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笑了,政客們跟著笑。我克制住自己,保持正經的臉色。天啊!這可真是個歡樂的地方。
「直到她九天前失蹤。」
「派崔克。」他說,彷彿一整天都在停機坪望穿秋水,等我從戰俘營歸來。「派崔克。」他又說了一次,「很高興你能來。」他拍拍我的肩,打量我的眼神又好像昨天才跟我碰過面。「你穿得很帥。」
「棘手難題。」穆爾康說:「我們手頭上有一點棘手難題,希望能低調處理,然後盡快把它拋到腦後。」
麗池卡爾頓飯店的酒吧正臨市立花園,入內須打領帶。我曾經不打領帶從其他觀景點眺望過市立花園,卻不曾有過手足無措的感覺,不過或許有些事麗池比我還清楚。
穆爾康綻開笑容。「好了,小伙子,好了,我懂你的意思。」他嘆口氣。「我告訴你,派特,等你到我這年紀,就會知道除了昨天以外,一切似乎都才剛發生過。」
穆爾康發出開懷的笑聲,吉姆與保羅森也跟進。現在我知道吉姆的笑聲從何而來了,至少他們沒有一起拍膝蓋。
穆爾康的目光毫不動搖,或許要發生大爆炸才能讓他的眼睛眨一下吧。「我跟你爸爸很熟,小伙子。我沒見過……呃,比他更好的人,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
「為什麼是她?」
「——是州議會大樓裡一個原本可靠的員工。」穆爾康說。穆爾康正是「不怒而威」的極致代表,他的態度、語氣和臉色並未流露出責難之意,但吉姆卻一副做錯事被逮個正著的神情。他拿起威士忌喝一大口,搖晃得冰塊撞擊杯緣,叮噹作響。我懷疑他是否還敢再插嘴。
「啊!不謙虛一下?」
「珍娜是我辦公室的清潔女工,布萊恩的辦公室也是她負責的。」他聳聳肩。「以黑人來說,我對她沒什麼好挑剔的。」
「為什麼說她是合理的嫌犯?」
穆爾康皮笑肉不笑地說:「因為她失蹤那天,文件也不見了。誰搞得懂這些人?」
「想跟我約會嗎?」
我越過酒吧的男服務生,自己打開門。他究竟高興與否,表面上看不出,究竟有無生氣,表面上也看不m.hetubook•com.com出。厚重的吧門在我身後關上,我站在長毛地毯上,發現他們坐在酒吧深處臨花園的一張桌子。那三個人所擁有的政治勢力,足以阻撓我們進入二十一世紀。
「容我插嘴。」吉姆打岔道:「檔案在一個人身上,而這個人最近失蹤了,是——」
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他我痛恨別人叫我派特,也許我該改口叫他史特,看他喜不喜歡。我喝了口啤酒。「參議員,我的專長是找人,不是找東西。」
「你可以幫我們找她嗎?派特。」
「拿去海灘閒暇時閱讀?」我問。
我趁天還沒黑趕緊打岔:「摩爾森就可以了。」
「麻煩給這年輕人一杯酒。」這句話從他的大嗓門和笑聲間迸出。
吉姆聽了立即發出真誠的笑聲,似乎有點過頭。他帶我到桌邊,「派崔克.肯錫,史特林.穆爾康參議員,布萊恩.保羅森參議員。」
「有,先生。」她宣布:「我們有海尼根、貝克、摩爾森、山姆亞當斯、聖保利、可樂娜、羅文布勞、多斯伊奎斯——」
穆爾康說:「我們檢查過了,相信我,除了她,沒有人是合理的嫌犯。」
保羅森抽回手,以便檢查他背後的鞭痕。
保羅森的目光從我眼睛移開,往下垂,落在他自己的馬丁尼上。那杯酒還沒動過,此時他也沒喝,八成在等批准吧。
年紀最輕的吉姆.福南見到我立即起身,面露微笑。吉姆是我們本地選出的議員;這是他的工作。他邁出三大步跨越地毯,才伸出手,立即綻露甘迺迪式的笑容。我握住他的手。「嗨,吉姆。」
「啤酒,你們這兒有啤酒嗎?」
「總之,小伙子,我們的問題是:我們有個相當重要的法案即將在下週提出,我們的攻擊火力很強,可是某些我們用來集中火力的方法與服務有可能被……誤解了。」
穆爾康往椅背靠,一面盯著我瞧。瑞秋又來了,把一只冰涼的玻璃杯擺在我面前,倒了三分之二瓶的摩爾森進去。我發現穆爾康的黑眼珠定定地注視著我。瑞秋說:「享用愉快」然後就走了。
「當然。」和*圖*書穆爾康說:「當然。」
我點點頭。
「派崔克。」吉姆說著交握雙手,挨到我面前。該談正經事了。「我們有一點……」
穆爾康點點頭,表示這是理所當然。「可惜,他走得早,看起來像傑克.拉蘭那麼硬朗,可是——」他用指關節敲敲胸口「——心臟的毛病誰也說不準。」
「自動放假?」
我仍用睡眼瞪著他——安琪說我這是死人眼——然後對穆爾康說:「你們怎麼知道她拿了那些……文件。」
「他的反應真快。」他對吉姆和保羅森說:「沒錯,真的很快。」他看著我說:「文件資料,沒錯,派特。」
穆爾康點頭微笑,彷彿我說了「好傢伙」。
「直到……」我說。
穿越阿靈頓街時,我對著酒吧的暗色玻璃櫥窗顧影自賞。我的步伐輕快,眼神炯亮,頭髮一絲不苟,完全符合這世界的標準。
「誤解。」他重複道。
「如今,這是他兒子。」穆爾康說:「幾乎長大成人了。」
穆爾康揚起眉,看著保羅森。保羅森揚起眉,看著吉姆。吉姆揚起眉,看著我。我頓了一下,然後揚起眉,看著他們每一個人。「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穆爾康看我的神情,彷彿我剛說的是大學籃球賽沒作弊。「她『自動放假』時,也帶走了那些文件。」
「我知道。」穆爾康說:「那你為什麼還住在舊區?」聽他的口氣,彷彿要我相信他的心也還留在那兒,彷彿如今那裡的意義大過另一條可以讓人飛黃騰達、出人頭地的捷徑。
「幾乎。」我說:「上個月,我甚至開始刮鬍子了呢!」
我父親與肺癌搏鬥了半年,最後不敵而病逝,但穆爾康硬要認為是心臟病就隨他吧。
我的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軍隊步履清脆的劈啪響,長褲清晰的摺痕反映在黃銅菸灰缸上。我總以為能在麗池的大廳看見飾演克拉克.肯特的喬治.里夫斯,或鮑嘉與雷蒙.馬西同抽一根菸。麗池是那種充滿低調奢華的飯店:地毯是深沉富麗的東方風格;櫃檯與門房的桌子是熠熠生輝的橡木做的:大廳是形形色|色的人熙來攘往的中途站,除了野心勃勃的股票經紀人手提軟皮公事包,忙著運送著自己的前途外,還有披著毛皮大衣、自命不凡的貴夫人,不耐煩地等待著每日例行的修指甲約,以及大批身穿海軍藍制服的男僕,推著黃銅行李車經過厚厚的地毯,發出最輕柔的咻咻聲。無論外界產生了什麼變化,站在這大廳裡,看著這些人,你會以為現在還是德軍大肆空襲倫敦的時代。m.hetubook.com.com
吉姆臉上的表情,彷彿吞下了一隻青蛙。保羅森斜眼瞄了一下。
一時之間,沒人講話。或許大家心裡都在想,了不得,我們居然認識一個會在閒談中用「棘手難題」這種字眼的人。
保羅森往我面前的桌子用力一拍,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肯錫,你懂嗎?」
穆爾康攪拌一下他的酒,然後拿出攪拌棒,輕輕放在雞尾酒紙巾上。「我們都知道說到找人,沒人比你更在行。」他攤開手掌,朝我這兒一捧。
我用懶洋洋的眼神看著他的手。
瑞秋的笑顏更加燦爛,她微轉過身,俯頭看我。「當然,請問先生想喝什麼?」
穆爾康看著保羅森,保羅森便伸手拿起公事包,抽出一小疊文件,遞給我。
穆爾康說:「布萊恩。」
我朝窗外望去,門房正忙著把一個人連推帶拉地送進計程車,花園內有一對身穿「歡樂酒店」運動衫的中年男女,對著華盛頓的雕像猛拍照,等他們帶回家鄉欣賞時,肯定會驚呼連連。人行道上有個酒鬼用抓著酒瓶的手撐住自己;另一手掌心朝上往前伸,穩如泰山地等人施捨零錢。美麗的女人成群結隊經過。https://m.hetubook.com.com
他舉起手,一個甜膩的小妞隨即出現在我身邊,她身上的金質名牌寫著瑞秋。「參議員!有什麼需要嗎?」
史特林.穆爾康臉色紅潤、肥碩健壯,是那種把體重當作利器而非負擔的人。他有一頭僵硬的白髮,幾乎可以在上面降落DC-10噴射運輸機,握手的勁道足以造成對方麻痺。大約內戰結束後,他便一直擔任本州多數黨領袖,而且仍未打算退休。他說:「派特小伙子,很高興又見面了。」他還帶有濃重的愛爾蘭腔,應該是在波士頓南區成長養成的口音。
「他提起你也是讚不絕口,參議員。」
他聽了似乎挺滿意。
我聳聳肩。「這是我的工作,最好還是專精一點。」我啜了一口摩爾森,甘苦參半的強烈滋味在我舌間漫開,這已不是頭一次我寧願自己還抽菸。
最上面一頁是張照片,解析度不佳,是州議會大樓員工證的放大影本。照片中是個黑種女人,中年、雙眼飽經風霜、臉上表情疲憊不堪。她的嘴唇微開,斜向一邊,彷彿正要對攝影師表示不耐。我翻過這一頁,第二頁是她的駕照影本,擺在一張白紙中央。她叫珍娜.安傑林,現年四十一歲,看來卻像五十歲。她的駕照是麻州三級駕照,未被吊扣。她的眼睛是棕色的,身高五呎六吋,地址是多徹斯特區肯尼斯街四一二號,社會福利號碼是〇四二—五一—六五四三。
我決定陪他繼續玩下去。「而這些方法和服務——有記錄和文件資料?」
我思索著該怎麼回他,想了些念舊情、歸屬感之類的答覆,最後我說了和-圖-書實話:「我的公寓有租金管制。」
我看了後方的酒吧一眼。「先來一杯如何?」
「嗯。」我說。
穆爾康覺得沒把握可以在對方面前用「黑鬼」這類字眼,便改口說「黑人」。他就是這種人。
「什麼?」
保羅森一臉困惑,吉姆似笑非笑。穆爾康開口說:「該怎麼開始呢?」
我看著這三個政治人,發覺我的視線不由得被穆爾康的黑眼珠吸引過去。「還有呢?」我說。
年輕的門房臉頰滑嫩得彷彿直接跳過青春期,他打開沉重的黃銅門說:「歡迎光臨麗池卡爾頓飯店,先生。」他說得倒也真心——我選中了他的小飯店,令他不覺流露出自豪的語氣。他以誇張的姿勢把手臂往前一伸,為我指路,以免我自己搞不清方向,我還來不及謝他,門就在我身後關上,他已忙著為下一位幸運兒招呼世間最高級的計程車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其實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收費很貴。」我說。
「誤解?」
布萊恩.保羅森瘦骨嶙峋,光滑的頭髮顏色如錫般灰白,他的手握起來感覺潮濕而多肉。他等穆爾康就座自己才坐下,我不由得懷疑他是否也先經過他的允許,才敢在我手心流了滿手的汗。他向我點頭、使眼色,以示招呼,正是只肯暫時跨出別人影子的人會做的事。不過他們說他即使當了穆爾康多年的跟班,還是很有頭腦。
牛仔褲和休閒衫是我平常的穿著,但這身打扮是為了公事,因此這是他們的時間,不是我的。何況最近我的髒衣服來不及拿去洗,我的牛仔褲也不可能自己跳上地鐵,來這兒跟我會合,讓我一有機會就換上。我從衣櫃挑了一套亞曼尼的深藍色雙排釦西裝——我讓客戶抵現金的幾樣東西之一——找到搭配的鞋子、領帶和襯衫,你還沒來得及稱讚我「夠GQ」,我便光鮮得足以參加正式的晚宴了。
吉姆說「參議員」這幾個字時,帶著令人難解的敬意,就像有人說「海夫納」時的那種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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