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聳一聳肩,從地上拎起一支無線電話,撥了號,一面等人接聽一面又抓住瓶子牛飲。「小盧,」他說。「跟老總說我打過電話來,」他掛了線。
「喔當然,」巴巴道:「像垃圾場裡的一條狗。強|暴、打架、把人嚇得屁滾尿流,這些他樣樣懂,儘管就這幾樣,但是樣樣精。」他將瓶子遞給我,我續了一杯。
巴巴皺皺眉頭。「這就是我的保全系統呀。」
「我以為你知道,我不認識什麼英國人。」
「什麼時候啊?」他抬起眉毛。
回到辦公室,我煮咖啡來中和伏特加的酒精作用,安琪倒帶播放答錄機上的留言。
她點點頭,「像這人看過大量的蒙蒂蟒蛇影集。」
「所以他很難纏,」我說。
「然後她不像很當回事的樣子,所以我也就不當回事了。」
「我們到時再通知你,」我說。
「除非我啟動機關。」他向一台老冰箱走去,旁邊是兩張破舊的棕色沙發,一張橙色辦公椅,一組老得有個八軌放音座的音響。辦公椅前面有個條板箱,跟它同一家族的另外幾個箱子疊在沙發另一頭的一張床墊上。其中兩只箱子拆了封,我看見黃色的麥稈堆裡露出油亮黑色火器的猙獰把手。巴巴的每日糧食。
我說:「所以如果有兩個人在知情的情況下,接下一樁跟他還有他老闆對幹的案子,這兩個人……」
巴巴大笑。「沒有,只有更糟。」
「如果賈克覺得太拐彎抹角,」他說:「凱文更不用說了,根本就超乎他的理解範圍。」他對著瓶口喝酒。「回想起來,許多事情對凱文來說都是這樣,加減數、字母表、諸如此類的勞什子。嘿,你們一定記得,他從古早以前就那樣。」
第一個留言者是一位近期的客戶鮑寶.傑門森。他經營多家以未成年舞孃為號召的「寶寶」舞廳連鎖店,在沙格斯鎮和琵琶地也開有好幾家脫衣夜總會,名字都是什麼「香草淋漓」、「蜜糖窩」之類的。最近我們替鮑寶找著了他的前任合夥和-圖-書人,逼他退還他從鮑寶那裡拐走的大半虧空,鮑寶卻突然又是嫌貴又是哭窮的惡搞起來。
「我和你的朋友們。」她的笑容淡了下去:「我沒看見過你用那樣的眼神看一個女人,像你看葛瑞絲那樣。」
她嗶一聲掛斷。安琪道:「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你說是蕃茄,我說是柿子,」巴巴說:「向左四吋,派崔克。」
我看看安琪。「那是誰?」
「你過關了,」巴巴說。安琪一拳搥在他肩頭上。
「然後呢?」
「我們在想他不知改變了沒有。」
「你想什麼時候跟他們碰頭?」
我放下腳來。我沒爆炸。我很高興。
「喂,」他向我們點點頭:「康斯坦丁先生,您老近來可好?」他轉轉眼珠,一邊聆聽康斯坦丁先生滔滔不絕交代他的近況。「真高興聽到您這麼說,」巴巴道:「聽著,康老爺子,我有兩個朋友需要跟您老談談,用不著花您多少時間。」
她笑笑,喝光了酒。「還沒正式。」
接下來是一陣難堪的停頓。每回有人暗示我和我搭檔之間存在著超乎友誼的關係,都會出現這樣的停頓。巴巴笑嘻嘻的,精神一振,幸好他的電話在這時響了起來。
一個以地雷陣作為家居防衛裝置的人在告訴我們賈克和凱文不穩定,這真是個好消息。這會兒我摸透了他們到底有多難纏,我考慮回到那個地雷陣,在上面跳一支舞,早死早超生算了。
我深吸一口氣,把腳多移一吋。
他望向安琪,「聽見沒?」
「啊呀,」巴巴說:「她喊我的全名耶,像我媽以前那樣。」
她微笑起來。「你敗給她了,派崔克,你心知肚明,對不?」
他在我們前方幾呎處一步步後退,手平胸,指頭扭動著,彷彿他正在貨車上倒車。「好,」他說。「左腳向左九吋,對了。」
「聽起來不像賈克的作風。那張照片,我是說。作為恐嚇手段也許有效,但是賈克會覺得太拐彎抹角了。」
他漲紅了臉。只有安琪能讓他臉紅,而一窺巴巴臉紅的奇景永遠值回票價。他的龐然大臉霎時腫脹得像粒熟得太透的葡萄,有那麼一刻他看來幾乎沒有任何殺傷力——幾乎。
和-圖-書眨了眨眼。「嗯哼……」
「我跟他們沒關係。」
「撿來的便宜,」我說。
胖子弗雷迪.康斯坦丁是波士頓黑幫的教父。他從顯赫一時的「主顧幫」手中奪得控制權,從而鞏固自己的勢力。賈克.勞斯、凱文.赫里易,以及任何在本城賣過五塊錢毒品的人,都要向胖子弗雷迪礁頭請安。
「閉嘴啦,」他說:「你害我怪難為情的。」
巴巴打個呵欠。「不成問題唷。」
「知道啊。」
「爛斃了,」安琪同意。鮑寶的留言嗶一聲結束。
「凱文.赫里易又怎樣?」安琪說。
在巴巴來說,這已是對我所屬民族的高度讚揚了。我說:「我們到哪裡跟他碰頭?」
「這是個地雷陣,巴巴。」
「就是明天,你不曉得嗎?」
「你過關了,派崔克,」他說。我踏上他十呎外的一塊地板上。他向安琪瞇細了眼。「別那麼嬌嘛,安琪。」
「是的,老爺子,」巴巴往電話裡說。「就是帕翠索家族的安琪.珍納洛。」他向她揚起左眉。「今晚十點。謝謝您,康老爺子。」他頓了頓,眼睛看著安琪用來當腳墊的條板箱。「什麼?哦,是的,小盧知道在哪兒。六箱,明晚。您老放心好了,每一件貨都清白得很,康老爺子。是,您老保重。」他掛了線,大聲舒了口氣,用手腕將電話天線推回去。「操他媽的義大利移民,」他說。「什麼『是的,老爺子,不是的,老爺子,嫂子好嗎?』至少愛爾蘭幫夠狠,才不鳥你的老婆好不好呢。」
「超簡單的,」我說。「像叫中國菜外送——一通電話,一切搞定。」
起碼它鎮定了我的神經。從安琪雙目閉閤的樣子看來,我猜也鎮定了她的。巴巴毫無反應,不過反正巴巴沒有神經線可言,而且據我所知,人類操作所需的大部分零件他都沒有。
「你根本不認識你媽,」我提醒他。
安琪的目光穿過臉上的長瀏海注視巴巴,說:「連想都沒有想過。」
「是呀,」他說:「你的離婚經驗是啥樣的?」
撇開這些詭雷裝置不談,有時我真是滿不放心他的。
「萬一是真的呢?m.hetubook.com.com
「你是來真的?」安琪道。
「我們認不認識懂得模仿口音的人?」
他搬動兩百三十多磅的身軀跌坐在沙發上。「好咧,你們為什麼想跟賈克.勞斯碰面?」
「派崔克。」他神情凝重地看著我說。我的右腳正在離地四分之一吋的上空搖晃:「我說向右六吋,不是五吋。」
巴巴說:「無論如何,你們不會想跟賈克.勞斯和凱文他們單獨碰面。」
「為什麼?」他是真的糊塗了。
我們告知他原委。
安琪抬高一隻膝蓋單腳站立,像一隻鸛。說得貼切一點,很沒好氣的一隻鸛。她說:「等我到了那邊,我就一槍斃了你,巴巴.羅格斯基。」
安琪在我後面大吐怨氣。
「你放屁,」安琪道。
安琪朝我的方向不買帳地擺一擺手,「你相信他的話?我們這位『吾日三省吾身』先生?」
「我抗議,」我說。
「因為我們認識你這麼一個黑幫老友就夠了,帥哥。」
「你覺得口音像裝的嗎?」
下一個留言聲音是葛瑞絲.高。在她的聲音背後,我可以聽見她在當班的急診室裡的轟炸式人聲和喧嚷聲。
「人啊人,」我搖頭晃腦說。
「不會嗎?」
「這一點我也想不通,」我說。
巴巴做個鬼臉。「從利比亞走私地對空導彈出境是碼複雜的事,可是離婚嘛?」
「在精神上認識,派崔克,」他用手輕碰高聳的額頭說:「在精神上。」
「向左,」巴巴說。接著:「向右八吋。行,快到了。」
安琪用手梳理太陽穴兩邊的頭髮,仰望天花板上油漆剝落的暖氣管。「巴巴,任何感情關係落到你手上都挨不過喝光六罐啤酒的時間,關於離婚你又懂個啥?老實說?」
「『老總』?」我說。
他吹一聲口哨。「這麼多年來,你們倆闖過這麼多的禍,你們竟一次也沒找過他們江湖救急?」
「還有什麼要操心的?」我說。「天花板落下矛槍?椅子射出鋼刀?」
我在心裡默記下把這項討債的差事交給巴巴,接著第二個留言開始播放:
「巴巴,」她說:「這不是什麼我認為很值得驕傲的事情。」
安琪在我背後說:「巴巴,你幹嘛不乾脆投資一個保全系統呢?和圖書
安琪碰一下他的膝蓋。「目前不用。」
「噢,」她說。「他搞錯了。只是偶然的血緣關係,如此而已。」
「我?」我說。
巴巴翻了翻白眼。「你們兩個幹嘛不索性幹一場,把事情做了不就結了?」
他打開冰箱,從冷凍庫取出一瓶伏特加,然後從軍用風衣的不知哪裡亮出三只小酒杯。我從沒見過他不|穿這件風衣。不管炎夏或隆冬,巴巴跟他的軍用風衣永不分離,那德性活像一副跩樣兼有殺人傾向的哈潑.馬克斯。他倒出伏特加,給我們一人一杯。「聽說有鎮定神經的功效咧,」他一仰頭乾掉自己那杯。
「誰說的?」
「『新案子有好運道』?他似乎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事情。」
他搖了搖頭。「只要你們走上前去跟他們說:『別騷擾我們的客戶。』他們鐵定幹掉你們。他們非那樣做不可,他們都不是什麼太穩定的人。」
我用嘴型說:「康老爺子?」他舉中指回應。
她眺望窗外的馬路。「那我會跟你說一聲加油,」她小聲道,想再笑一個,卻只無力地掀一掀嘴角便笑不出來了。「我會祝福你們幸福快樂。」
「這是唯一的路子,」巴巴說。「你找胖子弗雷迪牽線,就等於向他致敬,而如果會面由我來安排,他們便曉得你們是友方的人,不至於把你們幹掉。」
「我居然小休個十分鐘,所以試試看能不能逮到你。我要值班到至少明天清早,但你明天晚上可以打電話到我家,想你。」
巴巴道:「要不要我幫你們做掉他?」他在沙發上攤開四肢。
他嘆口氣。「我懂得許多人在應該快刀斬亂麻的時候,卻拖泥帶水把事情搞糟。」他將腿甩下沙發,戰鬥靴的靴底落到地面。「你呢,老弟?」
我向安琪瞪眼,她向我吐了吐舌頭。
她往地板上彈菸灰。這並非不敬的表現;地板就是巴巴的菸灰缸。
「我也一樣。」我聳聳肩,「錯號?」
「是的,老爺子,他們是好人,普通老百姓,但他和_圖_書們遇到點難題,說不定您會感興趣,跟賈克和凱文有關的。」胖子弗雷迪又再開始講話,巴巴用拳頭示範那個全宇宙通用的手|淫手勢。「是的,老爺子,」他終於說。「派崔克.肯錫和安琪.珍納洛。」他傾聽片刻,眨眨眼睛,瞥向安琪。他掩住話筒說:「你跟帕翠索家族有關係嗎?」
他微笑,點頭。
「好啊,」他半躺在沙發上,注視我們一會兒。「不過像凱文這樣一個怪胎會有女朋友,這我倒沒想到。要不給錢買,要不強迫人家送,他比較像那種男人。」
「難倒我了。」
跑到巴巴住的老倉庫作客,很像在懸崖邊上玩扭扭樂。巴巴在二樓的前四十呎地面埋上了威力足以炸毀整個東海岸的炸藥,所以如果你希望餘生不必依賴人工呼吸器的話,你就不得不一字不易地遵從巴巴的指示。安琪和我已領教過這段路程無數次,但我們從來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沒有巴巴的引導,我們說什麼也不敢橫越這四十呎地面,儘管笑我們膽小如鼠好了。
「越快越好,」安琪說。
他正眼凝視安琪,橡皮臉上有種近乎敬畏的表情。「他那間王子街上的咖啡店,今晚十點。怎麼你都沒跟我說過你跟幫會有關係?」
她把腳架在一箱拆了封的AK-47步槍上,往椅背一靠。「正義的輪子一向轉得慢,巴巴,何況離婚是碼複雜的事。」
「弗雷迪認為你有。」
「我們不妨找胖子弗雷迪從中牽線,」巴巴道。
安琪踏上我剛剛撤離的那塊地板。
他兩手一攤,「他們全都看史柯西斯電影和警匪影集,以為他們就該用這種口氣講話才像回事,我只好哄哄他們囉。」他伸手橫過有如鯨背的胸脯,往安琪杯子裡添酒。「你正式離婚了沒,珍納洛?」
「哈囉,只是想祝福你們在新案子上有好運道,跟等等等等的狗屁。我聽說是樁很棒的案子耶,是不是?我會再聯絡,再見。」
「說真的,」他坐直身子說:「不麻煩。我做了個新玩意,你只要這樣夾住對方的腦袋,就這部位,然後——」
她點了根菸。「恐怕是的。」
他看看我,「你知道她和帕翠索家族有親戚關係嗎?」
「是神經病,沒錯,」他接回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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