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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nets(信條)吧?」我問。
跑步機終於完全停下,黛拉.勾克蘭走下來,用毛巾擦臉和脖子,喝了點寶特瓶裡的水。她放下水瓶,嘴唇還是皺著,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我想早點聯絡。」
我站起來,她往後退一步。「我知道,黛拉。」
「你男朋友搞錯了。」我往後靠坐在某種紅色皮革的懶骨頭坐墊上,底下撐著一個玻璃碗和底座。這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醜的家具,更鐵定是我坐過最醜的。
「他還說,我得把小腿練得壯一點。」
她點點頭。「不過凱倫,她還是整天都在睡,穿著前一天的衣服到處走。有時候還能聞到她身上的臭味。她就是,唔,就是崩潰了。你懂嗎?真的好慘,我都心碎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像是,過去的就算了吧。」
「人生,」我說,「當然了。」
「啊?」
儘管我很確定,凱倫的死之所以會有任何新聞價值,主要是源於她選擇跳下的那棟大樓,而非記者對她自殺的原因感到好奇。但我也認為,一時之間,她的死也讓我毛骨悚然地想到:這個世界或命運的作弄,可以用種種方式毀掉你的夢想。因為從我認識她之後的六個月以來,凱倫.尼寇斯的人生就一路走下坡,而且比瑞士險峻的艾格峰還要陡。
我猜想,這是第二則信條。
「不會。」
她點點頭。「嘿,別誤會,我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多大的傷害。」她的背部透出了一層發光的汗水,皮膚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耀,「我很同情,當時還為她哭了。但一個月之後,感覺就像,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啊。」
「很好看。」我說。
我看了一眼她小腿後方的肌肉,活像硬石板似的,在皮膚底下鼓起來。
她舉起手腕讓我看。不鏽鋼運動風格的手錶,或許要一千元以上,好讓你出汗時還能裝備齊全。
「我提醒過她,真的。」
當初見到凱倫.尼寇斯時,我推測她是在郊區長大,父母是生活寬裕的中產階級,青春期有家庭保護,生活圈子裡都是白人,沒有衝突和混亂。我進一步推和_圖_書測(全都發生在握手的一瞬間),她父親是個醫生,或是經營一個成功的小企業,說不定是高爾夫商品小連鎖店。她母親是家庭主婦,直到小孩去上學後,她就出去兼差工作,或許是在一家書店,或是替某個律師當助理。
「所以,一旦他受傷了……」
或許她想忽略我的衣服,也忽略她認為我開的那輛車。或許她想玩一|夜|情,透過她似乎頗為習慣的那種方式,睡一覺,好讓腦袋清醒。
我沒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凱倫很沮喪,她整天都在睡覺。那工作也耽誤了嗎?」
我在天主教家庭長大,所以我很熟悉約伯的故事——上帝為了考驗約伯的信仰,讓他遭受到種種災難。但凱倫死前那幾個月所發生一連串的厄運,讓我就是覺得不通。我知道好運會成串到來,厄運也會接連發生。我知道厄運往往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一個悲劇延續到下一個,直到一切悲劇,無論大小,似乎全部消耗光了,都像國慶節的煙火般放完了。我知道有時好人身上就是會發生爛事。然而如果一切是從科迪.佛克開始的,那麼我判定,或許他那邊不會就此罷手。沒錯,我們把他嚇傻了,但人是很愚蠢的,尤其是掠食者。或許他克服了恐懼,然後決定不從正面攻擊,而是要從側面接近凱倫,毀掉她脆弱的世界,好報復巴巴和我。
這些推測頗有可能全都猜對。
「對吧?我甚至還想幫她撮合呢。」
在這段漫長的等待期間,我焦躁不安,於是從凱倫.尼寇斯的檔案中抄下她最後一個為人所知的地址,又從報導中得知她曾受雇於四季大飯店的外燴部,然後我離開了辦公室。
我也大笑。
她一手扶著後腰,仰臉又喝了口水。「那麼,啊,」她聲音單調地說,「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我有一些原則。」我走向門口時說。
「什麼樣的狀況?」
她大笑,舌頭一舔下唇。「拜託喔。他是金融區那邊議會街的交易員。他的身材才叫爛,肚子底下像是藏了個小佛像似的,瘦巴巴的手m.hetubook.com.com臂,屁股都開始下垂了。」
她點點頭。
「很好的信條。」我說。
凱倫.尼寇斯的前室友名叫黛拉.勾克蘭。我們在她和凱倫曾共享兩年的客廳裡談話時,黛拉就在窗邊的跑步機上奔跑,模樣像是在運動會的比賽中跑最後一圈。她穿著運動胸罩和黑色的彈性布料短褲,邊跑邊不斷回頭看我。
「凱倫很可愛,」她說,然後幾乎立刻又補上,「你覺得我屁股會太大嗎?」
「湯瑪斯警探和史戴波頓警探,」戴文告訴我,「我會先打個招呼,叫他們跟你談。不過要先給我幾天。」
「還該去隆乳。」她鼓著腮幫子。她回頭轉向我,讓我看一眼她運動胸罩底下的那兩球。無論大小、形狀,還有堅實的程度,都像兩個標準的棒球。
結果真相是,凱倫.尼寇斯的父親是一名海軍陸戰隊軍官,駐守在波士頓西邊的德文思堡。六歲那年,她父親在家中廚房被另一名軍官射殺。開槍的人名叫瑞吉.柯洛,凱倫喊他瑞吉叔叔,不過並沒有血緣關係。瑞吉是她父親最要好的朋友,也是隔壁鄰居。而那個週末下午,這兩個好友坐在廚房裡喝啤酒喝到一半,瑞吉用一把手槍,朝凱倫的父親胸部開了兩槍。
「天可憐見。」我說。
她回頭看我,同時按了跑步機操縱臺上面的一個鈕,按了好幾下,她腳下的橡皮帶逐漸減慢,變成像老人拿助行器走路的速度。她的腳步變得更長、更慢,也更輕鬆。
她轉回身,望著窗外。「唔,真的很慘,對吧?凱倫,就像我剛剛講的,很可愛。她也同時有點,唔,天真,不曉得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她沒有務實的檢驗標準。」
「tenets,」我說,「teneant是住在你屋子裡的人。tenets是指原則、信條。」
「我指的不是椅子。」
我絕對猜不到凱倫六歲時,曾近距離親眼目睹這樣的慘劇。她後來的確住進了郊區的大房子,不過是在幾年後,她母親再嫁給一名住在威斯頓鎮的心臟科醫生。從此以後,凱倫和*圖*書.尼寇斯就在不受侵擾、沒有衝突的環境下長大。
「你男朋友是做哪一行的?」我問,「體能教練嗎?」
接下來五個月,凱倫.尼寇斯更是一路下滑,失去了她的工作、她的車,最後連公寓也保不住。就連警方也搞不清她最後兩個月住在哪裡。電視新聞節目請了一堆心理學家解釋,說大衛.威特若的意外加上她童年時父親的死亡悲劇,打斷了凱倫心中的某種東西,使得她脫離了原先的既有觀念和思考機制,最終導致她的死亡。
她回頭看我是不是在奚落她,我眼光保持平穩,且充滿同理心。
那篇第三版的頭條報導標題是:『自殺女子被往日罪孽糾纏至今』。於是又為全市提供了至少半小時的茶餘飯後話題。
我決定,我們得再去拜訪科迪一次。
她大笑,又吐出舌頭,就像麥可.喬丹上籃時那樣。
「我還想跟卡麥蓉.迪亞茲一起洗澡哩,不過你我都沒辦法稱心如意。」
「這句話是信條嗎?」
「福特Escort。」我撒謊。
「我錯了嗎?」她望著窗子問。
她朝我點頭時,眼睛睜得好大。「人生嘛,就是這樣啊對不對?我的意思是,人生是一列火車,一直往前開,你得迎頭趕上才行。你停下來喘氣喘太久,它就把你給輾過去了。所以呢,早晚你得停止這麼以他人為中心,凡事要先為自己著想。」
「有關人性。」我說,然後開門出去。
我們足足放聲大笑了三十秒左右。
「有關陌生人的嗎?」
「是啊。」她笑了。「我的意思是,好吧,大衛很棒,但大衛已經變成植物人了啊。我的意思是,拜託喔!你再怎麼努力,他也回不到以前了。大海裡還有別的魚嘛,這又不是在演《羅密歐與茱麗葉》。人生是真實的,人生是辛苦的。所以呢,我就說,凱倫,你要出去認識其他男人。好好找人睡個覺,或許就能,不曉得,會讓她腦袋清楚點吧。」
不過,首先我想跟負責調查凱倫死亡案的警察先談談,看www.hetubook.com.com他們有什麼其他情報,免得我跑去拜訪科迪之舉太過莽撞。
在我幫她解決掉科迪.佛克麻煩的一個月後,她的男朋友大衛.威特若在尖峰時間在國會街穿越馬路時跌倒。這個跌倒不算嚴重——只是兩邊膝蓋落地,褲管上磨破了一個洞——但他倒地時,一輛凱迪拉克猛轉彎想避開他,結果車子後保險槓狠狠撞上了他的前額。威特若從此昏迷不醒。
她露出微笑,走到我坐的醜椅子旁,朝我伸出手。「要人幫你站起來嗎?」
「我又沒要求。」
「務實的檢驗標準?」我緩緩說。
黛拉.勾克蘭點點頭。「所以她被炒魷魚啦。曠職太多次了。等她真的去上班,又一副累垮的樣子——頭髮亂糟糟,沒化妝,絲|襪上都有破洞。」
「那麼,黛拉,」我說,「為什麼凱倫失去了這個公寓的住處?」
「可是他希望你完美?」
「你開什麼車?」
我轉頭,她的兩邊屁股就像兩顆小蘋果那麼大。如果她男朋友覺得這算大,我看大概要找十二歲以下的小孩才能有更小的了。
「她是什麼樣的人?我只見過她一次。」
「大衛受傷之前,」她說,「凱倫很少在這裡。她老是待在大衛那邊。幾乎只偶爾回來拿郵件、洗衣服,再帶去大衛那邊過一個星期。她迷死那傢伙了,簡直就是為他而活。」
「看吧?」她回頭伸出一根手指朝我搖搖,「你很帥很可愛,但你的衣服,還有那輛車,」她搖搖頭,「啊,不了,我不能跟你這樣的男人睡覺!」
她聳聳肩。「凱倫幫他付了一些醫療帳單。金額很龐大,她完全被榨乾了。於是我說,你知道,兩個月沒付房租還好。雖然我不喜歡,不過我可以諒解。但到了第三個月,我說,你知道,她如果拿不出錢來,就得搬走了。我的意思是,我們是朋友沒錯,很要好的朋友,但人生就是這樣啊。」
凱倫當時在隔壁和柯洛的小孩玩,聽到槍聲後就衝回家,發現瑞吉叔叔站著俯視著她父親。瑞吉叔叔看到凱倫,立刻把槍口指向自己的心臟,又扣下扳機。
她頭往後轉過和_圖_書來盯著我看,額頭冒出點點汗珠。然後她大笑。
「之前她的錢就花光了,大衛的醫療保險出了點狀況。」
「對,我剛剛就是這個意思。信條和原則,還有,你知道,我們所堅守度日的小小諺語、理想和哲學。但她只有大衛,他就是她的命。」
但全部猜錯的機率也一樣大。
她頭往後仰,張開嘴,倒了一點水進去,但嘴唇沒碰到瓶口。她吞了幾次,然後頭擺正,用毛巾一角按按嘴巴。
「這樣好像很虛偽。」我說。
「你根本沒看,」她鼓著腮幫子奔跑,「拜託,看一下。我男朋友說我屁股變大了。」
她舉起雙手,「是啊,唔,我當餐廳經理,年薪才兩萬兩千五,而他開的是法拉利跑車。我好膚淺,對吧?」她聳聳肩,「我喜歡他高級公寓裡的家具。我喜歡去『路易小館』和『今天』這些精緻的餐廳吃飯。我喜歡他買給我的這個手錶。」
我說:「所以她丟了工作,存款也逐漸用光了。」
我們看到陌生人的第一眼,心中對這個人的推測往往是正確的。比方說,在一家酒吧裡,坐在我旁邊那名男子穿著藍襯衫,指甲裡面有污垢,身上一股機油味,你可以很有把握地假設他是修車的技工。要再往下推測就比較困難了,不過這類事情我們天天都會做。我們大概會猜想,這位技工喝百威啤酒,平常看美式足球,喜歡有很多爆破場面的電影。他住的公寓裡的氣味就跟他身上的衣服一樣。
當時有張照片拍下了這兩具屍體的畫面,在凱倫跳樓的兩天後,《波士頓論壇報》某個積極的記者從德文思堡的檔案中找出這張照片,登在報紙上。
於是我只好等,等了又等。最後我打電話給戴文留了好幾次話,而且雖然有股衝動要直接開車去找科迪.佛克,揍得他告訴我答案,但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還不知道該問他什麼問題。
「不用了,我很好。這椅子沒那麼糟。」
她點頭。「這是我的心理諮商師說的——你知道,讓我們有立足的根基,不光是人,還有tenants(房客)和——」
「男朋友?」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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