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過,肯錫先生?」
「嘆氣會傳染的。」我說。
「到目前沒有?」
「沒錯。」
卓拉.湯瑪斯剝下一塊司康鬆餅,在她特大杯的紅茶裡蘸一蘸,放進嘴裡。「所以你想知道有關凱倫.尼寇斯的事。」
「啊,我看得出你要推到哪裡去了,」她點頭,然後又搖頭,「告訴你,自殺這種事,很少能說得通。再告訴你,大部分自殺的人都不會留遺書。或許有一成吧。其他的,就只是跳下去,讓每個人去想不透。」
卓拉從她那捲薄荷糖上剝掉一小條錫箔紙,拿出一顆。「要來一顆嗎?」
「然後呢?」
「是啊。」
「賴瑞,他就交給你了。」
「一次,沒錯。」
卓拉.湯瑪斯把嘴裡的薄荷糖換到另一邊含,點點頭。「你是說有關後事?」
我們走到街上時,那兩個女人還站在那張桌邊,手上端著托盤,顯然等著人伺候,然後邊等邊嘆氣。
「不。我認為自己有點虧欠她,因為她為了一個壞理由而自殺。」
她戴上眼鏡,讓眼鏡在鼻樑上往下滑。她從鏡片上方盯著我。「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我沒說錯吧?只要當初你回她的電話,她今天就會活著?」
「嗯。」
「她未婚夫被車子撞了。那是意外嗎?」
「死得更透了。」卓拉拔下另一隻手套,注意到我站在旁邊,不過她眼睛還是望著賴瑞。
「史戴波頓是道爾的愛將之一,原因就出在這兒。」
「從哪個角度看?」
「嘆得真有元氣,」卓拉說,「常練習嗎?」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情,如果讓媒體知道,我就會毀了你。」
「沒問題。」我說。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那口白牙是我畢生見過最白最亮的。「是喔。」
她搖搖頭。「如果有房東要討房租,就會打電話來。」
「她被一個跟蹤狂盯上了。」
「嗯,」卓拉說,好像她們兩個證實了什麼。「要走了嗎?」她站起身。
「我要問你一件事。」
「啊?」
「她當初為什麼要雇用你?」卓拉說。
我跟著她的視線。「跳樓的?」
「你老是天生欠我,」戴文嘆氣,「湯瑪斯警探在後灣區辦一件愚蠢致死的命案。就在紐伯瑞街和聯邦大道之間的那條小巷子。」
我在椅子裡往後靠。「你有過那種感覺嗎,覺得自己搞砸了一件事,希望能補救?」
她搖搖頭。「摔下來的。派對開到一半,他跑到屋頂嗑藥。打完針,坐在和_圖_書屋頂邊緣,抬頭看星星。」她學那個後仰過頭的姿勢。「一定是看到流星了。」
「你覺得我瘋了。」
「她的自殺說得通嗎?」
而那只是一樁回憶而已。這類回憶的清單很長,那是一輩子種種錯誤和不適當的判斷和衝動所累積起來的。
「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卓拉.湯瑪斯說,「你有一些過去的片段,永遠無法安心。」
「好。」
「憂鬱症的正字標記,」卓拉.湯瑪斯說,「你困在自己的恐懼中,陷得太深,就忘了自己對真實世界的責任。」
她兩手插在套裝的口袋裡,撐著腳跟,身子往後傾斜。「因為你前陣子搞垮了一個警察高官,所以不太想去警局裡,對吧,肯錫先生?」
我的咖啡冷了,但我還是喝了一口。
卓拉.湯瑪斯搜尋著我的臉——或許是想找癡呆的痕跡吧,那種想自我毀滅的人特有的狂熱表情。
「她因為男朋友的意外而陷入沮喪,諸如此類的。」
「我天生欠你的。」
「嗯?」
「你直說吧。」
我等著。
她凝視著我,嘴巴微張。
「他不喜歡女警,而且更不喜歡黑人女警,如果你為自己挺身而出,他就會告訴每個人說你是女同性戀。你一把他扳倒,局裡就大洗牌,我被調離他的部門,進了凶殺組。」
她點點頭。「她是妓|女,肯錫先生,沒錯。」
「沒說什麼,只說家裡要辦個大派對。」
那女人好像沒聽到,她望著她的朋友,她朋友也嘆了口氣。
「而我說她完全是自殺,沒有人幫忙,你相信了?」
「我會把我的情報告訴某個執法人員。」
「哪個街區?」
她抬起頭,我聽到她臼齒翻攪著薄荷糖的聲音。「你不能到局裡找我嗎,肯錫先生?」
「那湯瑪斯呢?」
「那我走運了。」
「你只見過凱倫.尼寇斯一次嗎?」
「我明白。」
「是啊。」她往後退,讓賴瑞和另外兩個法醫處的警察從我們中間穿過。
「是啊。」
「是啊,」卓拉.湯瑪斯臉上帶著大大的笑容說道,「沒錯。女性的力量,肯錫先生,真是美好啊。」
「警探,」我說,「我真的很遺憾,我的一樁調查導致你的同僚被捕——」
「通常我們會這樣假設。」
「啊。」
她迅速握了我的手指一下,肩膀轉了九十度過來面對著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會。」
「然後我沒回電的原因不夠好。」
她把那捲糖果放回外套口袋。回頭看看巷子,又抬頭看看屋頂。
「她是嗎?」
「你解決了那個跟蹤狂?」
我翻翻白眼。
卓拉.湯瑪斯說:「那是自殺,」她聳聳肩,「乾淨俐落——地心引力害死她的。沒有掙扎的跡象,她跳樓點的附近沒有其他鞋子的任何刮痕。老天,再清楚不過了。」
「留著,」她說,「這對姊妹花會收拾的。」她逮住第一個嘆氣女人的目光。「你說是不是啊,蜜糖?」
「好吧,」我說,「為什麼凱倫.尼寇斯完全崩潰——失去她的工作、她的公寓?」
卓拉.湯瑪斯警探走出巷子,來到達特茅斯街,蹲著身子橫向蟹行,鑽過了圍住犯罪現場的黃帶子,一邊剝著手上的乳膠手套。她鑽出來後,站直身子,把一隻手套啪的一聲拔離指尖,甩甩烏黑皮膚上的白色滑石粉。她朝一個坐在法醫處廂型車保險槓上的男子喊:
「好痛。」我說。
「湯瑪斯或史戴波頓警探都不肯回我電話。」
「當然有過。」
我又打電話給戴文,把他吵醒了。
卓拉.湯瑪斯身材苗條,有一八三公分高。她穿著一件橄欖綠的雙排釦外套,裡頭是黑色T恤。她的金色警徽用黑色尼龍繩套在脖子上,垂掛下來,跟她左耳垂上的三圈金耳環很配。她的右耳垂則光裸平滑,一如她理光的光頭。
「一定有一、兩個共同點吧?」
卓拉.湯瑪斯正要轉身,忽然似乎想起我的存在。她的頭緩緩轉過來,隔著無框眼鏡上的茶色鏡片望著我。「什麼事?」
「她就比較難講了,而且她今天單獨出門辦案。」
「她在賣淫?」
「你查出她最後兩個月住在哪裡嗎?」
「當時我以為他懂。」我停下腳步,她也跟著停下。「警探,凱倫.尼寇斯死前那幾個月,曾被強|暴或攻擊過嗎?」
我們走了一小段路,清晨的微風中有一股茉莉花香,街道上開始出現人潮,手上拿著週日版厚厚的報紙,白色紙袋裡裝著咖啡、馬芬鬆餅和鮮榨果汁。
「沒。女人都很難搞的,老兄,你懂吧?」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說:「我發現有些行為很不恰當,你呢?」
「你好運找到卡麥蓉.迪亞茲小姐了嗎?」
「我想來這裡找你比較快。」
我低笑著搖搖頭。
我等了兩、三分鐘,然後他又回到電話https://m.hetubook.com.com上。「你欠我一次,這個不必我提醒你吧?」
「沒有不敬的意思,因為你看起來好像人不錯。」
「你那位死掉的朋友,曾在春田市因為拉客而被捕兩次。」
「還沒有,她死了。她也不在乎遲繳了。」
「你屬於那裡。」
「達特茅斯街和艾塞斯特街之間。老兄,別跟她亂來,她兇悍得很。她會吃了你,吐了骨頭,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會把你徹底毀滅。」
她點點頭。「我查過了。他跌倒時,周圍有四十六個人,大家的說法都一樣——他跌倒了。當時剛好有輛巡邏警車就停在一個街區外,國會街和大西洋大道的交口。一聽到聲音,那輛巡邏車馬上趕過去,大約在意外發生後十二秒就抵達現場。撞到威特若那傢伙是個觀光客,叫史蒂芬.肯恩。他快嚇死了,到現在還每天送花到威特若的病床邊。」
「你想他懂你的意思了嗎?」
「好吧。」
那個女人回頭朝櫃檯看。
「是啊,唔,愛爾蘭佬總是運氣好。我還能說什麼?你等一下,我幫你查查她在哪裡。」
「如果有的話,」她說,「你會再去找那個跟蹤狂嗎?」
「他跟你說了什麼嗎?」賴瑞手上的報紙翻了一頁。
「你的過去,」她朝我搖搖湯匙,然後攪動她的茶,「你對過去的種種都清楚安心,或是會有幾件事情——你不願意談的事情——會困擾你,讓你二十年後回想起來還會難受?」
「你說自殺身亡的人?」她又喝了口茶,又搖搖頭,「顯然,所有人都陷入沮喪。但誰不是呢?難道你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想著,哇,活著真是太棒了?」
「我是派崔克.肯錫。戴文.安龍克林可能跟你提起過我。」
「你不認識她,」我說,「這件事並不尋常。」
「謝了。」
兩名中年女人戴著相似的凡賽斯太陽眼鏡,眼鏡都推到頭上,暫停在我們桌子附近,手裡拿著托盤,四處張望尋找空位。其中一個瞥見我快空的咖啡杯和卓拉吃剩的鬆餅屑,於是大聲嘆了口氣。
「不是。」她在椅子裡往後靠,看著店外一個老人朝幾隻鴿子扔麵包屑。那老人的臉又窄又小,鼻尖彎彎,看起來很像他在餵的那些鳥。我們人在「荷黑的荷西咖啡店」裡,離犯罪現場一個街區。荷黑供應九種不同的司康鬆餅,還有十五種不同的馬芬鬆餅,以及不同口味的豆腐,好像各種穀類食品www.hetubook.com.com都一網打盡了。
「沒有什麼是尋常的。」卓拉.湯瑪斯說。
「我太有資格去那裡了。所以,這麼說吧,我打算告訴你的事情,算是一點報答,好吧?」
我看看她留下的碎屑和茶杯,還有我的咖啡杯。
賴瑞低頭看著報紙的運動版,頭都沒抬。「他還是死的嗎?」
她也朝我翻了個白眼。她坐在椅子裡的身子往前靠,鬼魅般的眼珠審視我。
「就算你看到赫法在一家小店喝咖啡,要打電話給史戴波頓通風報信,他也不會接你電話。」
「真的。」
「這樣就夠了嗎?」
「凱倫.尼寇斯,」我說,「四個月前在我錄音機上留了話。她要我回電,結果我沒有。」
「一點也不像。」
「肯錫先生,」卓拉.湯瑪斯說,「凱倫.尼寇斯自殺了。這是毫無爭議的。你要查出為什麼,只是浪費時間——這樣能有什麼好處?」
「我覺得你瘋了。她是個成年人了,她——」
「好消息。我會告訴他老婆。」賴瑞闔上報紙,扔在後頭的廂型車裡,「操他媽的紅襪隊,警探,你懂我的意思吧?」
「滴哩搭拉囉唆一大串,」卓拉.湯瑪斯伸出一隻長長的手在我面前揮動,「別管他了,肯錫先生。他是老派人,老派男人幫那一票的,」她轉向人行道,「你覺得我看起來像老派人嗎?」
那兩個女人又嘆了氣。
她兩手插|進口袋,高高的身子靠著一根路燈柱。「免得你以為我是那種熱心的警察,隨便跟私家偵探洩漏機密。你去年扳倒的那個警察?」
「我想也是,因為我也不會。你的過去怎麼樣?」
「那就連棕熊隊也一起操進去。」賴瑞轉身背對著我們,在法醫處的廂型車裡面翻找東西。
「應該說是把他送進牢裡。」
她把那捲薄荷糖朝我遞,我拿了一顆。
我想著這個問題。有一回,我還很小的時候——大約六、七歲吧——我爸剛用皮帶抽了我幾鞭,我走進跟我姊姊共用的臥室,看到她跪在她的娃娃玩偶旁,於是我使盡全力朝她的後腦勺打過去。她臉上的表情——震驚、害怕,但同時又浮現出一種疲和*圖*書倦的認命——那種表情像根釘子釘入我的腦中一樣。即使到現在,二十多年以後,我人在後灣區的咖啡店裡,她那張九歲的臉仍鮮明如昨,我忽然感到一股羞愧的大浪排山倒海而來,簡直要把我壓垮。
卓拉朝我露出大大的微笑。「不恰當,」她說,「她們想喊我黑鬼,但卻改說『不恰當』,這樣才符合她們的自我形象。」她頭轉向那兩個女人,她們的眼睛到處看,就是不看我們。「不是嗎?」
「真的?那你會做什麼?」
她兀自點點頭。「答案是沒有。據我所能查到的,她沒被強|暴或攻擊過。」
卓拉.湯瑪斯聳聳肩。「我是看冰上曲棍球的。」
她嚼著鬆餅,喝了口茶。「你擔心她是被推下去的?」
「湯瑪斯警探嗎?」我朝她伸出一隻手。
「我懂了。」
我們站在人行道上,逐漸升高的熱氣和柏油路上蒸發的晨露形成一片細細的薄霧。這是星期天早晨,雅痞們的克魯伯咖啡機大概正開始滲出咖啡,遛狗的人才剛到門口。
「那麼,肯錫先生,到底為什麼,你要在乎她結束性命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你呢?」
她點頭。「啊,有。」她往後靠坐,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電扇,大聲嘆了一口氣。「啊,有。」她又說了一次,「問題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我們都有過去的包袱,我們全都把自己的現狀搞得亂七八糟,而且我們都有過那種不太想再掙扎下去的日子。有些人就會去自殺。他們說:『還要過這種日子?見鬼去吧。我要下車了。』大部分時候,你根本不曉得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擊是什麼。我見過一些,我的意思是,他們自殺好像完全說不通。去年有個住在布雷頓區的年輕媽媽,從各方面看來都很幸福,愛她的丈夫、愛她的小孩、愛她的狗。工作很棒,跟父母感情很好,沒有經濟困難。所以,好吧,她去參加好友婚禮,當伴娘。婚禮之後,她回家,在浴室裡上吊,身上還穿著那件好醜的雪紡綢伴娘禮服。是婚禮有什麼刺|激到她嗎?她偷偷愛上了新郎嗎?或者說不定是愛上新娘?或者她想到自己的婚禮和她曾擁有過的一切期望,看著好友交換婚禮誓詞時,不得不去面對自己的婚姻多麼冷酷又多麼不像自己的幻夢?或者她忽然就是厭倦了這個漫長的爛人生了?」卓拉朝我緩緩聳了聳肩,「不曉得,沒人曉得。我可以告訴你,她所認識的人,沒有一個事前想得到,就是一個都沒有。」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