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站起來,背部覺得脹痛又痙攣,那是自從在科迪.佛克家那天早上就開始有的。「不曉得。我只是真的……累了。」
「對這一切。工作,就是……不……」
「猜錯了。」
當彌撒接待員拿著柳條編的捐款籃走過一排排長椅時,麥肯吉克神父又迅速進行了奉獻禮和領聖體的儀式,臉上的表情是在示意那兩個十一歲的輔祭男童:這不是候補隊,這個是正規隊,所以動作要快,小子們,趕緊完成。
「沒事,只是看看。」
「那就回到我身邊嘛,某人管他去死。」
「不再有樂趣了?」她朝我露出淺淺的微笑。
「我就不能順道過來?」我說,「看看老朋友?」
「安琪,」我說,「我開始覺得筋疲力盡了。」
是的,神父。
「聽起來不錯。」
「那你跟某人呢?」我說,穿上我的鞋子。「你們就完全相處融洽,是嗎?」
「嚴格來說。」她搖搖頭。
「我——」
「有可能,派崔克。有可能。」
你會瞎掉,孩子。
「那是第一股線頭。凱倫就是從他出事後才開始崩潰的。」
我眼光掠過門廳,望著客廳的地毯。「好美的夢。」
「謝謝你。」
她接過去。「我想沒問題。」
她往後靠著一棟褐石大樓外頭的鍛鐵欄杆,一隻手撫著短髮,一時之間好像熱得沒了精神。安琪總是照她父母的老規矩,打扮得整整齊齊上教堂。今天她穿了乳白色打著縐褶的亞麻長褲,白色無袖絲質開襟衫,藍色亞麻外套從一開始走路就脫下來了。
「另一個人。我們不能再這樣,這種情況必須停止。」
「噓。」她一指放在唇上,露出微笑,但眼睛閃著水光。「噓。」她又說一次。
「但他不是有錢人,他開的車是一輛福斯,凱倫還告訴我說他們買了一輛Corolla,因為他們開不起Camry。雷.杜普伊要求過對他的合夥人進行背景調查嗎?」
我把自己所知道有關凱倫.尼寇斯最後幾個月的狀況告訴安琪——她迅速墮落到酗酒、嗑藥,假冒她名字寄給科迪.佛克的那些信,我很確定科迪不是破壞她汽車的人,另外也說了她被強|暴,還因為賣淫被捕。
「什麼頭髮?」
「聽說這裡的講道很讚。」
「當然有辦法。」
她嘆了口氣。「不曉得。我已經開始擔心,他們派給我的那些爛案子不光是我要熬過的部分,而是……」她又坐下,撩著水面。「隨便吧。反正你這案子呢,我不必花什麼力氣。我可以幫你——偶爾如果必要的話,就利用假日——或許會有——」
「你打算跟我說我瘋了。」我說。
「然後逼她跳樓自殺?」
「說吧。」
我們又站起來,我看了手錶一眼。正好兩分鐘。這是我見過最快的講道。麥肯吉克神父鐵定有紅襪隊比賽的門票。
「我想替她說話,」我說,「我想向某個人證明——或許就是和圖書想毀掉她一生的那個人,也或許只是我自己——她的人生是有價值的。這樣說得通嗎?」
那是一月的傍晚,我離開了安琪家。整個城市顏色褪盡。我在結了冰的路上滑了一下,抓住一棵黑色的樹幹好穩住自己。我扶著樹站在那裡好久,站著等待心中不再感覺空虛。
即使頂著那個爛髮型(好吧,那個髮型不爛,如果你沒見過她以前的樣子,其實那頭短髮還滿有吸引力的),她看起來還是漂亮得不得了。
「樂趣?」
「賽索氏公司裡有專精於筆跡分析的人才嗎?」
「他開了一家小公司,賽索氏幫他和他的合夥人做背景調查。」
「內出血呢?」
她緊抿著嘴。「上回你順道拜訪之後,我們講好以後打電話就好的,不是嗎?」
我講完後,安琪說:「那你為什麼對大衛.威特若有興趣?」
我望著教堂長椅上的會眾。幾個人點著頭,但沒有一個人的表情像是稍微摸懂麥肯吉克神父在說什麼。
「那一開始你怎麼會認得他?」
她抽回手,插|進口袋裡,好像手被燙著了。
賽索氏是現在安琪工作的地方,一家巨大的高科技保全公司,從替政府高官當保鏢到安裝並監視防盜系統,無所不包。他們的大部分成員以前都當過警察或聯邦調查局探員,每個人穿上暗色套裝看起來都很稱頭。
以前我還上教堂時,向來最不喜歡彌撒的這個部分。司祭會試圖解釋那些將近兩千年前所寫的、高度象徵性的語言,然後把他的解釋應用在柏林圍牆、越戰、墮胎權判例、棕熊隊贏得史丹利杯總冠軍的機率。應用的範圍之廣,真會把你搞得受不了。
她剪了頭髮。剪得很短。她原先一頭深巧克力色的濃密鬈髮,晚春或夏天還會閃著一道道紅褐色澤,像繩子般一綹綹披瀉到下背部,或者完全散在她的枕頭和我的枕頭間,如果晚上要打扮出門可能得花上一個小時梳理——不見了,代之以長度到下巴、直直的鮑伯頭,兩側貼著她的顴骨,後面頸背以下都剪掉了。
「未必,不過我不排除這個可能。到目前為止,姑且這麼說吧,我認為有人決心要步步進逼,毀掉她的人生。」
「那麼,」他說,「很好,大家請起立。」
她點點頭,我們坐在游泳池邊,她手指無所事事地撩過水面。
「那賽索氏呢?」
她又轉回去看著教堂,一副鄙夷的姿態,表明今天不適合打情罵俏。
「你常常挨揍,派崔克。」
她瞥了一眼清澈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是他雇用我們公司的。」
「不,我說真的——什麼頭髮?」
「我要知道更多大衛.威特若的事。」
「我們沒辦法在一起的,派崔克。」
安琪輕瞥了一眼我耳朵上厚厚的繃帶和紗布。「順便問一聲,發生了什麼事?」
她垂下眼睛。「誰說人生應該要有樂趣的?」
我也對她報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微笑。「是啊,一點也沒錯。」
她轉身,一隻膝蓋翹在胸前,下巴歇在膝蓋上,盯著我瞧。
她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對凱倫.尼寇斯?」
「我敢說一定很好玩。」
「他怎樣?」
她抬頭望著我,那張臉溫柔又坦然。「是,說得通,派崔克。」她的手離開水面,起身站在我旁邊的人行道上。「我跟你談個條件。」
安琪停下腳步。「你接的是什麼案子,派崔克?」
安琪穿過石階上的人群往下走。她用手指的指背把遮著眼睛的頭髮拂開,其實她只要抬頭就沒這個煩惱了。然而她還是低著頭,走向我,害怕我或許會從她臉上看到什麼表情,不是會讓我開心一整天,就是會讓我心碎。
她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後退一步。「不要說出來。」
他雙手扶著讀經臺,望著底下的會眾,冷冷的眼神近乎輕蔑。「保羅寫道:『我們當脫去黑暗的行為,穿上光明的兵器。』你們認為,這是什麼意思——脫去黑暗的行為,穿上光明的兵器?」
「所以只要我證明威特若的意外很可疑,你就來主辦這個案子。就這麼說定了?」
我站在教堂外的人行道上,看著安琪走出來,停在階梯頂端和一名穿著泡泡紗西裝的老紳士交談。她雙手握住他顫抖的手,彎腰聽他講話,聽完了露出滿面笑容。我看到那個矮胖的十三歲男孩從他母親的手臂後頭探出脖子,趁安琪彎腰湊向那位泡泡紗老人時,偷窺她的乳|溝。男孩感覺到我的目光,轉過頭來看我,他生滿粉刺的臉漲紅起來,像老式的好天主教徒那樣滿懷罪惡感。我堅定地舉起一根手指朝他搖了搖,那男孩匆匆詛咒自己一聲,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下個星期六,他將會進入教堂的告解室,坦承自己的淫欲。在他這個年紀,大概已經犯了一千次了。
又過了七分鐘,我們出了教堂。如果完全按照麥肯吉克神父的意思,我們四分鐘內就會出教堂了,但有幾位老年會眾在領聖體時拖慢了速度,麥肯吉克神父看著他們用助行器努力走向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說:上帝或許有一整天,但我可沒有。
「沒錯。」
安琪解開胸罩的帶子,一副被遺棄的模樣。
我朝她翻白眼,以身體的行動或缺乏行動,表示我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拜託幫我個忙,看這兩個簽名是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她緩緩搖頭。「你是個好偵探。這種事不會是瞎編出來的。」
最後,我繼續往前走。那時愈來愈暗也愈來愈冷了,我身上沒帶手套。我沒有手套,而風又愈來愈強。
「你覺得他可能是被推倒,才會發生那個意外?」
我眼神又回到她身上。坐在清澄的游泳池旁,她的皮膚在夏日裡是蜂蜜色,那雙深色大眼睛如常般聰慧得懾人,她身上的每一吋都讓我心碎。
「看到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好東西沒有?」
火速念完天主經,大約過了三分半鐘時,麥肯吉克神父帶著我們進行平安禮。他看起來不太開心,不過我猜想,規矩還是要遵守的。我跟旁邊的那對夫婦、後排三名老人,以及前排兩名老婦都握了手。
「如果你能證明大衛.威特若的意外值得再仔細調查,這個案子我就加入幫忙。免費服務。」
「嚴格來說,沒有。」
我踢著淺水池邊的石頭地基,忍著不要說出過去幾個月心中的感覺。然而,最後,我還是忍不住。
「或許吧,」她聲調平板地說,「但現在我醒了。」
「唔,意思講得很明白,」麥肯吉克神父說,口氣彷彿是在跟一屋子搭短程巴士來的小學一年級學生說話,「意思是起床來,遠離你們貪婪的欲望、瑣碎的爭執、對鄰居的怨恨、對配偶的猜疑,以及放任子女被電視毒害的種種黑暗。到戶外去,保羅說,去呼吸新鮮空氣!進入光明中!神在月亮與星辰中,更在太陽中。感覺太陽的溫暖,把溫暖傳遞下去。做好事。今天在捐獻箱中多捐一些。感覺天主在你心裡行事。把你喜歡的衣服捐給收容所。感覺天主,祂就是光明的武器。走出家門,做正確的事情。」他強調地一拍讀經臺,「做光明的事情。你們明白嗎?」
我從地板上撿起我的外套。「如果某人跟你這麼情投意合,安琪,那剛剛我們在客廳是在做什麼?」
「誰說應該沒有的?」
「那威特若呢?」
她焦糖色的雙眼像兩口深潭。「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得喊六百次萬福馬利亞,孩子。
那抹淺笑又浮上她的雙唇。「是啊,說得有理。你考慮要放棄這行嗎?」
我聳聳肩。「通常,有四十六個目擊證人的狀況下,我不會質疑的。但因為那天他根本不應該在那個街口附近出現,現在又有人寄那些信給科迪,我很確定,這是有人刻意想毀掉凱倫.尼寇斯。」
她終於在背後扣好胸罩的帶子,接著在椅子間尋找她的長袖套頭衫。
「安琪,」我說,「我有理由相信,凱倫死前那幾個月所發生的種種厄運,並不完全是意外。」
我把那兩個威特若簽名的樣本遞給她——一個中間有「P」的縮寫,另一個沒有。
「誰沒聽說過?」
我聳聳肩。「好吧,不過我是真心的。」
她放下膝蓋,手指又開始撩水。「那你要做什麼?」
她望著搖擺的手指下泛出一波漣漪。「沒錯。」她點點頭,「威特若沒問題,派崔克。背景乾乾淨淨。」
「謝了。」我輕聲說。知道至少有個人不會質疑我調查的周全程度,那種解脫的感覺之強,超過了我原先的預期。
我望著她把衣服套在頭上,然後一聳肩把滿頭鬈髮撥出領口。
「怎麼?」我說。
「有人用六角扳手打我。沒打破什麼,只有很嚴重的瘀青。」
要是巴巴知道了,m.hetubook•com•com他會哭。好吧,或許不會哭。可能會朝哪個人開槍。頭一個就是她的美髮師。「關於我的頭髮,一個字都不准提。」她抬起頭說。
「耶穌啊。」聽我講到強|暴那部分時,安琪感嘆了一聲,但除此之外,她都保持沉默。我們一路蜿蜒穿過南角區,在杭亭頓大道過了紅綠燈,然後沿著佔地廣闊的基督教科學教會總部往前走,看著那些拱頂建築物和旁邊發亮的游泳池。
「他也沒問題嗎?」
「是那些破碎的生命。」我說。
「你是透過他介紹凱倫.尼寇斯來找我的,對不對?」
「一場夢。」她說。
我伸出一隻手,她跟我握了握。我的手掌貼著她的,胸膛和肚子都毛孔舒展。我渴望著她。如果她要求,我可以立刻死在她眼前。
會眾們看起來一臉茫然,但很開心。好天主教徒熱愛上帝,唯一更愛的就是簡短的儀式。省掉你的管風琴音樂、你的唱詩班,省下你的熏香和進堂歌詠吧。給我們一個一眼看聖經、另一眼看時鐘的司祭,我們就會把教堂擠得像是感恩節前那一週要買樂透彩券的隊伍。
「威特若和雷.杜普伊開了一家電影設備供應公司,而賽索氏替他們的職員和實習生做過背景調查,結果都沒問題。」
主持聖心教堂星期日中午彌撒的司祭,一副像是要去趕一點鐘那場紅襪隊棒球賽的樣子。十二點的鐘敲響時,麥肯吉克神父已經大步來到前面走道,後面兩個輔祭男童慢跑著跟上腳步。他飛快進行過進堂致候、懺悔禮、集禱經,好像他的聖經著了火似的。他迅速讀過聖保羅致羅馬教會書信,彷彿聖保羅喝了太多咖啡。等他讀過路加福音,揮手要會眾坐下時,才十二點零七分而已,而教堂長椅上的大部分人看起來已經累壞了。
這是個陰天,潮濕的微風拂過肌膚,像肥皂般滲入毛孔,空氣中有濃濃的驟雨氣味。
我設法截住安琪的目光。她坐在前面,從祭壇數過來第九排,她轉身和她後頭那名矮胖的十來歲男孩握手時,看到了我。她臉上掠過了一個表情,或許有點驚訝、有點開心,還有點受傷。然後她下巴朝我輕點示意。我們六個月沒見面了,但我勇敢壓抑著朝她揮手高喊的衝動。畢竟,我們人在教堂,大聲喧嘩會招來他人側目。何況我們是在麥肯吉克神父的教堂,我覺得如果我高喊,他就會讓我下地獄。
她把重心從右腳移到左腳。「哈。」
「那些斷過的骨頭開始出現後遺症了?」
「不,我們沒辦法。我們希望可以,但結果不行。所有那些小事情,我們都沒問題。但碰到關鍵的大事,我們是一塌糊塗。」
「你聽說過凱倫.尼寇斯的事吧?」我說,此時安琪和我走在灣村的樹蔭下,陽光從枝葉間篩下來。
「當然有,至少有兩個防偽專家。怎麼?」
「那凱倫.和-圖-書尼寇斯呢?」
她笑了,「對。」
我聳聳肩。我還算年輕,不過慢慢也會變老的。
「有一點,」我聳聳肩,「他們在急診室清掉了。」
是的,神父。
我們又開始往前走。灣村(Bay Village)位於波士頓的南角區,因為這一帶同性|伴|侶居多,因而常被那些恐懼同性戀者和自認重視家庭價值的人嘲弄地稱之為「同志村」(Gay Village)。安琪去年秋天搬出我公寓幾個星期後,就搬來這裡。離我多徹斯特那一帶只有大約三哩遠,但也可能遙遠得如同位於冥王星的另一端。介於哥倫布大道和麻州高速公路之間的灣村,是幾個緊密相連的街區,排列著一棟棟圓弧正面的巧克力色褐石或圓石大樓。這一帶就像南角區的其他地帶一樣,近年已經變得愈來愈時髦——畫廊、義大利式咖啡館、洛杉磯裝飾風格的酒吧,有如野草般到處竄出,而一九七〇和八〇年代曾挽救這個區域免於衰敗的居民,則被那些打算逢低買進、迅速脫手獲利的新住民逼走——灣村似乎是那種街坊鄰居彼此熟稔的舊日歲月一抹最後的遺跡。「同志村」之名不是喊假的,經過我們身邊的大部分人都是男同性戀或女同性戀伴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牽著狗,而且人人都向安琪招手,跟她互相問好,聊幾句天氣,或是說點鄰居的八卦。我忽然想到,這裡比我最近在這個城市所見到的任何區域(包括我所居住的那一帶)都像個真正的街坊地帶。這些人彼此認識,也似乎都會守望相助。有一名男子甚至提到,他昨天夜裡看到兩個小鬼在打量安琪的車,便噓聲趕走他們,還建議安琪裝個路捷牌衛星追蹤器。或許我漏掉了什麼更微妙之處,但在我看來,這似乎就是家庭價值概念的縮影;同時我很好奇,那些良善的基督徒安居在貧乏而矯揉做作的郊區,自以為是家庭價值的典範人物,但我敢說他們無法告訴你,住在他們隔四棟房子的那戶人家姓什麼。
她望著我,嘴巴形成一個完美的橢圓形,問著沒說出口的問題。
「為什麼?」
「我不會主辦這個案子。我只是如果有空的話,偶爾幫你一下。」她站起來。
她赤|裸著上身,滿肚子氣望著我,從餐桌下找到胸罩,手指忙著解開上面的帶子。身為男人,我比較有優勢——我穿衣服比較快;找到四角內褲、牛仔褲和套頭長袖衫,我就馬上穿好可以走了。
上回是冬天。我們碰面喝咖啡,然後一起吃中餐,又一起去喝酒。就像老朋友那樣。然後忽然間,我們就在她新公寓客廳的地毯上,聲音沙啞,衣服脫在餐室裡。那是憤怒、憂傷、暴力、振奮、空虛的性|愛。事後我們回到餐室找衣服,感覺到屋內冬天的寒氣吸走了我們身上的熱,當時安琪說,「我跟某人在交往。」
「某人?」我在一張椅子底下找到我的長袖運動衫,套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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