第二天 雷迪斯
第七章

「拜託,可不可以拜託你——?」
「髒,髒,髒。」
「你是哪一派的?」泰迪輕聲問。
「那是在團體治療的時候。」
彼得左踝翹到右膝上,一手握著那腳踝,身子往前湊。「聽起來很蠢,但我很怕錶。那個滴答聲,鑽到你頭裡。還有老鼠也讓我害怕。」
泰迪把那張紙舉在自己胸前,拍一拍讓其他兩人注意。「再看一遍吧。」
「的確。但或許在這棟樓,或者是在島上其他地方。」
「你看著她上樓進房嗎?」

「你們所有人是一起上樓回房的嗎?」
「你告訴我啊。」
「可是你不確定。」
「沒有。」
「這也不是打仗留下的疤,而是當執法官的時候留下的。我在塔科馬衝進一扇門,我們要抓的那個傢伙用一把刺刀割破我肚子。你相信嗎?一把操他的刺刀。我在醫院待了三星期,好讓他們把我的腸子縫回去。泰迪,這是為了聯邦執法官署,為了我的國家。然後他們把我調離家鄉,只因為我愛上了一個美國女人,而她有東方皮膚和眼睛?」他把襯衫塞回去。「操他們的。」
「兩位知道近年來精神醫學的發展狀況嗎?」
「多少,或許二十個女人,三十個男人?」
「嗯。我……再說一次,你會失去線索的。」
「她一個字都沒說。她是隻老鼠。她只是坐在那兒。她殺了她的小孩,你知道。三個小孩。你相信嗎?什麼樣的人會做這種事?這世上竟有這種操他媽病態的人,先生,請別介意我這麼說。」
她很快點點頭。「是啊,以為是惡夢。」她望著恰克。「能不能給我一杯水?」
「搭第一班渡輪走,」泰迪說,繼續虛張聲勢。
「不多。」
「做夢?」
「不曉得。我玩過很多縱橫字謎。我喜歡玩拼圖。」他聳聳肩。
她一臉空白,什麼表情都沒有,那張臉彷彿變成了雪花石膏雕像。她雙手平放在桌面上,彷彿手一移開的話,桌子就會浮上天花板。
「我——」
「你剛剛說過,你很累什麼的。」
「有人大喊大叫,各處的警衛紛紛跑進來,還有警鈴聲。」
「走路好痛,真的。」肯恩摳著手臂上一個痂的邊緣,一開始小心翼翼,好像是在替那個痂築起護城河。
「總之不是六十七個人。」
「完全沒概念,」泰迪說。
泰迪想起德蘿瑞絲在夢中說過的話——算算床的數目。
恰克聽了,審視著泰迪的臉。
泰迪望著考利和恰克心中默默計算著字母總數。考利說,「說下去。」
病患用破玻璃杯攻擊他父親的護士。被害人身受重傷,留下永久性疤痕。病患否認他應為此行動負責。
「這個我相信。」
「有什麼推論嗎?」
「還有員工和病患的比例。看來是二比一,兩個員工只要照顧不到一個病患,你見過這種事情嗎?」
泰迪搖搖頭。「就是一般陸軍部隊而已。倒是你,醫師,你在戰略情報局待過。」
「唔,謝謝你,彼得,」泰迪說,然後拾起鉛筆,繼續亂畫。
考利微笑了。「唔,沒錯,這裡很多病患需要用藥物治療,某些還需要加上鐐銬。我沒話說。但這是個險坡,一旦你把毒藥投入井裡,要怎麼從水裡拿出來?」
考利微笑了,他們經過了二樓平臺上的雜役。底下某處傳來一個病患的喊叫聲,回音竄上樓梯,傳到他們耳裡。那是個悲傷的嚎叫,但泰迪聽得出其中的絕望,無論喊的人渴望些什麼,他都確定自己不會得到。
「不認得。」
「我永遠不會離開這裡了,」他們靜坐了一會兒後,她開口說了。她香菸才抽了一半就擰熄了,聲音柔軟而自信,才十一二年前,她用一把斧頭殺了她丈夫。
她迎上泰迪的目光,她的瞳孔裡有個什麼——或許是女學生羞怯的輕佻吧——讓他笑了起來。
「沒錯,跟甘頓先生一起。」
「可是那天晚上呢?大約是在午夜十二點——你有聽到,對吧?」
下一個病患彼得.布林,二十六歲,金髮,矮胖。喜歡咬指甲,習慣把指節按得劈啪作響。
「十三。」考利在床上坐得挺了些。
彼得點點頭。「紅髮那個。有時候我喜歡她,她好像很誠懇。但另外一些時候,你知道吧?」
「你要襪子嗎?」泰迪試著問道。他發現那兩名雜役遠遠望著他們,正在竊笑。
「那倒是真的。」
「但是你可以。難道你不明白嗎?你有那種力量。我卻沒有。這讓我有弱點,很容易受傷害,我因此會覺得害怕。」
「一百二十七。」
「很遺憾。」
「那天晚上?」她想了一下。「那天晚上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我們談到,呃,憤怒的情緒管理?瑞秋抱怨下雨。席恩醫師在團體治療會一解散就離開了,然後甘頓先生帶我們回各自的房間,接下來我們就睡了,就這樣。」
「雖然跟你不熟,」過了一會兒,泰迪說,「不過我想你是真的愛那個女人。」
「心智怎麼樣?」恰克用哄人的聲音說。
泰迪轉身,望著他。「不過呢……」他說。
「那在此之前,她在哪裡?」泰迪問。
「我信得過你,恰克。真的。但眼前我是違規,當初這案子一到外勤辦公室的時候,我就特別爭取要來辦。」
他拉起一根看起來像是金屬腳的粗把手,讓水流出來,此時布里姬.柯恩斯抓起泰迪的筆記本和筆。她望著他,用眼神示意他別動,然後翻到一頁空白頁,在上頭草草寫了字,然後又闔上封面,把筆記本和筆推回給他。
「我辦不到。絕對不行。」他的頭往後靠著牆。「執法官,我已經請接線生繼續試著接通他的電話。但現在我們誰都聯絡不上。我們只知道,整個東海岸都籠罩在大雨裡。兩位請務必有耐心,這是我唯一的要求。我們會找到瑞秋,或者會查清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看看錶。「我遲到了,你們還有什麼事嗎?或者能不能等稍後再談?」
「騷動啊。就是有人發現她不見了的時候。」
彼得聳聳和-圖-書肩。「A監沒有。他可能在C監。我們不跟他們來往的。他們是操他媽的瘋子。」
「柯恩斯太太。對不起,但在我看來,你似乎,呃,很正常。」
「八個。」
「喔,對。」她點了好幾次頭,在菸灰缸邊緣刮了刮灰。「在團體治療的時候。」
「所有人的心智。」他說。「我的,你的,任何人的。本質上,心智是個發動機。非常精緻、錯綜複雜的馬達。裡頭有一大堆零件,一大堆齒輪和螺栓和鉸鏈。我們連其中一半在做什麼都不懂。但如果有個齒輪鬆脫了,只要一個……你想過嗎?」
「要命,是真的。那些吱吱叫的渾帳,只要看一眼,我都會嚇得發抖失禁。」
「不不不,席恩醫師是個好大夫。」
「她丈夫及其祖先的姓。不是她原來娘家的姓。或者指的是她的小孩。不管是指誰,反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麼。那是她的姓,索蘭度。把這些字母所對應的數字加起來,然後,相信我,得出來的總和是八十。」
「什麼?」
「瑞秋。她跟你一起在B監有多久了?」
她往後靠坐在椅子上,幾乎比他們在此處所遇見的任何人都要安心自在,然後她輕聲低笑起來。「我想是吧。剛來這裡的時候,我可不是現在這樣。啊老天。我真高興他們當初沒拍照。我被診斷出有躁鬱症,我也沒理由質疑。我的確有陰暗的時候,我想每個人都有吧。差別在於大部分人不會用斧頭殺了自己的丈夫。醫生告訴我,我跟我父親之間有很深的、無法解決的衝突,我也同意這點。我不認為我會再出去殺人,但這種事情誰曉得呢。」她用香菸頭朝他們指了指。「我想如果有個男人揍你,又操了他所見到的半數女人,而且沒有人會幫你,那麼用斧頭殺了他,就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我是47
「信不信由你,執法官,我相信談話療法,基本的人際相處技巧。我有一種全盤革命式的想法,如果你以尊重對待一個病人,傾聽他想告訴你的事情,那麼你或許就可以影響他。」
「各種東西啊。」
「前天晚上,你參加了團體治療會嗎?」
「他也是個縱火狂。」
我們是4
彼得抬頭望著泰迪。
「對啊。我早上醒來,就聽說她逃走了。」
泰迪點點頭。「十三跟瑞秋.索蘭度有什麼特殊關連嗎?她是生於十三日?在十三日結婚?或是在十三日殺死她的小孩?」
「實在太冷了。我的腳,天氣好冷,走路好痛。」
崔慢吞吞帶著一名小個子女人回來,她一頭金髮,臉形像個墜子。她的雙眼閃動著清澈的光芒,但不是那種精神錯亂的清澈,而是一名聰明女子身在一個不那麼聰明的世界裡所會有的、正常人的清澈。她露出微笑,坐下時朝他們羞怯地輕揮了一下手。
「聽到什麼?」她掐熄了香菸,揮揮菸蒂冒出來的餘煙。
「我自己也常這麼想。」
「為什麼?」
「席恩醫師嗎?」
考利說。「不,我只是做過一些顧問工作。」
「第二天早上?」
「她把你們帶到這兒來?」考利說。「有什麼目的呢?」
「當然是藥廠了。兩位,趕緊去買藥廠股票,這樣等你們退休時,就會擁有自己的小島了。新派,老派。老天,我有時候還真能吹呢。」
「不曉得,」恰克說。「我們得去問那位很幫忙的醫師。」
「我沒問肯恩或蕾諾拉.葛蘭特。」
「我們談過的每個病患,你都會問起。」
「操他媽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恰克說。
「操他媽該死的。」
考利一隻手掌蓋在頭頂上抹直了頭髮。「你也沒有什麼推論?」
走出自助餐廳的半途,她掙脫了兩名雜役,又回頭朝他們衝過來,攫住了恰克的手。
——————
「不然就是指她的小孩。」
「可是這個密碼,」泰迪說,「相當簡單啊。」
「肯恩?」
「那天晚上呢?」
「很多人有問題,」恰克說。「有些人的問題比別人嚴重。就像你說的,他們有病,他們需要治療。」
泰迪看了下考利的筆記——布里姬.柯恩斯。
「那當然。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時,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嗎?」
「不認得?這裡沒有人叫這個名字?」
「很少,」泰迪說。
泰迪低眼看著考利所提供檔案的第一頁——只是考利憑記憶寫的一些粗略敘述,不是真正的病患檔案。這傢伙列在第一個,名叫肯恩.蓋吉,他會來到這裡是因為在一家街角雜貨店的走道上攻擊一名陌生人,用豆子罐頭打被害人的頭部,而且從頭到尾不斷壓著嗓子說,「別再偷看我的信了。」
「就得到下一行,」考利說。「『我們是四』。」
他再度睜開眼睛,望著他們兩個人。「我今天的行程整個排滿了,有員工會議、跟監事的預算會議,還有預防這個風暴來襲的緊急維修會議。想必你們會很高興,我替兩位安排了一些病人訪談,包括索蘭度小姐失蹤那晚參加團體治療的所有病人。訪談預定在十五分鐘後開始。兩位,很感激你們來這裡,真的。不論你們怎麼想,我已經盡力滿足兩位的要求了。」
可是,不,有個有錢人家的操他媽公子哥兒神經病渾球決定,她不能擁有那個夢。抱歉,但是不行。小姐,你不能過正常生活,再也不能了。
「很帥?」
「肯恩,來,看著我。」
「然後最後一個數字,」考利說。「六十七。六加七等於十三。」
「泰迪,他們連自己活在哪個星球都不曉得了。」
「你害怕的時候會怎樣?」
她說,「別忘了餵貓。」
「心理醫師的幽默,」恰克說。「誰猜得到呢?」
「那就明天吧。或者後天。」泰迪說。「你還認為她就在那裡,在這小島上嗎?」
「今天不會有渡輪了。這點我很確定。」
「唔,你們見過她了,對不對?」
一名警衛從位和*圖*書子上半起身。「執法官?」
「為什麼?」
考利用手帕擦擦臉。「啊,這是祕訣嗎,執法官?我就知道我忘了什麼。你說睡覺,那就沒錯了。」他們爬上了黃色階梯,朝站在第一個樓梯平臺的雜役點點頭。
「那誰是六十七?」
「是喔,他只會滿嘴說『幫忙』,不是嗎?」
肯恩仍低著頭,前後微微搖晃。他的指甲摳破了手臂上的痂,滲出了一條小血流。
泰迪搖搖頭。
下一個是亞瑟.圖米,他堅持要他們喊他喬。那天晚上的團體治療會上,喬都在睡覺,原來他有嗜睡症。他在他們眼前也睡著了兩次,第二次他們就沒喊醒他了。
「所以我的動機並不完全公正無私。」
泰迪說,「是那個加號讓我開始的,我因此又好好看了一次。看看『他們曾是80』底下的那條線。我們應該把兩行加起來。結果是多少?」
泰迪望著恰克。恰克聽到了那兩個雜役的偷笑聲傳過來,轉過去望著他們微笑。
德蘿瑞絲,他心想,我得告訴他。我沒法一個人完成這件事。
「魚,」恰克說,然後朗聲大笑起來。
「那天晚上席恩醫師在場嗎?」
恰克瞪著泰迪的雙眼一會兒。「你是什麼——他媽的愛因斯坦嗎?」
泰迪看著桌子那頭的彼得.布林,想狠狠朝他的臉揍上幾拳,打碎他的鼻骨,讓他永遠無法修復。他要重重打他,讓他永遠無法忘記他拳頭揍人的聲音。
「他的狀況怎麼樣?」
「——害死了我太太。」
「我不確定自己應該離開,」她說。
「或許你不該出去。」他說。
「他們需要毒氣啦,」彼得說。
「好,肯恩,」恰克說,「你好嗎?」
「就剛剛啊。」
「安得魯.雷迪斯,」泰迪說,「放火造成了火災——」
「太太。」
泰迪從床上拿起那張紙。「這是一個範本,是供我們未來解碼的指南。我敢拿一個月的薪水賭。」
「就是指那個『我』,」考利說。「她的名。現在我懂了。但『他們』指的是什麼呢?」
「他還好。他人不錯。很帥。」
考利點點頭,幾秒之後恰克也點了頭。
「好吧,聽起來有點像是被迫的。」
恰克走到機器旁,拿了個玻璃杯,花了幾秒鐘判斷哪個出水口會流出牛奶,而哪個出水口會流出水。
彼得,你可曾記得她的名字?你想她害怕什麼?啊?你,她怕的就是你。她只是想好好工作,賺錢維生。或許她有小孩,有丈夫。或許他們努力想存錢,日後才能送一個小孩上大學,讓他過更好的日子。一個小小的夢想。
「老大,我是你的搭檔耶。」
「我同意,」恰克說。「嘿,我有個問題要問你——誰是安得魯.雷迪斯?」
「我得說沒有。」
雜役走過他們桌前,隔著肯恩望著恰克。「你們問完了吧?還是你們想聽更多他兩腳的事情?」
他聳聳。「就像對很多人一樣。這個數字是凶兆。而大部分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活在一種恐懼的狀態中,這種現象很普遍。所以大部分精神分裂症患者也都很迷信。十三就因此對他們有意義。」
「謝謝你的情報。」
「我們才剛認識而已,」他說。
泰迪手裡拿著鉛筆,心不在焉亂塗著檔案的封面,彼得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
「才不呢。她是垃圾,黏黏軟軟的。」
「我的腳著涼了,走路好痛。」
就在這個時候,泰迪感覺到他頭骨後方的那一處。那種感覺讓他的頭髮發癢,而儘管他同情除了布林之外的所有病患,但他仍不禁好奇,怎麼可能有人受得了在這裡工作。
「有點?她有些地方的用詞和考利一樣。我們問她團體治療的主題是什麼,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憤怒的情緒管理』?一副不確定的口氣,就好像她在參加測驗,昨天還開夜車惡補過。」
泰迪和恰克互看一眼,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泰迪點點頭。「這不是『四的法則』,而是十三的法則。瑞秋.索蘭度(Rachel Solando)這個名字有十三個字母。」
「好吧。」
「執法官,你以前破解過密碼嗎?」考利說,眼睛仍瞪著那張紙。「在大戰的時候?」
「怎麼?」
「對。」
「哪裡來的錢?」
「你想過嗎?」
「那天晚上的團體治療中,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嗎?瑞秋.索蘭度有說過什麼、或做過什麼跟平常不一樣的事嗎?」
泰迪疑惑地望著她,但她已經低下眼睛,木然地撫摸著她那包香菸。
第一個是個滿臉鬍碴、極度瘦弱的男子,面部痙攣,不斷眨眼。他弓背縮身坐在那裡,像一隻鱟,不斷搔著手臂,而且不肯直視他們。
「是啊。」
「我不會揍你的,」泰迪說。
「兩個監樓只收了五十個病患?你想這些樓裡可以容納多少病人?再多收兩百個?」

「從來沒有,」那個雜役說。
「那就把席恩醫師的人事檔案給我們。」
「我的腳好冷。」
「啊,你信不過我。」
「我也是,」恰克說。
考利閉上雙眼良久,久得泰迪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
「她在這裡有多久了?」
泰迪把鉛筆扔在檔案封面上。「好一點了嗎?」
「毒氣,」彼得跟泰迪說。「毒死那些智障,毒死那些兇手。殺了自己的小孩?毒死那個婊子。」
「我想他待過戰略情報局。我想他在那裡學到了一兩招。」
他們沉默坐著,彼得眼神炯炯,彷彿要為他們照亮整個世界。過了一會兒,他拍拍桌子站起來。
「對了,拜託,就那個。」
泰迪的偏頭痛宿疾讓他更能夠了解一個人如何難以控制心智,他也大致可以贊同彼得的觀點,但他最想做的,卻只是掐住那個小渾蛋的膀子,把他按在自助餐廳後方的爐子上,問問他有關那個被他割傷的護士。
那個黑人雜役抬起一邊眉毛。「沒事的,肯恩。我們帶你去水療室讓你暖和一點。」
恰克擦擦臉,朝著地面彈手指。「他們這裡有多少病患?」
「我著涼了。我的腳著涼了。」
「對。第二天早上,瑞秋就不見了www.hetubook.com.com。」
考利朝他疲倦地抬了下雙眉。「那件事我要道歉。傑若邁是個天才,但社交技巧還有待加強。他打算寫一本書,討論貫穿歷史的男性戰士文化。所以他老是把這方面的執迷帶到談話裡,想把別人套進他先入為主的模式中。再說一次,很抱歉。」
「那我再問你別的問題好了。」
「哪個護士?」
泰迪想了想她剛剛說的話,發現她對瑞秋的妄想症所作的描述,幾乎和考利昨天告訴過他們的一模一樣。
「就算為她而死,」恰克說。「我也不會有怨言。」
恰克說,「醫師,祕訣在於一躺下來就睡覺。」
「如果我出去的話,該做些什麼?」布里姬說。「我已經不曉得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了。我聽說有炸彈,可以把整個城市炸成灰燼。還有電視,他們是這麼稱呼的,對吧?謠傳每個監樓都會有一架電視,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小盒子裡在演戲。我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喜歡這樣。從一個盒子裡傳出各種聲音,看到很多臉。我每天已經聽到夠多聲音、看到夠多臉了。我不需要更多噪音了。」
「我怎樣?」
恰克端著那杯水回來坐下。他們望著布里姬喝掉了半杯水,然後她說,「謝謝。你們還有別的問題嗎?我有點累了。」
「喔,別再分析下去了。」
「啊?」
「誰的?」
「我聽說效果很神奇喔。」恰克說。然後他們爬上最後一層樓。
「我得去查,」考利說。「不過對精神分裂症患者來說,十三往往是個重大的數字。」
恰克望著她的雙眼說,「我記住了。」
泰迪看了,長長的暗色疤,看起來像果凍,有拇指那麼寬。
「非常累,執法官。」他盯著泰迪的臉說,然後眼光轉到窗子,望著外頭的傾盆大雨,雨幕厚得讓他們看不見遠處的景色。「你昨天夜裡說你打算離開。」
「嘿,老大。」
考利垂下頭,摩挲著下巴,把注意力轉回密碼上。恰克滿腹疑惑地望著泰迪的雙眼。
「你見過一個名叫安得魯.雷迪斯的病患嗎?」泰迪問。
「肯恩,」恰克說。「肯恩,你能不能看著我?」
他點點頭。「沒錯。本來應該是最後手段的,現在卻逐漸成了制式反應。而且,我知道,我把隱喻搞混了。都是睡覺不夠,」他對恰克說。「沒錯,我下回會試試你的建議。」
考利說。「不過你在海外的時候,是在陸軍情報部,對不對?」
考利望著他。「你該不是在吊我們胃口吧?」
「嗯。」
「那就很合理了。」泰迪說。「我們再來看看下一個數字。四。一加三就得出四。但如果一和三各自分開呢?」
「他跟你調情過嗎?」
「不在這個房間裡,」考利說。
「什麼樣的顧問?」
「——不要那樣?」
「怕什麼?」
「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是R。R的對應數字是十八。A是一。C是三。H是八。E是五。L是十二。十八、一、三、八、五、十二。兩位,加總起來,結果總和是多少?」
「鉛筆,」彼得說。「那個筆芯,你知道嗎?在紙上的沙沙聲。我也怕你。」
「我什麼時候說過?」
「十三。」恰克不再靠牆,抬起頭望著那張紙。
「不,」泰迪說,口氣盡可能保持像恰克那樣平穩,「我不知道。」
「不,」考利說。「我不認為。」
泰迪靠在石牆上,恰克也跟進。他轉頭望著恰克。
「幸會了,兩位。我要回去了。」
「不,」彼得說,下巴朝泰迪一指。「他。」
——————
她暫停了一下。其實感覺上比較像是被絆了一下,泰迪看著她的雙眼稍稍往上翻了一下,似乎是在腦中搜尋正確的檔案,於是泰迪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了「撒謊」,一寫完就用手遮住字。
「你們常常這樣嗎?」
「那你怎麼……」恰克說。
「沒有。男的先走,我走的時候,她還跟布里姬.柯恩斯和蕾諾拉.葛蘭特,還有那個護士在那裡。」
+你們是3
泰迪不明白為什麼,但他敢發誓她快哭出來了。
「是啊。他是……就像我媽常說的,眼神不兇。」
「老派的,」考利說,「相信對最溫馴的病人進行休克治療、局部腦葉切除手術、水療。我們稱這一派叫做精神外科。新派則非常相信精神藥物學,認為這是未來的趨勢。或許是吧,不曉得。」
「沒有。我在第一行都過不了關。」
「什麼事?」泰迪抬頭望著他,再低頭看看檔案。他舉起鉛筆,揚起一邊眉毛。
「沒有,」她說。「從沒聽說過。」
考利說,「又有一種藥物已經證明——名叫鋰劑——可以讓精神病患放鬆,有些人會說,能夠馴服他們。束縛的鐐銬將會變成歷史。鍊子、手銬,甚至是鐵窗都會消失,至少樂觀的人是這麼說的。老派的人當然辯稱精神外科是無法取代的,可是我想新派更強大,而且背後有金錢支援。」
他聳聳肩。「你塊頭好大。平頭看起來好兇。你可以掌握自己,你指節上有疤。我父親也是這樣。他沒有疤。但他看起來也很兇。他的手很光滑。他老是把我揍很慘。」
考利望著他。「我投降,幾個?」
「我要知道才怪呢,」泰迪說。「我只得到一堆問題。每半個小時就來一個,感覺上前面還有三十個問題。」
「為什麼?」泰迪問。
「從來沒有?」泰迪說。
「沒問題。」恰克站起來,四周張望,看到了自助餐廳後方一個鋼製飲料機旁堆著玻璃杯。
「常常怎樣?」
「這陣子沒想過。」
他暫停下來,一手放在欄杆上,站在二樓和三樓中間,泰迪感覺到他的疲倦就好像一個獨立的活物,跟他們站在一起。
他們在自助餐廳裡進行訪談,恰克和泰迪坐在後頭一張桌子後。兩名雜役分別坐在喊聲可及的距離內,崔.https://m.hetubook•com.com華盛頓負責帶病患到他們面前,等他們問完再把人帶走。
「我想,這是職業傷害吧。換一個燈泡需要幾個心理醫師?
「吃過你豆腐嗎?」
「把瑞秋加上三……」
「什麼?」
泰迪把菸蒂扔到石頭走道上,用腳後跟碾碎。
「那你晚上可別到圍牆那邊去,」彼得說。「那裡擠滿了老鼠。」
「但對你呢,醫師?」
彼得往後靠坐在椅子上,忽然變得無精打采。「最讓我害怕的就是這個。」
「彼得?」
「不曉得。幾個?」
「被你發現了,嗯?」泰迪點燃一根他打撲克牌贏來的香菸。
「如果是呢?」
「走路好痛。」
「那這些病患呢?」泰迪說。
「是啊。」
他們看著籠罩在大雨中發出嘶嘶聲的大地。
於是他們望著遠方的樹形,還有更遠處矗立在風雨呼號中的堡壘頂端,形狀變得模糊難辨,彷彿掛在煙霧瀰漫房間裡的一張炭筆素描。
「不太可能。」
恰克點點頭,自己也點了根菸,思索了好一會兒。「我女朋友,茱莉——她姓竹富——跟我一樣是美國人,半句日文都不會說。見鬼,她父母已經是來到這個國家的第三代了。可是他們照樣把她關進集中營,然後……」他搖搖頭,把香菸彈進雨中,拉出他的襯衫,露出右臀上方的皮膚。「你看一眼,泰迪。看看我另外一個疤。」
他們站在醫院外頭的雨篷下,視野所見,是一片片像火車的車廂那麼大的雨幕猛掃過去。
「我不會放棄的,泰迪。絕對不會。但你得告訴我,我們為什麼來這裡。他媽的安得魯.雷迪斯到底是誰?」
「奈爾林醫師今天上午還好吧?」泰迪問。
「我聽說是C監。她是轉過來的,我相信是這樣。」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很有趣的觀點,」恰克說。
「你能不能不要那樣?」
「沒有。」
「你認為他知道六十七是什麼意思?」恰克說。
「她不需要名字,」彼得說。「像那種女人?不用名字的。髒女孩。她就叫這名字。」
她低頭說著,講完之後,她不敢直視泰迪的眼睛,只是目光掃過他的臉,然後審視桌面,又點了一根香菸。
「她的姓,」他說。「也是他們的姓。」
考利的手指沿著那張紙的右邊往下劃。「沒有哪些數字加起來是六十七嗎?」
泰迪在自己的筆記本「撒謊」的字樣底下,寫下「教過的」,然後闔上封面。
彼得瞪著一雙彷彿長年潮濕的眼睛,望著桌子對面的泰迪和恰克。「我老是很害怕。」
他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執法官。這不是我的專長。」
「彼得,」泰迪說。
泰迪在那張硬紙板上描著他的姓名字首縮寫,緩慢描著長長的筆畫。「不知道你——」
「簡單?」恰克說。「你剛剛才解釋過,到現在我的頭還在發疼呢。」
「能不能跟我們談談瑞秋.索蘭度?」恰克問。
他們位於艾許克里夫醫院通往B監的有頂通道上,上方的頂蓋擋住了風雨,只有滴落的雨水濺在他們身上。
「那她就不是打算逃走,醫師。她把我們帶來這兒,我想她還留下了更多線索。」
「你不認為嗎?」
「一點也沒錯。」
到了瑞秋房間,考利重重坐在她床邊,恰克靠門而立。恰克說,「嘿,換一個燈泡需要幾個超現實主義者?」
「我還以為是在做夢。」
但是
「真的?」彼得面露喜色。
「戰爭,」考利說著,潮濕的手帕掩著嘴打了個哈欠。「意識型態的、哲學的戰爭,還有沒錯,甚至是心理學的戰爭。」
4的法則
「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是男人。」
考利在B監的門廳跟他們會合。他的衣服和臉都濕透了,看起來像是在巴士站的長椅上度過一夜。
「那在哪裡?」
考利露出他那種浮動的笑容,幾乎是一閃即逝。「絕對不能說的那種。」
白人雜役說,「我在這裡五年了。話題沒變過。」
彼得.布林之後,他們接下來訪談的是蕾諾拉.葛蘭特。蕾諾拉相信自己是瑪麗.畢克福,恰克是道格拉斯.范朋克,而泰迪則是查理.卓別林。她認為這個自助餐廳是一個位於好萊塢日落大道的辦公室,他們在這裡是要討論聯美公司股票上市的問題。她不斷撫摸恰克的手背,還問誰要負責記錄。
「沒有。」
又是一聲哀號。泰迪很確定,是同一個女人發出的。聲音傳到樓梯上,似乎引起了考利的注意。
「就是因為她把我嚇壞了,」彼得說。「她要我掏出那話兒,好讓她嘲笑。好讓她告訴我說我永遠找不到女人、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小孩、永遠當不了男子漢?要不是這樣的話,你們知道嘛,看我的臉就曉得了——我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傷害的。我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如果我害怕的時候呢?啊,心智啊。」
「一旦我們接受這點,就可以發現瑞秋留下了一大堆線索。這份密碼遵循著最基本的數字與字母對應法則。一等於A。二等於B。這樣聽得懂吧?」
「你這輩子,有沒有見過這麼浪費國有財產的地方?」
「沒有。」
「別放棄,小子。」
「那天晚上席恩醫師的狀況怎麼樣?」
考利聳聳肩。「我能說什麼,執法官?我沒當過解碼員。」
泰迪抬頭,鉛筆仍在hetubook.com.com檔案封面上拖著。「拜託什麼?」
「沒辦法了,」泰迪說。
「了解。」
「你認為他在你之前就已經先破解了密碼?」
「三年?我想差不多吧。我已經失去時間的線索了。在這個地方很容易這樣。」
泰迪拿得手酸了,於是把那張紙放回床上。
「你覺得有人教過她?」恰克說。
「又一次,」泰迪說,「要嘛指的就是我們,如果這樣的話,那她就是未卜先知了。」
他們曾是80
「彼得,你認得一個病患,名叫安得魯.雷迪斯的嗎?」
「安得魯.雷迪斯,」他對恰克說,話哽在喉頭。他吞嚥著,讓嘴巴濕潤些,再試一次……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彼得?」
「坐在一起喝酒,然後,呃,刺探別人?」
如果在我做錯了這麼多事之後——一再喝酒、一再丟下你孤單一人、一再讓你失望、一再讓你心碎——如果我有辦法彌補一二,那麼現在或許就是時候,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你們是醫師耶,」恰克說。「你們應該乖乖的玩,跟大家分享玩具才對呀。」
「是的,我想沒錯,先生。」
「至少吧。」
兩名雜役站起身,肯恩說,「不該痛的。不該的。可是他們偏要這樣,他們把空氣弄得好冷。充滿我的膝蓋骨。」
「就這樣嗎?」
「好,馬上就給你。不過我們必須知道你是不是——」
「耶穌啊。」考利輕聲說。
過了一分鐘,考利說,「我太累了,執法官。對我來說,眼前這些全是不知所云。對不起。」泰迪望著恰克。恰克搖搖頭。
我想把這件事情做對,甜心。我想要彌補。別人也許不懂,但你應該最明白。
「怎麼說?」
肯恩兩手握拳敲在桌子上。
「只是去倒杯水,沒問題的。」
泰迪點點頭。這是他所知世上最純潔的情感了。
「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泰迪說。「是在前天晚上團體治療會上。」
「是啊,」恰克說。「不過。」
「依你看,這裡關了多少人?」
「四十七,」恰克說,睜大了眼睛,瞪著泰迪胸前的那張紙。
「可是,彼得,」恰克說。「你不是說過你喜歡她嗎?」
她抬頭望,泰迪看到她臉上的困惑,或許還有些恐懼。「我不懂你的意思。」
「所以呢?」
「你還沒長大對吧,執法官?」考利說。
最後,兩個雜役不得不把她的手從恰克的手腕上拖開,而蕾諾拉則不斷用法語叫著,「再會,我親愛的。再會。」
「怎麼?」她說,跟著他一起大笑。
「所以……」
「為什麼?」恰克說。「我的意思是,很抱歉我得這麼說,柯恩斯小姐——」
「好吧,我也不怪你。」
「走路好痛,因為他們把寒氣灌到我腳裡……」
考利說,「所以我們弄明白了——唔,是你弄明白的——四十七和八十。我們也搞清了所有的線索都是十三這個數字的變形。那『三』呢?」
「精神藥物學如何應用呢?」恰克問。
「當然。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泰迪說,「我破解不了的就是這個。不管這一行牽涉的是什麼,總之不是我熟悉的,所以我想,它牽涉的可能是這個島上的事物。你呢,醫師?」
「安得魯.雷迪斯,」他說,「是我太太和我住的那棟公寓大樓的維修工。」
「所以這代表什麼?」
考利鼻子重重吸了口氣,一手撐著窗臺,他站在那兒像是行屍走肉,泰迪不禁好奇昨夜讓他睡不著的到底是什麼。
她看著恰克,然後又望著泰迪,上唇往內一吸,咬住了。「沒錯,他在場。」
泰迪點點頭。
她的措詞更加謹慎,而且感覺上像是死記硬背的。
「我?」
「一、二、七。」泰迪說。「好,現在你們加上三。不過是分開的。她希望我們把整數分開。所以一加二加七加三。得出多少?」
「我沒法走路。這樣我沒法走路,沒辦法。太冷了,好冷,好冷。」
「瑞秋人很和氣。她不太跟別人來往,話裡常常談起雨,但大部分時候都完全不講話。她相信她的小孩還活著。她相信她仍住在柏克郡,我們都是鄰居和郵差、送貨員、送牛奶的。她讓人很難了解。」
「啊,當然可以。」
然而,他只是闔上檔案說,「前天晚上,你和瑞秋.索蘭度一起參加了團體治療,對不對?」
「要,我要襪子,我要一些襪子,我要一些襪子。」他低聲說,低著頭微微前後搖晃。
「謝謝。」
在遇到過彼得.布林之後,能笑一笑真是個解脫,泰迪想著自己是不是也真有點在調情。跟一個精神病患,一個用斧頭殺人的兇手。(事情就是變成這樣,德蘿瑞絲。)但他的感覺並不那麼糟糕,彷彿在歷經這兩年黑暗的哀悼之後,他或許也有資格做點無害的機靈反應了。
彼得握著腳踝,前後搖晃,他的瀏海掉下來蓋著前額。「她人很好,我沒有別的意思。可是她的大胸脯讓我害怕,她穿著那件白洋裝走路的樣子,每天來我們房子。她看我的眼神就像……你知道那種對著小孩露出的微笑嗎?她就是那樣對著我笑。可是她跟我年紀一樣。啊,好吧,或許大了幾歲,不過還是二十來歲而已。而且她有好多性知識。她眼睛裡面明顯表露出來。她喜歡光著身子,她會吸那話兒。然後她問我能不能給她一杯水。她跟我單獨在廚房裡,裝作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你該想想的。就像一輛車。沒有差別的。一個齒輪鬆脫了,一個螺栓斷掉了,整個系統就會一片混亂。你明白嗎?」他敲敲太陽穴。「一切都困在這裡,你卻無法觸及,也無法真正控制它。而是它控制你,不是嗎?如果有天它決定不想好好運作呢?」他身子往前傾,他們看得到他脖子上的肌腱抽緊了。「唔,那你就會被搞得一團糟,對不對?」
「你的心智?」
誰是67?
「沒有。我——」
泰迪把檔案斜過去,好讓恰克看考利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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