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街已不知不覺地走完了,若非她望見了前面那座尖形的高大建築物,她還不會停步。在夜色裡,那座建築顯得格外神聖莊嚴,她遠遠地凝望著建築頂端的十宇架,竟不知不覺地默禱起來:主啊!求你把范林送到我面前吧!如果范林馬上出現,我就像我媽媽一樣信主,星期天一定來作禮拜。
「和我的前途有關,再過三個月就畢業了,成家立業的事情都要考慮。」
「別胡鬧!」夢萍咯咯笑著,帶笑的拒絕自然不產生效用。
「用什麼嘴臉?」
「到臥室來不大好。」夢萍的態度有些為難,但她又沒有力量拒絕范林。其實她也想到這時應該馬上拉范林下樓而去的,但是她要這樣做卻不容易。當范林靠近時,她不但沒有把門關上,反而退讓了一步,任他走進來。
她的心緊縮著,深覺他的態度不可饒恕,委屈的感覺使她的聲音發著顫:
「夏丹琪安排的,夏丹琪作了我們的紅娘,」夢萍惡意地笑:「滑稽!我一提夏丹琪,你的臉就變了,還怪我為什麼要提她,告訴你吧!我是故意提給你聽的。」
過去,她一直不懂媽媽為什麼那樣痛恨爸爸,當她愛上范林以後,她才懂了。如果范林再對別人好,她也會像媽媽痛恨爸爸一樣痛恨他。范林會不會對別人好呢?由這裡牽連到他對她爽約的問題,她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首先她想到了江夢萍,除夕共舞的鏡頭在她心上所罩的暗影至今未消。固然范林曾經一再向她表白,他再也不會移情於江夢萍,但她仍舊不能完全放心。
「你這是幹什麼?」
「會。」
「你應該事前告訴我一聲。」
「晚上也該有個限度,上一次你九點鐘來,還有一次你九點十分才來。」
她以為他會把她領進他的房間,卻不料領進了客廳。
「你不該帶他到樓上來。」夢輝很委婉地說:「底下人看見會說閒話。」
從元旦到現在,丹琪斷斷續續有過十次以上的恥辱經驗。自幼承受媽媽灌輸的保守思想,每當她想起它時,便當作醜事而自愧自慚著。固然她可以解釋作那是愛的動作,但她一向認為愛是聖潔的,肉體的接觸會沾污了愛的本身;然而范林卻認為兩個人若不合成一體,那是莫大的遺憾。她不知道為什麼范林和她的想法恰巧相反,難道普天下的男人和女人對這種事的看法都相反嗎?她沒有人可以問。她想問問媽媽,當初爸爸是不是也這樣對待媽媽?只是她羞於啟齒。而且媽媽也不願意她提起爸爸。
「范林在不在?」
「騙人!誰不知道你喜歡夏丹琪!」
四處一片寂靜,傭人們現在都聚在廚房裡。沒有老人的家庭是自由無羈的,何況以他和夢萍最近的感情而論,他有資格到樓上去。
「什麼?」
「我有點怕你。」
「他對她好,對別的女人也好。」
「我沒有說晚飯以後,我說是晚上。」
「女孩子最會自作多情。」
從梳妝鏡裡,夢萍瞥見自己那張不能令自己滿意的臉:「你對夏丹琪是不是也百順百依?」
「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問話的時候,丹琪的心緊張得發著抖,她害怕極了,害怕得到的將是一個無情的答覆。如果范林還沒有回來,她該怎麼辦?
夢萍從鏡子裡,將自己和范林作了一個比較以後,心情頓然不快起來;她所看到的彷彿是二哥和二嫂。
夢萍哼了一聲,順口衝出來:
丹琪的目光由教堂的頂端轉向從遠處踽踽而來的那個黑影,以為內心的呼求聲的確已感動了上帝;她急忙向前迎了幾步,然後站立住,任那個和范林差不多高矮的年輕人從她身邊走過,當那個陌生的年輕人從她身邊走過時,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幾眼,她卻毫不介意,她正忍受著失望的折磨。
「你!」丹琪的嘴唇抖動著,一陣委屈,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於是急忙轉過身去。
「嗯。」夢萍淡然地應著,她不大願理會大哥。
「上來參觀不可以嗎?」他向那張面孔逼近,神態像是很激奮,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值得激奮的。夢萍的相貌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幸而那份活潑的氣質為她增加幾分嫵媚。
「如果大哥先結了婚呢?」
「我的房間太亂,不能見人。」他找了項理由解釋著,實際上為了只有客廳的裝置還可以見人。
「真實的感情本來就像詩。今天晚上看見了你的臥房,我更要做夢了,可能我會夢見我們結了婚躺在這張床上。」
由結婚,她想起他的就職問題:
「我沒有料到你們進展得這麼快,我在想,你們中間會不會有問題?」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拉動他的手,他索性把臉整個埋在手裡。
他的聲音不夠大,他不願驚擾了底下人;夢萍雖然沒和_圖_書有答應,他也給自己增加了一份勇氣,直到一口氣爬上去,他才又喊:「夢萍!」
如果是往常,她一定站在范林這邊來反對媽媽,今晚她的感覺卻不同了,他明明自己有錯,卻要歸罪於別人。
「幹什麼?」
他不但沒有安慰她,反而忿忿地說:
妹妹的豁達和漫不經心令夢輝吃一驚,這是第一次他認為她和夢石頗有相像之處。
「呃!你跟她好。」
「我出來的時候,媽不知道,馮太太在和她談天。你去的時候沒有聽見聲音?」
「我不要你完全聽,我要以你的意見為意見,因為男人是一家之主。你喜歡一塊住,還是要分開?」她見他沒有反應,於是拉了拉他的手:「說呀!」
「這還要學?天性。」他笑著,然後打著哈欠。他的哈欠等於逐客令,有損她的自尊心;她覺得自己像一件衣服,穿過之後,便被丟棄在一旁不顧。尤其是這時,她更需他的撫慰,幾乎每次都如此,風暴過去以後,海面一片平靜,再也激不起一絲感情的浪花;如果有一天他們結了婚,情形則不然了,事後他們可以緊緊地擁抱著,酣然入睡,共同做著好夢。
「什麼問題?」
本來她為著自己的動作過分魯莽而有些歉意,經他這樣一來,她反而更加惱怒了;剛才他征服她時那種熱狂的情意到哪裡去了呢?怎麼沒有一點剩餘?現在卻滿臉冰箱,像是更換了一個人似的。惱怒中,她又產生一種恐懼,她記起媽媽過去對她的警告來了,男人在求愛時和求愛後,會把你的價值看得不同。難道范林也如此,已經認為她不再重要了嗎?
范林是在江家用的晚飯。江夢石帶著太太赴宴了。夢輝在飯桌上,接到醫院來的電話,當時便推開碗走了。謝謝他們都不在家!這正是一個和夢萍廝守的好機會,范林一高興,輕鬆地吹起口哨來。
他含情地輕吻著她。
「你是什麼意思?」
「看你還開不開我的玩笑!」
「他們在一塊能被大哥注意到真不容易,我猜大哥一定很喜歡夏丹琪!」
「爸爸媽媽帶我拜訪朋友。」
「我就沒有自作多情過。」
「二哥用情不專,把二嫂氣得要命。」
「怎麼?」夢萍聽了很不舒服,但她竭力裝得毫不在意:「你怎麼忽然提到了夏丹琪?」
「表面上二哥管事,其實二哥最喜歡偷懶,有時間他還自己找樂享呢!」
「誰讓你害得我透不過氣來!」
丹琪的手被范林緊緊牽著,不由自主地跟隨他邁動了腳步,雖然她不同意他的論調,但她的身心在黑夜裡寒涼已久了,很需要藉著他的力量恢復著溫暖。
接著他啞然無語了,因為夢萍又說:
老李愕然地望著她,他本來要阻止這個女孩子喊叫的,但反被她的大膽驚嚇住;他把她看成和少爺同樣的人物,還是少惹為妙。
路口上的那家雜貨店已經關門了,沒有辦法再往范家打電話。丹琪悵悵然地注視著范家的方向,既然近在咫尺,為什麼不親自去查問一下范林是否已經回來了?今晚她非看到他不可,她要質問他,痛罵他,必要的時候,不惜和他絕交!
「嗯?」
「啊?」夢輝深覺意外,他望著妹妹的臉,過了好一陣才說:「那自然另當別論,不過,你覺得你和范林合適嗎?」
「馮太太並沒有吃教。她不但不吃教,還捐給教會錢呢!她丈夫留給她不少遺產。」
「八點鐘就應該回去的,現在已經過半個鐘頭了。」
范林的阿諛顯得過分了,夢萍撇撇嘴:
「主要是性情不相投,以我來看,責任不全在你二哥,你二嫂和你二哥太不相配,你二哥那麼風流倜儻,你二嫂長得那麼難看。」
「不會,我很小心。」
「內在美固然重要,可是像塊木頭也不行。你二嫂太不活潑。」
夏丹琪茫然地注視著黑暗中的街頭,四月末的天氣已經開始懊熱。她只穿了一件單衣,出門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入夜以後氣溫下降的問題;尤其她現在孤零零地站在街頭,心境淒愴,更進一步感覺到夜的寒涼;不過她並不介意這種寒涼,即使時置隆冬,她仍然會佇立不去。事實上,她並不知道自己正佇立在街頭,即使她這時在走,也沒有感覺,因為她整個的身心都在忍受著一種由失望與痛苦情緒混合而成的惡劣情緒所壓迫。她只有在想一個問題:范林在哪裡?范林又爽了約。
「你真的沒有跟她好?」
「丹琪,」范林湊過去,抓住丹琪的手,無意中發覺老李正張著嘴注視著他們,傻相十足。他一氣,板著臉吼了他一聲:「看什麼?給找進去!」
范林在廊前出現,首先猶hetubook.com.com豫一下,看出來門外是誰以後,大步跑過來,一把將老李推開。
「你怎麼了?」
夢輝淡然地點了點頭。范林也想說話,但夢輝沒有給他時間,而且連望也沒有望他,便肅然地大步跨過去。
「回家。」
「她認為我們這些人想不開。媽媽最近也常說,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惟有信主是真的,信主的人才能得到永生。」
「范林。」
「沒想到他回來得這麼早,」范林悄悄問:「你看他是不是不高興了?」
「我看你二哥比大哥管事。」
「別動手,哎呀!癢死了!」
「街上。」他含糊地說,他不願意承認是在她家裡碰見的,因為他羞於讓妹妹知道他出入於夏家。
「問題不在你,而是他那方面的。他對夏丹琪怎樣?」
思念裡加上了怨恨。他本來和她約好今晚來找她的,他們沒有預先計劃做什麼,像以往那樣,如果媽媽在家,他們便到外面去;如果媽媽不在,他們可以偷偷在房裡溫存。范林每次都在晚飯以後就到,而今晚,等到九點多,還不見人影。她那顆心如同容納了一鍋水,由沸騰逐漸變成冰冷。
房子大,有回音,他的口哨聲很響,很遠。他喜歡這所樓房,雖然它的式樣相當古老,卻很有氣派;樓梯在進門處的甬道上,欄杆的扶手是銅製的,發著亮光。
當他解開她的第一順衣鈕時,她曾經推著他的手,企圖掙扎起來;新環境沒有給她安全保障,她的心緒非常不寧,她懼怕男女主人會回來,也懼怕媽媽會責備她。
「啊!找事不是只憑一句話就可以決定的,不過很有希望就是了。」
兩人默默地擁抱在一起。她繼續在傷心,他繼續在矛盾。
夢萍從大門口到樓上時,夢輝正站立於他的門外,不問而知是在等候她。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的唇由她的唇移至她的胸部,頻頻的吸吮掀起了層層熱浪,頓然將她捲入了欲流的漩渦裡,她無法自拔地奄奄喘息著,在期待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家裡有客人,爸爸關照我早點回去見見。」
靠右邊的第二個房門開了,露出一張口紅塗得很鮮艷的面孔。
「也沒有人像我這樣愛你。真的,最近想你想得厲害,平常我很少做夢,可是最近有好幾次夢見你。醒了以後,我就有一個希望,希望你在我身旁。」
范林的吼聲不但把老李趕了進去,同時使丹琪堅強起來,她一把抹去了眼淚,仰著頭,眼睛注視著前方,冷然地完成了剛才無法完成的問題:
「好!看我怎麼罰你!」范林說著便撲過去。
他的沉默激惱了她,她猛力把他的手扳開來:
她覺得江夢萍並不像范林所批評得那樣不堪,正像江夢輝一樣,在平凡中自有其優點。最近江夢萍滿面春風得意,談吐間透著驕傲的語氣,好像有什麼可喜可賀的事;莫非這事和范林有關?
「哎!我已經告訴你好幾次了,你不相信,我真沒有辦法,我和她同住在一條街上,離得近有時見見面,如此而已。」
「你怕我也用情不專?我覺得很難過,從現在開始你就不信任我!」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將來我們結了婚,和不和你爸媽住在一塊?」
夢萍心跳了,表面卻裝得毫不在意,范林知道她在心跳,於是故意進一步說:
「幹什麼?」
「呃!也許他們兩個結了婚會幸福。姻緣大概是天注定的,為什麼當初大哥沒有機會碰見二嫂,偏偏叫二哥碰見了?」
「那樣不好吧?我不願意借你的關係,作任何事情,我要讓別人瞭解我愛的是你本人,而非身外之物。」
「你大哥是男人裡面的木頭。他應該和你二嫂配對。」
「你不是說和他們一塊出去的嗎?」
「這叫千里姻緣一線牽,譬如我和你認識,也像有誰安排的。」
「我和你談話,你為什麼愛理不理的?」
「什麼客人那麼重要?非要你去見。」
「有什麼閒話好說?我們就要訂婚了。」
丹琪透了口氣,老李的魯莽態度雖然有損她的自尊,但總比一口回答不在的好。聽老李的語氣,他好像已經回家來了。她的目光由老李的肩上向裡射去,正房離得很近,只要她喊一聲,裡面便可以聽得見。
「你的論調怎麼有點像我二哥?」
「如果說我喜歡這房間,倒不如說我喜歡住這房間的人。」
「咦!你怎麼來了?」
從一條路,走上另一條,等到拆回自己住的街道時,夜已經很深了。她仍然沒有考慮到回家的問題,除去范林,其他的她什麼也不願多想。近幾個月來,舊有的家已對她不再有意義,連鳥雀插翅以後,不都應該脫離舊巢而重築新巢嗎?她自然也需要一個新的家。用不著顧慮媽媽,媽https://www•hetubook.com.com媽自從在受難節領洗以後,已經將一切交給上帝;即使她因結婚而和媽媽分離,也不會對媽媽有所影響的。關於結婚的計劃,她曾經和范林商談過,她希望早早把這種不正常的關係化為正常。婚姻這名詞,說得文雅一點是男女共同生活;說得粗魯,則是完成同床共枕的合法手續。相愛的男女,正式結為夫妻以後,只要雙方樂意,縱然每天纏綿,也無人過問;相反的,如果不曾結婚僅有一次熱情衝動,在外人眼裡也是十足的恥辱。
他的口吻老練得使她聽起來很逆耳:
「你從哪裡學來的?」
「你為什麼總提她?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好談了嗎?」
「一塊出去,不見得非要一塊回來。我因為心裡著急,想去看你,所以早回來一步。你怎麼出來的?你媽肯嗎?」
「你要我怎麼樣?老實對你說,你每次談來談去總是這一套,我真聽膩了!」
「大哥回來啦?」
「又來了!又來了!」
「我真的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的第一眼。」
在臥室的柔和燈光下,范林的眼睛散射著光輝,裝出一副心跳的樣子。
「你——」老李上下望著丹琪,他記起一個鐘頭以前的電話聲了:「你找他什麼事?」
兩個人肩並肩,剛要走下樓梯,只見江夢輝匆匆邁步而上。江夢輝本來是埋著頭的,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來,他的腳步沒有停,神色卻為之一怔。
「到我這裡談談。」
「讓他們到天堂永生吧!那是以後的事情。我願意及時行樂。」
前五分鐘,范林進門時,老李已告訴有個女的給他打電話,他知道是丹琪,而且已經準備好見面時怎麼解釋;沒有想到今晚就見了面,因此他很從容地說:
「不是,他們帶我有要緊事。你知道再過兩個月,我畢了業,就要有工作。」范林見他的理由生了效,得意地強調著:「你不也希望我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嗎?」
「走了。」范林忽然和夢萍分開。
轉過身來,她漫無目的地向另一條路躑躅而行。禮拜堂離她越離越遠了,上帝是不會憐憫像她這樣信仰不誠的人的!她獨自感慨著,並且聯想起江夢石在派對上所發揮的那番議論:世人皆有罪,包括她在內,當她無憂無愁時,她從未想到和上帝接近,及至她仰首求援時,上帝則又拒絕和她接近了。
「可是我覺得你比她好看,」范林見她要反駁,又急忙說:「好看分很多種,只憑一張好看的臉沒有用。你的好看是多方面的,內在和外在平均發展。」
夢輝望見妹妹的臉色起了變化,自己的心情也隨之沉重了。三個月來,曾經和丹琪交往了幾次,雖然他深深受到夏太太的歡迎,並且和丹琪已較過去熟悉,只是彼此的感情還停留在起步點,沒有什麼發展;他把她當作妹妹一樣,她也把他當作兄長一樣,見了面,談了一些不關痛癢的話,從未涉及愛情上。他本是個拙於辭令的人,即使想表達也不可能,至於丹琪那方面,也沒有對他暗示好感,女孩子的性情傾向羞澀,不過當他發覺范林和丹琪來往頻繁時,又有另一種想法了。
「作賊心虛?」
「你怎麼跑上來了?」
扶著欄杆,他慢慢上了幾層樓梯以後,又心虛地回頭看了看;即使他有膽量,但擅自上樓,在禮貌上似乎說不過去。他需要援助的力量了。
「動不動就哭!有什麼好哭的?真莫名其妙!你把我惹煩了,自己好像很有道理一樣。」
「有錢不自己用,捐給教會,真是想不開!」
他關上了客廳的門,關上了刺眼的燈。他熱情地吻著她,然後將她抱上了寬大的沙發。
范林和丹琪來往頻繁,是他猜測的情形,事實上他僅在夏家見過范林一次,而且時間很短,范林來的時候,他和丹琪、夏太太三個人坐在客廳聊天,夏太太去開的門,當時丹琪雖然說:「媽,我去」。但夏太太卻搶了先,丹琪站在那裡問了幾聲:「誰?」態度顯得很不安;夏太太對范林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古怪許多,他聽得出來,客氣中透著揶揄,如果是他,一定不能忍受。范林也不大能忍受,站了一下,就要走,夏太太拖著嗓問范林:「有什麼事嗎?」范林回說:「沒有,本來想約丹琪去看場電影。」丹琪正要說話,夏太太卻截過來說:「對不起,丹琪要陪客人。」從范林來,到范林去,他一直坐在旁邊觀看,他觀看的目標,自然在丹琪身上,他發覺丹琪見到范林時,臉上泛起一層紅雲,眼睛放射出一種異彩;紅雲和異彩隨著范林的離去消失了,臉色比原來還要蒼白,神情也黯淡下來;他知道她的人雖然為了順從母命留下來,但她的心已追隨著范林而去,接連兩個星期,他的情緒https://m.hetubook.com.com都受到影響而未到夏家走動,這段期間,他發覺夢萍和范林的交往很密切;他開始疑惑著,只是把疑惑放在心裡,沒有對任何人說。現在他聽到夢萍將和范林訂婚的消息,如果為他自己,他應該高興,這足以證明范林和丹琪並無瓜葛。但是這時他對夢萍的關心,超過了對於自己的;他深知他的妹妹很善良純真,他對於范林的認識不深,僅從他的談吐與舉止便可以觀察出來,他是一個不務實際卻懂得迎合人的心理的年輕人。最初夢輝對范林並沒有惡感,因為這種人他看得很多,拿夢石來說,就有點相似,不過范林比夢石則又不足道了,如果范林要趕上夢石,起碼還得學習十年技巧。當他知道夢萍和范林有來往時,本來想勸告她擇友要慎重,但又顧慮到如果他們是泛泛之交,便顯得自己太古板了。今晚,他目睹他們雙雙自樓上下來,他打算藉此說教一番,不料夢萍竟先發制人,宣稱要訂婚,他才不得不把丹琪提出討論。
「在什麼地方?」
「二嫂在結婚以前,還不是這副樣子,結婚以後人才變了。二哥給她的折磨不小。」
「別怕我,我答應不侵犯你,直到我們結婚那一天。你看我對你夠不夠百順百依?」
「即使結了婚,我也不會再住這間房,爸爸在信義路三段那邊蓋了一座小樓,爸爸說過大哥先結婚給大哥,我先結婚給我。」
「范林,我怕我會——」她怯生生重複著每次都會提出的問話。
「你不是說爸爸媽媽帶你去看朋友,為你找事做嗎?」
「你像是在作詩。」
「我不懂。」
「誰?」
她環視著客廳,忽然衝動地喊了一聲:
儘管大哥和顏悅色,夢萍的心裡仍然有些不滿,她站立著,不肯坐。
「不。」
這種答覆並不能令她滿意,他的話雖然委婉動聽,但態度有欠真誠,他已經更換了一個姿勢,無精打采地雙手托著腮。
「他連女朋友都不肯交,哪兒會先結婚?而且就是他現在結了婚,也不會搬出去,爸爸不在,他要做一家之主。」
「你的手好涼!進去坐一會好不好?」
「沒有人像你這麼恭維我。」
「到哪裡去?」
「你剛還說看人的好看分很多種呢!二嫂的內在美很多。」
「你又不是小孩子,還離不開爸爸媽媽?」
「別算了!我最怕你算老賬,越算越多,我承認都是我的錯。鞠躬,道歉!」
「我看到過范林和夏丹琪在一起。」
「你笑什麼?怎麼不回答我?」
那種事你倒做不膩!你打算只做那種事,而不談結婚是不是?她沒有說出口,因為她這時已泣不成聲。
如果不是藉於由憤怒引起的勇氣,她是不會有膽量去撳范家的門鈴的。
「回答你什麼?你說怎麼就怎麼,完全聽你就是。」
夜逐漸在加深,行人逐漸在減少,否則她不會長此佇立。偶爾有行人經過時,都會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久而久之,終於被她發覺到,她不安地移動著腳,一步步沒有目的地向前躑躅著。她不想回家,家,媽媽,以及所有的事物對她都不再有意義,她只是思念著范林。
柔弱的光線使她的面孔看起來比平時更動人,愁容引起他由衷的憐憫,他必須以溫存的態度來彌補對她的歉疚。
她很想告訴他,她可以替他收拾。她懷著一分濃烈的感情,如同已作了他的妻子。
「還早呢!」夢萍坐在梳妝台前重新塗口紅。
夢萍的臉色變化得很快,由好到壞,由壞到好,她忽然呵呵笑著說:
「你說呢?」
「工作的問題,我可以請二哥在公司裡給你安排一下。」
范林閉著眼睛陶醉了,是香水的氣息使他陶醉的,如果他睜開眼睛,看到了那張平庸的面孔便會減低興趣向夢萍進攻。
「沒有,」他含糊地說:「大概走了。馮太太又勸你參加禮拜堂的青年團契會了吧?我討厭那個吃教婆子的嘴臉。」
女孩子的麻煩事真多,只為著吃了一頓飯,也要化了半天妝。他模仿著江夢石,把雙手抱在胸前,眼巴巴地等待著夢萍從樓上走下來。
夢輝被他妹妹的話問住了,他背著手在房間裡走了幾步,才回答:
「你跟我約好晚飯以後去找我的。」
「想著我,像我想著你一樣。」
她剛剛打過電話給他。當她實在等待得不耐煩以後,才打電話給他的,她希望他像元旦那天爽約一樣,為了蒙頭一睡而把約會忘懷了。今晚他沒有蒙頭大睡,傭人告訴她「出去了。」「什麼時候出去的?」「不知道!」回答得粗聲粗氣,打消了她再開口的勇氣,只有把許多問題埋在心裡。
她慢慢地走過去:
「男人的看法都差不多。」
房子很寬?僅從這間客廳著眼,房子的確像是很寬,而他的小房只有三個榻榻米大,連和*圖*書他自己幾乎都容納不下,何況再加上一個人?他無力地笑了笑,覺得她簡直在做夢,他也在做夢,夢見自己作為信義路小洋房的男主人。如果他要達成他的夢,她的夢就無法達成。
「夢萍,如果我們要結婚,會不會有人不答應?」
「從除夕舞會以後,她好像很誤會我,故意和我疏遠,即使講話,也都帶著刺。」夢萍感嘆著:「沒有想到以前的朋友,現在變成了仇人。」
「范林!」丹琪不在乎老李怎麼想,她已經橫下了心腸。如果在乎的話,也根本不敢來了。她第二聲喊得更大,因為她已有把握范林在家,否則她喊第一聲時,傭人就會告訴她。
「如果你沒有跟她好,她不會用那副嘴臉對我。」
「你為什麼總怕提她?難道是因為你作賊心虛嗎?」
「管他!」
這種情形倘若發生在幾個月以前,她絕對會一怒而不再理會他。但以現在的感情而論,她猶如一個小妻子,在惦掛深夜未歸的丈夫,儘管她心裡充滿了怨恨,對於他的思念卻像怨恨一樣深。
隔著一段距離,范林模仿著江夢石的姿態,把煙蒂往矮几的煙灰缸裡彈,沒有彈中。幸而這時的大廳只有他自己。夢萍上樓去了,他在等待著她下來。
「范林。」
「來不及,朋友派車來接,爸媽都在等我。」他捧著她的手吻了吻:「好在我們不是約在外面,你在家裡一邊等我,一邊也可以做別的事。」
開門的老李原以為是太太,他正要招呼一聲「太太回來了?」卻發現站在眼前的是一個蒼白的少女,不覺一愕,睜大睡眼望著她,以為她找錯了人家。
「讓我一人瞭解就可以了。」
「丹琪!」他由她的身後趕過來,悔恨地伸開雙臂把她摟住:「對不起你。」
合適就是相配的意思,夢萍想到二哥和二嫂的例子,也許大哥感到范林太英俊,和她不調和。於是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並且反問一句:「你覺得我和他不合適?」
「不完全是開玩笑,實在是我怕將來變成二嫂第二。」
「那才叫瘋狂,夢萍,你真叫我發狂。我希望我也能叫你發狂。」
「貿易。爸爸的朋友是南洋華僑。」
「工作進行得怎樣了?」
「我。」
夢萍的心凝固了,這是她最禁忌的事,也是她最疑惑的事。
「夢萍過來。」
「你知道我什麼也做不下去。」她完全軟化了。
「可是以前我問過她是不是和你好,她得意地笑著,承認了。」
「范林回去了?」
暴風雨過以後,四周顯得清靜得可怕,輪到他奄奄地喘息了;她睜開眼睛,用憐憫的目光望著他。如果用這種行為說明他們在相愛,還不如說是互相殘害;她不知道他的樂趣何在,而她,只不過為了討他的好。感官上的暫短的享受,抵銷不過情緒上的驚擾,因此也就視為畏途了。
「只要不影響對她的感情,對別人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女人的佔有欲有時候比男人還強。」
「變成仇人又有什麼了不起?也值得你嘆氣?要不要她這麼個朋友都沒有關係,因為你又得到了一個朋友。」
哀怨有增無減,空氣窒悶得令她透不過氣,她勉強忍住還沒有流盡的眼淚,一句話也不說,站起來便往外走。
他的臉上也帶著被激惱的顏色:
「你?好!」
「大哥,你真是小題大作,他和夏丹琪在一塊玩玩算什麼?他們住在一條街上,見面的機會自然很多,而且我和他認識還是夏丹琪介紹的呢!他們如果好,早就好了,哪裡還輪到我?」
「你太無情!看!你又躲開了,你從來沒有讓我好好吻過你一次。」
「夢萍!」
「什麼什麼意思?」
夢萍和范林也為之一怔,同時往牆邊靠去,當夢輝從一旁經過時,夢萍還搭訕了句:
「我跟她好?」范林仰頭呵呵笑了兩聲:「拿什麼證明我跟她好?」
她的臉仍然繃得緊緊的,但話聲已由強轉弱:
「我不信有天堂,也不信有地獄,即使真的有地獄,那也是以後的事情。走,讓我們及時行樂去。」
「我不是不信任你,結婚以前得好好觀察,二哥和二嫂結合得太快,彼此不瞭解也是個原因。」
過錯推到我頭上?也不問問自己的肝火有多旺!常常因為一句話不對,就露出心煩的樣子,還怪我惹你心煩。為將來作一個計劃,難道不應該嗎?除非你對我不誠,早知如此,再也不會輕易答應你。
「哪一方面的?」
夢萍對著鏡子歉然地說:
「夏丹琪長得好看。男人都喜歡好看的小姐。」
「你不怕死後入地獄?」
「我看他對她很好。」
「我大哥就不。」
「這所房子倒是很寬,而且離我家又近,我可以常常看到媽媽。」
「回來有一會了。我經過你家的時候,站了好幾分鐘,我怕你媽罵,所以沒有敢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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