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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我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後抬起另一隻腳,又開始跳來跳去,設法把第二隻鞋子穿上。東尼把兩隻鞋子都穿好了,一拐一拐回到沙發上坐下,因為剛剛跳半天而氣喘吁吁。東尼的鞋子沒鞋帶,只有魔鬼氈。據說是——哎,別提了。你可以猜。東尼把魔鬼氈黏好,站了起來。
「抱歉剛剛兇你。」
他往回坐。「我在那艘船上就是那個感覺。或許你的朋友,或許她昨天夜裡也有那個感覺。就像是,『哇,我從來沒飛過。來試試看吧。』你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麼嗎?」
所以我去過我的生活,也讓凱倫.尼寇斯去過她的生活。然後,當然,我忘了回電給她。
「酒嗎?」
當時我人不在,她在我答錄機裡留了話。一個小時後,我回辦公室拿太陽眼鏡,聽到了留言。那個星期我連辦公室的門都沒開,因為我休假和凡妮莎.摩爾去百慕達玩,她是個辯護律師,跟我一樣對認真的感情關係沒興趣。不過她喜歡沙灘,喜歡台克利雞尾酒和黑刺李琴酒調的嘶泡酒,還喜歡中午做|愛外加傍晚按摩。她穿著正式套裝就很引人垂涎了,換上比基尼更是辣得會害人心臟病發,而且她是我當時所認識的人裡頭,唯一跟我一樣膚淺的。所以有一兩個月,我們是絕配。
結果我們真碰上了幾次塞車——在路易斯頓市外圍的幾波小事故,然後是波特蘭,接下來是肯納邦克港和歐根奎特鎮的那些濱海社區。柔和的夏日早晨逐漸轉為灼烈的白晝,在高掛的太陽之下,樹木和道路和其他車都閃爍著蒼白、嚴酷、憤怒的光芒。
我進了那棟釣魚小木屋,東尼坐在客廳地板上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你怎麼拖到現在才來?」他嘆了口氣,用遙控器關掉正在看的卡通片《淘氣小兵兵》,然後搖搖晃晃站起來,拍拍大腿好讓血液恢復循環。
「對,沒錯。」
東尼的保釋保證人是莫歐.貝格司,以前當過警察,他本來是該扮硬漢,帶著催淚瓦斯、電擊棒、黃銅指節套和雙節棍親自去追捕東尼的,不過他最近痛風發作,每次開車超過二十哩,右臀就痛得像有一群火蟻在咬他。此外,東尼和我是老交情了。莫歐知道我會找到他,毫無問題,而且東尼看了我不會想逃掉。這回東尼的保釋金是他女友吉兒.德摩特出的。東尼有一長串女友,這些女人見了他就有不能自拔想當他老媽的慾望,而吉兒是最新的一任。東尼大部分的人生就是這個調調兒,或至少我所熟悉的部分是如此。東尼會走進一家酒吧(他老是走進酒吧)坐下來,開始跟酒保和-圖-書或坐隔壁的人講話,半個小時後,酒吧裡大部分的未婚女人(外加幾個已婚的)就會圍繞著東尼的座位,買酒請他喝,聽著他緩慢、抑揚頓挫的聲音,判定照顧這個男孩只需要營養和愛,或許外加上幾堂夜間部分的課。
我回頭望著他緊緊貼著鋼柵格的臉,臉頰的肉都透到我這邊了,像一顆顆柔軟的白色栗子。
不過東尼真正的麻煩,至少在法律上,並不是保險箱,也不是他的愚蠢(雖然愚蠢也沒替他帶來好處);而是他喝酒。東尼每次坐牢,除了其中兩次,全都是因為酒醉駕車,而他最近一次坐牢也不例外——清晨三點在北方大道的南向車道上往北逆向行駛,罪名包括拒捕(不理會警察要他停車的命令,還繼續往前開)、惡意毀損公物(他撞壞的)和逃離事故現場(他爬上了一根電線桿,因為他有個理論,認為暗夜裡爬到撞毀汽車的上方二十呎之處,警察可能就不會發現他)。
「我猜想,就是我上船的原因。那種未知——他媽的對這輩子的所有未知,你懂嗎?那種感覺逮住你,搞得你發瘋。你就是想知道。」
「拜託,」我說,「說真的嘛。」
東尼微笑。「就是因為你不會飛啊。」
「你打算逃嗎?」
「即使你不會飛?」
幾個月後,從收音機聽到關於她的消息時,我正開車帶東尼.綽維納從緬因州開車回波士頓。東尼在保釋期間溜到外州去了,認識他的人公認他是波士頓最厲害的保險箱竊賊,但同時也是全宇宙最蠢的人。
之前對付過科迪.佛克的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了她寄來的一張支票,她名字的字母「O」裡畫了個笑臉,支票四周的邊緣壓印著一隻隻黃色小鴨,信裡還附了一張卡片寫道:「謝謝!你絕對是最棒的!」
他設法把那隻鞋給穿上了,腳放回地板時踉蹌了一下。「才不呢,老哥。你明知道的。」
「如果我讓你以為在我開車時打酒呃沒關係,東尼,接下來你會覺得小便也沒關係了。」
「跳樓的那個女人,」我說,根本不確定我幹嘛要跟東尼這樣的人解釋,「我可能認識她。」
「是哦,我讚得很。」
等到我們抵達波士頓,他又開始打鼾了。
他手掌拍拍隔在我們之間的鐵柵,又打了個酒呃,然後道歉。他蜷縮在車子地板上,輕聲唱著卡通《摩登原始人》的主題曲。
「這事你知道?」
其實我們之前已經在緬因州暫停了幾次,又在新罕布夏州停了一次。如果你讓一個棄保潛逃的酒鬼帶著十二瓶啤酒上你的車,就會有這樣的下場。不過和圖書老實說,我其實沒那麼在乎。我很樂於與東尼為伴,就像你會樂於和一個十二歲的姪子為伴,他的理解能力有點遲鈍,但本性卻和善得不得了。
東尼昂起下巴,那張臉因為思索而皺起來。
東尼眼睛濡濕,湧上雙頰的笑容太大又太寬。「有時那個會召喚你,你知道吧?」
那個凱倫.尼寇斯似乎不像是會裸體跳樓的人,可是我知道是她,我就是知道。
牛頓市可能有別的凱倫.尼寇斯,大概有好幾個。這是個很尋常、平庸的美國人姓名,無趣又普通,就像麥克.史密斯或安.亞當斯一樣。
以前東尼也曾在保釋期間溜掉,每次都是跑去緬因州。他會開車去,雖然他沒駕照。他從來沒拿到過駕照,因為筆試考了九次都沒過。不過他會開車,至於他專精的那部分,可以證明人類尚未發明出他開不了的鎖。所以他會開三個小時車,到他過世的父親位於緬因州的釣魚小木屋。在路上,他會弄幾箱海尼根啤酒和幾瓶百家得蘭姆酒,因為東尼除了擁有全世界最小的人腦之外,似乎還決心擁有全世界最耐操的肝,然後他會蹲在那間小木屋裡看迪士尼早期的「樂一通」卡通節目,直到有人去抓他。
「其實呢,不知道,」我看著後視鏡,「東尼,你為什麼要上那艘船?」
「差不多吧。」
我點點頭。
後座的東尼醒來問:「怎麼了?」
「是宗教原因嗎?」
我們才剛進入麻州,我按了車上收音機的搜尋鍵,想碰運氣看能否收聽到波士頓的另類搖滾電臺WFNX,雖然離他們微弱的電波還有好一段距離;此時凱倫.尼寇斯的名字忽然從一團混亂的靜電雜音和嘶嘶的氣音中冒出來。收音機的LED螢幕上,頻道數字急速往前增加,只在九九.六頻道的微弱訊號中暫停一下。
「不用,謝了,東尼。我不想把啤酒當早餐。」
電臺搜尋裝置繼續往前,跳到一〇〇.七頻道。
「以前有個傢伙拿霰彈槍指著我的臉,當時我很確定他就要扣下扳機了。」
他打了個哈欠,「今天早上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那小妞一|絲|不|掛地跳下海關大樓,忘了地心引力會殺人的。大哥,你知道嗎?地心引力會殺人的。」
「閉嘴,東尼。」
他抬起眼睛看著我,那種受傷的眼神像隻淋了雨的倉鼠,「唔?」
「一般禮貌?」
「噓!」我舉起一根手指。
「你知道,」我們離開小木屋時他說,「以防萬一我們碰上塞車或什麼的。」
「你打完酒呃也該說聲對不起吧,老和*圖*書兄。」
「就那麼一瞬間,」——東尼舉起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相距只有一髮之差的手勢——「那麼一瞬間,你心想,這可能會很酷。對吧?」
「喔,狗屎,大哥。對不起。我有時候會不小心得罪人,你知道的。」
「我帶點啤酒在路上喝行嗎?」
我伸手按下收音機的手控鍵,車子微微歪了一下,然後我轉回九九.六頻道。
讓一個要去坐牢的人在路上喝瓶啤酒,我看不出能有什麼壞處。「沒問題。」
東尼聲音柔軟,有張看似單純的小臉,很容易讓人信任。鷹鉤鼻上方一對憂傷的杏仁眼,笑起來唇角彎彎,彷彿是在說:「朋友啊,我東尼也有過相同的遭遇哩。」而真的,你還能怎麼辦呢?也只能買一輪酒,跟這個熟悉如老友的新朋友互訴心事。
我對著後視鏡朝他微笑。「或許吧,類似的感覺。我再也不明白了。」
我伸手要按重播鍵,凡妮莎又按了喇叭,更大聲也更久,於是我的手指跳過去按了刪除鍵。我知道佛洛依德會認為這個錯誤是源自潛意識,八成也沒錯。不過我有凱倫.尼寇斯的電話號碼,而且我一個星期後就會回來了,到時候我會記得打給她的。客戶必須了解,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圈內流傳的笑話是,東尼的腦袋還不見得比一個罐頭聰明。把東尼放在一個裝滿馬糞的房間裡,二十四小時之後他還會在那邊找馬。東尼曾以為「體力勞動」(manual labor)是墨西哥總統,名叫曼紐爾.雷伯。有回他還問人電視綜藝節目《週六夜現場》是星期幾播出的。
但我胃裡泛開一股涼意,告訴我這個從海關大樓觀景臺跳樓的凱倫.尼寇斯,就是我六個月前認識的那個,就是會燙襪子、收藏絨毛玩具的那一位。
東尼四下找鞋,在地板上一個抱枕底下找到了。「要喝啤酒嗎?」
我望著眼前的高速公路,在烈日下染上了一層金屬藍的色澤。即使把冷氣開到最大,我還是可以感覺到頸背皮膚上的熱刺感。
「嘿,派崔克。莫歐叫你來的?」
「東尼?」
「你不錯,派崔克。」
「嘿,肯錫先生。我是凱倫。你,呃,先前幫過我,好像是一個月還是六星期前吧?呃,所以,好吧,麻煩給我個電話。我,啊,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談。」然後暫停一下,「好吧,所以,對,打個電話給我。」然後她說了她的電話號碼。
就在新罕布夏州那段旅程的某個地方,東尼的電動遊戲機Game Boy不再發出聲響了和圖書。我看看後視鏡,發現他在後頭睡著了,發出輕柔的鼾聲,雙唇微微掀動,同時一隻腳前後搖晃,像狗的尾巴。
長了那張臉,如果東尼選擇當個騙子,一定非常稱職。但畢竟東尼不夠聰明,沒辦法耍騙局,或許他就是人太好了。東尼喜歡人。幾乎人類的一切所作所為都讓他感到迷惑,但他也真心喜歡。不幸的是,他也喜歡保險箱,非常喜歡。或許只比喜歡人多一丁點兒。他的耳朵尖得可以聽見一根羽毛落在月球上的聲音;他的手指靈巧得可以單手蒙眼解開魔術方塊。降生這個星球二十八年來,東尼破解過太多保險箱,因而隨時只要有某個銀行金庫夜裡被洗劫一空,警察一早還沒去當肯甜甜圈店(Dunkin' Donuts),就會直接開車到東尼位於南波士頓的家,而且法官簽發搜索與逮捕傳票的速度,快得就像我們大部分人簽支票一樣。
「什麼?」
東尼打開冰箱,拉出整整一箱十二瓶裝的。
凡妮莎在外頭馬路上按喇叭。
對照後來將會發生的事情,我希望能說,我從來沒再聽到過她的消息,直到六個月後在收音機裡聽到了那則新聞。但真相是,我收到那張支票的幾個星期後,她打過電話給我。
「是那種未知。」他說,然後又打了個酒呃。
「不會啦,大哥。不過我還真希望自己帶個大杯子之類的。」
我再度認真想到凱倫.尼寇斯(Karen Nichols),是在六個月之後。
「我們下一個交流道會出去。」
我們的飛機一個小時後就要起飛,路上一定會塞車,而且凡妮莎會用臀部和小腿肌肉做那麼一件事,那在大部分西方文明國家大概都是非法的。
「有過一次。」
「警方消息來源說,目前還不知道尼寇斯小姐是如何進入海關大樓的觀景臺。現在播報氣象,氣象專家吉爾.哈頓表示,未來幾天的天氣將會更炎熱……」
我們已經快到旅程的終點,但眼前的路卻漫長得彷彿永無止境,最後三十哩懸在我腦子裡頭,就像一根鋼製鐘擺。
東尼坐在那輛九一年黑色Cherokee吉普車的後座,我原先那輛維多利亞皇冠春天時引擎燒壞了,就換了這輛車。我難得一趟去抓棄保潛逃的犯人,這輛Cherokee很適合這個任務,因為前座和後面的貨車廂之間有一道鋼柵欄。東尼就坐在柵欄後面,背靠著備胎上方的塑膠皮面座椅。他兩腿伸直,像隻貓在太陽曬暖的窗臺上安然躺著,打開他那天午後的第三瓶啤酒,打了個酒呃。
我讓他收拾好他帶來的一套換洗衣服、他的電動https://www.hetubook.com•com遊戲機Game Boy,還有幾本路上要看的漫畫書。到了門邊他停下來,滿懷希望地看著冰箱。
他想把一隻鞋子穿好,一腳往內側弓起,抓著腳踝往上提,單腳跳來跳去。「你打算給我上手銬嗎?」
他瑟縮了一下,好像挨了我一拳似的,然後別開臉,又去拿啤酒了。
他揉著下巴。「因為我不會游泳。」他聳聳肩。
東尼.綽維納這些年搞到過幾筆肥錢,即使扣掉他的酒錢,外加花在找妓|女打扮成印地安女人喊他「扳機」的費用,也還是算得出他有不少現金不曉得藏在哪兒。反正那些錢絕對夠他買張機票了。可是東尼棄保潛逃,可不是飛到佛羅里達或阿拉斯加或哪個比較難找的地方,而是向來都開車到緬因州。也許就像某個人說過的,因為他怕搭飛機。或者也許就像另外有個人猜的,因為他不曉得什麼是飛機。
我點點頭。「那就不上手銬了。」
他搖搖頭。「就像你那個跳樓的朋友。」他跪坐起來,鼻子湊在我們中間那道鐵柵上,「就好像,我有回去這麼一個傢伙的船上,對吧,我不會游泳,可是我卻搭上船出海去。我們碰上這麼個暴風,我跟上帝發誓,那艘船就整個往左倒過去,又整個往右倒過去,媽的那些大浪就像一條條大馬路,在我們四面八方扭來扭去。然後,好吧,我嚇死了,因為我要是掉下船,我就完了。可是同時呢,我也不曉得要怎麼講,我有種滿足的感覺,懂嗎?覺得好像,『很好,我的問題就要得到解答了,再也不必好奇自己何時何地又是怎麼死的。我就要死了,就在眼前。那真是個解脫啊。』你有過這種感覺嗎?」
「唔,沒關係啦。」他喝了口啤酒,看著我的眼神還是小心翼翼。
東尼揉著眼睛,「好瘋狂喔,對吧?」
東尼朝我在後視鏡裡的眼睛瞧。「對不起。我不曉得你會堅持這種,嗯——」
「……目前已確定是牛頓市的凱倫.尼寇斯,顯然是跳下了……」
「是嗎?」他睜大眼睛,臉稍微不再那麼緊貼著柵格了,「什麼時候?」
我看了小屋一圈。東尼才來這邊一天半,就已經把每個窗臺都排滿了海尼根啤酒的空瓶。那些綠色玻璃映著湖面反射的陽光,再折射進房間裡,形成一道道小光,整個釣魚小屋就像愛爾蘭傳統節日聖派崔克節的酒館一樣,發出祖母綠的光芒。
我在一個下層抽屜裡找到了我的太陽眼鏡,同時聽到凱倫.尼寇斯的聲音透過一個小擴音機播放出來。我好一會兒才聽出是她,不是因為我忘了她的聲音,而是因為那聲音不像她。聽起來沙啞疲倦又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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