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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迪用他鑰匙圈上的遙控器解除了防盜設施,那輛奧迪車嗶了兩聲,然後他打開後行李廂。
科迪扭著頭,想讓耳朵掙脫我的手,但我抓得很緊。他的眼睛往後翻,臉頰鼓起又凹陷。
「我聽懂了。」科迪勉強說。
「噓,」我說,「你屋裡有人嗎?」
我又多等了一會兒。
「怎麼回事?」我問巴巴。
科迪在地上扭動著,雙眼緊閉,臉部扭曲得像張恐怖的油灰面具。眼皮底下迸出淚水,左邊褲管一塊急速擴大的水漬,冒出一股濃烈的尿臊味。
巴巴聳聳肩,然後他拿網球拍朝奧迪車的後行李廂使勁一揮,在車蓋中央砸出一道大約九寸長的凹痕。
「什麼?媽的我怎麼會曉得?」
「我明白!我明白!」這會兒變成尖叫了。
科迪嘴唇吐出一個帶著喉音的嘆息,往上看著巴巴的臉,那種感激的眼神簡直讓人不好意思看下去。
「閉嘴,能用的。」巴巴手腕一抖,彈筒彈開來。一枚金色的子彈往上瞪著我們,其他膛室都是空的。「看到沒,裡頭有一顆子彈的。」
我退到一邊,巴巴繞到車子這邊,從軍用雨衣的口袋掏出一把點二二口徑的手槍,拴上滅音器,指著科迪.佛克臉部的正中央,扣下扳機。
我朝巴巴舉起一隻手。
我舉起一隻腳,踩住他的胸口,硬把他往後踹回去。
「我真的好恨這傢伙,」我跟巴巴說,「儘管我還根本不認識他。」
我的保時捷是一輛一九六三年款的Roadster敞篷跑車。十年前我買下來時,幾乎只剩個車殼能用,接下來我花了五年,陸續買零件修復。就這輛車本身而言,我並不喜歡;不過我得承認,每當我坐在方向盤後面,的確感覺自己像是全波士頓最酷的男人。說不定還是全世界最酷的。安琪以前老說這是因為我太不成熟了。安琪說的大概沒錯,不過呢,直到最近,她開的還是一輛麵包車。
「好吧,科迪。只是個遊戲。現在這是最後一局。你聽好了:只要我聽到波士頓有女人——任何女人——被跟蹤狂騷擾,或是被強|暴,或是過得不如意?科迪,我就會假設是你幹的。然後我們會再來找你。」
「是嗎?」巴巴說和_圖_書,「哪裡寫的規定?」
「你的工作是什麼?」
巴巴把彈筒關上,舉槍瞄準。槍空響了一聲,科迪尖叫。巴巴又扣扳機,空響第二下,科迪發出一種又哭又笑的怪聲。
「喔。」
我一拳搥在他肚子上。他肺裡的空氣吐出來,嘴巴反覆張開又閉上幾次,想多吸進一點氧氣。
科迪的雙眼發暗,一滴濃稠的血開始沿著他的鼻梁往下淌。「不,我沒有。誰——」
我揪著他的頭髮朝車子上一摔,讓他背靠在駕駛座旁的車門坐著。
他雙眼中的恐慌褪去,開始清晰起來。「我從沒碰過那婊子的車。」
「安靜點,科迪。安靜點。要是你敢再去煩女人——任何女人——我們就放火燒了你那幾家餐廳,讓你一輩子坐輪椅。聽懂了沒?」
我得承認他考倒我了。
科迪掙扎著讓雙眼集中焦點,往上看著我的臉。
「然後你會死,科迪。你會死。」
巴巴聳聳肩。
他睜開眼睛時,我們站在那裡往下看著他。他手指摸摸鼻子,驚訝地發現鼻子還在。
「媽的,這搞什麼——」
我把那團字條塞進他嘴裡。他睜大眼睛,設法不要被噎住。我把他的下巴往上扣,他的嘴巴閉上了。
「一顆。」我說。
「那當然。」
這段關於女人的話,引出了科迪身上的愚蠢。也許是因為我們告訴他,他再也不能以他喜愛的方式擁有女人。無論原因是什麼,他搖搖頭,咬緊牙關。他眼中浮現一種掠食動物的興致,好像他發現了我的致命弱點:關心「弱勢」的女性。
「然後我只是希望有人可以給我個好答案,這問題搞得我很煩。」
「為什麼你會把車停在車道上(park in a driveway),可是會開車在林蔭道上(drive on a parkway)?」巴巴握拳遮掉一個哈欠,望著窗外問。
巴巴把槍口指著科迪的胸膛,再度扣下扳機。
巴巴扔出那支網球拍,像美洲原住民投擲戰斧那樣,網球拍神準地擊中科迪.佛克的額頭正中央,讓他整個人往後撞上車庫的牆。他垮在地上,右眉一道口子血流如注,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巴巴說:「不過再和_圖_書確定一點也不為過,是吧?」然後把網球拍扔在那輛汽車的引擎蓋上。
「科迪。」我低聲說。
「如果你肯讓我弄的話,」巴巴說,「他現在就會被炸爛了。」
我手背朝他前額的傷口揮過去,他慘叫。
我在座位上轉身。「我們不會殺他。」
巴巴微笑,網球拍朝科迪.佛克的胯|下猛力一揮。
「哪家餐廳?」
「說你聽懂了,科迪。」
科迪.佛克關上他的後行李廂,站在車旁一會兒,強壯的下巴昂起,望著停車場前面的網球場。他看起來像是在擺姿勢,或許是等人給他畫像,而他濃密的深色頭髮、輪廓分明的五官、精心雕琢的軀幹,加上一身柔軟而昂貴的衣服,當模特兒是綽綽有餘。他似乎意識到有人在看他,但不是我們;他好像就是那種人,隨時覺得有人在看他,不是帶著欣賞就是羨慕的眼光。那是科迪.佛克的世界,主角是他,我們只是住在裡頭的小人物而已。
「耶穌啊!」
巴巴瞄準了科迪的腦袋。
「你不覺得福特的維多利亞皇冠(Crown Victoria)跟這裡比較配?」
我看著巴巴。他聳聳肩,我點點頭。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開餐廳的。」
「一顆就夠用了。」
「好,我,我是跟蹤了她一下,或者隨你們說那是什麼。只是個遊戲,只是個遊戲而已。可是我沒動她的車,我從來沒有——」
「什麼?」巴巴說。
「你做哪一行的,科迪?」
「第六次準能成的。」巴巴說。
科迪.佛克駛入一棟巨大的殖民式灰泥建築物旁的小車道,我跟在他後面,等到車庫門呼嚕嚕開始往上捲時,我關掉車前燈。雖然他的車窗都關著,我還是聽得到他車上音響傳來轟然的低音節奏,我們就跟在他後面駛上車道,但他根本沒聽見。我在車門前關掉引擎。他下了那輛奧迪,我們也在車庫門開始降下前下了保時捷。他開了後行李廂,我從車庫門底下走進去,跟他一起待在裡面。
「看著我。」
我點點頭。
「上回我問你,你也是這麼說。」
擊錘敲在空蕩的槍膛,但一開始科迪好像沒搞懂。他閉上眼睛尖叫:「不!」然後和圖書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科迪,」我說,車庫門在後頭轟的一聲剛好關到底,「除非我直接問你問題,否則你半個字都不准出聲,懂了沒?」
「何況,」巴巴說,「你知道,只要逮到機會,他就會強|暴她。」
「不曉得。」
科迪的雙手猛地擋在身前。「慢著!」
「然後呢?」
「再試一次。」
「巴巴。」
「我討厭折磨女人的人,科迪。操他媽的恨死了。我老是想,如果那個女人是我姊妹呢,或是我媽呢?你懂了沒?」
「我是餐館業主。」
「你覺得他明白了嗎?」我問巴巴。
「你不能因為他毀掉一個女人的車,就殺了他。」
「很高興我們開了保時捷來。」巴巴說。
「不!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我……我……凱倫.尼寇斯,對吧?」
「納罕鎮的船塢餐廳,市中心的旗竿餐廳是我的,崔蒙街的燒烤餐廳我有股份,另外還有布魯克林的四號餐廳。我……我……」
科迪往上看著滅音器的槍口,後腦勺磨著地板。他嘴巴大張,好像在尖叫,但發出來的只是一種無力的高音調,「不、不、不。」
「不曉得。我裝了子彈的。」
我站起來,走向小木門,始終沒回頭。
科迪的肺裡猛吐出一口氣,又開始喘起來。
「如果能確保他不會再犯,那就好了。」
「下回,我們就直接關燈了,」我手指頂頂他的下巴,「聽懂了沒?你就再也不會聽到我們或看到我們了。」
他雙眼警醒地眨了眨。
最後科迪頭轉向我,那張皺臉的怪相讓我想起骷髏的微笑。
巴巴把那把點二二手槍的滅音器拆下。手槍放在軍用雨衣一邊口袋,滅音器放在另一邊。他走到牆邊,撿起那支網球拍,然後走回來俯視著科迪.佛克。
巴巴打開網球拍的套子,扔在地上。
「如果保險公司不肯付錢修她的車,科迪,我們就帶著帳單再來找你。」
我說:「你一定要明白我們有多當真,科迪。」
「我恨這些潛在的強|暴犯。」巴巴說。
「我也是。」
我拉著科迪站起來。「科迪,你喜歡騷擾女人。或許有時還會強|暴她們,如果她們不乖乖聽話,就狠狠揍她們,是嗎?」
科迪開出和-圖-書停車場右轉,我們跟著他開過水城,繞過劍橋市的邊緣。他在協和街左轉,駛向貝爾蒙鎮——波士頓時髦貴族郊區中,比較時髦貴族的一個區域。
我們離開幹道,跟著科迪.佛克開到一個霧褐色的地帶,沿途有高大的櫟樹和巧克力色的都鐸式建築,夕陽留下了一抹深古銅色的餘暉,為晚冬的街道染上一片秋意;像是鑲著彩繪玻璃、充滿深色柚木和精緻掛毯的私人圖書室,有一種富貴世家的精緻悠閒氣息。
他看到我,往後驚跳,還伸出雙手擋在面前,好像要躲開一大群人似的。然後他開始瞇緊眼睛。我塊頭不是特別大,而科迪精壯又高,還渾身肌肉。他一開始看到自家車庫裡有陌生人的恐懼逐漸消退,轉而打量起我的分量,又看到我沒帶武器。
科迪忽然雙手撐地,要朝我們撲過來。
巴巴已經從科迪的袋子裡抽出了網球拍,在手中慢慢旋轉著。「為什麼你會把車停在車道上,可是會開車在林蔭道上?」他問科迪。
科迪.佛克身上的痛開始平息,皺臉怪相也開始緩和了;貼著髮際的皮膚開始放鬆,呼吸節奏也變得較為規律。但恐懼仍在,因為鑽得太深了,我知道他會有好幾夜頂多睡一、兩個小時,至少有一個月進了車庫後不敢立刻關上車庫門。而且會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會至少回頭察看一次,提防巴巴和我出現。我幾乎可以確定,科迪.佛克的餘生將活在一種恐懼狀態中。
「你那玩意兒是在庭院舊貨大拍賣買來的嗎?」我問。
然後巴巴冒出來。原先科迪車子後行李廂的蓋子擋住他,他伸手給關上,科迪一看猛吸了口氣。巴巴對人就能造成這種效果。他的臉像是發瘋兩年了——彷彿他腦子和良心開始停擺時,五官也跟著柔和且停止成長——臉部底下的那具身軀,老讓我覺得像個鋼製貨車廂長出了手腳。
我在他身旁蹲下,扯著他右耳湊近我嘴邊。
科迪彷彿尾椎著火似的坐直起身子,嘴裡冒出一個全世界最響的打嗝聲,然後兩手抱著肚子,吐在自己大腿上。
「嗯,是,懂了。」科迪瞥了巴巴一眼,好像整個人縮小了。
我看著科迪掙扎,一陣陣痛苦在他全和_圖_書身亂竄,鑽入他的肚腸、他的胸腔、他的肺部。汗水有如一陣夏日驟雨,沖濕了他的臉。
「拜託不要再敲車子了!」科迪說。
他雙手摀著眼睛說:「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再度發出又哭又笑的怪聲。
「什麼?」他瘋狂地四處張望,「沒有,沒有。我單身。」
「然後操他媽把你的老二給閹了。」巴巴說。
巴巴本來想在那輛奧迪的引擎體上綁一些C4炸藥,再把引爆線接到奧迪的防盜傳送器上。C4炸藥可以炸掉半個水城,把奧本山俱樂部給炸到羅得島去。巴巴不明白這個主意為什麼不好。
科迪又閉緊了眼睛,巴巴扣下第三次扳機,又是擊中空蕩的槍膛。
我看著巴巴,翻了個白眼。
「我……什麼?」
「該死。」巴巴說。他舉起槍湊近眼前,皺眉瞪著,然後再度往下指,此時剛好科迪張開一隻眼。
「恨一下沒關係,」巴巴說,「又不必花錢。」
又是一聲乾響。
「剛剛我說你該怎麼講話來著,科迪?」
科迪說:「唔。聽懂了,唔。我不認為我辦得到。」
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拿出凱倫.尼寇斯曾留在他車上的字條,揉成一團。
科迪.佛克開的是一輛珍珠灰的奧迪Quattro車,那天晚上九點半,我們看著他開出奧本山俱樂部。他的頭髮剛梳過,還是濕的,運動包裡伸出一支網球拍的拍柄。他穿著柔軟的黑色皮夾克,裡頭是乳白色的亞麻背心,白色襯衫上的扣子扣到喉嚨,下身是褪色的牛仔褲。皮膚曬成很深的古銅色,走起路來一副要人滾開別擋路的氣勢。
「剛剛那是個問題,科迪。」
巴巴打開出車庫的那扇小木門。
「我覺得他明白了。」巴巴說。
巴巴輕鬆舉起一手,點點頭,然後流暢地對空反手切球,球擊中奧迪車的後車窗。玻璃轟然爆響,碎片落遍科迪車子的後座。
「可是他剛剛才敲碎我的——」
我望著他的眼睛,看裡頭的恐懼是否轉成了憤怒,裡頭的脆弱感是否被天生掠食者那種慣常的優越感所取代。我等著看凱倫.尼寇斯在停車場見過的那種眼神,也就是巴巴剛掏出點二二手槍之前,我瞥見的同樣眼神。
他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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