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盡力而為。」
「你看過鄧比寫《黑獄亡魂》的那篇影評嗎?」
華倫聳聳肩。「因為凱倫.威特若?沒有人對她好心過。」
「你喜歡雪貂?」
「再沒有什麼比得上留著帥鬍子的男人了。」
「唔,那就是該死的小老鼠。我不是跟你說不能把牠們放出籠子嗎?」
我點點頭。「我聽說她可能在這邊住過一陣子。」
他鼻尖碰碰她的鼻子。「是電影裡的角色,蜜糖,不是指你。」
我走到他的輪椅旁,荷莉的臉頰挨著他的頭,一對矇矓的睡眼往上看著我。
我手肘還繼續撐在櫃檯上。這種荒郊野外的生活,真是險惡啊。「比方說呢?」
「比方說,我們何不先自我介紹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她朝我微笑,手肘移得更近些。「是啊,或許。」
這我也猜到了。
「我是在重播時看到的。」她說,「乖乖,他真是帥呆了。你知道吧?」她朝我挑起一邊眉毛,壓低聲音,「為什麼現在男人都不留小鬍子了?」
「就像馬格農。」我說,然後努力學飾演馬格農的湯姆.謝立克那種特有的表情,雙眉揚起又落下。
荷莉.馬丁斯旅店位於一大片雜草叢生的發黃草地上,就在一四七號州道五十碼外,離春田市不遠,屬於米夏瓦克這個地圖上只有一小點的小鎮。旅店是兩層樓的煤渣磚屋,組成一個長長的T形,橫過一長條褐色的泥土地,盡頭有個又大又黑的泥潭,感覺上裡面可能還有恐龍存活。這旅店看起來好像一九五〇年代本來是軍事基地,或防空洞的一部分,而且設計上沒有任何地方能吸引疲倦的旅人再度光臨。我開車到櫃檯辦公室時,左手邊有個游泳池,空的,上方蓋著鐵絲網,周圍用鐵鍊拴起來m.hetubook•com.com,池裡散布著綠色和褐色啤酒瓶碎片、結了泥塊的涼椅、速食包裝紙,還有一輛只剩三個輪子的購物推車。鐵鍊上有一塊剝落的招牌寫著:「無救生員值班,游泳時安危自負。」或許他們放乾了水是因為大家不斷扔啤酒瓶進去,或許那些啤酒瓶會扔進去是因為他們放乾了水,或許救生員離開時把水也一起帶走了,或許我該停止對那些跟我無關的事情感到好奇。
我不確定「老頭」指的是父親還是丈夫。在這種地方,兩種都有可能。要命,在這種地方,說不定兩者皆是。
早猜到了,我心想。
「該死。」我說。
「住在這邊的是什麼樣的人?」我問,好像我不知道似的。
「《黑獄亡魂》。」我說。
「她死了。」
「我注意到了,還有倉鼠。」
「你需要放鬆。雪貂很好玩。」她彈了舌頭一下,「好玩得不得了。」
「她是金髮小個子沒錯,其他的部分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你同意嗎,大偵探先生?」
華倫別開頭,好讓荷莉的胸部貼在他耳朵上,這才第一次正眼看我。看著他整張臉,我很驚訝他的相貌這麼年輕。或許只有二十來歲後段,孩童般的藍眼珠,兩頰光滑得像個大姑娘,還有那種陽光下衝浪男孩的純真。
她認真看了那張照片好一會兒,然後搖頭。「不過這不是那個女人嗎?」
「白色的嗎?」
「這個女人——個子小小的,金髮,早上七點就開始嗑安眠酮和大麻?」
「一點都不喜歡。」我微笑。
「我敢說你猜對了。」
「可以把她的事情告訴我嗎?」
我點點頭。「我始終覺得,那部電影裡唯一的英雄是卡洛m.hetubook.com.com威。」
「沒錯。」
她笑了,香菸啣在牙齒間。「不是臭蓋的吧?」
她朝櫃檯一拍。「我當初也這麼說!」
就像個強硬起來的黑幫情婦。馬格農一定會很激賞的。
「啊,可是你在乎,嗯?你這樣很了不起,是吧?」此時他的手指撫過她的手腕。
「好吧,我能為你效勞什麼?」
「珠寶,相機,任何你可以拿去當掉的玩意兒。」
「或許?」我也把一邊手肘靠在櫃檯上,離她的很近。
「你為什麼這麼好心?」我問。
「你知道我把藥丸放在哪兒了嗎?」華倫推著輪椅靠近辦公桌,看著櫃檯底下的隔層。
「沒。」她壓低聲音,「對我們這種地方來說,她看起來有點,嗯,太守規矩了。你懂吧?」
「單身女人多嗎?」
「為什麼?」
她點點頭。「本來還有幾隻雪貂的,不過死了。」
「她死了,」我說,「可是根本沒人在乎。」
「派崔克.肯錫,」我說,「朋友都喊我馬格農。」
櫃檯後面的那個女人很瘦,染了一頭金髮。她的身體看起來好像全是軟骨,脂肪都跟著那個救生員跑掉了,連同她的乳|房和屁股也一起帶走。她的皮膚曬得好黑又好結實,讓我聯想到結瘤的木頭。她有可能是二十八歲到三十八歲之間任何一個年紀,而且身上的氣質彷彿二十五歲之前就已經活過十幾輩子了。
她張開手掌伸過來。我也一樣,我們就各自手肘撐在櫃檯上握了手,好像我們要比腕力似的。
「啊,那就好。」
他手指啪地彈響了。「屈佛.霍華演的,我也覺得。」他抬頭看看他太太,她正把臉埋在他頭髮裡嗅著。「這個女人的蹤跡——你不是要找什麼值錢的東西吧?」
「來和_圖_書吧,蜜糖。」他輕柔地把荷莉攬到他膝上,撥開她脖子上的頭髮。荷莉咬著下唇,凝視著他的雙眼,下巴輕顫著。
「我當然知道,寶貝!」她伸手到櫃檯底下,拿出一個琥珀色的藥瓶,「我腦子動得很快。」
「那『睡窩』二字呢?」
她昂起頭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樣。然後她臉上冒出那個神奇的笑容,雙手一拍,華倫也微笑,被她迷住了。
「無可爭辯。」我說。
他扔了兩顆藥到嘴裡嚼著,雙眼仍牢牢盯著她,同時說:「你要找什麼,馬格農?」
「打過電話?」我說,「說了什麼?」
「寶貝?」
「因為大家立刻會認定他要不是同性戀者,就是無知的鄉巴佬。」我說。
「誰?」
「不,」我說,「我是在尋找她死亡的原因。」
「屁喔。」她低聲笑著,「我敢說才沒有。」
不要有老鼠就好,我心想。拜託,不要有老鼠。
「他說在戰後的世界,沒有一個成年人有權利像何利.馬丁斯那麼純真。」
「我們沒養沙鼠!」她喊回去。
他還是沒看我。「不是。黃色的,蜜糖。三點要吃的那種。」
「何利.馬丁斯?」我說,「不就是那部老電影裡的角色?」
我聽到她身後傳來輪子旋轉的喀噠聲和嘎吱聲,聽起來太沉重了,不可能是倉鼠的輪子,然後華倫坐著一張黑色皮革和發亮鉻鋼製成的輪椅,轉入辦公室。
「那就是她了。」
「不蓋你。」
「應該沒看過。」
(解說:有毒癮和剛被假釋的人)
「還有些人想找個地方,嗯,好好冷靜下來想清楚,評估狀況。」
他的輪椅轉向荷莉,沒看我。他說:「蜜糖?」
她給了我一個很大、毫不保留的笑容,其中還有一絲挑戰的意味。「嘿!你就是hetubook•com•com打過電話來的那個人嗎?」
我說:「比方說,有沒有住在這裡的女人拖欠房租的?一個星期或更久?」
他老婆說:「嘿!」
她把藥瓶丟向他,他看都沒看就在空中接住,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
她點點頭。「就是,就是。該死,真可惜。」
「感謝天主。」
我把報紙上剪下來那張凱倫.尼寇斯的大頭照給她看。「認識她嗎?」
「我叫荷莉。」她說。
「卡車司機。」
「啊,當然可以。」她說,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很棒,你可以看得出其中的童稚之心,比她的街頭打扮、香菸和曬黑的皮膚還要顯眼。「我老頭可以告訴你更多。」
她雙唇間的香菸跳動。「關於訂一個房間啊。」
「一個死去女人的最後蹤跡。」
「啊,很好的人,」她說,「很棒的人。社會的中堅分子,你懂吧?不過或許他們看起來比一般人粗獷了點。有很多摩托車騎士。」
她亮亮的眼睛蒙上陰影。「好了,親愛的,我們就別拐彎抹角了。你來這兒到底是要追查什麼?」
「你找的那個女人,」他說,「當時住在十五B。小個子,金髮,自稱凱倫.威特若。」
「霓虹燈上本來就沒有。」
她轉過頭望著他的俊臉,那種濃濃的愛意霎時充滿屋裡。
她從嘴裡抽出香菸,把菸灰彈在她旁邊的地板上,然後往前靠著櫃檯。「就像電視劇裡的馬格農?」
「你已經說過了。」他把她的手翻過來,掌心向上,手指撫著上頭的掌紋。荷莉另一隻手撫過他的頭髮。
他的雙腿從膝蓋以下都截肢了,但他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好龐大。他穿了一件無袖的黑T恤,胸膛寬得像一艘小船的船殼。手臂上長著又粗又密的紅褐色捲毛。他的頭髮跟荷莉的一樣,染成金色和_圖_書的,兩側剃光到太陽穴,整個往後梳,下垂到肩胛骨。他下頷的肌肉就像茶碟那麼大塊。而他的雙手,戴著黑色的露指手套,看起來可以輕易折斷橡木籬笆柱,輕鬆得就像折斷三夾板。
「不是,」我說,「我是私家偵探。」
我想鄧比是指大衛.鄧比,《紐約》雜誌長年的影評人。我真沒想到華倫會提到他,尤其他老婆剛剛宣稱根本沒聽過我講的那部電影。
櫃檯辦公室有動物毛毯、木頭刨花、來舒噴霧消毒劑,以及報紙浸著動物屎尿的種種氣味,因為接待櫃檯後面至少有七個籠子,裡頭全都有嚙齒類動物。大部分是天竺鼠,還有幾隻倉鼠在倉鼠輪上吱吱叫,四隻腳發瘋似地踩著踏板,口鼻朝輪子上揚,同時不明白為什麼無法登上輪頂。
「荷莉!」有人在後頭喊,「該死的沙鼠在我的文件上頭大便。」
她聳聳肩。「我老頭呢,他接手這個地方,原先叫摩莉.馬丁森的睡窩(Molly Martenson's Lie Down)。屋頂上有個很漂亮的霓虹燈招牌,夜裡看起來很溫馨。所以我老頭,叫華倫,他有個朋友喬,很會修東西。於是呢,喬就把M敲掉,換上H,然後把O、N,還有一撇S的電線拆了。現在看起來不在屋頂中間,不過夜裡看來還是一樣漂亮。」
「你是說比方珠寶這類的?」
他伸手抓住荷莉一隻手,拇指撫著她的手背,凝視著上頭的皮膚,好像要牢牢記住上面的每一塊斑點。
「我養的是天竺鼠。」她小聲說,好像那是她心中一個珍愛的祕密。
她低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帳本,一隻手肘靠在櫃檯上,玩樂的表情又回到她眼中。「或許吧。」
「來吧。」他招手要我穿過櫃檯旁邊的柵門。「我們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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