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雷迪斯
第八章

「不過呢,老大,我得知道往下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我是說真的。我們得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然我們最後的下場就會是那種全國矚目的參議院聽證會之類的。現在每個人都盯著我們,你知道嗎?盯著我們所有人。瞪大眼睛。世界愈來愈小了。」恰克把蓋住前額的那堆濃髮往後撫。「我想你對這個地方很熟。我想你知道一些事情卻沒有告訴我。我想你來這裡是要搞破壞的。」
「不過,那是你老婆耶,泰迪。」
「那後來怎麼又改變想法的呢?」
「我身體哪個部位的字眼,不會讓你握緊拳頭的?」
「沒有。」
「這你也說過了。」
她的嗓子向來就極好。他從戰場返鄉那一夜,他們花了大錢在帕克屋飯店訂了個房間,做完愛之後,他第一次聽到她唱歌,當時他躺在床上,她在浴室裡——〈水牛城女郎〉的歌聲隨著蒸汽從門下方透出來。
「殺了我太太。」
泰迪走到通道的邊緣,頭探出頂蓋,讓臉和頭髮浴在雨水中。他可以在雨滴中看見她,在大雨衝擊下消融。
「嘿,老大,」泰迪說,「要是你那一夜看到我老婆的樣子?只要她開口,你會像隻兔子在舞池裡跳來跳去。」
「那不然是什麼?」
他在腰際圍了條毛巾,到洗臉槽刮鬍子,德蘿瑞絲靠牆望著他,肥皂泡在她身上乾成白色。
「你知道,」他對恰克說,「我跟我太太在一起的最後那個早上,她提到了椰林夜總會的大火。」
「哪個字?」她一手覆在深色陰|毛上。「操?」
「不知道。」
「你好帥。琳達.考克斯說,『我先看到他的。』可是你知道我說什麼嗎?」
泰迪找到了那一頁,然後說,「希特勒,你也踢夠了吧。」
「好嘛,好嘛。」她往後靠,於是他看得到她的臉,水從他的肩膀濺出,濡濕她的身體。「跟你談個條件。不要一整天了,寶貝。不要一整天。一小時就好。只要晚一個小時就行。」
「別說那個字。耶穌基督啊。」
「你自己明明曉得的。」他一路刮過喉嚨,聽到了刀片在泡沫裡刮過鬍子的聲音。
「沒問題,」泰迪說。「沒有派。」
「你要不要擦乾淨?」泰迪說。「穿上浴袍?」
「我沒有握緊拳頭。」
「不過我們先假設他沒死好了。」
「就這樣嗎?」恰克說。
他的血流進水槽,德蘿瑞絲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再度遞毛巾給他,他接了過來,但沒辦法碰她或看她。他聽得出她聲音裡有淚意,知道她眼裡和臉上有淚,他好恨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變得如此混亂可憎。
她聳聳肩,像是那些跟現在的話題毫無關連。她一腳往後撐在牆上,一隻手指把大腿內側的水揩掉。「你再也不操|我了。」
「這個嘛,就是祕密和派。」恰克說。
「操他媽你在鬼扯什麼?我要上班耶,德蘿瑞絲。」
魅力是那些仍相信事物基本對hetubook•com.com錯的人所擁有的奢侈品,他們仍相信純潔和保守善良的價值觀。
瑪姬停在他們面前,兩名雜役不太認真地想逼她繼續走,不過她手肘往後一撞,腳跟立定站好,一個雜役翻了翻眼睛嘆氣。
泰迪說,「我們已經濕了。」
「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這麼恨我們?我指的是共產黨?」她說。「他們為什麼不能給我們點清靜?這個世界就要炸毀了,我卻連為什麼都不曉得。」
「這位?」那個雜役說。「這位是老瑪姬。我們喊她瑪姬.月亮派。她剛做完水療。不過對她可不能掉以輕心。」
「德蘿瑞絲。」他從鏡前轉過身來。「你剛剛在談炸彈,還有世界末日。」
「我遲到了,親愛的。」
「對。」他舉起一隻手。用另一隻手刮鬍子。
「不曉得,」她說。「我連我們為什麼會去那邊都不曉得。我的意思是——」
「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椰林。她跟一個很有錢的室友一起去的,我會去是因為軍人有打折。那時我正要上船去海外。我跟她跳了一整夜的舞,還跳了狐步。」
「屄。」
「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找瑞秋.索蘭度。」
然後她轉身開始走路。兩個雜役也跟上去,沿著通道從一扇側門進入醫院。
他們從圍牆大門出去,走到海邊。大雨覆蓋一切。大如房屋的海浪拍擊岩石,一波波衝得老高後浪花四濺,接著讓位給後浪。
「他是縱火狂。」
他最後在內側口袋找到,然後掏出來翻著。
「你們都濕了,」其中一個說。
「所以呢?」
「嘿,」她說。
「她是用寫的,」泰迪說著,拍拍軍用雨衣的口袋,想找他的筆記本。
「我不太相信。」
「世界不會炸毀的。」
「我怎麼會這麼說呢?不。我說,『你或許先看到他,琳達,但我會是最後看到他的。』她認為你近看樣子很兇,可是我說,『親愛的,你看到他眼睛裡面沒有?那裡頭可一點也不兇。』」
倚在牆上的恰克伸出了脖子,望著泰迪的臉。「你會跳狐步?我很努力想像,不過……」
兩名護士一時停下腳步,然後明白了,黑髮護士把臉埋進另一個護士的肩膀,兩人大笑著走向醫院的門。
「就在那兒,」她輕聲唱起來,想提振心情。「就在那兒……」
溫和些。要是這樣就好了。
「這表示他在C監。」
「可是沒人見過他。」
「你人在這裡。你會留在這裡的。」瑪姬嗅嗅空氣。「這是你的未來和你的過去,這是輪迴,就像月亮繞著地球旋轉。」
那是撒謊。
她搖搖頭。
他真正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不想殺他,」泰迪在轟天浪濤聲中吼道。
「她又改變信仰了,聽到沒?」
「我剛剛碰你的屌,就在——」
他手放在門鈕上,第三條毛巾按著下巴,她的雙眼正搜尋著他的臉:
「德蘿瑞絲,我說https://m.hetubook.com.com真的——在這個家裡不要這樣講話。」
「他們會徵召你入伍嗎?」她說。
他輕輕把她抱開,伸手去拿肥皂,試著露出微笑。「親愛的,不行。」
「我沒有操任何人,還有拜託你別再說那個字了好嗎?」
「好……」
「德蘿瑞絲。」
泰迪點點頭,朝恰克歪了歪筆記本,好讓他看清楚,上頭只寫了兩個字,用力寫在紙上,字跡已經在雨中開始暈散:
「明白,」恰克說。
那個喉嚨有道甘草糖棒般疤痕的女人邁著鴨子似的步伐,在通道上走向他們,她手腕和腳踝都有鐐銬,左右手邊各有一名護衛。她表情愉快,發出鴨子的叫聲,還想拍動手肘。
這就是他太太從他那兒所聽到的最後幾句話。他關上門,走下樓梯,在最後一級階梯停下。他考慮要回去,想著爬回樓上進公寓裡,把事情給處理好。或者,如果沒辦法處理好,那至少處理得溫和些。
「老大,別在我面前鬼扯了。」
恰克說,「妙女郎。」
「如果換了是我的太太?」恰克說。「我會殺他兩次。」
「什麼?」
「如果他們徵召我?那我就得去。但他們不會徵召我的,親愛的。」
「看什麼狀況?」
「不然就是死了。」
「員工素質囉。」
「就這樣。」
他繼續刮乾淨喉嚨處,在一張小毛巾上擦乾淨刀子。然後把刀子平放在左鬢角下方。「不,親愛的,我沒有。」他在鏡中看著她的左眼。
快跑
恰克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低頭避著雨。「那我們去找墓園。既然我們人都到了這裡,何不先去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墳墓?只要看到刻著『雷迪斯』的墓碑,我們就知道半場戰爭結束了。」
「誰?」
「一小時,」她說,又在他身上撫摸,手上現在沾了肥皂。「一個小時之後,你就可以走了。我想體會你在我裡面的感覺。」她踮起腳來吻他。
「所以你是在椰林遇見她的。」
「我該說什麼?」她一手順著頭頂的頭髮,另一手摸著下方的髮梢。「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舔它、可以吻它,卻不肯操它。你可以看著一個嬰兒從裡頭出來,可是卻不能說那個字眼。」
「去打那麼一丁點大的小國家?親愛的,我還沒綁好鞋帶,戰爭就會結束了。」
「我說真的,」泰迪說,他們來到一片小小的高地,周圍環繞著一圈高高的樹,擋掉了一些風雨,「我還是把工作擺在第一位。我們要查出瑞秋.索蘭度的下落。如果查的中間剛巧碰上了雷迪斯呢?好極了。我會告訴他,我知道他殺了我太太。我會告訴他,他出獄的那天,我會在本土那一岸等著他。我會告訴他,只要我還活著,他就別想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泰迪別開臉,望向那圈樹的南方,看到了和*圖*書艾許克里夫醫院的頂端,那扇彷彿監視一切的屋頂窗。
「泰迪,如果你找到他,你打算怎麼辦?」
她那天早上不希望他去上班。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年,她莫名其妙變得愈來愈怯懦,常常失眠,導致她顫抖和腦袋糊塗。那天早上鬧鐘響了之後,她給他呵癢,然後建議他們拉上百葉窗,把白天擋在外面,不要下床了。她抱住他,抱得太緊又太久,泰迪可以感覺到臂骨壓迫著他的脖子。
她彎起手指碰碰他的鼻子。「我想記住你那個樣子——笑著。」
他匆匆啄了一下她的唇說,「親愛的,沒辦法,」然後轉身把臉對著蓮蓬頭的水花。
泰迪聳聳肩。
「現在不見了。」她說。
「沒有?你撒謊。我知道她——」
「我說真的,老大。」
「要不要再把水打開?」
「淋浴的時候,你連硬起來都沒有?」
「我已經厭倦殺人了,」泰迪說。「在那場戰爭中,我失去感覺了。怎麼可能呢,恰克?但我就是如此。」
他沖澡時,她進來了,可是他在趕時間,已經遲到了,而且就像那陣子常發生的,他還宿醉。他的頭濕透了,而且痛得要命。她的身體靠緊他摩挲著,感覺像砂紙似的。蓮蓬頭淋下來的水硬得就像BB彈一般擊痛他的頭。
「你怎麼知道?」
「會。你看看報紙就曉得——」
恰克雙手攤開。「這件事我挺你,無論如何都挺你。你想找到雷迪斯,殺了他?我覺得很正點啊。」
「怎麼?」他在鏡中看到她左半邊的身體。她身上的肥皂大半乾了,其中有個什麼讓他很煩。感覺好像是違反了什麼,但他卻說不上來到底是哪樁。
「我的意思是,再去弄得濕一點怎麼樣?」
「他服刑不是因為那件事。沒有人會把我跟他聯想在一起,什麼憑據都沒有。」
兩個護士朝他們走來,鞋跟喀噠響,為了躲雨而緊挨著牆走。
「看狀況,」恰克說。
他在頭上擦洗髮精。
「是嗎?」
「正點。」泰迪露出微笑。「這個字眼我好久沒——」
「可是她是死於火災,」恰克柔聲說。
恰克站起身來,開始邊吹口哨、邊在柔軟的泥土上踢正步。
「因為北韓人民軍不是憑空變出武器的,親愛的。他們是從史達林那邊得到軍備。我們必須證明我們從慕尼黑學到了教訓,當時我們就該阻止希特勒的;所以我們將要阻止史達林和毛澤東。就是現在,在韓國。」
「椰林。你們在那兒時,整個燒光了。」
「留下嘛,」她說。「一天而已。一天能有什麼差別呢?」
「所以那個字不好囉?」
「是的,夫人。」
她拿著毛巾湊過來,但他推開她,從牙縫間吸氣,感覺到那股痛意鑽進他雙眼,刺痛他的大腦,血滴進水槽,他好想哭。不是因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痛,不是因為宿醉。而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太太怎麼了,那個他在椰林夜總會跳第一支舞的女孩。他不知道她變成什麼樣了,也不知道這個世界隨著那些小小的、骯髒的戰爭所造成的損害,還有那些強烈的敵意、華盛頓和好萊塢的間諜、校舍裡的防毒面具、地下室的水泥防空洞,又變成了什麼樣。而這一切,不知怎地全都彼此連結——他太太、這個世界、他的酗酒、他打過的那場戰爭——因為他堅信戰爭將會終結這一切……
「好,」恰克說。「我會的,夫人。」
「所以我就認為,你是在操她。」
魅力對泰迪來說,向來就不是能輕易擁有的。戰爭之後,更困難了。德蘿瑞絲之後,一切魅力都不存在了。
她又笑了,想再挨緊他,但他從她眼中看得出她愈來愈絕望。為了要快樂,為了不被孤單拋下,為了要讓古老時光復返——回到他工作太多、喝酒太多之前,回到她某天早上醒來發現整個世界似乎太明亮、太吵、太冷之前。
泰迪沖掉頭髮上的泡沫,她的臉貼在他背上,雙手繞著他的腹部游移。「我還記得第一次在椰林夜總會遇見你。你穿著制服。」
恰克湊過來。「你找到了?」
「我不是講肥皂。」她說。
「是啊,親愛的,我聽說了。」
泰迪好恨她這樣,記憶小巷。她無法適應現在,無法接受他們現在的狀況,無法面對種種缺點,於是她沿著迂迴的小巷回到昔日,好讓自己覺得溫暖。
「這麼說,哪個字是好字?」
他們發現了沙灘後方有一道尖銳的黑色露頭岩脈,朝岸邊的樹叢延伸,他們翻爬了過去。
「那個病患。」恰克指頭一彈。「布里姬。她故意讓我去端水,然後跟你說了些話。我知道。」
瑪姬瞪著他們的臉,頭昂向右邊,動作就像烏龜從殼裡探出頭來嗅著去向。
刮鬍刀一滑,深深劃進泰迪的皮膚,他懷疑都劃到下頜骨了。他睜大眼睛,左半邊臉亮了起來,然後刮鬍膏滲進傷口,一道暗紅傷痕顯現,血從白色泡沫中湧出,滴進水槽。
「然後她會殺了老媽,埋在外頭的小屋裡,不過呢……」恰克點燃一根香菸。「雷迪斯。」
「難道你以為考利不知道你來這裡的真正目的嗎?」
泰迪望向他。
「是嗎?」
「全都濕了?」恰克說,緊緊貼牆而行的那個短黑髮小個子護士笑了。
「有嗎?」
「啊?」
「可是他媽的,泰迪,如果那個殺你老婆的傢伙被關在這裡,那——」
「他也是我們那棟大樓的維修工人。他跟房東吵架,房東就把他給炒魷魚了。當時我們只知道火災起因是遭人縱火。某個人放的火。雷迪斯也是嫌疑犯之一,不過警方花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他,然後他有個不在場證明。該死,我當時甚至不確定是他放的火。」
她朝他們露出微笑,一時之間,好像某個神智清明的人進入了她的身體,掠過她m•hetubook•com•com瞳孔後方。
「他們藏著祕密,讓這個地獄足以支撐下去。」
「就是你會帶回家給老媽看的那種。」
她湊近嗅嗅他們。先是泰迪,然後是恰克。
報上登出了他跟太太所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他愛她。
「對。」
「你外頭有別人嗎?」
泰迪望著那圈樹之外,一片深黑。「好。」
「A監或B監都沒人見過。」
「不會不見的,看起來像一堆白色的水蛭,黏得你滿身都是。」
「沒錯。」
他們過去之後,黑髮護士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你們執法官平常都這麼輕浮嗎?」
泰迪一隻手拍拍胸口。
恰克用衣袖擦擦眼睛,把前額的頭髮撥開。「我不相信你,我就是不相信。」
泰迪點點頭。「然後那裡燒掉了,當時我人在——義大利?沒錯,那時候我在義大利,接下來她發現這事情……不曉得,我想是對她有影響吧。她從此就很怕火。」
老天,泰迪真羨慕恰克。他對自己講的話擁有充分的自信。他對那些愚蠢的調情有自信,對那種輕鬆的美國大兵式迅速、無意義的雙關語有自信。但最令人羨慕的,是那種對魅力的收放自如。
「啊?」他把刮鬍刀浸到水裡一下,甩了甩。
「太絕了,不是嗎?」泰迪忍著沒提起她最後那個早晨的一個畫面,她舉起一腿抵著浴室牆壁,裸著身子,身上濺了一堆死白的泡沫。
他試著不去推開她,盡可能輕柔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後抬了一兩步。「別鬧了,」他說。「我真的得出門。」
「你會去。」
泰迪關掉蓮蓬頭的水,轉身,發現他太太身上也沾了些肥皂。一片片泡沫沾在她身上。
「我就是道路,」她說。「我就是光。我不會烤你們的操她媽的派。我不會的。明白嗎?」
「去打仗啊。」
「你剛剛說過了,怎麼殺的?」
「有可能。我們又多了個理由去找墓園了。」
「笑吧,」她對恰克說。「這對靈魂有好處。笑吧。」
「泰迪?」
「一年前,我打開報紙,看到了他在上頭。他燒掉了一個他工作過的學校校舍。情節都一樣——他們解雇了他,然後他回去,在地下室放火,裡頭有鍋爐,所以會爆炸。作案手法完全一模一樣。校舍裡沒有學生,不過校長在加班。她死了。雷迪斯被起訴,說他有幻聽,因此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於是他被送進了夏特克精神醫院。他在那裡發生了一些事——不曉得是什麼——總之六個月前,他被轉到這裡。」
「她做了什麼?」恰克說。
「耶穌啊,德蘿瑞絲,你得振作起來。你身上有責任耶。偶爾你也想想這些吧——行嗎?——還有把你那個操他媽腦袋給搞好吧。」
「我已經——」
「為什麼不行?」她手伸進他兩腿間。「這裡。肥皂拿來,我幫你洗。」她的手掌滑下他的睪丸,牙齒輕輕咬著他的胸膛。
「那就別再看報了。」
恰克站起來。「順帶問一下,她跟你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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