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感恩節後我生平第一遭留了鬍子。每天早上當我修剪鬍子的時候,鏡中的臉仍不免令我感到吃驚,彷彿我平常在夜裡夢見的是一張光滑無痕、未遭傷疤割裂的臉,肉色乾淨如同嬰兒,皮膚除了甜甜的空氣與一個母親的溫柔撫觸,便沒有碰觸過其他事物。
他接著往艾迪.布魯爾的頭部轟一槍,走下冷凍食物過道,在乳品區找到一對縮作一團的越南老夫婦。他們各挨了兩顆槍子兒後,詹姆士.法黑認為此行功德圓滿。
重點在於痛楚,他這麼寫道。
詹姆士.法黑與蘿拉.史黛兒當場死亡。那位越南老先生在送往卡爾尼醫院途中不治,幾個小時後他太太也死去。艾迪.布魯爾陷入昏迷,眾醫師們認為預後不好,不過他們也承認他能生存至今簡直是個神蹟。
重點在於痛楚,他這麼寫道。我身受多少,我便施予多少。
對街的彌撒剛散。由於天氣不合季節地暖和——儘管太陽在九十分鐘前已經下山,氣溫仍維持在華氏四十度下段——多數教眾都在街上晃悠,互祝愉快和假期歡樂的聲音在夜空氣裡清晰入耳。他們談到天氣怎樣的怪異,怎樣全年都反常,怎樣夏涼秋暖,然後冷不防的就天寒地凍了,而如果耶誕節早上吹來一陣聖塔安娜焚風,溫度計的水銀直飆七十多度,那可是誰也不必感到吃驚。和*圖*書
我近來多在這外頭坐著。在這門廊上,我看得見人。儘管這外面總是冷,我那隻癱掉的手都凍僵了,牙齒也開始得得打顫,但他們的聲音會把我留在這裡。
這幾天媒體都在針對「神蹟」一詞大作文章,因為艾迪.布魯爾是個神父,雖然在我們一起長大時,他實在沒有哪點是跟聖人靠攏的。遭槍擊那晚他外出跑步,身上穿著保暖衣運動褲,因此法黑不知道他的職業,不過我想就算他知道,結果也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兩樣。可是隨著耶誕假期迫近,群眾的宗教熱情重新燃起,而這老故事又有個新角度,那些媒體記者有鑑於此,便抓住他是神父這一點大書特書。
我們的辦公室——肯錫暨珍納洛偵查公司——關門了。正收集著灰塵吧,我想。我書桌後的角落裡或已收集了第一根脫落的蛛絲,或安琪的桌後也有一根。安琪在十一月底走了,我努力不去想她,不去想葛瑞絲.高,不去想葛瑞絲的女兒梅兒。不去想任何事。
巴巴或里奇或戴文跟奧斯卡有時會來一下,陪我坐在這外面。我們會聊起美式足球聯賽或大學超級盃或城裡新上的電影。我們不談去年秋天,不談葛瑞絲與梅兒。我們不談安琪。我們也從不談他。傷害已經造成,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這行字——寫在一片八乘十一吋的白色影印紙上——魘住了我。這行字,如此淺顯的幾個字,有時就像是石頭上的刻字一般。
他走到停放在外面的車子,和圖書坐到駕駛座後,用膠帶將蘿拉.史黛兒和她家人為他而申請的人身禁制令貼在後視鏡上,將蘿拉的胸罩束在頭上,拿起瓶子灌了一口傑克丹尼爾威士忌,然後往自己嘴裡開槍。
電視評論家和報刊社論作家將艾迪.布魯爾遭遇的隨機槍擊,比喻為天啟前兆。他所屬的教區下磨坊區以及卡爾尼醫院門外日夕有教徒舉行二十四小時守望祈禱。看來不論他活得成活不成,艾迪.布魯爾這個沒沒無聞的神職人員、這個不愛出風頭的男子,這回是當定了殉道烈士了。
有人提起艾迪.布魯爾,於是他們議論了一會兒,但也只是短短一會兒。我感覺到他們不想破壞節日心情。不過,噢,他們說,多麼病態瘋狂的世界啊。就是瘋狂這個字眼沒錯,他們說,瘋狂、瘋狂、瘋狂。
可是有時候,感覺上就是有關係,彷彿某處有一根線將這些事件、這些隨機恣意的暴力連在一起。只要我們找出那根線的源頭,我們便能揪住線端,拆散線團,理出個頭緒來hetubook.com.com
早晨我把咖啡拿到外面,坐在清冷的空氣中眺望馬路對面的學校操場,看著那些穿戴藍色領帶和襯衫藍褲的小男生,和穿著格子裙、頭綴閃亮髮夾的小女生在操場上亂跑。他們那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和亂衝亂撞的動作、那看似源源不絕的生猛精力有時令我厭煩,有時又令我振奮,要看我的心情而定。在心情壞的日子,那尖叫聲便如同碎玻璃片擦過我的脊樑骨;但在心情好的日子,我會覺得好像有某種回憶掠過腦海,也許是當我還健全時的記憶,當呼吸這種簡單活動不至於帶來痛楚時的記憶。
這一切,跟兩個月前降臨到我和這城裡其他幾個人身上的惡夢全都扯不上關係。這惡夢留給我累累傷痕,醫生說癒合的情形算是不錯了,儘管我右手的知覺有大半尚未恢復,而我鬍子底下的傷疤有時還發燒作痛。不,一個神父遭槍擊,一個闖進我生命的連續殺手,一個前蘇維埃共和國的新一輪種族滅絕屠殺,或那個用槍掃射附近某間墮胎診所的男子和圖書,或那個在猶他州連殺十人、依然在逃的連續殺人狂——凡此種種全都扯不上關係。
三天前,冬季正式開始的第一晚,有四個人在便利商店遭槍擊。跟我一塊長大的艾迪.布魯爾是其中一個。動機不是搶劫。槍手詹姆士.法黑最近與女友蘿拉.史黛兒分手。她是這家店下午四點到十二點值勤的出納員。十一點十五分,正當艾迪.布魯爾往一個保麗龍杯裡裝上冰塊和雪碧的當兒,詹姆士.法黑從店門走進來,往蘿拉.史黛兒的臉上開一槍,往她心臟開兩槍。
耶誕前夕
晚上六點十五分
他在有史以來最暖最反常的秋天來到,當天氣似乎完全跌出了常軌,當一切似乎頭下腳上倒轉了過來,好比你會在一個地洞看見天體與星宿在洞底浮沉,而當你抬頭望向天際,你會看見泥土與群樹高掛在半空。就好比他把手按在地球上拍它一記,於是這世界——或至少我所在的那一角——飛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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