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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說,「山姆.富勒導演的,一九五三年。很差的電影,很棒的片名。」
他點點頭。「當然了,那裡還有納提克購物中心。」
「雷,我不是要追查你們這裡的任何人。你有困難,得做些奇怪的財務調度,很好。或者你……」
「沒錯。」
「怎麼說?」
我搖搖頭。「形態。」
我看著那個簽名。「但這上頭沒有『P』。」
「雷。」
雷.杜普伊審視我,眼皮垂著,身體完全沒動。我等著,但被他盯著看了一分鐘,我伸出雙手。
「工作很多?」
「我一直以為攝影機是架在輪子上的。」
「那種感覺不太真實。」
「要把簽名當成一個形狀,而不是字母的組合。」
「你跟凱倫很熟嗎?」
「你的意思是,她是裝出來的?」
「這還只是我第一次試,雷。想想如果我多練習的話,能學得有多像。」
艾瑞克一副腦袋快被氣得爆炸的表情,雷.杜普伊看著他微笑,然後轉過頭來。
「停!停下轉身!停下轉身!」
「沒錯。但八釐米公司拿到了福斯探照燈公司在這裡拍的那部肯尼斯.布萊納執導的電影,馬丁尼鏡頭公司也拿到了大衛.馬密的那部電影。我的意思是,這塊大餅我們都能分到一塊,沒有哪塊會太大或太小。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人會因為大衛退出,就賺個幾百萬,就連幾十萬都不會有。」他雙手放在腦後,抬頭望著天花板上裸|露的鋼樑和暖氣管。「不過我們本來前景看好。就像大衛以前老在說的,我們可能不會發財,但有可能會過得很寬裕。」
我回頭看那些年輕小夥子,他們正準備再拍一次,在忙著微調一些需要微調的東西。
他聳聳肩,說:「她撐了一陣子,然後她就崩潰了。我的意思是,親眼看著那個狀況真的很可怕。她會來這裡,我好想跟她要駕照,好確定那真的是她。大部分時候她都喝醉了,或者嗑藥嗑茫了。媽的她真的是一塌糊塗,那就像是——你一輩子都活得像在演電影,那等到劇終時要怎麼辦?」
「納提克。」
「南街奇遇」是大衛.威特若和雷.杜普伊創立的。雷.杜普伊就是理光頭的其中之一,他和其他人唯一的區別就是他似乎年長幾歲,而且身上的皺T恤是絲質的。一張滿布斑痕的辦公桌就位於這片混亂之間,杜普伊穿著Converse經典帆布鞋的雙腳翹在桌上,身子往後靠向一張破爛的皮面辦公椅,朝著環繞著他周圍的混亂狀況張開雙臂。
「所以你因此相信……」
他抬起眉毛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你就知道我們公司的名字是哪裡來的囉?」
「喔,是啊。我的個人財務很緊,我爸好一陣子都不肯借我錢了。客戶那邊還有很多帳沒收到,等到他們付錢,我們就沒事了,但是過去幾個月進帳真的很少。所以呢,沒問題,我可以明白為什麼大衛這麼做。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他沒告訴我,而且為什麼他省下來的錢,始終還留在公司的銀行帳戶裡。」
「錢沒被提走?」
一時之間,他的雙眼濕了,大聲吐了口氣。「啊,基督啊,她讓我心碎,讓我們所有人都心碎了。她為大衛而活。任何人只要看他們兩秒鐘,就會明白這一點。而一旦大衛受傷,她的心就死了。她的身體只又多撐了四個月,也跟著去了。」
「可是呢?」
然後他停下來,舉起雙手大叫:「阿倫!你這叫對焦嗎?」
他微笑了。「大衛講過一模一樣的話。」他指著再度往前跑的艾瑞克,「大衛受傷那天,就是要去拿那個。」
「狗屁!」艾瑞克大吼,「燈光好得很。」
「可是,」他嗤之以鼻地說出這個詞,咧嘴露出挫敗的笑容,仰頭看著屋頂的那些鋼樑,「他受傷前大約六個星期,大衛取消了保險。不是設備的,而是職員的保險,包括他自己。保險費季繳的時間到了,他沒去繳錢,而是取消了保險。我很確定他是在賭——你知道,挖東牆補西牆,打算把那筆錢用在別的地方,或許是用來買攝影機穩定架。」
「這件事你告訴警察了嗎?」
有好一會兒,他好像不確定應該把我趕出辦公室,還是乾脆跟我和盤托出。到最後,他選擇了後者,我很高興,因為眼前這些人看《星際大戰》的次數大概高過上床的次數,如果被這麼一群人給轟出去,這種恥辱我大概會受不了。
「我的王國。」他朝我露出諷刺的微笑。
一名滿身破爛、濃密的暗色頭髮、兩撇長長八字鬍的男子抬起頭,手裡拿著一個方形的遙控器。「我是在對焦啊,艾瑞克。是燈光啦,大哥。」
他點點頭,然後把那封信放進抽屜裡。「我想那天他沒特別覺得自命不凡吧。」
「你在想什麼?」他問我。
他四下看了一圈,好確定全倉庫裡沒人在注意我們,然後他用一把小鑰匙開了一個下層抽屜。翻了一陣子後,他拿出一張紙,朝桌子這頭遞過來。
「嗯?」
「形態?」
「要寫字漂亮?」
我們又沉默坐了一會兒,然後我把那封寄給保險公司的信遞還www.hetubook.com.com給他。他雙手輕輕拿著,低頭凝視著信。最後終於露出苦澀的笑容。
他指著自己雙眼底下腫脹發暗的眼袋。「嗯,是啊。」
「唔,他對實際經商的基本細節完全沒有天分,而且凱倫不在身邊時,他真的很愛調情。」
他點點頭。「當時他受傷了,我用公司的錢付保險費,剩下的錢只夠付那個攝影機穩定架的兩成款項,其他的就貸款。」
他兩腳從桌上抽回來,扣在腦後的雙手也放開。
兩名男子正穿過倉庫,他們肩並肩,調整著速度,不過看起來似乎全力往前衝。左邊那個胸部綁著一件像攝影機和金屬探測器的組合物,腰部纏著一圈沉重的腰帶,上頭有幾個鼓起來的口袋,我覺得很像士兵的彈藥帶。
「那當然。可是納提克是在大概二十哩之外。」
那小子停下腳步,轉身過來開始朝反方向跑,那個攝影師也猛地轉身,追著那小子跑。
「那樁意外。他根本不應該在那兒的。」
他朝那個拿著方形遙控器的小子點了點頭。「那邊的那個,就是對焦師。他在想辦法用遙控器對焦。」
「她就是電影結尾時,英雄男主角會得到的那種女孩。你知道那種吧?不是很辣很性感的小妞,到最後會變成麻煩精,而是那種好女孩。你從軍去海外打仗時,她絕對不會寫分手信鬧兵變。就是那種永遠守候著你的女孩,只要你夠聰明看得到她的優點。就像《迷魂記》裡面的芭芭拉.貝兒.嘉蒂絲,只要詹姆士.史都華夠聰明,就能看穿她臉上的那副眼鏡。」
「是啊。」
「在國會街和波契斯街交道口?」
「如果你們倒了,誰會得利?」
他想了一會兒,雙掌輕敲著光裸的膝蓋。「我想是幾家對手公司吧,不過沒那麼多好處。生意根本沒那麼多,所以如果我們倒了,我不確定能留下那麼多利益讓人搶。」
「你們的錢這麼緊?」
「所以《金甲部隊》開場的那個鏡頭,」我說,「就是一個人身上綁著攝影機,在軍營裡面移動?」
我想不出能說什麼,只好說:「好酷。」
我什麼都沒說。
「他胸部綁著的那個,是攝影機穩定架?」我說。
「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樣?」
「可以把那個影印一份給我,再給我一份有『P』的簽名影本嗎?」
「不是。」
雷.杜普伊說:「我幫大衛申請醫療理賠時,保險公司給了我這個。他們拒絕給任何一毛錢。我盡可能拿錢出來,凱倫也盡可能拿錢出來,到最後她就是沒錢了,帳單還是一直來。大衛沒有和-圖-書家人,所以到最後,我想就是州政府會幫他付吧,但凱倫和我都很怕他最後會被塞到什麼爛安養院去,所以我們盡可能給他第一流的照護,撐了一陣子,但最後,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那個負擔實在太大了。」
「當然。還有《四海好傢伙》裡面的那個鏡頭也一樣。你以為他們可以推著裝輪子的攝影機下那些樓梯嗎?」
那是威特若寄給他們保險公司信件的影本。裡頭說「南街奇遇」的財務長威特若要取消包括他在內所有員工的醫療保險。在信的底下,他簽了名。
他點了好幾次頭。「當然。」
「這些行動攝影機操作師啊,」杜普伊說,「他們就像職業美式足球聯盟NFL的踢球員。他們的才華非常特殊,個性非常敏感。」
「可是你確定去聯繫保險公司的人是大衛?」
他把手裡的信轉了半圈,好讓我看清楚。「大衛的中間名是菲力普(Phillip)。我們開這家公司時,忽然間,他就決定簽名的中間要有個大大的『P』。只有公司文件和公司支票才會這樣簽,其他從來就不會。我老說這個『P』是自命不凡(pretentious)的縮寫,故意惹得他不爽。」
「比方什麼缺點?」
他點點頭。
他點頭。「幾天後他們回來找我,說毫無疑問,這件事是意外。我跟一個警探談了很久,談完了我也相信他們說的沒錯。大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跌倒了,目擊證人有四十個之類的。所以我猜想,我不必質疑他出的事情是不是意外。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為什麼沒去納提克,轉回來跑去市中心。這點我跟那位警探說過,他說他的工作就是判定這件事是不是意外,而就這點來說,他很滿意。其他的事情都『不相干』。他用的就是這個詞兒。」
大衛.威特若那個剛起步的電影設備供應公司叫「南街奇遇」,裡頭是個倉庫,四處亂放著十六釐米攝影機、三十五釐米攝影機、鏡頭、燈具、濾光器、三腳架、攝影車,還有車軌。沿著東邊牆壁,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張固定在地板上的小桌子,前後綿延了三十碼,幾個年輕小夥子在各張桌子上檢查設備;而沿著西邊牆壁,一名年輕男子和一名年輕女子沿著軌道推著一輛巨大的、形狀像挖土機的攝影車,那女人坐在攝影車頂端,操作著中央豎起的一個方向盤,就像卡車駕駛座那樣。
「那保險呢?」
「所以你是電影迷了,肯錫先生?」
他拿出印好的影本遞給我。「那不過是個『P』,肯錫先生。」他又印了那張備忘錄和_圖_書,交給我。
「凱倫這樣的女人,只有電影裡面才會有。」
「是大衛。」他輕聲說。
「沒問題。」他帶我回到辦公桌邊,遞給我一張他寫的備忘錄,上頭有他的簽名。
「大衛寄了一封……」他的臉皺得像在嚼什麼酸藥錠,而且別開臉一會兒。他再開口時,聲音近乎耳語。「你學會不要信賴人。尤其是在這一行,每個人都好有魅力,每個人都是你的朋友,每個人都好愛你,直到你開帳單給他們。但大衛,我向基督發誓,我一直相信他不一樣。我信賴他。」
「什麼意思?」
「納提克,」我說,「就是美式足球選手道格.福魯提出生的那個小鎮?女生很愛把頭髮吹得蓬蓬的那裡?」
「那個攝影機穩定架?」
他看著我模仿的簽名,張大嘴巴,抬起雙眉。「不錯哎,哇!」
他搓著光頭。「大衛不是不相干的。大衛實在是個很棒的人。他並不完美,他有缺點,沒錯,但是——」
「沒錯。那個攝影機穩定架當時就在那兒。」他朝那個機器點了個頭,「那玩意兒貴得要命,一比之下,我們大部分工作人員就顯得好廉價。納提克那傢伙要低價賣掉,超低價。大衛從這裡趕過去,但他始終沒到那邊。接下來,他就出現在市中心那個街角了。」他指指一扇窗子,外頭往北幾個街區,就是金融區。
「超前我一點,超前我一點。」那個攝影師說。
「他背著她偷吃嗎?」
「不是。只是我跟凱倫在一起時,從來不確定她是不是了解自己。她是不是太努力要變成一個理想人物,因而失去了內在真正的自己。」
「那麼大衛受傷之後呢?」
「沒有『P』。」他說,搖著頭。
「就算他的心不忠實,也要保持肉體的忠實。」我說。
「那你覺得呢?」
「那凱倫呢?」
他外側的年輕小子照辦了。
「我還不確定。」
他點點頭。「所以我才搞不懂。」
我小心翼翼地照著他那個上下顛倒的簽名,用一枝筆模仿著筆尖上方的那個形狀。等我寫完了,把紙轉半圈讓他看。
這裡的職員或實習生有男有女,全都穿著寬鬆的短褲,皺巴巴的T恤,腳上是帆布鞋或破舊的馬丁大夫鞋,沒穿襪子,而且每個人都戴著至少一隻耳環,有的人頭髮膨大如山,有的人理了光頭。我馬上就喜歡上他們,大概是因為他們讓我想起大學時常一塊混的那群小孩。這些人不愛出風頭,瞳孔裡閃爍著對藝術的狂熱,喝醉了就會一直講話,對於城裡最好的二手唱片店、二手書店、二手衣服店——幾乎各式各樣的二手和_圖_書商品店——如數家珍。
「你們拿到了華納兄弟的生意啊。」
「你知道偽造的訣竅在哪裡嗎?」我邊說邊把那張備忘錄轉半圈,變成上下顛倒。
「一點也沒錯。」他微笑,然後嘆了口氣,「為了開這家公司,我跟老爸借錢。貸款是我簽名借來的。沒了我的名字,這個公司根本不可能開張。我有熱情,也不笨,但大衛,他有才華。他是這個公司的臉和靈魂。大家跟我們做生意,是因為大衛出去接洽。大衛去接觸那些獨立製片公司、影視製片圈、廣告圈的人。去年華納兄弟公司來波士頓拍那部凱文.科斯納的電影時,就是大衛說服他們,來租我們的黑豹攝影車。一旦他們喜歡那部攝影車,就會回來找我們租替換的三十五釐米攝影機、替換的燈、濾光器和吊桿。」他低聲笑了,「什麼都有,他們老是會把東西搞壞。然後等拍出底片,他們就用我們的Rank系統轉換機處理,又用我們的Avids剪輯機做剪接。那些錢是大衛賺進來的,不是我。大衛有魅力和活力,但更重要的是,你會相信他。他的話可以掛保證,講好的生意從來不會出狀況。大衛可以把這個公司做大的,但沒了他,」他看了屋內一圈,對著那些活力十足的年輕人和器材輕輕一聳肩,露出哀傷的微笑,「我們大概十八個月之內就會倒掉。」
我點點頭。「老實說,我喜歡的大部分都是老電影。」
他雙手撐在腦後,向前朝我湊近,看著我的眼睛,手肘往前框著臉。「保險怎麼樣?」
「那他應該在哪兒?」
「我聽說凱倫.尼寇斯為了付大衛的醫療帳單,都快破產了。」
「我從沒那樣想過。」
「什麼?」
「搞不懂什麼?」
「就像那些童星,」他說,「他們盡可能持續演戲,但他們必須跟荷爾蒙演化作戰,而他們不可能贏。有一天他們醒來,再也不是小孩了,再也不是電影明星了,沒有適合他們的角色,他們就沉淪了。」
「沒有。」他斷然搖著頭,「沒有,那比較像是他享受那種感覺,知道自己還有那股勁兒。他喜歡向美女獻殷勤,知道她們能引發他的行動。沒錯,這很幼稚,而且繼續這樣下去,或許哪天他玩火會搞得引火上身,但他真的愛凱倫,也決心要對她保持忠實。」
他聳聳肩。「沒問題。」他找到一張大衛寫的備忘錄,上頭的簽名有個大大的、打著圈的「P」。
我點點頭。「能找出一份有你簽名的文件嗎?」
我跟著他走到一臺髒兮兮的複印機前,他把那封信放在蓋子底下。
「他沒有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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