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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沒錯,最糟糕的是——她打過電話給我。就在我對付過科迪.佛克的六個星期後,也就是她死前的四個月,就在她走向崩潰死亡的中途。
東尼說:「嘿,莫歐。」
而我沒回電給她。
「沒有,大哥,可以借一下廁所嗎?」
「莫歐,」我說,「你左腳踝槍套裡有把傢伙,背後口袋裡有根灌鉛的橡皮棍。」
莫歐朝我瞇起眼睛。「他喝醉了?」
「少叫得這麼親熱,混帳。手腕伸出來。」
「你敢伸手去摸那把傢伙或橡皮棍,我就讓你好好見識一下我今天心情有多壞。」
到了五點,他們關閉了觀景臺,只有參加特約住房的人才有密碼可以進入,此時凱倫躲在觀景臺上的某處,然後到了九點,她跳樓了。
我扣住他喉嚨的手稍微鬆開。
「好吧,」我說出聲,「好吧,凱倫。我會看看我能查出什麼,我會盡力設法查的。」
「你讓他喝酒?」莫歐粗喘著氣,活像有一大塊肉糰卡在他的食道裡。
我把那疊報紙的體育版拿掉,看到下頭的頭版。凱倫.尼寇斯上了頭條:『女子跳下海關大樓。』報導旁邊有一張海關大樓夜景的彩色照片。
凱倫.尼寇斯那個充滿希望、校友會皇后的笑臉從乘客座上瞪著我,露出白牙,健康快樂又無知。
他朝我豎起大拇指。
我發動吉普車駛出停車位時,她還在搖頭。
「媽的這傢伙喝醉了,」莫歐說,「肯錫?」
東尼又打了個酒呃,開始唱起「雨點不斷落在我頭上」。
www.hetubook.com•com篇報導的開頭寫道:「一名顯然心煩發狂的牛頓市女子,昨天深夜從本市最珍貴地標的觀景臺跳樓身亡。」
莫歐坐起身子,雙腳落回地板上。他揉著喉嚨乾咳,活像貓在吐毛球。
「操他媽你在幹嘛,肯錫?」
「你痛風怎麼樣了?」東尼似乎真的很關心。
隨著啪的一聲,東尼挑開手腕上那個手銬的鎖,走進廁所。
我睜開眼睛,看到兩個從塔夫斯醫學中心走出來的醫學院學生,身穿實驗室白袍,沿著海洋街匆忙往前走,一面狠狠抽著菸。
「怎麼?」莫歐拿出手銬,銬住東尼的左手腕,另一頭扣在椅子扶手上。
她來找過我求助。我以為我幫了她,或許也的確是,但接下來六個月,她的人生完全崩潰,完全不像我當初認識的那個人,彷彿昨夜從海關大樓跳下來的那具身軀,屬於另一個陌生人。
我撫平報紙,仔細摺好,夾在腋下。
「莫歐,我的錢在哪個抽屜裡?」
莫歐說:「走著瞧,你走著瞧。沒了珍納洛,我聽說你賺錢賺得很辛苦。到了冬天你就得求我給你差事了,你會求我的。」
東尼坐回他的椅子,用手銬重新銬住自己的手腕。
整整四個小時,她就坐在那兒,二十六層的高樓上,想著要不要跳樓。我很好奇她是縮在角落,還是走來走去,或者往外俯瞰整個城市,抬頭望著天空,看看周圍的燈火。她腦中回憶起這輩子多少片段點滴和重大轉折?她是在和圖書哪一刻忽然覺得一切清晰無疑,決定攀過那道四呎高的頂樓圍牆,步入黑暗的空間?
一塊半磅重的肉撞上我的肩膀,我轉頭看到莫歐收回他緊握的拳頭。
我又繞出辦公桌,從地上撿起報紙。
東尼聽出我的口氣不對,歌唱到一半停下來。
「死者身分已確認為凱倫.尼寇斯,」那篇報導接著寫道,「她跳樓身亡前,將錢包和衣服留在觀景臺上……」
「比你好,小雜種。比你好。」
凱倫.尼寇斯的死讓我苦惱,這只是一部分。但除此之外,我想是因為我恍然大悟,過去一年我已經失去對這份職業的興致。我已經厭倦去替人追查躲債者的下落,去偷|拍那些詐領保險金的騙子,看著一個個男人跟他們瘦巴巴的情婦玩家家酒,而一個個女人則跟他們的阿根廷網球教練不光是練球。我想,我厭倦了人——他們那些老套的罪惡、老套的需求和蟄伏的慾望。我厭倦了人類那種可悲的愚蠢。而沒有安琪跟我彼此翻白眼,譏嘲著這整片敗絮其中的浮華表相,一切就再也不好玩了。
我閃身躲過那記拳頭,放下報紙,右手扣住他的喉嚨。我把他往後推,讓他背抵著辦公桌。
「閉嘴,操蛋!沒人在跟你講話。」
「最好不要是支票。」
我的車停在莫歐.貝格司保釋公司外頭,就在中國城的海洋街上,我坐在車裡看那份報紙。報導大半都是我在收音機裡聽到過的,不過上頭有一張凱倫.尼寇斯駕照上的照片。
「你對我的評價本來就www.hetubook.com.com很差,」我說,「付錢吧。」
當時我在忙。
我很確定他是在跟東尼講話,但對莫歐這種人,你永遠說不準。
「到了納舒亞街的看守所那邊,」我告訴他,「有個警衛叫比爾.庫茲米克。跟他說你是我朋友,他會照顧你的。」
一名華人女子經過我的吉普車前方,看到我在自言自語。她瞪著我。我揮揮手,她搖著頭走掉了。
「這傢伙喝醉了。」莫歐說。
莫歐笑了。「怎麼?他要帶著這張椅子去?」
我放開他,讓他躺在那兒喘氣,同時我繞到桌子後頭,打開那個抽屜,找到我的錢,用橡皮筋綑著。
我低頭再看了一眼她的臉,逼自己看著她充滿希望的雙眼。
莫歐問東尼:「你相信這個操他媽的傢伙嗎?」
他放下三明治,用餐巾擦擦油膩的手指和嘴巴,然後走出辦公桌後頭,同時我讓東尼坐在椅子上。
「老天,」我說,「真遺憾哪,啊?」
「不、不,是現金。」
莫歐說:「嘿!」
「你聽到沒,肯錫?」莫歐的拳頭又敲過來。
「莫歐,」我說,「別鬧了。」
「哪個抽屜?」我問莫歐。
「我剛剛怎麼說來著?」莫歐大聲從鼻孔吸氣,走到東尼身後,指節輕叩著他的後腦勺。
莫歐恨恨的小眼睛更陰暗了。
瘋了,她似乎這麼想。我們住的這整個星球都瘋了,我們都瘋了。
我拿起報紙,閱讀第一段。「莫歐。」
他雙眼暴突,一臉和-圖-書狂亂不解。
我腦中出現她墜落的畫面。夜空裡她的身軀蒼白清瘦,她往下掉,身後海關大樓雜白的石灰岩有如瀑布般急速奔流。
「當然。」
我回去繼續看報紙。「給錢,莫歐。」
「喔,那當然,東尼。沒問題的。」
「酷啊,」東尼說,「你想他偶爾能帶瓶酒來給我嗎?」
「那就好。」東尼打了個酒呃。
我抬頭看著「莫歐.貝格司保釋公司」的招牌,想不透我剛剛在裡頭的兇悍舉動是怎麼回事。我這輩子一直都在避免那種硬漢的誇張表演,也做得頗為成功。我很有把握自己可以應付暴力對峙的狀況,這樣就夠了;因為我從小在那種險惡區域長大,我很確信總是有人比我更瘋、更悍、更狠、更快,他們還很樂意去證明。我小時候認得的人有太多死掉或去坐牢了,其中還有一個四肢癱瘓,只因為他們要向世界證明他們有多強悍。但以我的經驗,這個世界就像賭城拉斯維加斯:你或許可以贏個一兩次,但如果你太常上賭桌,擲太多次骰子,這個世界就會狠狠揍你一頓,搶走你的錢包、你的未來,或者兩者皆是。
東尼走出廁所,說:「哎喲,狗屎,哇!」
「東尼,」我說,「過了這張沙發,穿過那扇門就是廁所了。」
東尼回頭看他。「我要上廁所啦,大哥。」
莫歐的眼神更嚴厲了。
「我要上廁所。」
我低頭看著東尼。「你不會有事吧?」
「你跟這小操蛋有一腿是吧?你操他媽買啤酒給他,搞不好還哄得他愛上你。」
https://m.hetubook.com.com我帶著東尼走進前門時,莫歐.貝格司正在吃一份肉糰加義大利香腸的潛水艇三明治,他抬起頭說:「嘿,小操蛋,你還好吧?」
「不曉得,」我看到莫歐的皮面沙發上有一份《波士頓論壇報》。「東尼,你喝醉了嗎?」
莫歐咳嗽,看著我的雙眼垂下。他啞著嗓子說:「你在這一行的名聲鐵定臭到底了。」
就是六個月前雇用我的那位凱倫.尼寇斯沒錯。照片裡的她開朗又純真,和我見到她的那天一樣,對著鏡頭微笑,好像攝影師剛跟她說她穿的衣服好漂亮,鞋子也很不錯。
「中間那個。」
海關大樓的觀景臺有二十六層樓高。落到地面前,你大概可以瞥見碧肯丘頂端、政府中心、金融區的摩天大樓,最後是費紐廳和昆西商場。總共一秒或兩秒——你撞到卵石地面前,沿途會看到磚頭、玻璃和黃色燈光。你的身子有一部分會彈起,其他部分則不會。
「好吧,他喝醉了,」我說,「我的錢呢?」
她那天下午走進海關大樓,買票參加了一個到觀景臺的導覽行程,甚至還跟房地產公司的一個職員聊起這棟大樓新的特約住房方案,因為州政府已經決定把這個歷史性地標賣給萬豪酒店連鎖公司,好多賺一點外快。那位職員瑪麗.休斯還記得她,說她對自己的職業語焉不詳,而且好像心神恍惚。
我把報紙放在乘客座,閉上眼睛一會兒。
不過莫歐太激動了,根本沒注意到。「我搞不懂,肯錫。我他媽搞不懂你這種人。你這樣會讓我對你的評價很差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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