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老虎,一九九七年
第二十章

這話好像是個引子,一名州警拿著紙袋穿過皮契特街,交給安琪。「妳的衣物,女士。他們派了某些個行動遲緩的傢伙送過來的。」
「他逮著我們的命|根|子,吃定我們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你的小隊長呢,」我說,「是他批准這次行動的。對他會有什麼責難?」
州警在山裡來來去去,提回一袋袋裝著彈殼,以及在岩石表面和從樹幹上挖出來的子彈碎片。其中一人同時也找到了安琪的運動衣和鞋子,但是似乎沒有人知道那名州警是何人,或是他如何處理這些東西。在我們整個監守過程中,一名昆西警察拿了條毯子披在安琪的肩上,但是她仍然打著冷顫,在街燈、車燈和犯罪現場架起的燈光交雜之下,她的嘴唇看來依舊泛藍。
「心肌梗塞,」他說著,一邊把自己用枕頭撐起來。「見鬼的字,啊?」
「告訴我她在你手上了。」
「什麼?派崔克?」
「什麼?」
「警察,派崔克,」巴巴說,我覺得腦筋裡的每件事都往左側傾斜。「謠傳他是聯邦藥物管理局的人。」
「沒有。」布魯薩將菸灰彈向街道。「我要承擔全部的責任,承認自己沒有全盤說出相關的訊息,這樣一來,我還可以保有所有的榮耀,也不會丟了工作。」他再次聳肩。「歡迎來到權術部門。」
「工廠裡的槍手丟下他的槍?」
好問題,我想著,一邊走出加護病房。
他沒說錯。起士夠聰明,絕對不會以為巴巴不至於牽扯進這回事裡。起士同時也一定知道,如果巴巴要殺掉一個敲他腦袋的人,絕對會對一群起士的手下擲手榴彈。所以,如果是起士下的命令……那麼他為何不下個取命的指示呢?巴巴一死,起士就不必擔心被報復。但是留他活口,如果起士在出獄後還想要自己的餘黨存在,那麼唯一的選擇,就是將當晚樹林裡的至少一名打手交給巴巴。除非他有其他我無法想見的選擇。
負責管理的護士拉開布魯薩身邊的簾幕。「你們得離開了,拜託。」
大約一點鐘左右,道爾小隊長下山來,對布魯薩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們走到工廠旁邊拉起黃色犯罪現場封條的路邊,當他們一停下腳步,對著彼此挺起胸膛時,道爾爆發了。話語雖然聽不清楚,但是音量絕不可能被錯過,當道爾用食指向布魯薩的臉孔戳去時,那個「呸,我們試過了」的態度,並不足以完整表達他的心情。大部分的時間裡,布魯薩一直低著頭,但是繼續了好一會兒——至少有二十分鐘之後,道爾似和*圖*書乎只是更被激怒。當他發洩過後,布魯薩往上看,接著道爾對他搖頭,即使身處五十碼之外,也可以感受到冰冷的定局。他留下站在原地的布魯薩,走進了工廠建築之內。
「我一知道是誰下的手,」我說,「就會告訴你。」
她看著我。「我應不應該來個慢動作脫衣,稍微扭一下臀部?」
「是啊。」
他噘起嘴巴。「我不太確定。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發現自己走下山去。問題是,我把無線對講機和手電筒都留在原地。」他揚起眉毛。「真聰明,可不是嗎?當我聽到那些個槍聲時,我試圖回頭,但是不管我怎麼走,似乎就是離聲音越來越遠,而不是越來越接近。樹林,」他邊說邊搖頭。「接下來我只知道我在採石場街的轉角,在快速道路的匝道口下面,然後看到休旅車凌志飛馳而過。於是我跟在後面走。等我到達的時候,我們的朋友們腦袋已經開了花,我也感覺到頭昏腦脹。」
安琪仍然低著頭,向他道謝,將自己的馬丁大夫鞋從袋裡拿出來穿上。
在醫院裡,我們和負責放行的護士爭論,我們全都不是波爾的血親,究竟一次可以有多少人進入加護病房探視。一名醫師經過我們身邊,看了安琪一眼,說道:「妳知道自己的皮膚泛藍嗎?」
「古提雷茲和莫藍?才沒有,老兄。我花了兩小時,把頭埋在康寧漢公園的泥土裡。」
「醫生怎麼說?」布魯薩問道。
巴巴和城裡半數的幫派分子有不能舉報的傷口時,都會去找呼著酒精氣息的吉格大夫。
「沒錯,長官,」布魯薩說。
我們把有限的所知告訴他。
「在大約六點半的時候。我帶著裝備,穿過公園朝樹林去,才剛到樹林邊,正要爬上山去時,聽見了聲響。我開始轉頭,然後媽的——喀——有人敲了我後腦一記。你知道,一開始這讓我很火大,但也讓我視線模糊,就在我開始伏低轉身的時候,又來了喀的一記。我一個膝蓋跪了下來,接著又是第三記。我認為還有第四記,但是接下來我只知道自己在血堆裡醒來,時間大約是八點半了。到樹林裡的時候,裡面滿是州警。我回來,去找吉格大夫。」
「輕鬆點,」布魯薩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
安琪說:「但是——」
另一件事是:如果你要如此對付巴巴,那麼為何留他活口?下手綁架的人殺害了莫藍和古提雷茲,並且還試圖殺害布魯薩、安琪和我。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為什麼不乾脆在遠距離之外射殺巴巴,把他也結束掉呢?
「對。」
「愛曼達的屍體在採石場裡被找到了嗎?是不是因為這樣妳才沒穿鞋,女士?」
「什麼都不會有。」布魯薩靠向擋泥板,吸著香菸,然後吐出細細的一道藍色煙霧。
但是我們留下了一名目擊者,一個未來式的幫派分子,名叫尤金。我一直不知道他姓什麼,並且相當確定,如果我當時沒殺掉索希亞,後者絕對會殺掉尤金。也許不在當下,但是絕不會拖太久。我相信,在這幾年之間,尤金必定被逮捕過幾次——那孩子的未來似乎與雷曼金融控股公司(Shearon Lehman)並非同道——在其中一次就捕期間,他一定拿我們來當刑期的協議條件。因為在其他方面,完全沒有任何證據,足以將我們和索希亞的死連結在一起,我確定檢察官於是放棄追蹤這個案件,但是有人放出這個資訊,一路傳到道爾耳裡。
一開始,記者們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風聲走漏:昆西採石場有人用自動武器發射出上百發的子彈,另外在皮契特街發現了兩具屍體,並且看來像是職業殺手操刀。接著,不知如何地,愛曼達.麥克雷迪的名字隨著晨間微風溜出了山區,於是好戲跟著上場。
「有關法洛.古提雷茲,有個謠言流傳。」
快速道路上有人鼓掌叫好,還有人吹起口哨。安琪繼續背對這些人,從領口拉出濃密的髮絲。
「輕微的失溫。」她聳聳肩。「他給我注射了一劑雞湯之類的東西,然後說我可以保住手指和腳趾。」
「你這回可是招惹上一些不好惹的狗娘養的傢伙,老兄。」
「老天,」波爾說,口齒不清。
「還有另一個他媽的傷腦筋消息要讓你知道,」巴巴說。
「多麼令人欣慰,」安琪說。
「吉格大夫說,再敲一記,我後腦的筋腱就會嚴重受創了。老兄,」他說,「我可真他媽的火大了。」
安琪脫掉肩膀上披著的毯子和雨衣,好幾台相機朝她裸|露的肌膚和黑色的胸罩吊帶轉過來。
布魯薩點頭。「用車裡的電話。」
「不會明知故犯的。也許他沒想到你會在那裡出現。」
安琪這時候來到病房裡,拿著棉花片輕拍手臂,縮起前臂,靠向二頭肌。她來到波爾的床邊,往下對著他微笑。
「我有嗎?」
「我自己也問了些問題,你知道嗎?我在吉格大夫那裡聽說了法洛和莫藍的事,所以我讓尼爾森打了幾通電話。聽說警察還弄丟了和*圖*書錢。」
「不,不是這條。這事每個人都曉得。我所聽說的是,法洛和我們並不是同一掛的。」
「你的搭檔在哪裡?」
「你人甚至沒在場?」
「樹林裡兩名槍手,路上還有一個?」我們說完之後,他這麼說。
山丘的顏色逐漸從瘀紫轉變成深粉色時,潛水伕回到採石場裡去,早晨的交通巔峰時間將至,警方用黃色的封鎖線和拒馬圍堵住皮契特街和採石場街。一隊州警則充當人牆圍住山區。清晨五點,州警們留駐在通往各主要道路的出入口,車輛可以穿過檢查哨往來,高速公路的匝道也開放流通。很快地,等在彎道附近的電視台新聞採訪車,和駐紮在快速公路後方的平面媒體記者,就塞滿了公路的緊急通道,他們將燈光打在我們身上,並且探向山區。有好幾次,一名記者對安琪喊著,問她為什麼沒穿鞋。安琪好幾次都垂著頭,豎起放在腿上雙手的中指作為答覆。
「老天爺,」他說,「我搞不懂。」
他的眼睛轉到旁邊,然後又轉回我們身上。「啊?沒事,這些藥物的作用。很難集中精神。」
「腦袋裡嚴重地嗡嗡作響,視線模糊,然後才逐漸清楚,但是我會沒事的。我要定了這個狗娘養的東西,派崔克。沒有人可以打昏我,你知道嗎?」
「上面媽的究竟發生什麼事?」波爾說。
「絕對有我的,」布魯薩說,大剌剌地看著安琪在黑色蕾絲下的胸部。
「沒有。」
「喔,樂吧。」她扮個鬼臉,將運動衣穿過頭,往身子上拉。
「好,」我說,感覺自己的腦袋裡浮起一陣油霧,「再說一次,慢慢說。你到了康寧漢公園——」
「什麼?」他這樣回答。
一當我們回到公寓,安琪跳去沖熱水澡,我則打電話給巴巴。
「這個星期裡有許多令人欣慰的事,」布魯薩丟掉手上的香菸。「我得去找個電話,打電話給我老婆,向她報告好消息。」
「而且沒找到女孩。」
「管他的。反正就是該死的心臟病發。」再次移動身子的時候,突發的疼痛使他噓聲說話。
「什麼?」
布魯薩搖著頭。「他從來不虛張聲勢的。如果他說他可以逮住你們,他一定可以。」
黎明降臨,當拖吊車將凌志休旅車拖離皮契特街,駛向快速道路時,我們仍然留在原地。
在小小的爭辯之後,安琪隨著醫師走到簾幕後方檢查是否體溫過低,管制加護病房的護士也勉強放行,讓我們進入加護病房探視波爾。
「我見鬼了。有人等著,派崔克。有人拿媽的榔頭還是什麼別的東和_圖_書西敲了我的後腦勺,把我給打昏了。我甚至沒能走出公園。」
「你殺了古提雷茲和——」
「我相當確定,」我說,「那上頭一團亂。」我聳聳肩,然後點頭。「我確定,有兩把步槍。」
我不確定自己已經打了結的腦袋還能接受另一個波折,但是我還是說:「說吧。」
我知道。在過去十個小時聽到的所有事情當中,這是到目前為止,最令人沮喪的消息。任何速度夠快,又聰明到足以打倒巴巴的人,絕對是非常非常的專業。
「我在明天的某個時候就會被停職,等候內務調查部門的聽證會。」布魯薩點燃香菸,聳了聳肩。「我最後一樁公務,會是去告知海倫.麥克雷迪,說我們沒能找回她的女兒。」
我朝著方才最後看見道爾身影的工廠門口望去。「他什麼狗屁把柄也沒有。」
「然後樹林裡的槍手,或兩名槍手丟了槍,卻四處留下彈殼?」
「看起來是這樣,」布魯薩說,「要不然就是樹林裡一個槍手拿兩把槍,然後窗戶的通道上還有一個。」
一名站在快速道路上的記者認出了布魯薩,接著其他的記者也同樣發現,很快地,他們由上往下朝我們喊叫,讓我們自覺像是船艙上的奴隸。
「喔,是啊,」布魯薩說,轉過頭看著她。「小隊長說得很清楚,如果你們對任何人說出整件事,他會——我看看怎麼說才正確——『莫里安.索希亞的謀殺案絕對會讓你們吃不完著走。』」
「那麼,斐濟群島好了,」波爾說,「別糾正我了。話說回來,孩子們,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見鬼的事?」
「是四個字,」布魯薩說,笨拙地探手,輕輕地按壓波爾的手臂。
布魯薩拍拍他的手臂。「我們會再回來,夥伴。你別擔心了。」
「據說愛曼達.麥克雷迪的綁匪昨晚被殺,是真的嗎?」
他咧開嘴微笑。「我聽說妳仿效了加拉巴哥群島著名的懸崖跳水選手,親愛的。」
「依我看,絕對是壞消息,」安琪說,布魯薩在她放在車蓋上的菸盒裡拿了另一支菸。
他朝一群警察,以及包圍著古提雷茲那輛凌志休旅車的廂型車方向走去,垂著雙肩,兩手插在口袋裡,腳步有些猶疑,似乎他腳下的土地,和半小時之前,也有了不同。
日出之後沒多久,波爾的狀況從危急進步到安置在加護病房中,於是,除了等待之外別無他事的我們,離開皮契特街,跟在布魯薩的金牛星轎車之後,前往密爾頓醫院。
「沒有?」安琪說。
波爾扮了個鬼臉,接受這個推論的程度,好比他相m•hetubook•com.com信甘迺迪是被一名獨行殺手給槍殺的一樣。他在枕頭上移動著頭,望向我來。「你確定看到了兩把步槍被丟下懸崖?」
「好了,」護士說,波爾的眼睛轉向左側,咂著乾燥的嘴唇,眨著眼睛。「拉夫特波爾斯沒辦法應付這些。」
「你還好嗎?」我說。
「脫掉運動衣的動作會比較難,」布魯薩兀自微笑地說。
「她在採石場裡嗎?」
「巴巴,」我說,「你有,你當時必須下手。」
「阿卡波可,」布魯薩說,「加拉巴哥群島沒有人跳水。」
「這是妳的演出,」我說,「我認為妳已經成為所有目光的焦點了。」
她的皮膚恢復血色——雖然不比平日,但也夠好了。她坐在波爾的床邊,說:「我們兩個,波爾——看來像是一雙鬼魂。」
「發生了什麼事?」波爾再次說,聲音消失在睡意中,我們退開床邊。
「起士知道我和你走得多近。他應該半猜得到,你會要我來支援這檔子事。」
「起士絕對不會笨到派人來敲我的腦袋。」
「警探,愛曼達.麥克雷迪在哪裡?」
「老天爺!」我說。
「她死了嗎?」
「我知道,他和莫藍串謀奪取起士的生意。」
「不,我沒有。」
安琪輕拍他的臉頰。「你來告訴我們。你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什麼?她為什麼會在我手上?」
「上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波爾模糊地說。
布魯薩瞥向我,接著看向安琪,然後露出笑容。「這是委婉的說法。但是,沒錯的。他有你們的把柄。」
「但是沒有彈殼?」
「告訴我愛曼達.麥克雷迪在你手上。」
「是啊。」
我回想這件事。四年前,安琪和我在東南快速道路下,冷血地殺了一個名叫莫里安.索希亞的皮條客兼毒販。我們當時用的是沒有登錄的槍枝,並且將指紋擦拭得乾乾淨淨。
「是嗎?」安琪從車蓋上往下滑,背對著記者,其中一名記者試圖越過欄杆,但是一名州警伸出警棍將他推回去。
「嘿,派崔克?」
「哇,」波爾說,「我滿聰明的嘛,啊?」
「你還記得自己回報案子嗎?」布魯薩問。
「那他是哪一掛的人?」
「謠傳贖金丟了,是真的嗎?」
安琪微笑,拿起波爾床邊小推車上面的手帕擦拭他的額頭。
安琪顫抖著抵抗寒氣,我和她一起發抖。
「不,」波爾說,「等等。」
「我知道。」
「我的演出?」她對我說,帶著哀傷的微笑,輕輕搖頭。「這是他們的表演,老兄。全是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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