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仍讓我垂涎三尺。」
不過我仍繼續盯著。
我注視著那台小小的機器。他不知道我能不能跟里奇.柯根談談,這只是他的想法。他倒厲害,套起跟我父親的老交情。救火英雄,民眾愛戴的市議員,我父親。
我決定派哈洛德上場。
我溜進校園後方,腳上的高檔Avia球鞋讓我腳下無聲無息,我緊挨著牆,一路移動到第一個角落。我在ㄇ字形的邊緣,他距離我只有十呎,在另一個角落的陰影中。我思索著該如何靠近,想乾脆直接衝到他面前,可是人常常就是這麼死的。我想跪在地上爬過去,像貓捉老鼠一樣,可是我根本不確定那兒是否有人,而且萬一我爬了半天,逮著的卻是一隻貓或兩個偷接吻的小孩,恐怕一個月內我都不敢露面了。
「這就夠了。」里奇不逼我,我也不逼他。我們都能接受對方的拒絕,這就是我們還能繼續做朋友的其中一個原因。他說:「你的搭檔還好嗎?」
幾分鐘後,我離開了教堂,辦公室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我穿越校園,踢開路上的一個空罐,經過校園外圍鍛鐵短籬笆的出口,過馬路回到我的公寓。我就住在教堂正對面的一棟藍白色三層樓房,周遭的房屋幾乎都鑲上了鋁的金屬外觀,唯獨我住的這棟不知為何倖免於難。房東是個匈牙利老農夫,他的姓氏我即使學上一年也發不出來。他整天都在院子裡忙進忙出,我搬來五年了,他跟我說過的話加起來或許總共還不到二百五十個字,而且那些話通常是千篇一律的:「房租呢?」他除了為人不親切,還是個苛薄的老混蛋。
他戴著套頭的黑色墨鏡,若想在黑暗中射擊,戴這種眼鏡可不容易看清目標,不過有了那把槍,又在這麼近的距離,即使是雷.查爾斯也能要了我的命。
一通是我姐從西雅圖打來的長途電話。「沒惹上什麼麻煩吧,小弟?」我姐姐,恐怕哪天我都戴活動假牙了,臉也皺得跟梅乾一樣,她還是叫我「小弟」。另一通是巴巴.羅格斯基打來的,問我想不想一道喝啤酒、打撞球。聽聲音像是喝醉了,這表示今晚又有人要掛彩。我當然拒絕他的邀約。有個人,我猜是洛蘭,打電話來揚言要用生鏽的剪刀剪掉我的性器官。我正努力回想最後一次約會時,我究竟是怎樣冒犯了她,逼得她非採取如此極端的手段不可之際,穆爾康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我頓時把洛蘭忘得一乾二淨。
那女人把m•hetubook.com•com孩子留在屋內,驚慌失措之際,叫他們跟著她下去,而非叫他們先下。孩子們親眼目睹她的遭遇,便停住不動,光是站在燻黑的窗口,呆望著如破娃娃般的媽媽,任由黑煙從身後的屋內排山倒海竄出。那扇窗正對著一個停車場,消防員正在等拖吊車把車拖走,以便將雲梯車開進去。我父親一聲不吭,抓了氧氣筒,就走向床單繩,開始往上爬。五樓有一扇窗戶發生氣爆,炸向他胸口,另外一張焦距有點模糊的照片,拍到玻璃碎片炸到他厚重的黑外套時,他晃到半空中的情景。他總算爬上十樓,抓了孩子——一個四歲的男孩和一個六歲的女孩——又開始往下爬。他八成會聳聳肩說,沒什麼。
「你想不到其他法案嗎?」
我敢打賭他八成把這句格言寫在三乘五的字卡上,貼在辦公桌前。「這個會期要提的最重要的法案是什麼?」
五年後他退休時,大家仍記得他,我想他這輩子喝酒沒再付過錢。他在史特林.穆爾康的建議下,參選市議員,靠著不義之財和大批黨羽過起優渥的日子,直到癌細胞像櫃子裡的黑煙般占滿他的肺,蠶食鯨吞掉他的身體和錢財。
「有什麼關係?你也結過婚啊!像她那種美女整天圍繞在你身邊,搞得你欲|火焚身,一定讓你很有得受,派崔克。」他大笑。
「還沒對你以身相許?」他笑著問。
如今穆爾康希望我「跟他談談」,為了賺他那點小錢。下回見到穆爾康,我決定義正辭嚴告訴他「你的錢只能雇用我,不能收買我」,而且叫他別把我的英雄爸爸扯進我的公事。
「當然,簡單地說,幫派將被視為準軍事團體,其利益與國家利益產生直接衝突。他們就像支侵犯的軍隊,你只要被逮著穿得五顏六色,或戴著特攻隊的帽子,就犯了叛國罪,可以直接被丟進牢裡。」
我從窗簾的縫隙朝校園望去,不再有突然的動作,不再有任何動作,也沒有發亮的菸頭或玻璃瓶碰撞聲。我仔細觀察剛才看的那一區,學校建築呈ㄇ字型,兩端比中排長六英呎,九十度角落裡暗影非常深沉,動作來自我右手邊的角落。
他是黑皮膚,穿一身黑衣,這是我唯一能從他身上辨識的特徵。
「再看她有沒有心情。」
「請講白話文,我才聽得懂。」
「下星期一,七月三號。」
我往椅背靠去,再度回想起家中的英雄,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陰魂已散,但我知道我是在欺騙自己。英雄在夜深人靜時把我驚醒,隨時潛伏於陰影與暗巷、我夢中那些消過毒的玄關和手槍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槍膛。他在夢裡就像在真實生活中一樣,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我翻過幾個籬笆,終於來到馬路旁,同時把旖色佳塞進我的藍色風衣裡。我穿越十字路口,走過教堂的南面。教堂與學校後方有一條路,我走那條路朝北方前進,途中我和幾個認識的人擦身而過,和他們點頭招呼,一手把外套拉緊;帶槍會引起鄰居的反感。
「你已經說過了。」
「市政版。」里奇說。
我踩進後院,懷疑對方是否有兩個。一個監視前面,一個監視後面。不過這似乎不可能,因為打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別再疑神疑鬼了。
「想不到,沒有。他們有個七年強制徒刑法案,以免兒童性侵犯者輕易過關。」
我從臥室把哈洛德拖進漆黑的廚房,讓他坐在窗邊的椅子,然後拉開百葉窗,離開廚房時開了燈。如果有人從黑影處監視我,哈洛德應該可以冒充我,雖然我的耳朵比較小。
「帶安琪一起來?」我以為聽見他在喘息。
哈洛德是隻六呎高的填充玩具貓熊,是幾年前我在馬須菲爾市集裡贏回來的。當時我想把他送給安琪;我把他贏回來根本是為了她。可是她卻只瞥了我一眼,如果作|愛後我在床上點起菸,她八成就會對我投以這種異樣的眼光,令人洩氣的眼光。她為什麼不要拿一隻穿著鮮黃色短褲的六呎高填充貓熊來裝飾家裡,至今我仍不得其解,但由於實在找不到裝得下他的垃圾桶,乾脆歡迎他來我家定居。
我始終不知道,恐怕也永遠不會知道,究竟是他的工作造成他這種性格——他是不是用他唯一知道的方式,去宣洩從炙熱衣櫃和冒煙床下找出焦黑屍體所帶來的心理震撼?——還是他本性就如此卑劣。我姐聲稱她不記得我出生前他是什麼樣子,不過她偶爾也會宣稱,他從來沒有把我們打到無法上學。英雄前腳才進棺材,我母親六個月後也跟著走了,因此來不及問她。不過我懷疑她可能不會告訴我,愛爾蘭父母不太會對孩子說另一半的壞話。
我說:「是啊!是啊!好了,我得掛電話了。」校園中那塊黑影區又有動靜。「改天一起喝啤酒怎樣?」
他掛了電話,我往椅背靠,透過窗簾縫望出去。現在我對那些黑影已經熟悉了,我看出陰影中有個巨大的形體,是動物、植物或石頭,難以分辨,不過就是有東西在那兒。我想打給巴巴,每當我對眼前的對手沒把握時,找他就對了。可是他會從酒吧打給我,不怎麼妙。即使找得到他,他也只會想宰了我的麻煩,而非深入調查。還是盡量少https://m.hetubook.com.com找巴巴為妙,就算非找他不可也得小心處理,他就像硝化甘油一樣一觸即發。
我躡著手腳穿越屋子後頭,從門後拿了我的旖色佳,走後面的梯子下樓。對於槍法欠佳的人,唯一能勝過自動連發的無疑是旖色佳。點一二口徑的霰彈槍,手槍式的握把。如果這種槍還打不中目標,根本就已經是瞎了。
「不錯。」我說:「聽說你今天又惹毛了穆爾康。」
那還真不是張普通的照片,我父親穿著波士頓消防局的黑黃色防火衣,背後扛著氧氣筒,抓著一條以被單接成的繩子往十層樓高爬。有個女人幾分鐘前剛從這條被單繩爬了下來,應該說爬下來一半。結果沒抓牢,當場摔死。那棟樓是古老的十九世紀廠房,有人把它改成分租公寓。房屋的建材以紅磚和廉價的木材為主,一旦發生火災,這些材料的易燃性無異於紙張和汽油。
大家都知道里奇.柯根和我是朋友,這正是我比過去更容易讓人起疑的一半理由。我們是在波士頓大學附近的快樂港校園酒吧認識的,當時我們都常上酒吧,專攻太空入侵者的遊戲機。如今里奇是《論壇報》的頂尖專欄作家,假如他認定你是以下三大類惡人——菁英主義者、偏執狂和偽君子——他就會纏著你窮追猛打。由於史特林.穆爾康集三者於一身,里奇每個禮拜都有一兩次拿他來下飯。
他站在黑暗中,戴著深藍色棒球帽,像海軍戴的那種,邊緣繡著金葉,前面繡著金色的字。我看不清那些字寫些什麼,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恐懼得無法集中精神。
校園中有東西在動。「街頭暴力法案?」
結果情勢幫我做了決定。
「然後呢?」
三則是泡沫浴吉娜留的,背後斷斷續傳來她上班的有氧健身中心發出的氣喘和呻|吟。再也沒什麼比夏日裡流點小汗更能煽動慾望激|情了。
「謝了。」
那不是一隻貓,也不是談戀愛的青少年。那是個男人,而且手裡拿著烏茲衝鋒槍,他從我面前的角落走出來,用那把醜惡的武器指著我的胸骨,使我忘了呼吸。
然後我產生了不必問就知道有問題的直覺,校園中並未傳出音樂。儘管手提音響很容易敗露形跡,小混混們不論上哪都愛隨身攜帶,這是個壞習慣。
將近二十年前,我父親艾德嘉.肯錫曾在本地出過十五分鐘的名,他登上了兩大日報的頭版;照片甚至流傳到外地,出現在《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的內頁新聞,攝影師還差點得了個普立茲獎。
「我正在查一個案子。」我告訴里奇:「目前還不能透露。」
「這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里奇和-圖-書說:「河馬假扮鯨魚,總有一天會被魚叉抓到。」
在家裡,打火英雄的故事又截然不同了。他用賞耳光的方式,確保晚餐會預先上桌,確保功課會自動完成,確保一切如發條般運作正常。如果耳光不管用,就換皮帶,或拳頭,甚至有一次是舊洗衣板伺候,只要能保持艾德嘉.肯錫的世界井然有序,任何手段皆可派上用場。
「最重要的法案——」他重複道,一面思索著:「無疑是——街頭暴力法案。」
「然後六個月內,它就會被法官廢除。嘴巴講講『我們應該宣布戒嚴,把這些王八蛋趕出街頭,去他的公民權』是一回事,真正去執行又是另一回事。這樣搞就成了法西斯主義,把羅克斯伯里和多徹斯特轉變成另一個洛杉磯中南區,不論日夜,頭頂上直升機和屎尿齊飛。你為什麼感興趣?」
大家都喜愛里奇.柯根,直到報社把他的相片登在他的名字上方,一切都變了。這是個不錯的愛爾蘭姓氏,也是個不錯的愛爾蘭小伙子,老拿市政府和州議會大樓貪污腐敗、腦滿腸肥的政黨大老來開刀。然後報社登出了他的照片,大家發現他的皮膚比柯茨的心還黑,一夕之間,他成了「找碴的傢伙」。但是他有賣點,他最喜歡找碴的對象向來是史特林.穆爾康。他給這位議員取的綽號包括「聖誕老人的邪惡雙胞胎」、「抽頭史特林」、「三頓午餐穆爾康」,以及「大胖子偽君子」。太敏感的政客不適合待在波士頓。
我知道這個法案。凡是犯下兒童性侵罪的人一律都得強制判刑七年,沒有緩刑的可能。我對這法案唯一的不滿是,它的名稱不叫終生強制徒刑法案,而且其中沒有一個條款可以確保那些罪犯必須被迫融入主流人口,受到應得的報應。
我才開口提到這一區的居民天黑以後對黑皮膚的鄰居可不怎麼客氣時,突然就有東西狠狠擊中我的嘴,接著又有另一樣東西狠狠擊中我的太陽穴,就在失去知覺前,我記得腦子裡想的是:貓熊哈洛德沒唬住他們,今非昔比了。
我開門走進位於二樓的公寓,把帳單扔進已在咖啡桌上疊成堆的其他帳單中。不論門內或門外,都沒有女人打地鋪站崗,答錄機裡倒是有七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留言等著我。
「沒錯。它把幫派分子都貼上『街頭恐怖分子』的標籤,意思是,只要是幫派分子,就可以直接被送進牢裡,簡單地說——」
我還是希望能看到火柴。電影裡有人跟蹤偵探時,那個白癡跟蹤者總會點起火柴,讓男主角發現他的行蹤。然後我頓時領悟這根本就是胡扯,根據我的經驗,我看到的該是一隻貓。
我想到史特林.穆爾康的留言:跟里奇.柯根談談。這可是出賣行為。一時之間,我想把這件事告訴里奇,叫穆爾康來求我幫忙順他豎起的羽毛。可是我知道里奇到時候恐怕別無選擇,非把這件事寫進他的下一篇專欄不可,而且用顯著的標題。以專業術語來說,用這種方式惹毛穆爾康,無異在浴缸割腕自殺。
有時我覺得里奇還真是個十足的小丑。
「就這麼說定了,我會寄幾份和那些法案相關的檔案報告過去給你。」
「派特小伙子,我是史特林.穆爾康。我猜你大概出門忙著賺錢,這固然好,不過不曉得你有沒有空看今天的《論壇報》?柯根那小子又想要我的老命了,假如你父親在世,恐怕這小子也會指控他蓄意縱火,好讓他自己有火可以撲滅。那個里奇.柯根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派特,不知道你能不能跟他談談,請他暫時高抬貴手,放過我這老頭子?這只是我的想法。我們已經訂好星期六中午一點卡普利餐廳的位子,別忘了。」答錄機最後出現撥號音然後又自動倒帶。
「改天說來聽聽。」他說。
「啊,肯錫先『森』呀。」里奇說:「最近怎樣?」
「她結婚了。」我說。
「可能,很有可能,幫派分子是人人巴不得除去的眼中釘。」
我站起身,經過窗戶,走向電話。外面的校園中有東西突然移動,穿越了馬路。附近的小混混來到這兒,躲進陰影中,坐在嵌得很深的石窗座台裡,抽大麻、喝啤酒。有何不可,當年我做小混混時,大概也做同樣的事。我、菲爾、巴巴、安琪、華爾多、海爾,和我們那夥的每個人。
「什麼時候會提出?」我問。
我撥了里奇在《論壇報》的專線電話,希望照常逮到他深夜加班。第一聲鈴還沒響完,他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市政版,請稍候。」此時《豪勇七蛟龍》電影主題曲的背景音樂出現在電話裡。
里奇又說了一次:「為什麼感興趣,派崔克?」
「改天。」
我想把穆爾康或保羅森或福南套進這法案,結果並不搭軋。穆爾康是州議會裡的自由派,絕不可能公開支持這類法案。但穆爾康是個實際的人,也絕不會公然挺幫派,他只會在法案提出那一週翹頭,跑去度假。
「這法案會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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