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雷迪斯
第九章


「但不管這類療法有多麼不文明,如果目的是要讓病患平靜下來,那他怎麼會去攻擊一個在公園廣場上的人呢?」
「沒有人會這麼做的。」
恰克在外套內側口袋發現了一包火柴還是乾的,一口氣劃了三根,同時努力用身體擋著風,於是他們看到了位於房內中央的那塊水泥石板是空的,上頭沒有棺材或屍體,大概埋葬後這許多年間,已經被偷走或搬走了。石板另一側的牆上築出了一張長石凳,火柴熄滅時,他們也走到了石凳旁。他們坐下,風繼續在門口狂掃,吹得那扇門不斷往牆上擂擊。
「不是『可能』。只要劑量對,你就一定會產生幻覺。」
「有多嚴重?」
「在北非,我們碰到的是熱。好多人都被熱垮了。前一分鐘他們還站在那兒好好的,下一分鐘就忽然倒下來。有的人被熱到心臟病發。我射殺過一個人,他的皮膚被熱得好柔軟,他還轉身看著子彈從他身體另一面穿出去。」恰克手指扣扣石凳。「望著子彈飛出去,」他輕聲說。「我發誓是真的。」
傑可布.普魯夫
「那麼——」
「我被嚇死了,泰迪。但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你說你是被派來收集資訊的。誰派你來的?」
他們爬上了一個土墩,頂端的強風差點把他們又吹下去,可是泰迪抓住了恰克的手肘,兩人猛往前衝,低頭走了一陣子。他們保持那個姿勢,頭壓低,身體弓起,因此一開始他們根本沒看到那些墓碑。他們又繼續往前跋涉,雨水模糊了他們的雙眼,然後泰迪絆到了一塊石板,那石板往後一翻,扭離了原來埋身的土穴,背朝下平躺在地上,就在他們眼皮底下。
「它跟相鄰兩堆之間的間距相等,離左邊那堆半呎,離右邊那堆也是半呎。然後下一行,同樣的狀況又發生了兩次。單獨一顆石頭形成一堆。」
「你打電話來詢問過,泰迪。你曾深入調查過這個地方,到處打聽。他們在一個污水處理廠周圍圍上了通電的籬笆。他們有個監樓設在一個軍事堡壘裡。他們在一個可以容納三百人的病院裡只收了不到一百名病患。這個地方他媽的太可怕了,泰迪。其他醫院都不肯談論這裡,難道你沒有因此領悟到什麼嗎?這裡的住院總醫師以前跟戰略情報局合作過,資金來自眾議院的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所設立的一個賄賂基金。有關這個地方的一切都在跟你大喊『政府活動』。你還會驚訝其實過去一年不是你在注意他們,而很可能是他們在注意你嗎?」
泰迪說,「隨你說吧。」
「喔。」
一座陵墓。門是鋼製的,但鉸鏈已經斷掉,地基裡生出了叢叢野草。泰迪把門拉開,一陣狂風吹來,把他和門往左邊掃,他跌在地上,門從原來斷掉的下方鉸鍵上脫落,轟然往後摔回牆上。泰迪滑陷在泥巴裡,他站起身來,但猛颳著他雙肩的風又讓他撐不住而單膝落地,然後他發現黑魆魆的門洞就在前方,於是往眼前那堆淤泥猛撲過去,爬進了門內。
恰克一根手指指著泰迪。「你講起話忽然比平常博學很多。」
「這不是運氣好,老大。運氣不是這麼來的。世界也不是這麼運作的。你以為你只是碰巧被派來查這件小事嗎?」
恰克又用那個眼神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才把注意力放在平野上。一分鐘之後,他說,「我算是十堆。」
「當然。聽起來有點瘋狂,不過——」
「好吧。」
「所以呢?」
「你見識過這種情景嗎?」恰克說,兩人站在門口,望著整個小島瘋狂旋轉。狂風中夾帶了大量的泥土和樹葉、樹枝和石頭,還有下個不停的雨;風雨扯碎大地時所發出的尖嘯聲,像是一群野豬狂嚎。
恰克搖搖頭。
「比方在這兩堆之間,這裡?」泰迪等著恰克過來,然後他們一起往下看。「這裡只有一顆石頭。單獨成為一堆。」
他們雙手舉起遮著臉,走進了墓園,泥土和樹葉和被吹落的樹木碎片滿天亂飛還帶電,他們摔倒了幾次,簡直是盲目地往前走,泰迪看到了前方有個寬闊的炭灰色形影,於是朝那裡指,嘶吼聲被風吹得聽不見。一大塊不曉得什麼東西掠過他頭頂,近得他都能感覺到輕觸過他的頭髮;他們在風雨中往前hetubook.com.com奔跑,感覺狂風猛襲雙腿,捲起的大塊泥土不斷攔擊膝蓋。
「這個我受得了,」泰迪說。「我的意思是,我現在不會出去走動,不過這個比冷還要可怕。在亞耳丁森林區,耶穌啊,你嘴裡呼出來的氣都凍結了。到現在我還能感覺到那種冷。冷到我覺得自己的手指頭好像在燒。你能想像嗎?」
他們往北走,沿著岸邊峭壁往右彎,左方遠處的艾許克里夫醫院在風雨猛襲之下顯得模糊不清。接下來半小時,情況更為大幅惡化,他們肩膀緊靠在一起才能聽得到對方說的話,兩個人搖搖晃晃像醉鬼似的。
「喔,好極了。你害怕。那一般精神病院應該會有什麼感覺?」
「——純粹為了科學的利益而拿人體實驗,沒錯。我原來也以為我們逮到了有人違反『紐倫堡規範』。參議員也這麼以為。結果不是這麼回事。如果是用於直接治療病患的疾病,就可以進行這類實驗療法。所以只要一個醫師可以說,『嘿,我們只是想幫助這個可憐蟲,看這些藥物能不能減輕精神分裂症、那些藥物能不能停止精神分裂症狀,』——那他們就沒有違反任何法律了。」
泰迪說,「我能說什麼?我做了些功課。恰克,如果你給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服用迷|幻|葯,你想會發生什麼事?」
「這些都是迷|幻|葯,」泰迪說。「可以讓你產生幻覺的藥物。」
「什麼事?」
「聽到了。」
「當然有。」
「運氣好?媽的。」
兩個人都瞪著門口,然後恰克說,「我們兩個都看到了,對吧?」
「喔,」恰克說。「太好了。從波士頓港中的一個小島去對抗共產黨。這要從何著手呢?」
「嘿,老大,不錯嘛。你在卡茲奇山可以替我暖場。」
「大哥,這是有公開紀錄的。哪天去參加心理醫師會議吧,我就參加過。」
「恰克,那是整整一年前了。」
呼嘯的風聲音調更高了,泰迪聽得到狂風正猛襲著他背後的厚牆,像拳頭擂擊般,他的後背都被震得微微顫抖。
「你算有幾堆?」
「『我不應該在這裡的。』」
「看到了。它會在大海中央醒過來說,『慢著,這不對呀。』」
「我曉得,」泰迪說,其實並非如此。「緊緊跟著我,恰克,我們現在得走出這個鬼地方。小心不要犯任何錯。」
「還真夠瞧的,嗯?」恰克說。「大自然發瘋了,看看天空的顏色……你看到那塊墓碑是怎麼後空翻的嗎?」
一整棵樹被捲過門外,上下顛倒,樹根往上倒豎,像一根根觸角。
「他們就這麼做,而且是合法的。只有人會得精神分裂症。老鼠或兔子或牛都不會得這種病。所以如果要實驗以求治療這種病的話,該怎麼辦?」
他們沉默無語坐了一會兒,各自抽著菸。泰迪想起了在他父親船上那天,他第一次明白大自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而且力量比他強大得多,然後他想像著風就像某種鷹臉尖喙的東西,朝下猛然撲擊這個陵墓,還發出烏鴉般的嘎嗄叫聲。這個憤怒的大風把海浪變成高塔,把房屋嚼碎成火柴棒,還可以把他抓起來,丟到中國去。
「這種狀況很常見嗎?」
「很顯然,這種療法根本沒用。」
「差不多吧,」泰迪說。「可是要命,我也不敢說會不會有機會。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個病患逃脫,我也不曉得事發時自己會不會出差了,或者會不會派其他人去。或者,要命,有太多不確定的狀況了。我只是運氣好罷了。」
「行。」
「慢著,慢著,」恰克說。「你說這個諾以思進行了一種穿眶,呃——」
泰迪闔上筆記本,放回口袋。「猜得妙。」
「拿人類來實驗。」
他們吃力往下走,泰迪走到了那些石堆旁,發現它們排成了上下兩行。有的石堆比其他的小很多。其中少數只有三四顆石頭,但其他有的超過十顆,說不定還有二十來顆。
「老弟,不會有事的。」
「所以這個小鬼本來很正常……」
「可別忘了,她也以為你是卓別林唷。」
「朝著風雨吼回去啊。」他說。
泰迪仍聽得見無線電裡傳來的聲音。嘶喊、靜電干擾、哭聲、靜電干擾、機槍開火後,隨即是更多嘶喊和更多哭聲和更多靜電干擾。然後是一個男孩的聲音,在眾多吵雜聲中的背景近處,說著,「你知道我身體其他部分在哪兒嗎?」
泰迪和-圖-書說,「那些石頭。你看到了沒?」
「有些病例紀錄證明,精神分裂症患者會抓爛自己的臉,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雙手是別的東西,比方動物或什麼的。他們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從完全沒事的屋頂上跳下來,因為他們認為那棟建築物著火了。還有很多類似的狀況。迷|幻|葯會引起類似的幻覺。」
泰迪點點頭。「一種穿眶前腦葉切除術。那些手術很好玩,恰克。他們會先對你施行電擊,然後你聽好,用冰鑽穿過你的眼睛。我不是開玩笑的。沒麻醉。他們到處戳來戳去,從你腦中取出一些神經組織,然後就這樣,手術結束。簡單輕鬆。」
恰克從石板上跳下來,跟泰迪一起站在門口,他們看得見墓園遠端的車頭燈,也聽到了擴音器傳來的大喊聲,還有刺耳的噪音,接下來是:
「手術,」恰克說。
「你他媽是豬頭嗎?」
「然後呢?」
「怎麼會?」
「又一個密碼。」
「唯一近距離的。你呢?」
恰克舉起一隻手。「抱歉,抱歉,我太緊張了,行嗎?」
「那我要說,這可真是不幸的一天。」
泰迪站直身子,往下看著恰克。
「我是認真的。」
「我搞砸了。」泰迪得用吼的才能蓋過風聲。「我解錯了一份密碼。有關敵軍位置座標的。」
「你看到沒?」
「在這種大風下?不。那是從其他堆吹下來的。」
「然後呢?」
「考利曾問你是不是待過陸軍情報部。你跟他扯謊了嗎?」
「優生學研究,」泰迪說,「也一樣是合法的。」
「我們第一次跟考利碰面時,你聽到他問起參議員嗎?」
「也許這是個組合數字密碼,」恰克,「用在全世界最大的掛鎖上。」
泰迪嘆了口氣,望著他。「很深。」
「啊,你在諷刺人。如果我們兩個人都看到那棵樹,那就不是幻覺了。每個人都會看到不同的東西。比方你現在往下看,會看到你的手臂變成了響尾蛇抬起頭來,張開下顎要吃掉你的頭。」
「來得太快了。這一秒還只是大雨而已,下一秒我們就變成了飛往綠野仙境的桃樂絲了。」
「是啊,這倒是。」泰迪承認。「有時候這樣也就夠了。」
那道門被扯出了原來僅剩的一個鉸鏈,轟然往後倒在門口,他們望著門猛撞在地上,後被捲入空中,朝墓園飛射過去,消失在天際。
「沒有精神分裂症的人,也給他們服用迷|幻|葯,看他們的大腦有什麼反應。」
「那又怎樣?你不認為他們會密切注意嗎?尤其是有關一個他們宣稱沒有紀錄的病人?」
「是不太聰明。」
「LSD?梅斯卡林?」
「是從雷迪斯開始的,一年前。」泰迪說。「我找了個名義想去夏特克精神病院找他談。我胡編了個故事,說他有個朋友被聯邦政府通緝,我想雷迪斯可能會透露出他一些下落。結果,雷迪斯不在那兒。他已經被轉到艾許克里夫醫院了。我打電話來這裡,可是他們說這裡沒有他的紀錄。」

泰迪跟恰克四目交會,然後泰迪點點頭。從他們認識到現在,他第一次看到了恰克眼底的恐懼,他咬緊下頜,想抵抗那股恐懼。
「風會轉向對吧?待會兒墓園那邊的風就會吹過來了。」
「是啊,沒錯。如果吃很多這類藥呢?效果大概就像是嚴重的精神分裂。那傢伙叫什麼來著?肯恩,就是他。他覺得腳冷。他相信這點。蕾諾拉.葛蘭特則看不到你,而是看到道格拉斯.范朋克。」
「那你剛加入時呢?」
「我相反。殺了一大堆,大部分都是看著他們。」泰迪頭往後靠著牆,往上看著天花板。「如果我有兒子的話,真不曉得要不要讓他去參戰。即使是像那場我們別無選擇的戰爭。我不確定應該要求任何人去做那樣的事。」
「那這一天就更不幸了。我根本不該下床的。不過,嘿,的意思是,某種藥可能讓你真以為這些玩意兒出現嗎?」
恰克在石板上坐直身子,點了根香菸,邊抽邊思索著泰迪的話。
「新兵訓練後,我被送到無線電學校。」
「執法官!」那個聲音在風中顯得很微弱,但他們兩個人都聽見了。
「都沒聽過。」
泰迪聳聳肩。「知道一點。雖然還很不足,但已經夠讓我害怕了。」
「看到了。」
和-圖-書克說,「可是『紐倫堡規範』禁止——」
「穿眶前腦葉切除術,沒錯。」
「那是你唯一殺過的人嗎?」
恰克看了他一眼,好像覺得他被風暴吹昏頭了。「那是石頭耶。」
「執法官!如果你們在這裡,請給我訊號。我是麥佛森副典獄長。執法官!」
「我可以模仿他,不過我不曉得他的聲音是什麼樣。」
「哪個?」
「其實是從反方向發展過來的。諾以思先找到我,然後我找到了參議員。一開始是瑞登醫院的典獄長巴比.法瑞斯有天早上打電話給我,問我是不是對艾許克里夫醫院還有興趣。我說當然,然後他告訴我戴登鎮有這麼一個囚犯,講了一大堆艾許克里夫醫院的奇怪故事。所以我去了戴登鎮幾次,找諾以思談。諾以思說他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年在考試前有點緊張。他會對老師大吼,用拳頭敲碎宿舍裡的窗子。最後他就去跟心理輔導室的人談。接下來,他同意加入一個實驗,這樣還可以賺點外快。一年後,他離開了學校,成了徹頭徹尾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街角胡言亂語,看到幻象,所有症狀他全都有。」
「然後這就引起我的好奇了。我打電話給波士頓的幾個精神病院,每個人都曉得艾許克里夫醫院,可是沒有人願意談。我跟專收『心神喪失的刑事犯』的瑞登醫院典獄長談過,我以前見過他兩次,我說,『巴比,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那是家醫院,也是個監獄,跟你那裡沒有差別嘛,』然後他搖搖頭。他說,『泰迪,那個地方完全不同。他們屬於機密性質類,黑箱作業,不要去那裡。』」
「再說一次——十二個月之前耶。」
「他們拿頭腦實驗。這是我的猜測。他們寫下自己所知,交給考利那些以前在戰略情報局、現在或許去了中央情報局的哥兒們。不曉得。你聽說過苯環己哌啶嗎?」
「鬼扯?瑞秋.索蘭度在哪裡?有沒有她存在過的一絲證據?我們只看過他們出示的某個女人照片,還有一份任何人都可以捏造的檔案。」
泰迪朝那塊石板湊過去。「沒錯,我不是來這裡逮捕任何人的。我只是被派來收集資訊。就這樣而已。」
「去戰爭學院參加一個速成班,之後,沒錯,就去了情報部了。」
「他們把人類當成天竺鼠,」泰迪說。「這點不會讓你不安嗎?」
「老大,我的意思只不過是,他們知道你會巴不得接受任何來這裡的藉口。害死你太太的兇手在這裡。他們只需要假裝某個人逃走就成了。他們早就知道,必要時你會不惜用撐竿跳跨過港區來到這裡。」
「可是參議員怎麼知道要去找你?你們兩個人又怎麼有辦法找到諾以思?」
那些小小的、緊密的石堆散布在平野上,每堆間距約六吋,泰迪手搭在恰克肩上,指著石堆。
「泰迪,耶穌啊,」恰克壓低聲音,雙掌平放在石板上,深深吸了口氣。「我們姑且說,他們在這裡搞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那如果因為你以前打聽過這個島,所以他們已經對你有所了解呢?如果是他們設計你來這兒的呢?」
「所以,恰克,這裡有十三堆石頭。」
「鬼扯。」
好一會兒,他耳邊只有強風陣陣的聲音,然後恰克大吼,「對不起,真是太可怕了。」
「賀里參議員,民主黨,新罕普夏州選出來的。他領導一個次級委員會,審理政府補助心理衛生事務的資金。他看到大筆資金流到這個地方,覺得不對勁。接下來,我知道了這個叫喬治.諾以思的傢伙。諾以思待過這裡,就在C監。他離開這個島兩星期後,在麻州西南部的阿特波羅市走進一家酒吧,用刀子捅人,陌生人。入獄之後,他就說起C監的龍。他的律師想主張他是心神喪失,他也確實符合這個條件,他完全瘋了嘛。但諾以思開除了他的律師,直接面對法官承認他有罪,差不多就是乞求能被關進監獄裡,任何監獄,只要不是醫院就行。他在醫院待了大概有一年,可是他的腦袋又開始不行了,最後,他開始講起了艾許克里夫醫院的種種故事。那些故事聽起來很瘋狂,但參議員認為,或許並不像其他人假設的那麼瘋和*圖*書狂。」
泰迪點點頭。「我對颶風了解不多,不過我感覺這才是剛開始而已。」
「即使是最低劑量,再正常的人——比方你或我——都會開始看到奇怪的東西。」
恰克腳下的泥巴滑開,他腳底一溜,整個人猛往後摔,泰迪抓住他一隻手臂撐著,好讓恰克重新站穩身子。
「我也幫忙推了一把,不過沒錯,的確很不得了。」
「那另一個群組呢?」
「你想那些瘋子現在都在幹嘛?」
「一堆堆都是各自分開的。你算有幾堆?」
然後他們走出門外,進入墓園。狂風有如一列攻防線前的美式足球鋒線球員,猛朝他們的身體衝撞,但他們站穩腳步,手臂牢牢扣在一起,抓住彼此的肩膀,朝燈光踉蹌走去。
「從沒見過,」泰迪說,他們往後退離門口。
「可以下去了嗎?」恰克說,朝泰迪微微皺出個氣惱的鬼臉。
泰迪露出微笑。「淒慘恐怖?」
「只是剛開始,」他又說了一次。
「那是一定的。對吧?」
「那你最後怎麼會跑到一般部隊裡呢?」
「那是什麼滋味?他們想知道。你會想說,『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滋味。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我只是從上面目睹之類的。』」他伸出雙手。「我沒法再解釋得更好了。這樣說有沒有一點道理?」
「大約半個營,」泰迪在風中大吼。「把他們像肉糕端上了敵人的餐桌。」
「老大,這是個小島。他們總會找到我們的。」
「倒回去,」恰克舉起一隻手。「回到最起頭。你是怎麼扯進這件事來的?」
「是啊。」
他們下方是一片平野,平得就像雲層的底部,一片光禿,只有一兩叢零星的灌木、風暴吹颳過來一些厚厚的樹葉,以及許多小石堆,泰迪原來以為那些小石堆是跟樹葉一起被吹來的。不過從峭壁遠端一路往下的半途中,他又多看了幾眼。
「那是實驗群組。」
泰迪再度看到暴風雨中的亮光一閃,他走近門口往外看。閃電嗎?應該也算合理,但他之前一直沒見到閃電。
「好吧。就當我是嚇壞了好了。」
「可是如果是合法的,我們就不能把他們怎麼樣了。」
「比方上下顛倒的樹飛過我們門外?」
「謝謝,謝謝。」恰克說。「我每天會在卡茲奇山表演兩次。拜託你出來行嗎?」
石板灰的雲層遮蔽天空,使得天色急速轉暗,此時他們在往內陸半哩之處發現了那些石頭。他們翻過了潮濕的陡峭海岸,崖上的濱海野草在雨中變得柔軟而滑溜,兩人一路攀爬又絆倒了幾次,弄得渾身是泥。
「所以你一直在等,找個藉口來這邊?」
「不過我還是寧可待在這裡,而不是那裡。」
「殺人。」
泰迪在石堆旁蹲下來。把軍用長雨衣拉高了蓋住頭,兩側下襬拉到身體前方,遮住他的筆記本免得淋濕。他像隻螃蟹橫著移動,在每一堆前面停下來,數石頭有幾個,然後記下來。他算完之後,得到了十三個數字:十八—一—四—九—五—四—十九—一—十二—四—二十三—十四—五。
恰克說,「什麼?」
「等一下——派來?老天,泰迪,他媽的我們在這裡介入得有多深?」
他們在黑暗中輕聲笑著,望著整個島嶼在外頭急速旋轉,恍如一場幻夢。
「那當然,不過在颶風中尋找高地?他媽的我們有多聰明?」
「這裡是被當成一個實驗性機構。我告訴過你了——全盤革命式的治療法。經費一部分來自州政府,一部分來自聯邦監獄局,不過大部分還是來自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在一九五一年成立的一個專款。」
「我想是有人排的。」
「可是,恰克——即使他們捏造出她這個人來,即使整件事是他們設計的,他們還是無法預測我會被派來查這個案子啊。」
「這些藥可真不簡單。」
「你第一次打電話給艾許克里夫醫院打聽雷迪斯時,有沒有表明你的身分?」
恰克說,「我不曉得」
「我一九四二年在北非,」恰克說。「碰到過兩次沙暴。不過還是不像這個。只不過,這種事情你事後就忘了,說不定其實一樣可怕。」
「啊,鬼扯。」
「哇噢。」恰克擰乾自己的褲腳,腳底下形成了兩個小水坑,他又拉著抖抖自己濕透的襯衫。「我們好像不該離家太遠的。說不定我們就得在這個地方度過風雨。」
「是,同時也不是。」泰迪說。「我是從一般陸軍部隊裡退伍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泰迪又看到那些弧形的亮光了,這回他很確定,他聽得到各種尖嘯聲底下透出來的那個引擎悶響。
恰克站起來,雙手放在那塊石板上,望著門外的暴風雨。「所以他們給精神分裂症患者藥物,讓他們精神分裂症狀況更嚴重?」
「我算也是。」
泰迪走在兩排石堆之間,然後停下來望向恰克說,「我們算錯了。」
「你認為這是她排的,你真這麼認為。」
「那個故事裡是龍捲風。」
一時之間,泰迪覺得他看到弧形的亮光掃過了外頭的那片風暴。
「可是你說這是合法的。」
過了一會兒,恰克說,「至少那是出於正當的理由。你看過那些從韓國回來的可憐蟲嗎?他們始終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去參戰。但我們阻止了希特勒,我們解救了幾百萬條性命。對吧?我們至少做了點事情,泰迪。」
「恰克,你要我講幾次才夠:他們怎麼知道我會被派來查瑞秋.索蘭度的案子?」
「可是你還是來了,」克說。「而我被分派跟你一起來。」
「怎麼?」
「『我花了好幾年才讓那個山丘變成我喜歡的樣子。』」
「我原先不是這麼計畫的,」泰迪說。「負責的探員告訴我,我得有個搭檔同行,我只好照辦。」
「《綠野仙蹤》的背景在堪薩斯州。」
「不過一根雪茄也只是一根雪茄,對吧?」
「或者是看到那些雨滴變成火焰,一叢灌木變成了猛撲過來的老虎?」
「給這位先生一根雪茄。」
「執法官!你們在這裡嗎?」
泰迪說,「在達豪集中營,納粹黨衛軍向我們投降,總共有五百人。那時已經有記者在場,可是他們也看到了堆在火車站的大批屍體。他們聞到的氣味跟我們相同。他們看著我們,希望我們去做我們做過的事情。而我們也非常確定我們想做。於是我們把那群操他媽的德國佬每一個都處決了。先讓他們繳械,讓他們背對著牆,然後殺掉。一口氣對著三百個人開機關槍。一排排檢查,朝每一個還在呼吸的人腦袋再餵顆子彈。如果有戰爭罪行的話,那就是了,對吧?可是,恰克,那是我們至少能做的。那些操他媽的記者當時都鼓掌。集中營裡的囚犯還高興得哭了。於是我們把幾個納粹衝鋒隊員交給他們。他們把那些隊員給扯得稀爛。那天結束時,我們消滅了地表上的五百條性命。把他們全都謀殺了。不是出於自衛,也沒有交戰狀態。那是凶殺。然而,那件事情沒有灰色地帶。他們就是該有這麼慘的下場。所以,很好——可是你要怎麼接受這種事情?你要怎麼告訴你太太和你父母和小孩,你做過這樣的事情?說你曾經處決手無寸鐵的人?說你曾經殺過年輕小夥子?雖然那些小夥子穿著制服、拿著槍,但他們還是男孩啊。答案是——你不能告訴他們。他們永遠不會懂的。因為你的理由雖然正當。但你所做的還是不對的。而且你永遠無法抹去。」
恰克抬起一邊膝蓋,抵在胸前。「我父母,我女朋友,還有一些沒通過體檢的朋友,他們全都會問我,你知道嗎?」
「就跟一般正常人沒兩樣。也許他有點——他們這裡是怎麼個說法?——『憤怒情緒的管理問題』,但大致說來,他的神智完全正常。一年後,他就發瘋了。所以有天他在公園廣場看到這個傢伙,認為就是當初建議他去找心理輔導室的那個教授。長話短說,反正其實不是,但諾以思把他揍得很慘。於是他被送到了艾許克里夫。A監。不過他在那裡沒待多久。那時他已經變得非常暴力,所以他們把他又轉到C監。他們給他吃了很多迷|幻|葯,在旁邊眼睜睜看著他想像有龍要來吃他,整個人發瘋了。我猜想,是比他們期望的還要更瘋一點吧,因為到最後,為了要讓他冷靜下來,他們給他動了手術。」
帆纜手
「那你對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了解,老大?」
一八三二—一八五八
泰迪說,「厲害吧?他們找到我們了。」
泰迪把軍用長雨衣拉回身上,站了起來,再度感覺到雨水猛撲過來,也再度聽到呼嘯的風聲。
一棵樹在他們左邊倒下,斷裂聲聽起來像是斧頭敲穿了錫屋頂,恰克大喊,「耶穌基督啊,」然後一段樹被風吹了起來,掠過他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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