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用髒話罵它幾句啊,」安琪說:「搞不好有用。」
「三週前。」
我揮掌朝那台窗型冷氣的側面打了幾下,重新開機。啥也沒有。
「哦。」
他解開槍套,那動作像它會咬人似的,然後將一枝魯格點三八口徑手槍放在馬尼拉信封上面。
「好哇,把她帶過來吧。」
他在黛安德拉旁邊坐下。「我們這陣子有點神經兮兮的。」
「為什麼?」
「當一個恐嚇事件牽涉到孩子,」安琪說:「我們必須考慮監護權的問題。」
「你的辦公室還在鐘樓上嗎,派崔克?」
安琪看了看我,又一次挑起眉毛。
「沒動靜?」
「怎樣?」
「我需要知道他的姓名,」我說。
「華倫醫生,」我說。「你遇見莫拉.肯錫的經過是怎樣的?」
「你有沒有試試看把它打開,關掉,再打開?」他說。
我掛了電話,瞥一眼冷氣機,瞥一眼安琪,又瞥一眼冷氣機,接著撥號找修理工。
我搖搖頭。「那麼,不,我不認識她,華倫醫生。我唯一認識的莫拉.肯錫是先父的表妹。她已經六十多歲了,而且她二十年沒離開過溫哥華了。」
凸窗旁邊,那面原色外露的磚牆前面的空間放置了一張銅床、一座胡桃木梳妝台、三座樺木檔案櫃,還有一張溫斯羅普總督書桌。環視全室,我沒看見任何衣櫥或掛起來的衣物。也許她只是每天早上變出一櫃子的新衣服來吧,等到她沖完澡出來,所有衣服都已熨得平平整整的恭候大駕了。
安琪說:「要是你把槍放在咖啡桌上直到我們離開,我的心情會好很多,艾力克。」
「不會的,」黛安德拉一逕搖頭:「十之八九的人都不知道我們有過婚姻關係。他已經有第二太太跟另外三個孩子,他跟傑生和我的聯繫是少之又少的。相信我,史丹利跟這件事沒有關係。」
「她怎麼了?」
我想了一想。肯錫不是一個太常見的姓。即便在愛爾蘭,也只有都柏林會有幾個姓肯錫的,烏爾斯特附近也零零星星的有幾個。鑑於我父親跟他的兄弟們都是生性兇殘的族類,這條血脈的凋零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黛安德拉向我們微笑。
她搖頭。
「你說這個莫拉.肯錫是個女孩?」
一般來說,在新英格蘭的十月,冷氣機故障不會造成困擾,暖氣機故障才會,不過看情形這不是個正常的秋天。下午的兩點鐘,氣溫高和_圖_書踞在七十度中段,窗紗上仍陣陣散發著夏天的潮氣與熱氣。
我看看艾力克,他的手仍護在黛安德拉手背上。我試著揣摩他們之間的關係。我沒見過他跟女人交往,因此一向先入為主地以為他是同志。不管這是不是真的,至少我認識他這十年來,他都沒有提過他有個兒子。
「欸?」
她點點頭。
「那就好,」安琪說。
「你瞧,肯錫先生,艾力克一說出你的名字我便好像找到救星似的,滿心希望你和這個女孩有親戚關係。」
黛安德拉.華倫說:「我不太確定該從哪裡說起。」
電話鈴響。我拿起話筒,巴望著來電者懂一點機械常識,可惜對方是艾力克.高特。
「是的,我嘗試不理它。我報過警,但他們說因為我無法證明來電者確是凱文,他們做不了什麼。」她用一隻手理了理頭髮,在沙發上將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看著我們。
她把我們讓進起居間。我們坐到扶手椅上,她略帶遲疑地在沙發上落坐。我們中間隔著一張煙色玻璃咖啡桌,正中放著一個馬尼拉信封,信封左邊是一個體積沉重的菸灰缸和一只骨董打火機。
「什麼?你為什麼要問?」
「沙福克郡的地方檢察官史丹利.提姆森?」
「沒。」
「帶到鐘樓上?」
黛安德拉和艾力克不約而同搖了搖頭。
黛安德拉輕輕點頭,動作生硬苦澀,瞳孔似乎變暗了。「呃,那麼……」
黛安德拉仰望天花板,喉嚨發著抖。「莫拉告訴我她很怕凱文。她告訴我說他經常派人跟蹤她,強迫她看他跟其他女人性|交,強迫她跟他的夥伴性|交,怎樣毒打只是隨便看她一眼的男人,怎樣……」她嚥了口口水,艾力克試探性地把手放在她手上。「她告訴我她跟一個男人發生了關係,凱文發現之後……把那男人殺了,埋在桑莫維爾,她求我幫助她,她……」
黛安德拉的金黃膚色在剛剛那一分鐘成了蒼白的蛋殼色。她點了點頭。
「黛安德拉離婚將近二十年了,」艾力克說。「她前夫對傑生保持友善,但不親近。」
「呃,我有個準客戶想介紹給你。」
「試過了。」
「好吧。」
「沒有,我倒有個叫艾琳的姊姊。」
她點點頭。淡褐色的眼球虹膜有一刻像是碎掉似的,彷彿裡面有和-圖-書東西脫了位。她抿緊嘴,注視著自己的一雙修長柔荑,正要抬頭間,前門打開了,艾力克走了進來。
我向安琪瞪眼,所得反應跟我從冷氣機得到的差不多,也許我該多練習一下我的「瞪眼法」。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我說。
我環視小小的辦公室。「你這樣說好無情啊,艾力克。」
「凱文.赫里易?」安琪說。
「派崔克。」
安琪的微笑消失了,我的那個多維持了幾秒。眼下完全是一幅樂哈哈神探如何穩住準客戶的畫面。我乃派崔克.「開心果」.肯錫是也!為君效命!
「發生了什麼事?」安琪道。
「你真是幫了大忙。」
「拜託,」黛安德拉說:「就放在桌上好了,艾力克。」
艾力克說:「她的名字和地址用打字機打在信封上,此外沒別的。」
我正要掛斷。
凱文.赫里易跟我們一塊長大。他長相滿蠢的——手長腳長的高䠷傢伙,兩邊胯骨像門鈕般突出來,頭髮亂蓬蓬的,彷彿他的理髮方式是把頭塞進馬桶裡沖水。他十二歲那年成功切除喉部腫瘤,然而手術遺留的結痂組織使他的嗓門變得沙啞刺耳,聽起來永遠像個十多歲女生在嗲聲嗲氣發牢騷。他架一副可樂瓶眼鏡,使他的眼睛像青蛙眼般鼓出來,而他的衣著概念就跟一個土風舞樂隊裡的手風琴師差不多。他是賈克.勞斯的心腹,而賈克.勞斯掌管城中的愛爾蘭黑幫。不論凱文的長相或嗓門多麼滑稽,事實上他沒有哪點是稱得上滑稽。
照片中的青年看樣子約二十歲上下——相貌英俊,有著沙褐色頭髮和兩天沒剃的鬍碴。他穿著膝蓋裂開的牛仔褲,沒扣鈕釦的法蘭絨襯衫裡面襯一件T恤,外面套一件黑皮夾克。大學裡邋遢一族的制服。他腋下夾著一本筆記,正走經一幅磚牆。看來他不知道有人在偷|拍他。
安琪看穿了我的思路。「怎麼?」她說:「你還想長生不死不成?」
「為什麼要等這麼久才找人幫忙?」
「嗨,艾力克,」安琪把手伸給他。
她伸過手去把艾力克的槍從馬尼拉信封上移開,將信封遞給安琪。安琪拆開信封,抽出一張黑白照片。她看了看照片,遞給我。
「幹嘛問?」
我看看安琪,她向我挑起單眉。
「我不得不同意。」他說:「傑生跟了黛安德拉的姓,不是史丹利的。除了生日打個電話或寄寄耶https://m•hetubook•com•com誕卡,傑生跟他父親幾乎沒有任何聯繫。」
「嗯。」我向冷氣機瞪眼約二十秒,但它保持緘默。
「你懂不懂修理冷氣機什麼的?」
「兩天前,」黛安德拉說:「傑生回家度週末,我無意中聽到他在電話上跟朋友說他覺得有人在跟蹤他。跟蹤,這是他用的字眼。」她用菸頭指了指照片,手抖得明顯了些。「第二天,照片就寄到了。」
「我打賭是傳動帶的問題,」我說。
他把花白頭髮在腦後束起馬尾,頭頂半禿,但他看上去仍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個十歲。據我所知他約莫四十六、七歲。他穿著卡其褲,休閒外套的下襬扣著鈕釦,裡面是一件牛仔襯衫。那件休閒外套看上去有些怪相,大概裁縫沒想到艾力克在穿上它時會在屁股上插一枝槍。
「你是什麼時候接到這通電話的?」
我看向艾力克。
「你有沒有一個叫莫拉的妹妹?」
「他說了許多齷齪的話。他說……我這裡是引述他:『活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禮拜是啥感覺呀,你這不中用的小賤貨?』」
她嘶嘶地吸一口氣。
「揍它幾下子?」
「明天見。」
「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他說,勉強笑笑。
「叫個修理工來。」
失向、茫然、孤獨、心驚肉跳。正是一個像凱文.赫里易這樣的傢伙希望你有的感受。
「很不幸,」我說:「我們認識凱文。」
安琪和我對望一眼。跟凱文.赫里易和他老闆賈克.勞斯這樣的一票人馬在同一個郵區活動,不是什麼安琪和我會認為有益健康的事情,這會兒卻有人要求我們直闖到他們的晚餐桌邊,要求他們停止騷擾我們的客戶。好玩啊好玩。假如我們接下黛安德拉這件案子,它肯定會成為我們有史以來做過最具自殺傾向的決定之一。
她抹一下左眼,用那個骨董打火機點燃一根白色長菸。儘管她怕成那樣,她的手只看得出最輕微的顫抖。「凱文,」她說,彷彿從口中吐出的字是酸的。「他凌晨四點打電話給我。你知不知道電話凌晨四點響起來是什麼感受?」
我又看一眼照片。典型黑幫警告——「你也許認為你知道關於我們的某些事情,但我們知道關於你的一切。」
「有便條嗎?」
他欠身跟她握手,這才發現槍穿了幫。他閉了閉眼,臉漲得通紅。
「是呀。」
「十九、二十上下吧。」
她向後https://m.hetubook.com•com挪了挪身體,閉目片刻。艾力克將一隻手輕放在她肩膀上。她輕輕搖頭,眼睛依舊閉閤。他將手移放在膝蓋上,看著它,像是不確定它是怎麼跑到那裡去的。
黛安德拉嘆了口氣。「我是個精神科醫師,肯錫先生,珍納洛小姐。我每週在布萊斯大學教兩天課,為校內的教職員和學生提供諮商,同時又有校外我自己事務所的業務要兼顧。在我這個專業裡,你知道你會遇到許多情況——會有危險的客戶,有嚴重精神病前科的病患在小小的辦公室裡跟你獨處,有解離症狀的偏執精神分裂患者找到你家的地址。你在這些恐懼的陰影下過日子,我猜你心裡總有個感覺,這些恐懼有一天會成為事實,可是這個……」她看著我們中間桌面上的信封,「這個……」
「我是說,我希望她雇用你啊。」
「你能不能來一下路易斯碼頭,上午九點怎樣?」
頗像凱文的口吻,一派紳士風度。
我們也向她微笑。幹我們這一行的都要懂得隨機應變。
她來應門時說:「肯錫先生,珍納洛小姐。」低低的語聲溫柔自信,是那種自知聽者在必要時會欠身聆聽的細語聲。「請進。」
「我希望她雇用你呀。」
「也許我們該找人來修。」安琪道。
「我寧可她自己當面告訴你。」
安琪道:「艾力克說你遇到了麻煩,而我們或許幫得上忙。」
「沒什麼,明天再談。」
「我想可以吧,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她噘起嘴唇,看看艾力克,又望望頭頂上方沉甸甸的天花板吊扇。她從嘴裡徐徐吐氣,我知道她決定信任我們了。
「黛安德拉.華倫。」
「我明天在那邊跟你碰頭。」
艾力克.高特打電話來的時候,安琪和我正在鐘樓辦公室設法修理冷氣機。
「傑生的父親是誰?」我說。
「你們會幫我嗎?」黛安德拉說。
「華倫醫生,」安琪說:「既然你前夫是全州權力最大的執法人員,我們必須假設——」
閣樓佈置得一絲不苟。起居間的奶油色長沙發和扶手椅,跟廚房家具的淺木色斯堪地那維亞木材非常搭配,跟暗紅、暗褐色的波斯地毯和印第安地毯也十分協調,這些地毯錯落有致地分佈於硬木地板上。顏色的配襯給這地方營造出溫馨的氣氛,然而近乎嚴謹的功能性擺法,卻暗示此間主人不是一個率性行事,或者有興致欣賞雜物亂堆的人。和_圖_書
我說:「試試看告訴我們『這個』是怎麼開始的。」
「明天見。」
「我在布萊斯的某個早上,有個學生來見我,至少她說她是學生。」
「自那一面之後,我沒再見過莫拉.肯錫。她沒在布萊斯註冊,她給我的電話號碼是一家中國餐館的,本地的電話簿也查無此人。但她的確來找過我,現在我惹了這樣的麻煩,而我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基督啊。」她雙掌猛拍一下大腿,閉起雙眼。等她再度張眼,過去三週以來她想必是從空氣中變出來的勇氣已經消失殆盡。看她的樣子是害怕極了,像是在突然間意識到,我們在自己人生周圍所架設的圍牆其實是多麼不堪一擊。
「當時沒有,她有學生證。」黛安德拉睜開眼睛。「可是一旦我開始調查她的底細,我發現根本沒有她的記錄。」
她那蜜桃色的頭髮以優雅流暢的弧線覆在額際,兩側修剪成尾端內捲的髮式,深色絲質襯衫和淺藍牛仔褲像是簇新的,臉部的骨骼輪廓分明,一無瑕疵的金黃皮膚使我想起聖餐杯裡的水。
「沒有。」
「你跟警察談話的時候,」我說:「有沒有提到埋在桑莫維爾的屍體?」
他伸手相握。「真高興你能來,派崔克。」
「莫拉.肯錫。」
「嘿,艾力克,」我伸出手來。
她眼睛稍微睜大了些,笑容依舊。也許她正在等我們一一列舉資歷,展示佩槍,向她宣告我們自日出後放倒了多少個歹徒惡棍。
「莫拉說她是一個名叫赫里易的男人的女朋友。」
「是誰跟你聯繫的?」我說。
艾力克在布萊斯大學教犯罪學。他在麻薩諸塞大學任教時我上過他兩堂課,因此認識。
我望著他的眼睛,疑團滿腹。艾力克跟槍,就好比魚子醬跟熱狗一般的不搭調。
「所以呢?」
「就是說她很年輕?」
「你有理由認為她不是嗎?」安琪道。
「每回車子故障你也這麼說。」
艾力克說:「你們認識他?」
「揍了。」
「史丹利.提姆森,」黛安德拉說。
「我兒子傑生,」黛安德拉說:「他在布萊斯唸二年級,那棟大樓是布萊斯圖書館的轉角,照片是昨天用普通郵遞寄到的。」
「三週?」安琪說。
黛安德拉.華倫住在路易斯碼頭一戶五樓的閣樓公寓,有碼頭全景可看,龐大的凸窗讓閣樓東端沐浴在一片柔和的晨光中。她像那種一輩子沒缺過任何東西的女人。
「是呀,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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