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老虎,一九九七年
第十八章

「她得徒步走回去,」副駕駛大叫著,「我們沒辦法在那裡降落。」
「她究竟在下面找什麼鬼東西?」我身邊的警察將步槍放低。
「那個孩子今晚就會死,安琪。」他咬著牙,過了一會兒之後,努力吞嚥,痛苦地壓下從胸腔裡衝出來的某種東西。「除非我們採取行動。我們需要現有的每個人力,來將她完好的帶出這個地方。現在,」——他掙扎地拉扯藤蔓,將自己往上撐了些——「妳要上到採石場去。你也是,派崔克。」他的頭轉向布魯薩。「你更是他媽的一定得去。所以,走。現在就走。」
波爾對她扮個鬼臉,然後拿起袋子。他往上指著斜坡。「再次違反規定。」
我肚皮朝下趴著等待安琪。以她入水的方式看來,就算她在頭一碰觸到水面時就開始踢腿,仍然會落入深水中。在這些採石場中,任何東西都有可能在她落水時,等在下方:比方說木塊,或是潛藏在岩板間的舊冰箱。
「我被夾擊!遭受夾擊!」布魯薩呼喊聲音透過對講機傳了出來。「需要即刻支援!重複:需要即刻支援。」
「妳見鬼了才留下來,」波爾說,猛拍著她的手。他歪著頭,看著她的臉。「那個孩子今晚就會死,珍納洛小姐。」
她在距離娃娃十五碼的地方浮出水面,狂亂地四處張望,接著再次潛入水中。
「噢。」她把手再放下來。「當然了。」
「她可能就在下面,」她重複自己的話,我聽到她翻滾身子,褪掉左腳上鞋子的踢腿聲。
「我在引述莎士比亞的名句,你這個俗人。」波爾離開樹幹,開始蹣跚地走向山丘。
「我——」
安琪用手電筒照亮我們的腳邊,上下打亮花崗石壁面,投射向樹叢間。舞動的光線彷彿懶散的眼睛,閃過一片在幾吋之外就可能大有不同的潮濕陌生世界——有岩石、苔蘚、傾倒的白色樹幹,以及薄荷綠的植被。流竄過樹木之間猶如長長牙線的,是一條條銀色的鍊條。
「你可別可憐我,孩子,別。拿著袋子。」
「試著再大聲一點,」我說,布魯薩在黑暗中滑倒,小腿脛骨撞到一塊圓石,直起身子後,踢向石塊。
白光下,綠色的樹梢四散紛飛,殘枝彈向空中,在第二架直升機盤旋而下,將光線直接照在我的臉上時,第一架直升機也停止發射。直升機旋轉翼造成的風打在我身上,讓我站不住腳,安琪抓起對講機,說:「退後。我們很好,你們在火線上。」
安琪和我從崖邊往後退開大約十呎,沿著岩石來到一處縫隙,另一座在對面邊的花崗岩板往上高起了六吋。我抓住她的手,兩人跨過裂縫,踏上下一塊岩板,順著走了另外三十呎,接著看到一面山壁。
「她在做什麼?」我身邊的警察問。
他抬頭看她,露出笑容。「我很好。」
過去昆西老一代的人們,就是在這些山峰間挖掘出豐富的花崗岩礦藏,石礦裡黑色的砂酸鹽和煙灰色的石英,一定在他們腳下閃閃發亮,好比鑽石溪流。這個地區的第一條商業用鐵路在一八二七年修建完成,當初就是在昆西的土地上,用道釘和金屬栓築下第一段軌道,往上接到山裡,好讓花崗岩能夠運送到尼朋賽河畔,接著再裝載到縱帆船上,運到波士頓,或是一路往下到曼哈頓、紐奧良、莫比港,和沙凡納市。
浮木咖啡色的樹皮出現在光線下方,車牌再度出現,歪歪扭扭的好像是被一雙暴怒的手給蹂躪過。
「這是道爾。十六轄區剛剛接到一通女人打來的電話,要留言給你。我們認為這和打電話給里奧納.麥克雷迪的是同一個女人。」
我站起身,拍掉手指上的灰塵,在牛仔褲上抹著。我對安琪沉下臉,然後再試了一次,接次地跌坐落地。
「你剛剛看到什麼?」
「最近攀岩次數多嗎?」我問安琪。
我們步履艱辛地沿著舊鐵道坡面往上爬,啪然燃斷眼前的樹枝,在黑暗中踐踏過雜草,被岩石絆倒,突然踏到圓滑的岩石滑跤,低聲咒罵,我發現自己想著,如果我們是那些試圖穿越山區,想要抵達藍山另一邊儲水槽的先鋒,現在早就一命嗚呼了。熊、憤怒的麋鹿,和印第安戰舞,早就會在我們打擾這一片安寧之前,將我們全給解決掉。
兩架直升機似乎相當確認我會拿她作為榜樣,右轉過來朝懸崖盤旋,左右略有搖晃,立刻在我面前築起一道牆。
「那不是規定,」布魯薩說,「那是個山丘。」
安琪就讀的高中並沒有游泳隊,於是她參加了美國女子俱樂部的比賽,在十六歲時的一場地區性競賽中,贏得銀牌。即使抽了這麼許多年的菸,她仍然保有游泳選手的姿態。她的身軀俐落地劃過水面,幾乎沒有攪動水花,在前行時猶如滑向岸邊的一尾鰻魚。
「一分鐘就好,」他說。
也就是說,我以前就攀爬過這個山脊。十五年前,在白晝的日光下。
「叫我安琪。」
「老天,」安琪說,我爬回到她身邊。「我們要怎麼辦?」
「波爾,」安琪說,「你這下可碰到麻煩了。」
在撞上鋸齒狀的岩塊之前,安琪就先感覺到了。她轉過身子,漂向岩石,小心謹慎地將娃娃擺放在石塊之間,接著將自己撐到上面。
布魯薩蹲下身子。「你還好嗎,夥伴?」
「要小心,」安琪說。
安琪對他比了個拇指朝上的手勢,然後坐在岩石上深呼吸,並且把娃娃擺在膝上。
「我看不到任何指示,」安琪說。
「肯錫嗎?」他大吼。
離山頂十呎之處,我們來到一處十二呎高的圍籬,但是圍籬並沒有產生太大的嚇阻作用。一片有如車庫門大小的圍籬被剪和圖書了開來,我們絲毫沒有停頓地就穿過去。
「動彈不得。」
在花崗岩產業沒落的這許多年間,採石場成了深受青睞的丟棄場所,幾乎什麼樣的東西都有:贓車、老舊的冰箱和爐灶,還有屍體。每隔幾年,當有孩子潛入水坑後消失無蹤,或是某個在沃爾波監獄服刑的終身犯告訴警方自己將失蹤妓|女的屍體丟下其中一個懸崖後,就會對採石場進行搜索,報章媒體也會刊登地形圖,和揭露沉潛在山區下方風光、嚴重破裂脫落的岩石、突然從深處凸起的尖銳結晶,以及雨水下方一百英尺深處,猶如亞特蘭提斯(Atlantis)重現一般,陡峭懸崖壁面的水下照片。
緊握布魯薩的手腕,一直到後者的手泛紅。「心領了,孩子。真的。我教你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駕駛將直升機懸在岩石上方,透過架在燈光上的擴音器說:「珍納洛小姐,我們沒辦法將妳撤離此地。壁面太近,沒有著陸點。」
「安琪,等等。我們應該要——」
布魯薩臀邊的無線對講機響了起來,刺耳的聲響在一片寧靜當中猶如尖叫嘶吼。他笨拙地摸索,然後拿到嘴邊。
我們在原地繼續站了幾秒鐘,似乎藉此可以擊退不可避免的事,擋去我們發現愛曼達.麥克雷迪是生是死的時刻,驅離當所有的希望和計畫都已經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不管何人受傷、喪命,或被殺,不再由我們決定的那個時刻。
「喔,你也聽得出來?」
我搖頭,布魯薩點頭,把無線對講機從夾克上拉過來。
安琪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當布魯薩也這麼做的同時,迎上了他的雙眼。「我們老了。」
「確認。」
她趴在我身邊,將手電筒照在我的光束旁邊。經過了六十五呎的高度,減弱的光線,水面柔和的綠色也沒有多少幫助。我們打成平行的圓形光線猶如一雙眼睛,在水面上前後移動,接著是在狹小的空間裡上下跳動。
「你覺得該是我們放棄的時候了?」
直升機的位置比我要高,旋轉翼發出的疾風大到足以讓我站不住腳,渦輪機的聲響猶如金屬鎬,擊入我的耳膜。
喔,老天爺,我想著,不要。
波爾點頭,雙眼暴凸,大口吸進空氣。
安琪的光束落在我臉上,我正往上看著龐然大物的頑固花崗岩。
他看著我們,瞇起的雙眼中一片空洞。他看來比平常年輕許多,緊張和恐懼從他的臉上掠奪走十年的光陰。
「真想這麼做。」他笑了,彎下腰,再次喘了一口氣。「我太太啊,就在我們結婚之前出了個車禍,有幾處骨折。她沒有健康保險。你知道治療骨折要花多少錢嗎?老天,等我扶著助行器追壞蛋時,才有可能退休。」
我們離頂端大約有十五碼。我能看到綠色粼粼水波,彷彿一縷雲朵,從黑暗的懸崖上反射出光線,盤旋在最後的山脊後方深藍的天色間。
「收到。留言是什麼?」
安琪在他身邊跪下,一隻手放在他的下巴下方,測量脈搏。「深呼吸。」
「我說,我得將另一個手電筒撥到後面的口袋裡去。」
「你們也是,」他說。
「你說得對。」她點頭,向運動衣傾向身去,接著就衝過我身邊,到我朝她轉過身子的時候,她已經凌空而降,踢著雙腿,將雙臂在身軀前方伸展開來。直升機向右傾斜,安琪的身軀在光束中扭轉,接著伸展。
「那麼你應該說:『拿我的王國去換一匹馬吧,』」布魯薩說,「這會更恰當。」
「永遠如此,」波爾說。他的眼睛轉向身後山脊的方向。「那麼,去結案。」
「啊?」
安琪點點頭,疲憊地揮手,刺目的白光打亮她的身軀,幾縷黑色的長髮沾黏在雙頰上。
「結案,」布魯薩說,聲音聽來好像是波爾的手離開他了手腕,抓向他的喉嚨。
但是他抓在布魯薩手腕上的手,仍然緊得一如獄卒。他看著我們三人,似乎猜到了我們心裡所想的事。
「我們老了,」他表示同意。
「你該不會是想……」她手中的光束在岩石臉孔上跳動。
我這一頭的直升機直直向我駛過來,當我了解到它試圖降落,卻為時已晚。我撿起鞋子和夾克,從礦脈邊緣搖搖晃晃地往後退,接著在直升機腳架向岩石下降隨後又往後顛簸,將尾部的旋轉翼擺向左側時,再退向我的左邊。
所有的槍聲都靜止下來。猛烈的機械聲響為直升機的渦輪和旋轉翼的噪音所取代。
「我想,她是希望在事情到那個地步之前,能夠先找到她,」我說。
「當然,夥伴,當然了。」布魯薩停下來,站在他的搭檔身邊,年長者將手電筒放在腿上喘息。
「沒看到什麼別的選擇。」我把手電筒交給她,抬起腳尖,尋找到第一處小小的邊縫。我回頭看著安琪。「如果我是妳,我不會站在正後方,我可能很快就會跌下來了。」
「我什麼都沒看到。」
當我們爬坡前往花崗岩軌道採石場時,我仔細地觀察我的夥伴們。據我的猜測,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人捱得過那次露營的頭一晚。也許在白天,穿著適當的靴子,手持耐用的枴杖,再加上一流的滑雪纜車,我們還能有顯著的進步,但結果卻是在歷經了二十分鐘跌跌撞撞的上坡行程,手電筒照在幾乎在一個世紀之前就已經停駛的軌道痕跡及偶爾嵌在上面的枕木之後,我們才終於到達一池水邊。
我們拿手電筒照向岩石的左側,除了整片長約三十呎,通向後方樹林的石塊之外,什麼也沒看到。我將手電筒照亮面前的石塊,發現岩石上有刻痕,好像頁岩一般被層層切去。一小塊大約一呎寬的裂https://m•hetubook.com•com口|活像是在兩呎半臉孔上的微笑,往上四呎的地方,我看到另一抹更開懷的微笑。
我們繼續攀爬上山,當小徑因長滿濃密的雜草和刺藤而漸窄時,布魯薩領在前方。除了前進的聲音之外,黑夜中萬籟俱寂,要相信自己是唯一在外的生物,實非難事。
「胡扯,」布魯薩說,視線離開波爾下巴上的血跡。
布魯薩清了清喉嚨,朝著林子啐去。
「還好,」波爾勉力說道,「好極了。」
「現在妳打算怎麼做?」我說。
她浮出來,拍打著環繞在身邊的層層漩渦,嘴巴吐水,仰躺浮漂。
「真的。」波爾在地上改變姿勢,用前臂的內側環住藤蔓。「去山上,孩子們。去山上。」他微笑著,但是嘴角在發亮的雙頰邊抽動。
「準備好了嗎,我的奧林匹克運動健將?」
波爾看著我和安琪,露出笑容。「我會活下去的。救出女孩,然後通知後援來把我撤出去。」
在白光之下,她身軀漆黑。雙手緊夾在腿側,筆直下垂時,她看來彷彿一座纖細的雕像。
他臉上的光線一路滑下喉嚨,沾濕了他的領子。
「要我們來拿袋子嗎?」安琪說。
「來吧。」他攫住我的手臂,壓低我的頭;同時另一架直升機則離開水面,駛往我們留下波爾的斜坡。我知道,他們絕對沒有辦法在那個斜坡上降落的,地方太狹小,根本沒有空地足以降落。他們能將他帶離的唯一希望,是在側邊垂降人員和吊籃,然後拉起波爾離開。
「我馬上回來。」
「布魯薩。」
「回報,」布魯薩說,「我們得把你弄出這個山頭,我的老兄。」
我從她手中取下手電筒,照在岩石上。「請便。」
另一波火力攻擊掃射著岩石和我們身後的樹林,我屏住呼吸,等著掃射停頓。當槍擊聲停下的時候,我倉促攀爬過一片黑暗,用手背拍向手電筒,把它撥下岩石的邊緣,落到下方的水中。
波爾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麼?」
「聽起來很諷刺。」
如果從我住的區域往南去,越過尼朋賽河,就會到達昆西;我父親那一代的人一直認為,那裡是有錢到足以逃離多徹斯特的愛爾蘭人小站,然而這些人又沒有富裕到可以搬進西北幾哩之外的密爾頓:此地的愛爾蘭式近郊住宅,配備有時髦的雙衛浴設備。沿著九十三號州際道路往南開去,就在抵達布藍曲之前看來總像會突然崩塌的沙棕色群山,就聳立在西側。
她像一枚飛彈一樣往下落。
我們遲了。
「我得喘一下,」波爾說。他抓住眼前地面上長出來的粗藤,扭向地面。運動提袋從他的手中落下,他的腳在土上一滑,接著落坐在袋子上,一手緊攀著藤蔓。
我往後翻滾進了黑暗當中,看到自己留在岩石邊緣的手電筒仍然兀自照射著採石場。不管是誰從水面的另一端開火,都有可能以手電筒的光線來作為搜尋的信標。
「嘿,」他說,「我看來像是《猛虎過山》(Jeremiah Johnson)的電影男主角嗎?我上次進到森林裡,是喝醉了酒來找樂子,從我在的位置還能看到快速道路。」
「我反對昆蟲,」安琪說,「噁心。」
她在那裡掛了足足有三十秒左右,貼在岩壁上,好像是被投擲上去的一般。
「打電話給里奧納的女人說過,叫我們等待指示,」布魯薩說,「你們看到任何指示了嗎?」
「回頭!」我大喊。
現在有一些不同了。其中一項,就是我沒有青少年時期的體力。太多的新舊傷,太多酒吧,以及遠超過太多次在職間,與人們和撞球檯的衝突——其中還有一次,汽車擋風玻璃和馬路就等在另一頭——帶給我的身子比起年齡大上我一倍的人,或是職業美式足球員,還要更多的咯咯聲響、痛楚,以及持續的隱隱作痛。
安琪和我翻滾回岩石邊緣,我抓住了我的無線對講機。「這裡是肯錫。我們遭受攻擊。重複:我們被來自採石場南邊的火力攻擊。」
「需要支援!」布魯薩透過對講機大聲叫喊著。「立刻!雙向都有火力攻擊!」
波爾在布魯薩手腕上的手握得更緊了,咳嗽猛烈的程度,讓我一度以為他就要咳到痙攣。
「你要走向右邊,布魯薩警探,上到南邊的山崖。肯錫和珍納洛要走向左邊去。」
「這是我的天分之一。」
「我老了,還負了一身債務,」他說,「我會沒事的。但如果你們不找到那個女孩,她可不會沒事。」
我拿大拇指往機頂上方指著。「你們會害她淹死!回到上面!」
「話別說得太早,」波爾說,看向漆黑的樹林後方。他稍微把裝著錢的運動提袋放在腳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輕輕拍掉脖子上的汗水,擦拭泛紅的臉孔。他用雙頰吹氣,吞嚥了幾次。
槍手再次開火,安琪身後的樹木在黑夜中跳動,子彈射入樹幹,撕裂單薄的樹枝。槍手重新瞄準的時候,火力稍停了半秒鐘左右,接著,金屬射入了我們下方的岩石臉孔,就在凸起如嘴唇的岩板另一側,岩塊發出猶如雹暴的聲響。只要槍手所持的槍枝往上抬個一兩吋,子彈就會劃過懸崖上方,直接擊中我們的臉孔。
「妳不會要下去的,」我說。
「結束。」布魯薩把無線對講機放回雨衣裡。
我看著山頭,然後看向波爾身後黑暗的林間,接著看向波爾本人。他癱在那裡,雙腳打開,一隻腳還垂向身側,看來就像是從支架上被取下來的稻草人。
「你還好嗎,波爾?」
我們站在離水面大約四十呎的懸崖上。在一片黑暗當中,我仍然可以看到其他峭壁山崖的www.hetubook.com•com輪廓,幾處鋸齒狀的山峰比我們所站之處,還要高出個十到十五呎。在我們的右邊,有一片大約六十碼的平坦地面,之後又彎曲成鋸齒破碎狀,直通進了暗處。水就等在下方,黑色的峭壁映照著寬廣的淺灰色圓潭。
「派崔克,」安琪說。
副駕駛回頭看我。
布魯薩垂著下巴。他伸手到波爾的身下,拉出運動袋,拍去袋底的泥土。
一片碎石從懸崖上彈起,擊中我的臉頰,突然間,我們身後的樹木傳出鳴聲,樹枝也被裁去,火花和金屬的子彈擊中了岩石面孔。
安琪看著布魯薩。布魯薩回頭看著我。
「就這樣?」
接著射擊靜止下來。我尋找白光,只看見另一把步槍的槍柄在黑暗中落向水面。
在她拉我上去之後,我們用手電筒的光線照在岩石的上方。一整片的岩石至少有二十碼的長度是完整無缺的,平滑得一如保齡球。我俯趴著,把頭和手電筒探向邊緣,看著岩石蛸壁的立面筆直垂落了另外有六十五呎,下接到水面。
「那個女孩,」我說。
過去幾年來,採石場大約每四年就會奪去一條年輕的生命,更別提那些在暗夜中被擲下峭壁,幾年後不知是否會被發現的屍體,我看著報章雜誌,撰寫社論的人,社區行動分子,和哀傷的雙親一同問著:「為什麼?為什麼?」
他的步槍會配備有目標觀測器,以及光線加強設備,透過觀測器,我們在他眼前看起來全都會像是站在模糊不清的海草世界,或是在正沖洗中的照片裡移動。
我完全沒有概念。我跳,是因為我當時是個孩子。因為我的父親是個混球,家中總有著警察一般的行動,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我和姊姊打發時間的方式,就是尋找躲藏的地方,那並不像是過日子。我會跳是因為,當我站在山崖邊,看著一池翻攪展現的綠水時,經常越是伸長脖子,我就越感覺到胃部的嘶嘶作響,以及清楚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四肢、骨骼和每一吋血管。我跳是因為我在空氣中感受到無瑕,在水中感受到潔淨。我往下跳,是要向朋友證明自己;當所有的事情都證明過後,我往下跳則是因為已經上癮,我需要更高的峭壁,更漫長的墜落。往下跳,和成為私家偵探是同樣的原因——因為我痛恨確切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接著,天空亮了起來,兩架直升機照射出白色的光芒,劃過了採石場的中央,就算眼前是足球場,光線強度也足以整個照亮。突然出現的白色閃光讓我好一下子無法看到東西。強光吞噬掉每一個物體,並且染上一層白色:白色的林木線,白色的岩石面孔,以及白色的水面。
我歪斜手腕,跟上安琪的光束,接著兩道光束打亮了愛曼達.麥克雷迪的玩具娃娃——小豆子的腦袋和呆滯的雙眼。娃娃面向上地浮在綠色的水上,印花洋裝既髒又濕。
一架直升機往下旋轉,朝布魯薩所在一端的樹林而去,我聽到自動武器發射的噠噠連發,聽到布魯薩透過對講機的吼叫聲。「停火!停火,你們這些他媽的瘋子!」
再也沒有比採石場的水嗅來更清新、冰涼和充滿希望的。我不確定為何會如此,因為這不過是數十年來聚積在花崗岩壁之間,由地下泉水灌注涼淨的水,但是當氣味衝入我的鼻腔時,我再度回到了十六歲,感受到從史溫葛採石場裡七十呎高的天堂峰一躍而下時胸口的衝撞,看到眼睛下方淺綠色的水面像是等待的手一般向我開展,感覺到心靈在一片空間之中無重無形,美妙的空氣環抱著我。接著我往下墜落,迎面而來的空氣變成了一片綠水中往上直衝的旋風,岩板、石壁和懸崖上的刻痕在我眼前迸裂,向前爆發出有深有淺的紅、黑、金,和藍彩,在碰撞水面之前,我能嗅到百年雨水乾淨、冰冷和突然的驚恐氣味,腳趾朝下,手腕貼臀,落入水面下方的深處,亦即躺著汽車、冰箱和屍體的所在。
「水中有一人,」無線對講機傳來某人的聲音。「水中有一人。」
我們往下看著他。他看來像是個墓石的縮影,膚色猶如生貝,雙眼無法聚焦。他的呼吸聽來就像是打過紗窗的雨水。
當我們俯衝而下時,我看到安琪就在我們的下方。她一隻手抓住愛曼達的洋娃娃,接著又沉到水面下方。當直升機在上方滑動時,水面開始劇烈的波動。
我們大約在採石場北側的半路上。水池的另一端,直接就連著一排蛸壁和岩板,上面佈滿了塗鴉,甚至還偶有攀岩者登山鐵栓。水面在我的光束之下閃耀出來的光芒,彷彿夏日道路上一波波的熱氣。我記得,光線是淡綠色的,稍微再帶點乳白色,但是我知道顏色是惑人的。去年,潛水員在這片水池中尋找屍體,卻被迫放棄搜尋,原因是密度極高的淤泥,再加上深處兩百五十呎以下原來就缺乏的光線,使得能見度不超過眼前的兩三呎遠。我將光束劃過水面,照向我們所在的這一側,掠過漂浮在綠色水面上一面凹凸不平的車牌;一塊中心部分被動物啃噬開來,看似獨木舟一般的木料;以及某個膚色,有著圓形邊緣的物體。
我把一隻手電筒插到腰扣上,於是光線照在我的臉上,另一把塞在後口袋裡,人站到安琪的下方,雙手放在她的腳踝下,往上用力推。兩隻手電筒加在一起可能都比她還來得重。她從岩石臉孔往上衝,我伸長手臂,直到頭上方的雙手筆直,她的腳踝離開我的掌心為止。她在岩石頂端轉過身子,看著手腳之下的我,然後伸出手來。
「去吧,」波爾說,「現在就走。」
採石場的另一端,布www.hetubook.com.com魯薩出現在一塊鋸齒狀的礦脈岩石上方。他揮舞著雙手,靠近他那一側的直升機朝他旋轉過去。布魯薩往上探,當直升機的腳架朝他降下時,渦輪機發出彷彿牙醫鑽具的尖鳴聲響,刺穿夜色。布魯薩伸手去握腳架,但是一陣風將整個機身從他身邊搖晃地推開。
一名穿著深藍色連身裝,頭戴黑色頭盔的警察從機艙裡跳下來,低著頭屈膝穿過岩石向我走過來。
布魯薩說:「我不認識她,波爾,懂了嗎?」
也許根本就是一塊岩石。白色的光線,綠色的水面,昏暗的環境,都可能愚弄我的眼睛。如果那真是一具屍體,我們現在早就該找到了。再說,屍體並不會漂浮在水面上。在採石場裡並不會如此。
「上岸,」我說,同時安琪仰游著朝岩石前去,洋娃娃隨著她左手的滑動劃出弧形。
採石場的另一邊,峭壁後方的林木線迸裂開來。槍枝的射擊撕穿樹枝,光線忽黃忽白地突然迸射而出。
黑暗之中,波爾看起來比我以前看到的他更蒼白。並且白得發亮。他刺耳的呼吸聲一路爬進夜色當中,雙眼泡在眼眶當中,似乎尋找著某件找不到的東西。
「見鬼了,」警察說,「我們會和潛水人員一道回去。」
「他媽的渾球!」布魯薩大喊。
警察點點頭,步槍瞄準林木線。
「那麼,」布魯薩說,「媽的。」他聳聳肩,然後走向那條平緩的道路,手電筒的光束在他面前的塵埃中跳動。
她往後退了幾呎遠,看向岩石。她蹲下又起立了好幾次,伸展著腰際以上的軀幹,活動她的指頭。在我明白她打算怎麼做之前,她起身,開跑,全力向岩石臉孔衝刺。就在像卡通裡的威利大野狼將自己撞扁成彩色門的幾吋之前,她的腳踏上低層岩板,右手抓住上層,小小的身軀撐起並往上跳躍額外的兩呎,左手臂則拍上了頂端。
我轉開眼光。依我看來,波爾應該是小規模的心臟病發作,要不然就是中風,而從他肺部吐出來的血,並沒有讓事情樂觀一些。我俯視的這個男人,除非得到立即的救治,否則難逃一死。
布魯薩把對講機夾回臀側,看向水面遠方峭壁的線條。「分而治之。」
「聽說在樹林裡親熱的氣味,會把熊引出來,是真的嗎?」波爾說。他靠在一棵樹幹上支撐自己一會兒,呼吸夜裡的空氣。
布魯薩將手腕從波爾的指尖抽出來,站起身子。他看進黑暗的樹林中,像是個現在才被告知何謂獨自一人的孩子。
百年的花崗石鼎盛時期創造了在光陰和風尚上都能屹立不搖的建築物——氣勢恢宏的圖書館以及政府部門,高聳的教堂,令人屏息並且摒除光線和逃亡希望的監獄,國內各地有著刻槽石柱的關稅大樓,以及班克丘紀念碑。石塊從土中被挖起來之後,只剩下一個個洞。深深,大大的洞穴。除了水之外,這些洞從來沒有填過別的東西。
我們看著她。打從他坐下之後,她就在他身邊保持跪姿,她的手掌撫過他蒼白的前額,穿過他粗硬的短髮。
「我不知道。有可能是塊岩石……」
為什麼孩子們——我和同儕當初自稱採石場之鼠——會有這種需求,要從一百呎的高崖往下跳到兩百呎深的水中,還得去注意突然出現的外露礦脈、汽車天線、木材,和誰知道的其他什麼東西?
她搖頭,站到我的左側,將兩隻手電筒都照在岩石上,我則是把鞋尖靠在邊縫上,上上下下地推了幾次,看看微笑是否會崩落。當它保持原狀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往上推去,攫住更高處凸出的岩石。我的手指碰到了,但是指頭在塵土和岩鹽上打滑,接著就放了開來,我往後跳離岩石臉孔,以屁股落地。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幾度走過這條道路,往上到花崗岩軌道或史溫葛採石場的水洞。這個地方本應是禁止進入的,當然了,四周設有圍籬,由麻州自然保護區的巡警隊員負責巡邏,但是,如果知道地方,總是會在圍籬上找到劃開的門戶,就算沒找到,只要帶了工具,也可以自己開出一道門來。巡警人力不足,就算是派出一小支軍隊,也難以完全巡邏十來個採石場和上百個在炎炎夏日裡闖進到裡面的孩子。
「儘管如此,還真的越來越緊張了,」安琪說。
第二點,就如同布魯薩一般,我也不是電影《灰熊亞當斯》的主角,暴露在柏油道路和美食世界之外的時間有限。每年一次,我會和姊姊以及她的家人前往華盛頓的萊尼爾山徒步旅行;四年前,一個只因為在軍需品商店購物,便自許為自然學家的女人曾經強迫我在緬因州露營,原來計畫的行程是三天,但是我們只熬了一晚,用完一罐驅蟲劑,就開車到坎登去尋找白淨的床單和客房服務了。
「你別回報任何事,」他說,「我們原來應該是要單獨行動的。」
猶如屠夫的刀一般,她俐落地切入水面,失去蹤影。
「現在呢?」安琪說。
從採石場懸崖一躍而下的把戲,一向取決於速度和衝力。你必須盡量朝遠處往下跳,在墜落時,空氣和地心引力才不至於將你推回壁面和礦脈。直升機一擋在我的面前,就算我有辦法在它的腳架下方往下跳,向下的氣流也會將我拍向峭壁,好比貼在上方的污漬。
「妳對性事有什麼反對意見嗎?」
「是。你們兩個還好嗎?」
「這附近沒有熊。」
警察將我推和*圖*書入機艙內時,旋轉翼持續在上方,一當我進到艙裡,整架直升機便從岩石上傾斜地起飛,往下到側邊。
同一陣風也吹動了我面前的直升機,使機身幾乎要飄撞到峭壁的面上。直升機往後拉並且向右彎,轉到採石場的中央,當我踢去鞋子,脫去外套時,又開始盤旋過來。
安琪說:「我留下來。」
「派崔克,」她說話了,語氣讓我想起我的母親,以及我過去認識的修女,「到我下面,然後推。」
我勉強站定,直升機在光滑的岩石面上先是跳了一次,接著是第二次。我看到駕駛艙內駕駛員在尋找著陸點時緊繃的臉孔,在機鼻往下降,機尾往上抬的時候,我還以為旋轉翼就要擦撞到分隔崖壁和林木線的岩石上。
「派崔克,」安琪說,「她可能在下面。」
白色的光束消失了一會兒,在我再度能看到東西,風聲小了一些之後,我看到直升機往上拉升了大約四十呎,盤旋在採石場上方,將光束打在水面上。
我們沒有人想離開。這很明顯。但是接著波爾伸出手臂,將手腕朝上轉,直到我們看到他手錶上發亮的指針:八點零三分。
副駕駛用手肘輕推駕駛員,後者拉上風門,當直升機往右轉去,滿是塗鴉的懸崖在我們上升後從駕駛艙前窗消失蹤影,接著機身在離我們剛才看到安琪之處三十呎高的空中旋轉一圈後,我的胃往下落到腸子的位置。
「妳中彈了嗎?」
「你和女孩子來找樂子?」安琪說,「老天爺。」
我朝自己的手掌咳著。「潑婦。」
有時候,屍體會被找到;有時則不然。由於黑色淤泥的水下風暴,和突發性無邏輯可循的地形變化,使得水洞中充斥著不存於記載內的擱板岩石和裂縫,吐露出祕密的頻率猶如羅馬教廷內的告解。
第三次嘗試,我在失手之前攀住岩石至少有十五秒之久。
「我可以試嗎?」她說。
我們面前的山壁高度足足有十呎,奶黃色當中混雜著一渦渦巧克力色調。這讓我想起大理石蛋糕。只是,這可是一塊六噸重的大理石蛋糕。
直升機再次向右朝採石場的壁面往上攀升,她縮小成一個黑牆上的蒼白小點,下方陸地過於迅速地後退,我們朝舊軌道小路下降,接著朝西,轉向藍山的滑雪道。
「等等——」
「安琪,」我說,「現在,看在老天的份上。」
我點頭。
「晚上嗎?」我說。
「我也是。」我聽到他那邊傳來一連串的子彈聲,當我看向採石場的另一端時,看得見林間冒出白光的槍管持續的發射。
在火力稍歇時,我按下通話按鍵。「布魯薩。」
她抽回手,露出微笑。「你說什麼?」
從另一端林木線穿出了一個長形暗色的物體,劃開了猛烈的白光,翻向空中,筆直向前,落下懸崖,跌向水去。我盯著這東西看的時間足以讓我在它落水消失之前,辨認出這是一枝步槍,但是在林木之後,仍然有子彈穿過水面朝我們射擊過來。
「我不知道。如果他們的槍枝上配備有夜間觀測器,那麼我們就死定了。」
「真不錯,」安琪說,「你絕對具有對任何運動活動的遺傳體能。」
「去!」他嘶聲說。
「直直穿過岩石,」駕駛員透過擴音器喊叫,「有一條小徑。順著小徑走去,然後向左轉,妳會到達里秋奇道,會有人在那裡和妳會合。」
警察聳了聳肩。「老兄,如果愛曼達.麥克雷迪在那個採石場裡面,只有上帝才能決定我們是否會找到她的屍體。」
「等等。把妳的手電筒往這裡照。」我將手電筒往右側照去,回頭看自己剛剛見到膚色弧狀物的地方,卻只看到綠色的水面。
波爾又咳嗽。我斜打著手電筒,看見細小的血滴噴在他的下巴上。
「他媽的老到拖不動老屁股上……」他咳嗽著,「上山去。」
「我想要在這裡歇一下。」
「什麼?」
在山頂,布魯薩停下一段時間,打開無線對講機,並且對著它低語。「到達採石場。拉夫特波爾斯警官病倒。聽我的訊號行事——重複,聽我的訊號——派遣後援到離山頂十五碼處的鐵路斜坡。等我的訊號。完畢。」
我們將他留在那裡。
「有人提到助行器嗎?」波爾說。他抬頭往上看著陡峭的斜坡。「那可貼心極了。」
「走!」
安琪搖頭。「沒有。」
警察透過頭盔的面鏡看著我。「有可能,」他帶著一絲猶豫這麼說,「早上是絕對會去的。」
巴巴就在外面的某處,我知道。他現在可能已經看到我們了。也許他也可以看得到莫藍或古提雷茲,以及其他和他們一起工作的人。他會從密爾頓的方向接近,穿過康寧漢公園,順著一條他在幾年前發現的道路往上走,那時他是為了拋棄偷來的武器,或汽車,或是屍體——不管是什麼,反正就是巴巴這種人會丟棄在採石場裡的東西。
他點頭。「還好,只是體力差,還有,喔,是啊,老了。」
「就這樣。道爾結束通話。」
我望向白色的光束,看見綠色的水面翻滾著,漂流的木塊和牌照從愛曼達的娃娃上彈開。我回頭看著安琪,正好看到她踢掉右腳上的鞋,同時將運動衣往頭上拉開。她只穿著黑色的胸罩和藍色的牛仔褲,在冷冽的空氣中打顫,雙頰湧起色彩。
安琪在下方再次浮出水面,向娃娃游去。她轉過頭,往上看著直升機,接著又潛了下去。
採石場對面的另一架直升機向布魯薩擺過去。他在鋸齒狀的礦脈岩石上往後退,腳步幾乎不穩,但在直升機從峭壁邊緣擺盪回來,機鼻朝向水面時,他伸出雙臂環住腳架。布魯薩的雙腿在空中踢動,身軀先是下沉然後往上拉,接著被拉進了機艙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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