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問倒我了。」傑倫說著走入屋內,看著屋裡的凌亂,彷彿已看過上百次。「老珍娜已經一個多星期不在家,這是週末發生的。」他猜中了我的下個問題。「沒有,沒人看見什麼。」
「離羅藍遠一點。」傑倫說:「別惹羅藍,因為他根本不是人。」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把手放在馬里布上。「那他是什麼?」
「嘿,老兄,不客氣,這只是我數不清的優點之一。」
珍娜住三樓。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往上爬,聞到市區內所有三層樓房慣有的氣味——龜裂、曝曬過度的木材,陳舊的油漆,貓屎,吸收了數十載融雪與靴底濕泥的木頭與油氈,灑落的啤酒與汽水,上千支菸蒂的灰燼。我小心翼翼不去碰看來像隨時會垮的欄杆。
我繃緊神經、鉅細靡遺地搜索了十分鐘,總算確定屋內空無一人。此時我的皮膚已爬滿冷汗,背部酸痛,雙手和手臂的肌肉像打了石膏一樣僵硬。
我開過兩次槍。一次是個白癡反社會變態,塊頭只比羅德島大一點,卻要我向他證明我有多少能耐。他從車子裡跳出來,離我只有六呎,直接撲向我,於是我朝他車子的引擎蓋射擊,子彈穿了過去。他呆呆望著他的科多巴型汽車,彷彿我射殺了他的狗,幾乎要哭出來。不過從穿孔的引擎蓋噴出的蒸氣總算令他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傑倫大笑。他的身材瘦長、結實,但穿著寬大的橫條上衣、白短褲、黑色喬丹氣墊鞋。他尖著嗓門學我說:「『珍娜在嗎?』好像他跟珍娜是老朋友似的。」其他人也笑了起來。「不在,老兄,珍娜一整天都不在。」他看著我,摸摸下巴。「不過我可以為她效勞,你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傳話。」
「我的天!」我說,緊繃的腎上腺頓時鬆懈。
他們一夥www.hetubook.com.com共九人,一半坐在褪色的藍色雪佛蘭馬里布車款後車廂上,這輛車的車主因積欠停車費,前輪被鮮黃色的車輪固定鎖給鎖住了。其他人坐在馬里布後面那輛難看的綠色福特格拉納達車款引擎蓋上。有兩個青少年從車上溜下來,快步走上街,頭低垂著,雙手摸額頭。
他轉身走出去。「回家吧!白小子。」
我跟著他下樓。「誰是羅藍?傑倫。」
我把槍塞進槍套。「這裡是怎麼回事,傑倫?」
有個大塊頭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肩膀。「羅藍是你最恐怖的噩夢。」
當我走到門廊時,他的朋友大多站了起來,剛才那個小妞說:「你想知道羅藍是誰?」
我從藍山大道轉出去,爬上一條佈滿轍跡的坡道,這條路看似自甘迺迪時代以來就沒再重鋪過。太陽正逐漸西斜,血紅的夕陽襯著坡頂雜草叢生的院子。一群說著難懂縮寫語的黑人小孩慢條斯理從我面前過街,眼睛直盯著我的車。他們總共四人,其中一人手持掃帚柄。他回頭看我,突然重重把掃帚往馬路上一敲,他的一個夥伴正在他前面拍網球,笑著伸出手指,警告似地指向我的擋風玻璃。他們經過人行道,走進兩排三層樓房之間的一條棕色通道。我繼續循路往上坡開,原始的本能提醒我,我的槍正沉甸甸地掛在我左肩的槍套中。
他沿路搖頭到一樓,當他抵達他朋友聚集的門廊時,伸出拇指朝他背後指指我。「他問羅藍是誰。」
「要命!」傑倫站起身,拍拍上衣,扯扯短褲。「你帶那玩意兒幹嘛?打從出娘胎起我就沒見到這裡出現過大象。」
開車進入珍娜那區時,我卻見到了許多窮苦的跡象。我見到一個像帶著巨大醜疤的社區,有幾間用板子釘死的店面。我看和圖書到有一間還沒釘死,不過也差不多了。正面的窗戶開花了,牆上的子彈孔呈現出鋸齒狀的致命排列模式。屋內已燒毀焦黑,門楣上曾寫著越南美食的玻璃纖維招牌也支離破碎。小吃店的生意已不復往日,但快克的生意似乎蒸蒸日上。
我所成長的多徹斯特屬於藍領傳統,社區內最大的特徵為天主教堂。男人多為工頭、水手領班、假釋官、電信人員,或和我父親一樣的消防員。女人多為家庭主婦,有時做點兼差的工作,有的甚至拿到州立大學的文憑。我們都是愛爾蘭人、波蘭人或相近的族群。我們都是白人,一九七四年聯邦政府開始實施取消公立學校種族隔離的政策時,大多數男人工作加班,大多數女人上全職的班,而大多數小孩就讀私立的天主教高中。
「不,我說真的,誰是羅藍?」
不論我朋友的觀點多狹隘,他言之有理,而其真實性令我害怕。開車經過我們社區時,我看得見窮人,卻見不到窮苦。
「啊哈。」他又看著屋內的混亂。「這一定跟羅藍有關,一定是。」
我聳聳肩。「你上來這兒幹嘛?」
白多徹斯特的人都叫黑多徹斯特人為「伯里人」,伯里是羅克斯伯里的簡稱,是波士頓的一區,起點就在黑多徹斯特的終點,那兒有時平均每個週末得用運肉車載走八具黑人少年的屍體。黑多徹斯特人也經常將孩子棄之不顧,而白多徹斯特人只肯稱呼他們為「伯里人」,只差忘了在地圖上給它改名。
他聽了笑起來,看著我說:「是啊!」
我踏進走廊,聽見右邊有聲響,便立即轉身,把槍往下指,對準了傑倫。他蹲伏著,用雙手擋臉。「嘿!嘿!嘿!可別亂開槍呀!」
我笑笑。「可不見得。」
「我並不意外。」我說。
他們又笑了,和_圖_書我步下台階,從藍色馬里布和綠色格拉納達中間穿過去。
我開始爬上珍娜家三層樓房前的台階。「見到珍娜時,我會告訴她你很幫忙。」
「你也挺不錯的。」傑倫說,此時我打開進入走廊的門。
坐他旁邊的女孩吃吃笑起來。「在他外套裡,傑倫。」
我也覺得有趣,不過我應該表現得鎮定自制。我說:「就像要我的經紀人打電話給她的經紀人?」
小妞說:「比你老婆還恐怖。」
我轉進頂樓的走廊,走到珍娜殘破的門前。門把周圍的木頭已爆裂,門把本身則掉在地上的一堆碎木中。我瞥了一眼前方的通道,只見一片窄長的深綠色油氈上散布著斷裂的椅腳、撒落的抽屜、破爛的衣物、枕心,和小型電晶體收音機的零件。
我隨意地拎著槍,又瀏覽了整間公寓一遍,重新檢查每個房間,更仔細查看屋內的物品。沒有任何標示著「線索!!!」的東西從臥室跳到我面前,浴室也沒有,廚房、客廳同樣不合作。我只知道有人來搜索過,而且下手一點也不斯文,易碎的東西全碎了,可撕裂的也全都被扯破了。
其他孩子聽到「效勞」便笑得東倒西歪。
另一次是對付巴比.羅伊斯。當時他雙手掐住安琪的脖子,我便轟掉他一截腿。這個巴比.羅伊斯還真是不簡單,他居然又站起來,舉起槍對著我,即使安琪對他開了兩槍,衝擊力將他推往消防栓,他的眼睛已失去了生氣,他手中那把槍依然對著我。巴比.羅伊斯維持著舉槍對我的姿勢,全身逐漸僵硬,呆滯無神的眼睛死了和活著看起來差不多。
我掏出槍,小心翼翼走進去,先以目測再用槍檢查每一扇門後。屋裡這份死寂唯獨沒有活人時才會出現,不過我曾因這份死寂而上過當,脫臼過的下巴就是最好的證明。
傑倫hetubook.com.com聳聳肩,雙手抱在胸前。「反正他很壞,能多壞就多壞。」
正如安琪可能會說的,我的槍「可不是鬧著玩的」。它是點四四口徑連發自動手槍,軍武雜誌都叫它「自動連發」。我買它可不是為了顯威風或逞英雄,或想擁有街頭最強大的火力。我買它只為一個單純的理由:我的槍法很爛。我需要確知萬一需要用上它時,可以射中目標,而且足以擊倒目標,讓對方倒地不起。用點三二口徑射中對方的手臂只夠激怒他們,用自動連發射中同一個地方,會讓他們以為性命不保,乖乖就範。
珍娜.安傑林和我一樣,在多徹斯特出生長大。外地人或許會認為這足以成為珍娜和我之間一個不錯的共通點,人不親至少土親:兩個從同一個大雜燴的不同軌道出來的人。但外地人恐怕是大錯特錯了,珍娜.安傑林的多徹斯特和我的多徹斯特,差別就如喬治亞州的亞特蘭大與俄羅斯的喬治亞共和國。
其他人笑得更厲害。
「嘿,我可住這一帶,白小子,我倒覺得需要解釋的人是你。還有,先把那玩意兒收起來。」
「喔,這麼說來你們那一區的人都隨時自告奮勇,向警方提供線索嘍!」
在珍娜.安傑林的多徹斯特,人們留下來是因為別無選擇。
我在珍娜.安傑林最後登記的住址門前下車,身上穿著邋遢的珍珠灰亞麻夾克。夾克極寬鬆,完全藏住了槍,那群坐在珍娜屋前車上的青少年絕對被我唬過去了。我穿過馬路走向他們,其中一人說:「嘿,警騎,你的後援呢?」
我在那兩輛車旁邊停下來。「珍娜在嗎?」
在我的多徹斯特,人們留下來是因為傳統與念舊,是因為舒適的窩即使有些寒酸貧窮,仍保有老樣子:是因為鄰舍故里。
珍娜.安傑林的多徹斯特是貧窮的,社區內最大和_圖_書的特徵為公共公園和社區活動中心。男人從事碼頭搬運工、醫院雜役,偶爾出幾個郵政人員和消防員。女人擔任雜役、櫃檯出納、百貨公司站櫃小姐。也有做護士、員警和公務員的,但如果他們能達到這類階層,往往就會遷離多徹斯特,搬到德罕、法拉明漢或布洛克頓。
這樣的多徹斯特當然已經改變。在我父母那一代幾乎聞所未聞的離婚,到了我這一代已稀鬆平常,如今我認識的鄰居也比小時候少得多。不過我們仍有管道可謀得工會的工作,通常也認識一兩個能讓我們當上公務員的民代。就某方面而言,我們仍是鄉親。
在白人的多徹斯特,想要解釋黑白多徹斯特之間的差異,尤其難上加難。在我的社區格外如此,因為我們是黑白之間的交界社區之一。只要一越過愛德華艾弗瑞廣場往南、往東或往西走,就進入了黑多徹斯特。因此住這附近的居民,很難接受兩邊除了黑白膚色以外還有什麼差別。有個我小時候的玩伴,就坦白說出了當地人的心聲:「嘿,派崔克,我聽夠了這一套。我在多徹斯特長大,我們家很窮,誰給過我什麼?我還很小,老爹就翹頭了,和伯里的許多黑鬼一樣。沒人求我要上學,找份正經的工作,或做個有用的人,也沒人扶我一把、幫我什麼,這絕對錯不了。可是我還是沒拿起烏茲衝鋒槍,加入幫派,或從飛車裡開槍掃射。所以別跟我來這一套,他們沒有什麼藉口好說的。」
這就是我,派崔克.肯錫,跟青少年打交道有一套。我走到兩輛車之間,沒人讓路是很難擠進去的,不過我仍勉強辦到了。「多謝你的協助,傑倫。」
傑倫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沒錯,老兄,就像那樣,隨你怎麼說。」
他的朋友們大笑,我八成是他們最近見過最可笑的白人。
「誰是羅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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