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時我看著望向窗外的她,這已非我頭一次想不透為什麼這樣一個女人,一個不輕易受騙上當,敢狠狠修理巴比.羅伊斯的女人(他竟敢抵抗我們溫和的勸進,不肯去見替他付保釋金的人),居然受得了丈夫把她當作受氣包。巴比.羅伊斯當場倒地不起,我經常在想何時也輪到菲爾,不過截至目前為止,時候還未到。
「看過。」
「我們又有工作了。」
「那麼,我們又有工作了?」她說著靠回椅背。
「這算哪門子的大偵探。」她說。
我拉鬆領帶,把它從頭頂解套。「妳問倒我了。」
她打開窗戶,把手中的香菸彈了出去。道地的都市女孩。我等著某個夏令營的學生發出尖叫,或某個修女拖著大屁股爬上樓來,眼中燃燒著上帝的怒火,手裡捏著未熄的菸屁股。什麼也沒發生。安琪從開著的窗戶轉過身,清涼的夏日微風吹進了餘煙、自由和撒滿校園地上的紫丁香花瓣香氣。
我成長的故里位於多徹斯特的愛德華艾弗瑞廣場區,距波士頓市中心不到五哩,也就是說路況順暢時,開車只要半小時就會到。
我可以想見她怎麼回答我的問題——她每次談到他,就會用那種有氣無力的聲音說話。她愛他,就這麼簡單。我再也無法在他身上看到的某種特質,仍在他們私下獨處時顯現在她面前;在她眼裡,他所具有的某種美好特質仍像聖和圖書杯一樣閃閃發亮。事情一定是這樣,因為不論是我或任何一個認識她的人,都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毫無道理可言。
「啊!」她說著點起頭。「她是黑人。」
菲爾是安琪的丈夫,也是個混蛋。
安琪和我勉強把兩張桌子塞進去,還有兩張椅子。當我們明白再也沒有空間可以擺得下檔案櫃時,我又把所有的舊檔案搬回住處。我們裝了一台個人電腦,拚命把資料往磁碟機裡塞,再將一些正在處理的檔案擺在辦公桌上,給客戶留個專業的印象,好讓他們幾乎忘了這辦公室的寒傖。「幾乎」。
聖巴托洛穆教堂的鐘樓就是我的辦公室,我一直沒查出以前鐘樓裡那口鐘的下落,在隔壁教會學校教書的修女們也不肯透露。年紀較長的索性來個相應不理,較年輕的似乎覺得我的好奇心很有趣。海倫修女有一次告訴我,那口鐘「被奇蹟似地變走了」,這是她說的。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喬伊絲修女老說它被「放錯地方了」,然後對我露出修女不該有的邪惡笑容。我是偵探,但即使山姆.史貝德也會被這些修女耍得團團轉。
她把鉛筆放進嘴裡咬,然後又用鉛筆敲門牙。「你轉述給我的二手資料不和-圖-書清不楚,到底怎麼回事?」
我從西裝外套的胸口暗袋抽出珍娜.安傑林的資料,扔到她桌上。「單純的尋人案件。」
「你信他們嗎?」
「隨妳吧!」我說。
我拿到偵探執照那天,教區神父杜門德就問我願不願意為教堂提供保全服務。有些不信神的人又闖進來偷聖餐杯和燭臺,套句杜門德神父說的:「這種鳥事最好別再發生。」他提供我到神父宅用三餐、第一件案子以及來自上帝的感謝,只要我進駐鐘樓,等待下一次闖空門事件發生。我說我可沒這麼便宜,我要求他在我找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前,暫時先讓我使用鐘樓。以教士而言,他算蠻容易讓步的。當我看到裡面的狀況時——九年沒使用——就知道原因何在了。
她翻閱資料。「為什麼會有人重視中年清潔女工失蹤的案件?」
我聳聳肩。「他們是民選的官僚,哪天他們說出全部的實情,妓|女也免費賣身了。」
她聳聳肩,朝窗外望去。「菲爾喝了酒。」
「哪方面的文件?」
不過我沒機會看她的眼睛。她放下報紙,透過墨鏡看我,我懷疑她會把墨鏡摘下。
「他就像那樣。」我說。
她把兩腳翹在桌上,腳底穿的是彼得潘樣式的黑色麂皮馬靴,炭灰色牛仔褲腳塞在靴子裡。我的目光循她的長腿往上移,上面是一件寬鬆的白色棉T。其餘的她藏在報紙後https://m.hetubook.com.com面,只露出一部分彷彿經過雨水洗禮的焦油色濃密頭髮,披在橄欖色的臂膀上。報紙後方藏著每當假裝對我的笑話無動於衷,就忍不住微微發顫的細長頸子、左邊有顆超小號棕色美人痣的桀驁下巴,完全不符合她個性的貴族式鼻子,以及一雙好似融化焦糖的明眸,令人毫不遲疑便想潛入其中。
她笑笑。「你的比喻向來精采,你可真是良好教養下的奇特產物。」她看著我,笑得更開,鉛筆繼續敲著左門牙,有點小裂縫那顆。「那麼,其餘的內情呢?」
「嘿,側滑小子。」她說著從桌上的菸盒抽出一根菸。
她低下頭,墨鏡便滑落到鼻樑下方,露出從左眼角延伸至太陽穴的一道瘀青。「等你算完帳,他會再回家,到時候的結果呢,會讓我現在的傷痕看起來只是小意思而已,跟打情罵俏留下的痕跡差不多。」她將太陽眼鏡推回眼睛前方。「我說得對不對?」她的聲音輕快,卻嚴厲如冬日的陽光。我討厭這種聲音。
「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就是足夠的證據了。」
「大概就這樣了。」
我把我們見面的情形,以及有關穆爾康與他的哈巴狗、保羅森,和麗池飯店極盡諂媚的工作人員都告訴她。
「和以前一樣。」我說:「十分樂意照以前的方法做。」
我把想法說了出來。
「臭小子。」她對我吐舌頭。「什麼案子?」和-圖-書
「妳看照片。」
「是啊,反正就是這樣……」她掀起窗簾的一角,在手中翻來覆去。「你打算怎樣?」
「他們怎麼知道是她拿的?」
只有安琪會叫我「側滑小子」,或許是因為十三年前我開著爸爸的車繞竿單側滑行時,只有她在旁邊。
「本地的參議會自由派在休會期間,也只不過是另一個來自南區的種族歧視分子。」
「即使是本地的參議會自由派?」
「看來有些文件跟著她一起失蹤了,州議會的檔案。」
「讓妳忍不住想撲過來,是嗎?」
為此我沾沾自喜了幾天,可能還做了些跟安琪共同生活的幸福美夢,我記不太清楚了。接著菲爾出院了,安琪便一整個星期沒來上班。當她終於出現時,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而且每次坐下或站起身都得倒抽一口氣。他沒碰她的臉,但她幾乎渾身青紫。
她緩緩搖頭。「呃,不。」
「這個吉姆.福南議員——在那些議會大老面前,表現得如何?」
「爛女人。」我說。
「鬼才信他們。」
我爬上頂階時,安琪正坐在辦公桌後面,忙著研究最近的安.蘭德斯專欄,於是我躡手躡腳走進去。起初她沒注意到我——安正在處理的必定是個棘手的人物——難得她如此安詳自若,我便趁機仔細端詳她。
她又搖頭。「我很清楚你去了哪,側滑小子,問題就出在這兒。」
「嘿,美人。」我說,坐進自己www.hetubook.com.com的椅子。我想叫她美人的應該不只我一個,這是習慣使然或事實的陳述,就隨你挑了。我對她的墨鏡點點頭。「昨晚又有得瞧了?」
「所以妳不知道我去了哪?」
「妳看過大狗和小狗的卡通片嗎?就是那種小狗吐著舌頭哈哈哈,一面跳上跳下,一面不停問大狗:『我們要去哪,老大?我們要去哪,老大?』的卡通。」
「好耶。」她說:「對了,這身行頭不錯。」
「所以事情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單純,大偵探?」
「樂意之至。」
我聳聳肩。「妳也知道這些政客,什麼事都神祕兮兮的。」
她兩星期不跟我講話。兩星期,還真久。
安琪、菲爾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安琪和我是最好的朋友,安琪和菲爾是最好的情侶。有時是如此。根據我的經驗,幸好只是有時如此,而非經常如此。幾年前,安琪帶著墨鏡和兩顆腫得像八號撞球的眼睛,來到辦公室。還有手臂、脖子上各式大小不一的瘀青,以及後腦勺一吋高的腫塊。我的臉八成洩漏出心中的盤算,因為她劈頭就說:「派崔克,理智一點。」看來這不是頭一回,事實也是如此。只不過這是最嚴重的一次,所以當我在俄芬姆斯角的吉米酒吧找到菲爾時,我們心平氣和地喝了幾杯酒,心平氣和地玩了幾局撞球,然後我切入正題,他的反應是:「關你什麼鳥事,派崔克?」我便用結實的撞球桿打得他半死不活。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