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琪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從范林進門以後,她還沒有說一句話;無論他怎樣對待她,她都不理會他。外表看起來,她冷得像塊冰,實際上卻緊張得厲害,她的手和腳,甚至牙齒都在用力緊縮著,否則便會被他發覺她渾身都在打顫。
江夢萍的行為本來用不著她去關心,只是一聽見夢輝談起他的妹妹即將訂婚的事,她竟然緊張起來。夢萍沒有男朋友,僅僅王玉鸞的弟弟玉風和她偶有來往,但還談不到什麼感情,難道幾個月來,她和王玉風的情誼已不尋常?還是另外有所發展?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聯想到范林身上,莫非這件事和范林有關?她不能再保持鎮定了,江夢輝的言論越來越使她難以忍耐,她必須把他的廢話打斷:
江夢輝三步併兩步跨上樓梯,嘴裡還噓噓的吹著不成調子的口哨,足以表明他的心境何等愉快輕鬆!
當夏太太呆呆地坐在客廳等待丹琪時,丹琪正呆呆地坐在范家的客廳裡等待范林。
「是不是有人來了?什麼人?范林?」
站立門外的江夢輝,情緒顯然也在激動中,他注視著她,不安地搓著手。
夢輝把臉繃得很緊,他覺得他的弟弟太不像話了。
「我在為你著想,你用不著這樣做。我是說用不著為我放棄了物質享受。」
「你以為我願意去?江夢萍約我的時候,我考慮了一百次,最後我下了決定。自尊心每一個人都有,我寧可眼淚倒流,也不能讓人家嘲笑我!女朋友被人家搶走了,自己躲起來傷心!」
「什麼?」夢輝摸不著頭緒。夢輝不願意正視他,由於他的舉動太刺眼。
「你沒有送人家?要不然大門怎麼開著?」
丹琪聽得很心煩,媽媽的歌聲使她心煩,切菜的聲音使她心煩。平時只有母女二人吃飯,媽媽絕不會這樣緊張,八成是把馮太太請來了,丹琪一向怕馮太太對她講道,何況這時的情緒太惡劣,不允許她敷衍任何人。如果媽媽請了客,她非躲出去不可,最低限度她可以在電影院裡消磨時間。
「我計劃這個週末訂婚,六月初結婚。」
「沒有。」
「我不去!」
車子駛近夏家時,隔著一段距離,他已藉著路燈的微弱光亮,望見門外站立的人影。最初他以為是夏太太,再一定目,認出是丹琪本人,丹琪的臉對著和他相反的方面看去,不知道在看什麼,卻看得非常出神,及至他已將車滑在路旁停下,她還沒有發覺。他向自己微笑著,順手撳了一下喇叭,他的動作極輕,但卻將她嚇得一顫,她張開嘴吸了口氣,用手撫著胸脯,顯然受驚不小,他後悔不該這樣魯莽了。
「和誰訂婚?」這次她不能再緘默了,全神貫注地睜大了眼睛。
「可是什麼?」她驀地站在他對面:「你只願意玩弄我,不願意和我結婚?」
「我聽了半信半疑,本來要找你興師問罪的,那兩天我實在心煩,覺得不如等我心情平定下來以後再來看你。誰知道事情演變得這麼快!真讓人痛心!」
洞悉內情的人,倘若知道江夢輝把他和丹琪的交往當作戀愛,一定認為很可笑。數月以來,他和她的關係最密切的程度也不過是握手。在丹琪那方面,只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朋友,雖然她已經瞭解了他的用心,但她總覺得和他建立朋友以上的感情不大可能,她和他的年齡相殊,志趣有異。而在他那方面,雖然表現得過於矜持,但他對她的惦念與關切卻不下於任何一個陷入情網中的男人;可惜他平日太忙,沒有充分的時間消耗在戀愛上,而且以他現在的歲數和地位,已不適於玩年輕人那套愛的把戲了。
「啊!」夏太太這才放下心了:「是應該考慮考慮,你休息吧!有話明天再談不晚。」
丹琪這鬼丫頭太令人生氣了!夏太太切齒痛恨著,想必又溜去找范林了,深更半夜往外跑,讓人家批評沒有家教。她雖知道范林住在附近,卻不便深夜跑上門,把她找回來。孩子一大就麻煩了!你能找回來打她一頓嗎?
他們自然不告訴她,她背過臉去用力深呼吸,她覺得自己即將窒息,兩個卑鄙的傢伙!如果這時江夢萍在她面前,她會吐口水在她臉上,同樣的,她會用力摑范林的臉!
他想她應該請他進去坐的,但是沒有,她站在大門口不動,也讓他站立著。
夢石挑著眉毛,聳聳肩:
「你從哪裡聽到的消息?」她再也無法緘默了。
丹琪越聽心越痛,為了避免范太太注意到自己的臉色有異,只有盡量把頭放低。范太太誤認為這是羞怯的表情了,得意之餘,又接著說:
「范林!范林!」
說不定他現在又會趁隙而入,元旦那天,他為了除夕的事來道歉;今天,他更會為昨晚的事來道歉。難道這不比除夕的誤會更嚴重嗎?他肯來,就表示他還愛她,只要他存心悔改,她可以不再追究,寬恕他的一切罪行。
「剛走。」她胡亂回答了一句,媽媽的問話提醒她已經站在這裡多時了,她記不起他什麼時候走的,總之已經走很久了,她的腳已發了麻,兩條腿像木棍一樣,不聽指揮。
「我要,可是——」
「請進來等等他吧!」
「什麼?」
夢輝並不動怒,只是一本正經地說:
她沒有動,也沒有回頭;看情形連一步也不打算送他。幸而洛麗不咬他,當他從房裡走出去,把大門掩上時,牠對他搖搖尾巴,一面扒門一面嗅著他留下的氣息。
媽媽的聲調果然改變了,江家的男女難道都那麼值得人愛?一個一個全趨之若鶩?
為了自己心灰意懶,打不起精神;也為了討厭看到江夢萍那張得意的面孔。
「聽范林說,令尊等你結婚的時候,給你一座小樓,如果不是這裡的房子窄,其實我倒喜歡和你們住在一起。我沒有女兒,一直都希望有個女兒,朋友們常說將來的媳婦就是女兒。我的福氣很不錯!江小姐,你也把我當成自己的媽媽一樣看待,好不好?」
「新房佈置在什麼地方?」
幸而他還有勇氣發言,彷彿有神助他,使他厚著顏,用低沉的聲音說下去:
丹琪沒有言語,反倒令夏太太一喜,她輕輕試探著:
「你和江夢萍!」從她的眼睛裡放射出一道凶光,她的嘴唇也在不可抑制地顫抖著:「你打算把我瞞到什麼時候?」
「媽,我不想上學了。」
「我曾經反反覆覆想過很多次,不知道把我的心意透露出來究竟合不合適,也許你已經感覺出來,我很喜歡你。如果夢萍不告訴我她的事,我對你的感情還不會這麼具體,幾個月以來,我們雖然不能說是完全瞭解,可是彼此有了幾分認識,我覺得我們沒有拖下去的必要了,如果你肯接受我的請求,我們最近先訂婚,然後再計劃結婚。」
她賭著氣,沒有理會,她記起媽媽告訴過她晚一點回來的,不知為什麼又提早了。獨自安靜一會都不行!
「人不舒服嗎?」
「恨就是愛,我願意你永遠恨我。」
「你不是有事情和我商量嗎?」
注視著玉鸞的溫柔笑容,夢輝心想,但願丹琪的個性也像玉鸞這樣溫柔。
夢石笑了,他不由得聯想起一位朋友來,數年前他們一起從日本回國的,那位朋友買了一箱女子用物品,從內衣到外套,全是給未來夫人的禮物,一直放到今天,東西幾乎發了霉,太太還沒有著落。他不知道夢輝的箱子存了些什麼,但由現在買戒指這一點看來,這兩位老光桿的行為則不謀而合。於是他用諷刺的口吻說:
「我知道,我等不及了,」他吸了口氣,忽然衝到她面前:「丹琪,你已經考慮過沒有?」
夏太太固然對待他很熱誠,但以他此刻的心情,寧可她不在。平時他為病人診斷時,也不願意有病人的家屬守望旁邊。
「到什麼地方?我送你去。」
「再見。」便不顧一切地跑走了。
「今天我一高興,多買了幾樣菜,都是你喜歡吃的。」
www.hetubook.com.com「那麼我們到屋裡談談吧!」
感情促使他去,理智又阻撓住他;他明知道去也不會有什麼成績,但不去他又什麼都做不了。和夢萍談罷話的兩周以來,他的情緒特別不安,好像參加了長途競走一樣,一旦發覺連夢萍都快要趕在他前面,不免有些遙遙落後的恐慌。如果他索性沒有目標,也不致如此焦急;而夏丹琪出現於他的生活裡以後,可望而不可及,本來他尚未感有此必要,現在他忽然決定要把這件戀愛告一段落了。
「那是你!你不願為我放棄江夢萍的陪嫁!」
「我母親把你當成江夢萍了,她知道江夢萍纏我纏得厲害,常常在一天之內打好幾個電話,我母親的話全是在敷衍她。」
「找他有什麼事?」
「不坐了。不過我想參觀參觀你們的房間。」
「江小姐這麼晚來,有什麼事吧?」
她的無言使江夢輝認為是順從的表示,他莊嚴地用手抬起她的下頦:
「昨晚上的話,還算數吧?」
丹琪不願媽媽再提范林,范林兩字像枚針一樣,一下又一下往她心上刺戳著,她的憤恨不由得轉移到媽媽身上了,她覺得媽媽太不體恤她,正當她最痛苦的時候,不但不寬慰她,反而使她的痛苦加深。憤怒之餘,她索性把責任推到媽媽身上,她認為范林所以移愛於江夢萍,和媽媽對他的態度不無關係;現在媽媽該稱心了吧?媽媽如果知道江夢輝向她求婚,將會更稱心。
「為什麼?」夏太太吃了一驚。
「沒有,他給我三天時間考慮。」
夢石幌著腿一笑,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
夏太太見丹琪不說話,不但著急,而且生氣,從丹琪的眼睛裡,她尋找出頑強的光輝,於是她更進一步搖撼著她:
正當她陷於悔恨時,推門的聲音使她不由自主地心跳起來,一定是范林來了!元旦那天早晨他就這樣進來的,腳步沉重,而且氣喘吁吁。可能他也像她一樣,一晚不曾睡好,今天沒有去學校,他腳步已經到玄關了,她急忙翻過身去,閉上眼睛;她忽然感到渾身緊張得發冷,剛把毛巾被拉到身上,腳步聲便從甬道走過來,她屏住呼吸,這時她的心已經懸到口腔了。
「不去也該請個假,免得算曠課。我反正要上街,順便替你請假好了。就今天一天?」
他離開她,站立在床前:
她沒話可說,她的思想裡正掀起狂風巨浪,她想警告他別理她,否則她會對他不客氣,雖然她沒有忘記他的地位,可是醫生又有什麼了不起?誰讓他是她的仇人的哥哥呢?他的妹妹從她這裡把范林搶走,而他又要搶去她,莫非兄妹做好的圈套在對付她嗎?
「有一件事,夢萍也許已經告訴了你。」
「大哥是不是準備結婚了?」
「我並沒有誠心瞞你,我和她不能和你比,我們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丹琪皺了皺眉頭,我在痛心,你卻在高興,要吃你自己吃吧!我可吃不下。
丹琪緊閉著嘴瞪了他一眼,然後冷笑著;傭人一副心虛的樣子,明明在扯謊,說不定是范林關照的,凡是她來,便回稱不在。哼!夏丹琪豈是這麼好欺負的?她絕不放過他!
聽到開門的動靜,滿臉冰霜的夏太太由客廳衝出來怒視著踉蹌而入的丹琪。
一個人縱然不迷信,但到了緊要時刻,也難免產生一些和迷信有關的奇想。夢輝往夏家去的路上,曾經默默告訴自己,如果今晚能夠和丹琪見到面,那便表示事情成功了一半。
洛麗在吼什麼?對著門吼了好幾次,丹琪傾聽了剎那,沒有人按鈴,大約是吼路旁的行人,只要牠看不順眼,就亂咬一陣,順眼的,即使推門進來,牠也不大在意,別看牠那張牙舞爪,凶得可以,凡是來過幾趟的客人,牠便像接待熟朋友似的搖尾致歡迎。
「我要全部,否則就一點也不要。」
「你還沒有告訴我,江夢萍要和誰訂婚?」
「嗯,我準備最近就結婚。」
半小時以後,夏太太由自己房裡去為丹琪熄燈時,發現房裡是空空的,沒有人影。
「他們瞞住你作什麼?你是夢萍的好朋友,和范林也很熟,我以為你知道得比我還早。」
「找到了。」弟媳的熱心使夢輝感激,於是他自動說:「他答應我提早回來。本來他要為我取消約會,我說用不著,早點回來就行了。」
「你準備給我多少時間?」
夢輝不喜歡他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但也奈何不得,惟有使自己表現得更嚴肅。
丹琪淡淡地嗯了一聲。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
她下意識地向後退縮著,他的眼睛發著光,臉發著紅。昨晚他是那樣冷靜,而現在卻忽然變得大膽起來。他索性鼓起勇氣,抓住她的雙手:
「你為什麼和江夢輝訂了婚?我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再也想像不到!」
丹琪又把身體稍動了一下,這次她深深吁了口氣,然後乾澀地說:「不知道。」
「要!」
「那又何必?也不在乎這兩個鐘頭。」
「嗯?」
她忽然止住哭泣,用力將他推開。
「你怎麼今天就來了?」
夢輝得意地微笑著:
「你是不是拒絕了他?你這傻瓜!」
「到底是什麼事?不能先告訴我嗎?」
「是嗎?和什麼人?」
夏太太見女兒站著發呆,不知為什麼滿臉不快,但她得好好哄著她。
「是你的。」她毫無意識地重複著他的話。
「關於房間的佈置,還要請你多多幫忙呢!」
作罷晨禱,夏太太的情緒還有些不寧,丹琪嫁給夢輝,自然最理想不過;但她擔心這是負氣的行動,負氣的行動最容易招來懊悔的後果,說不定丹琪什麼時候就會懊悔。她記得丹琪告訴她夢輝三天後聽回信,誰知道三天之內的變化有多大?丹琪的性格固然很倔強,但也有軟弱的一面,只要范林低聲下氣陪小心,她便會毫不思索的放棄了夢輝。天下竟有像夢輝這樣有耐性的人!求婚還給三天期限,真不知他怎麼熬得過這三天,心裡能不焦急?除非不愛丹琪。
「沒什麼。」她乾澀地說。
「我到菜場去了,也許回來得晚一點。我想拐到馮姊妹那裡一趟。」
「我給你全部,不論過去或者將來,我的全部都是你的。」
再調頭一看她身邊的夢萍,雖也衣著考究,面目卻太平凡,尤其那臉斑斑點點的皮膚,看起來實在令人心厭。他忽然感到這是一種損失,固然最初他也曾為著輕易地擺脫了丹琪而慶幸,現在他才省悟他們之間的戲還沒有閉幕,應該接下去扮演。因此最近他一直在伺機和丹琪單獨會面。同時他已準備好應付各種責難的言詞了。
「丹琪!」她疑惑著向四處尋覓,廁所沒有,洗澡間沒有,她急忙跑出時,大門關得好好的,仔細一看,沒有閂上,她衝出大門,舉目張望,哪裡有丹琪的影子?
「新娘子還沒有影兒,就買戒指,是不是太早一點?」
「告訴我,你是我的。」
她不相信丹琪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丹琪卻如同沒有聽見,依然站立在那裡不動。她以為另外有人在客廳,沒有。及至她走進去用目光搜索一遍,丹琪還不曾回頭,好像有意和誰在鬧彆扭。
「咎由自取!」
牠尤其歡迎范林,范林不但善伺人意,連狗的心理他都摸得透徹,每次都和牠親切地打招呼以示好感。
「你真的要和她結婚?」
一同走進去的時候,她還在想,和他根本話不投機,而他卻鄭重地要求談談。她將一句話也不說,看他談什麼。
「我看把我現在住的房間改裝一下就可以了。爸媽不在,大家住在一起,有個照應。」
「啊!」夢輝不便進去。
這番話正中了丹琪的心意,原來他和她的思想相同:只是她一點也不同情他,因為錯誤是他一手造成的。她不覺狠狠地說:
「不,」夢輝的臉微微泛紅了,他覺得夢石的話涉嫌侮辱他,在醫院工作這幾年,對於護士小姐他始終懷著師與生的心情,保持著距離,從來沒有打過任何一個人的和*圖*書主意,卻被夢石說得這麼不堪。
丹琪殘忍地笑了笑:
「那個小妞?她不是夢萍的同學嗎?你什麼時候泡上她的?」話說出口以後,夢石才覺得不太恰當了,於是又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
「我以為他去找你了呢!早幾個月他就對我提起過你,我要他把你帶來玩,他總是不肯,可能是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小,怕你見笑。」
江小姐!她苦笑了一下,被誤認成江夢萍了。
「范林,」她輕輕推了推他:「替我把它取下來。」
「嗯,我要和他解除婚約。」
「是你。」她淡然地點了點頭。
她很勉強向旁邊讓了一步,這時夏太太已從裡面喊著走出來:
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目光自夢輝臉上,轉向四周,環視一遍以後,他才掏出香煙,點了一支,瞇著眼睛吸了一口,話聲隨著噴雲吐霧而出:
「上個禮拜,他告訴我你們準備訂婚,我也和他爸爸商量過,覺得不如等他一畢業,你們就結婚,訂婚、結婚一次舉行,既隆重,又可以少浪費。我讓他問問你的意見,今天晚上能看到你,當面談談,那更好不過了。」
「嘖嘖!你還沒有起來呀!」
丹琪嘆了口氣,然後不耐煩地說:
「參謀什麼?戀愛?」
他慢慢踱過去,在離開數步的地方站立住,她的淡然態度已使他習以為常了,正像她習以為常他的莊嚴態度一樣。他一向認為女孩子可貴在持重,少開口談笑,比饒舌好。
「如果痛心,你也不會去了。」
「丹琪,是什麼人呀?」
經過大半夜失眠,夏太太醒得比平時都晚,她傾聽了一會,房裡沒有任何聲音,丹琪大約已經上學去了。年輕人的快樂與悲哀交替得非常快!休息了一夜,說不定丹琪已把昨晚的事忘掉。夏太太卻沒有忘掉,不但失眠的時刻,許多問題在她思想裡盤桓不去,連她做夢,也夢到丹琪結婚,一會和夢輝,一會和范林。現在,睜開眼睛,自然仍舊如此。
范太太坐在她對面,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她:
「媽,你不要再說了,讓我靜一靜,好不好?」
事已至此,他覺得沒有再停留的必要了,於是他慢慢放下她的手說:「我走了。」
丹琪嘟著嘴,腳步慢慢向外移動,還沒有走出玄關,便不耐煩地向外喊著:
夢石把兩個手指一擊:
「有兩個星期了,好像是星期三晚上,范林在我家裡,大概他們那時候決定的。」
「歡迎我們的新嫂嫂!她今年多大了?」
「媽,你約誰來吃飯了?」
燒鯉魚是媽媽的拿手好菜,今天請客嗎?她懶得管。
「關掉燈就沒有影子了。」
今天他自然不能逍遙到半夜,固然他不把他的兄長放在眼裡,表面的功夫卻做得很到家。
「你——」
「你站在門口作什麼?」
「年紀還輕,不大懂事,以後要拿你作榜樣。」
「我究竟說錯了什麼話?我究竟說錯了什麼話?」范太太站在門口,臉上的肌肉因極度的懊喪而鬆弛下來。這是她若干年來第一次在社交方面遭受失敗。
「拿我們作例子並不樂觀,玉鸞是個好人,和你一樣。只怪我太壞。」
「純潔就好。」他心裡卻無法把純潔和搖擺臀部連成一環。
夢石注視夢輝的表情,他對於那個聖誕夜獨自在樓上搖擺臀部的女孩子記憶猶新,他感到她身體裡面包藏了一堆火,灼熱而蕩,和夢輝不是一種類型的人。這樣的婚姻怎會促成的?
媽媽從回來就在廚房裡忙,忙得汗淋淋的,卻不以為苦,嘴裡還唱著「不要怕,只要送」。
他緊緊抱住她,吸吮著她的眼淚,用最低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訥訥而語:
夢輝不願意再討論他的未來夫人,於是把話轉到正題:
她知道他在吻她的手,除去她的皮膚被他的鬍髭刺戳得有點微痛以外,不再有任何感覺。她也知道他在向她求婚,他的一番囉嗦令她哭笑不得,她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討厭過他。她將對於江夢萍的仇恨轉到他身上一部分,她恨江家的每一個人。和他結婚?別做夢了呢!她寧可死,也不會嫁給仇人的哥哥。以現在的心情,真不如馬上死了的好,她要先殺了江夢萍,再殺了范林,然後自殺;即使不殺死他們,也要使他們殘廢掉,挖去他們的眼睛,或者往他們臉上澆硝鏹水。
「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做!」范林扳著拳頭惋惜著。
夏太太長嘆了一口氣,又接著說:「找丈夫和交朋友不同,好情人不一定是好丈夫,在你眼裡可愛的男人,在別的女人眼裡也可愛。你付出多少感情,就想收回多少,嫁一個不忠實的丈夫,你將來會痛苦一輩子。」
「丹琪,大門怎麼是敞開的?」
「剛訂婚就解除?你們不是正積極籌辦婚事嗎?」
「是和別人約好的嗎?」他進一步問,如同病人的病況一樣和平冷靜。
他把她抓得好緊,她想掙開,沒有掙開,由於和他離得近,她已聞出他的身上帶著一股醫藥味,可見他剛從醫院出來。她有點驕傲,當她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創傷以後,他的舉動產生了促使自尊復原的功效。有男人一心一意在愛她,憑這點,她也可和范林對抗。
昨晚她遽然的離去使那個老女人吃驚不小,當范林回家時,她能不把經過告訴他嗎?
「求婚?他向你求婚了?」夏太太一陣驚喜,(左目右夾)著眼睛,如同在做夢:「你答應他沒有?」
「沒有。」
他的侷促不安引起她部分快意,她要再冷酷一點。她被人虐待過,她也要虐待別人:
「嗯。」
老李著急了,跺著腳禁止:
「夢石呢?」
「用不著現在回答我,婚姻不是兒戲,我倒願意你慎重地考慮。我給你三天時間,然後答覆我。我希望下次來的時候,討到的是好消息。」
「替我選擇兩對戒指,一對訂婚用,一對結婚用。」
「夏丹琪和你不一樣,她很純潔。」
「我聽見他關上的。」
范林!又是范林!她咬牙,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夢輝望望錶。
「像江夢輝這樣各方面都不錯的男人到哪裡去找?可是你不把他放在眼裡,我知道你都為了范林!」
夢輝很為自己的談吐感到滿意,他從來沒有在丹琪面前這樣坦率過,他相信他這番話足能引起作用,他已經注意到丹琪正在聚精會神地傾聽著。
「進來坐吧!」
「沒有。」她試想笑著回答,她的笑變成了苦笑,為了避免他起疑,她說著便站起來,藉著走動來揮除滿心的痛苦。
上了樓,他連自己的房都沒有進。他一隻手去敲夢輝的門,一隻手扭動扶手,夢輝的「進來」剛喊出口,他已經進去了。
「他向我求婚。」
「大哥今天回來得倒早,」玉鸞很客氣地點頭招呼著:
「丹琪,你怎麼不說話?」
丹琪的確在聚精會神,但並不是為了聽他的話。在丹琪的聽覺裡,他的侃侃而談如同一陣耳邊風,她一點也沒有留心他說的是些什麼;因為她整個的意志只是集中在一個問題上:江夢萍要和什麼人訂婚?
沒有人答應,從門的裂縫,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個人影,她的心一跳,莫非是范林故弄玄虛嗎?
「范林從小就好強,希望自己的一切勝過別人,我對他說,你把江小姐帶來沒有關係,早晚是一家人,還怕她知道我們的底細?她愛你,是愛你的人,不干你的家庭;你愛她,也是愛她的人,不干她的家庭,你說對不對?江小姐?」
「你拒絕了?」
晚飯用過不久,夢石便飛車由外面趕回來,車是前一個月用那輛僅用過半年的舊車向車行換來的。夢石喜歡更換所有的東西,包括女人在內,越新越夠刺|激。
丹琪被媽媽激怒了,她掙扎著,擺脫了媽媽的手,奔往自己房裡,撲倒在床上。她感覺到各方的壓力都向她撲來,人生不再美妙了,活下去原是這麼悲慘的事!以前,每逢難過時,便用哭泣宣洩去內心的悲哀,現在她也想大哭一場,可惜欲哭無淚,她只能急促地喘息。
「不和*圖*書能再睡啦,小姐!也不看看睡到什麼時候了,差十分十一點。」
「比你和玉鸞的差別還大?」
丹琪已記不起是怎樣由自己家跑到范家來的了,一路她好像都在狂奔,直奔到范家門外,她才喘息著停下來。自從江夢輝將壞消息帶來開始,她已經把自己折磨了兩小時,思想裡一層又一層掀起的巨浪,由她和范林最初認識,到最近一次見面的最後一句談話,她都在苦苦追憶;每憶起一段事,便是一陣絞腸般的劇痛,要把范林的甜言蜜語完全推翻多麼困難,如果得不到確證,她再也無法使自己相信范林欺騙了她的感情,也無法使自己相信所聽的話都是美麗的謊言。
「退?」
「你答應我了,是吧?」
「說吧!」
「他什麼時候走的?」
「關於她快要訂婚的事。」
「你這孩子專門喜歡鬧彆扭!早不出去,晚不出去,要吃飯了,偏偏跑出去!什麼東西那麼重要?非現在去買不可?」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大哥真厲害!沒見你交朋友,說結婚就要結婚了!」
「噢?」夢石頗覺意外,他仍然保持著諷刺的口吻:「六月新娘,夠熱情的!想必近水樓台,是省立醫學院的白衣天使?」
懸在口腔的心頓時往下墜著,墜到痛苦的深淵裡。是媽媽。
她靜靜地仰臥著,不忍驚擾他,她知道他的倦憊,但她卻興奮異常;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黑暗中放射著光亮。不僅是她的眼睛,還有那隻鑽戒的光亮。
他站著不動,她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沉默使她頓告失望了:
「沒關係,他會原諒我的。他是個好人。」
夢輝的確無話可說。尤其當他發覺丹琪除了回答是與否以外,從不自動開口,以致客廳的氣氛很僵冷以後,如果不是他事前懷有計劃而來,這種僵冷的空氣必然會逼他離去。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為什麼不趁現在提出來呢?他乾咳了一聲,還是從夢萍身上開始吧!
不知道?夏太太冷笑一聲,你在家,能不知道?想必是范林那小子趁她不在又來了。年輕人都是歡喜冤家,一會好,一會吵,看丹琪的態度,聽丹琪的聲音,范林一定為了什麼細故來個不歡而散,剩下丹琪一人在那裡發愕。
「我知道你會不愉快,我倒沒有想到你會馬上和別人訂婚。」他拉著她手,端詳著那隻光芒四射的鑽戒,然後嘆息著把她的手甩開:「你很聰明!抓著一個藉口就擺脫了我。」
黑暗是神秘的化身,熱浪一步步吞沒了她的神智,使她不能不束手投降;她聽到發於自己內心的痛苦與歡樂交織的呻|吟。所有的不幸都已成為過去,經過了一場誤會,他們會把感情建立得更深。
「我找范林。」
她的目光擊敗了他,他作出一副愁苦的表情:
「覺得你和她的差別很大。」
丹琪依然背著身,低著頭,只是把身體稍動了一下,沒有回答。
「哎!別喊別喊!告訴你他不在,你不信,他真的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丹琪滿面淚痕,未等媽媽發言,便泣不成聲說:
等等他也好,當著范太太的面,摑他的耳光才痛快!
「好幾個人都告訴了我,還有人譏笑我:嘿!范林,你失戀啦!你的女朋友變了心。」
她非弄清楚不可,否則她一晚都會睡不安寧,她會悶死!也會急死!趁著媽媽不備,她懷著興師問罪的心理,從家裡溜出來,另一方面她還懷著一線可憐的希望:范林和江夢萍訂婚的消息是誤傳,他會向她解釋,向她發誓,直到她轉啼為笑。同時為了表明心跡,他立刻決定和她訂婚。
夢輝含蓄地笑了笑。
她冷然一笑,先變心的不是我。
為了和未來的兒媳聯絡感情,范太太的話聲非常誠懇,當她看到丹琪驀地站起來時,還以為她受到感動,要走過來,伏在她膝上叫聲媽媽,她知道江小姐早年失恃,必會渴望著母愛。不料那位江小姐雙手緊捏在一起,呼吸急促地說了聲:
「走!走!馬上走!我算是認清了你!」
他繼續發揮他的言談,她繼續運用她的思想;她和江夢萍疏遠已久,她們雖然每天在教室碰面,彼此相隔著相當遠的距離,很少交談。除夕的事在她心上挽的疙瘩到現在還沒有解開,如果江夢萍像范林那樣事後表示歉意,她也會同她言和的,而她卻露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態度,使她更加不諒解她。
「快去看看誰來了。」
丹琪的聲音很響,夏太太聽得出來,她還在負氣。打鐵要趁熱,現在就到省立醫院去!只要丹琪和江夢輝結了婚,她就不怕她再起什麼變化了。中國不比外國,拿離婚當兒戲;像她,二十年來丈夫的行為縱然再使她傷心,她仍舊願意保持著夫姓。
「還沒有回來。」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你走吧!免得被人家看到,引起誤會。」
丹琪用手指在牆上亂畫,忽然喊了聲:
「好孩子,快去!我走不開。」
丹琪聽到媽媽的話,呼吸頓然又窒悶起來,她痛苦地絞著雙手,甚自疑心到媽媽已洞悉底細,在用旁敲側擊的手法在諷刺她,試探她。
「包括新婚之夜?」夢石戲謔一句。
「你只要告訴我,你要不要我。」
老李打開門時,驚訝地張開嘴來;他認識眼前的這位小姐,雖然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但少爺曾經把她帶進客廳,關上門做壞事。那天晚上她來時,文文靜靜,不像今晚這樣氣吁吁,眼睛裡散射著古怪的光,臉色慘白,嘴唇也泛白,如同凶神附體似的,劈臉就說:
「我,我決定嫁給江夢輝了!」
夢輝沒有回答他,不屑回答。他奇怪夢石所受的教育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用的字眼常常粗俗低劣?
「范林!范林!」她雙手放在嘴上,作成一個話筒,大聲向裡喊叫。
她的聲音很大,比平時說話的聲音大了一倍,她不懂丹琪在玩什麼玄虛,對於她的歸來竟置若罔聞。
他的頭貼著她的胸,經過長久的時間,呼吸才漸漸恢復均勻。
「我不管事情到什麼地步,我只要向你表明我愛你。」
她恨他故作清白,如果沒有真憑實據,她真會相信他是無辜的。
他笑了笑,他把她的沉痛當作羞怯了,她不說話他並不失望,她不馬上拒絕他,就表示事情樂觀。醫治病人,也沒有立即見效的,何況求婚?他有等待的耐性。
等不到將來,我現在已經開始痛苦了,她伏在床上,內心呻|吟著。
為著女兒的幸福,夏太太感到自己必須全力促成他們的好事,她這就到醫院給江夢輝傳遞好消息,讓他們縮短時間,今天就向丹琪索討答案。
玉鸞守在門口,等待著夢輝走上來。她奇怪夢輝與往日有點不同,臉上帶著罕有的光彩,看上去好像年輕了不少。
「事情已到這種地步,你還要怎麼樣?」
夢輝見她雙目呆滯,表情茫然,半天沒有說一句話,不禁好奇地問:
鑽戒的光亮刺痛了她的眼睛,如同江夢輝正在她面前怒目而視一樣,她愧對他。
送走了夢輝,玉鸞獨自發了一會呆,夢輝的婚事引起她不少感觸,她羨慕著夢輝未來的妻子的幸福,同時哀歎自己的命運不濟,嫁的是一個遊戲人間的丈夫,經常藉故在外面作樂,不到興盡不歸來。
不叫江先生,叫他什麼?媽媽的態度使丹琪一陣不悅,難道是他們事先約好的嗎?
直到夢石等待得不耐煩時,他才慢慢地說:
丹琪不相信,媽媽正在切腰片,平時她們難得吃腰片。
「洛麗!」她用力拍著牆,把洛麗的吼聲震壓下來。此時她連洛麗一起痛恨起來了,發生於元旦早晨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如果范林在推門前洛麗吼幾聲,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趁隙而入了。
即使夏太太不含糊地找一個藉口,丹琪也不會詢問的,她根本沒有注意媽媽的話,無論媽媽到什麼地方,都引不起她的關心。倘若媽媽說中午不回來,讓她餓一頓,也沒有關係;她寧可絕食,甚至因絕食而死。當她的心被殘酷的事實輾碎以後,活下去真是多餘不過!她所以還有勇和-圖-書氣活著,只因有個龐大的動力:報復!
「他不在。」
丹琪朝菜籃瞥了一眼,難怪她會把媽媽誤認成范林,原來媽媽買了那麼多菜,塞得滿滿的,旁邊還掛著兩條活鯉魚。
「伯母在家嗎?」
夏太太心虛地望了一眼,然後陪著笑:
過了一會,丹琪才說:
對於夢輝的雅興,玉鸞頗為好奇,他很少到這裡來,即使有事,每次也都在門口站著談幾句,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竟有參觀的興致?
「讓我們好好溫存溫存,告訴我你愛我。」
「我可以進來嗎?」
「不在。」
「取下來作什麼?」
「要不要進來坐一會?」
夏太太果然著急了,忍不住將女兒的手臂拉住,猛力一拖,注視著她說:
夏太太見女兒一聲不響地轉身走開了,心裡更著急:
「丹琪,你今天不去學校啦?」
「我不許你出去!聽見沒有?」
女兒長大以後,有些時候,要像對待朋友一樣,不可過問得太多。昨晚,夏太太對於丹琪的反常表現,只納悶於心,丹琪既然蓄意瞞住她,她也不逼迫她說什麼;她可以猜想到她和范林間的不快已擴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丹琪才決定嫁給江夢輝的。
丹琪一味低著頭,她的心已被范太太的話撕成碎片,為了排除難忍的痛苦,她的手緊抓著沙發的扶手,她記起那天晚上,范林將她抱在這張沙發上合而為一時,她也緊抓著沙發的扶手,她更記起事後范林的情緒轉為低劣而引起的爭執,最近不少次都如此,可憐的丹琪!現在你才知道范林和你之間不快的原因何在了吧?
當玉鸞應聲而出時,他急忙收斂住笑容,換上了嚴肅而禮貌的態度。
「那麼是誰?」
「不用。」
丹琪木然地走進了范家的客廳,木然地落了坐。
「不想。」丹琪索性調過身,面對著牆。
「普通朋友?已經計劃訂婚,結婚,還算普通朋友?」
「我知道準是范林!」夏太太得不到答覆,更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很準確:「除了范林這麼莽莽撞撞,不把大門關好,還會有誰?」
「難道他們都沒有告訴你嗎?」
范林知道她是指他參加她的訂婚宴而言,訂婚的儀式很簡單,只有幾桌酒,請的都是雙方的至親好友。那天他也去了,作為夢萍的男伴而且和丹琪坐在一席;他想投給她一個包含著千言萬語的目光,卻苦無時機。自始至終,她都把頭低著,別人全認為這位未來的新娘太羞澀,不過對於她的容貌卻無人不稱讚的,她穿了一件白緞繡紅玫瑰的長旗袍,雲鬢高挽,既美且艷。
他的手在她肩膀增加了一份扳動的力量,不過沒有用,她站得比石頭還牢,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知道她十分激動,從她的肩膀可以察覺她渾身都在顫動,他的心也在顫動,以他此時的感情,他應該將她抱住,扳過她的臉,獻上一吻,但他沒有足夠的勇氣。
「我為什麼要答應他?」
「他什麼地方莫名其妙?」
「夏小姐,夏丹琪。」
她眼睜睜地躺在床上,期待著元旦的一幕重新上演;房間裡,和街道的喧鬧對照起來,更顯得寂靜,她聽著自己呼吸,數著自己的脈搏;時間一步步走過,失望一層層加深,她怪自己太軟弱,已經惡化到這種境地了,范林那方面巴不得這樣結束,她還留戀什麼?
「丹琪,你聽我說——」他想把她拉住,希望她再回心轉意,而她卻暴跳如雷地用手抱住頭,抽搐著大喊:
「我去問問。」夢輝說著下樓而去。
「隨便。」
「你想我聽了以後有什麼感覺?」
她望著腳尖,沒有回答。
矛盾得厲害!江夢輝將晚報扔在沙發上,背著手在房裡低頭徘徊。久久,他不能決定下來究竟去?還是不去看夏丹琪。
是的,她要報復!報復范林!報復江夢萍!她要讓他們吃驚!他們對她的打擊不但沒有使她跌倒,反而站得更堅強,站在他們頭上。她要採取閃電方式!立刻和江夢輝結婚,在外人的眼裡,她將是一個勝利者,誰也不會知道她慘敗。讓眼淚倒流吧!人生在世,首先需要維持的是表面的尊嚴,到時候大家會說:夏丹琪把范林甩了,江夢萍得到的不過是剩餘物資。
「沒什麼,等他回來吃飯的時候再說吧!」
由於媽媽的臉色變得太快,丹琪支吾著:
丹琪凝視著天花板,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她想起昨天晚上到范家的情形,真如同一場噩夢!她痛恨范林!連帶痛恨他的家和他的母親!如果像媽媽那樣把天下的人都作為正派與不正派之分,范林的母親絕對被分為不正派的老女人。
老李下意識地向後退縮,他有點怕她:
「當然算!」
「快回去!」夏太太一跺腳,洛麗便奉命跑走了。夏太太跟在後面奔跑,本來她不預備奔跑的,她望見自己大門敞開著,心裡便大大一驚,她原以為丹琪開關大門時未加注意而將洛麗放走的。洛麗最喜歡找機會溜開,以往也有過此例,不足為奇,但這次不知何故門卻敞開著,如果丹琪在家,她不會連門也不記得關,莫非有宵小之徒趁虛而入,先將洛麗放出,再捲物而逃?
他的話聲像一道命令,使她忽然恢復了對他的敬畏的心理;她朝路那方望了望,她原在盼望范林,沒想到卻把江夢輝盼望來了。
玉鸞的話本來是說笑性質,不料夢輝卻鄭重地點點頭回答:
她的含糊語氣和曖昧態度使他好奇,但他並不過分逼迫她,他也不過分逼迫他的病人,即使他們有說謊或隱瞞他的傾向,他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判斷處方。
聽到丹琪的吃吃笑聲,范太太住了口,以為她會客套兩句;見她沒有作聲,只有為自己找了個台階:
范林沒有出來,出來的是范太太。
「客氣!我實在願意有個嫂嫂做伴,免得太冷清了。」
還沒有出發,他的心情便開始緊張起來,今晚的行動好像關係他今後的命運似的,他一面在房裡徘徊,一面深深思考,見了丹琪以後,說些什麼話才最合適不過。
夜晚,絕少有狗出現在這條街上,洛麗的高大體型很容易引人注意,因此夏太太遠遠便看見了路上那隻狗是洛麗。最初她疑惑著,洛麗不會在外面閒蕩,她試喊了一聲,牠沒有反應,但這時她已發現的確是洛麗了。她抱著聖經,一面往前跑,一面扯起嗓子喊著,直到洛麗迎過來為止。「你怎麼跑出來了?」夏太太喘著氣,拍拍洛麗的頭,可以說是責備,也可以說是愛撫,洛麗低垂著耳朵,用力在搖擺的尾巴也低垂著,問心有愧地在對牠的女主人舐舌頭,翻白眼。
丹琪的嘴角顫動了,聽聲音像是在笑,實際上她卻在作無淚的抽搐。范林和她交往的時間早於江夢萍,而他僅向他的母親炫耀富家女友,將她大約一字未提。
「那你怎麼不去學校?」
「我一向把婚姻看得很淡,可是從古到今,婚姻幾乎成為每一個人人生必經之路,人活著就要隨俗,不隨俗那是標新立異,為眾人所不瞭解。到現在我不結婚,自己雖然認為無關緊要,別人卻不肯放過我。夢石結婚的時候,大家都對我關心不已,如果夢萍再跑在我前面,大家更要著意,對我表示同情甚至表示憐憫。」
「找到他沒有?」
「你還說這種話!如果第二天你肯來向我解釋一下……」她的嘴唇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話沒有說完便泣不成聲了。
雖然夏太太已將一些金鈔妥藏到無人知曉的天花板上面,可是破家值萬貫,隨便什麼丟掉,都是重大的損失。夏太太著急了,邊向家跑,邊咒罵丹琪,倘若家中不幸遭竊,她說什麼也要禁止丹琪從此和范林來往。最近丹琪魂不守舍,一心都在范林身上,她冷眼觀察得一清二楚,只是不願點破就是了。
「誰呀?」
「起來收拾收拾,該吃中飯了。」夏太太掏出手帕,擦了擦臉,然後很吃力地提起菜籃。
女孩子總是喜歡關心別人這種事,夢輝見自己的話發生了作用,心裡一陣安慰,他必須趁機把已準備好的話向丹琪一吐為快。
「出去?」夏太太hetubook.com.com的臉色變了:「出去幹什麼?」
夢輝把門關上,然後遞給夢石一個煙灰缸,他不能任他把煙灰滿地亂彈。
「一位夏小姐。」
「你是過來人,所以好些事都要請教你。」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洛麗!」夏太太扯起嗓子喊著。
「丹琪,」夏太太擦乾了眼淚,走進女兒房裡,語氣非常委婉:「婚姻是終身大事,在你自己決定,當媽媽的只能給你參加意見,接不接受完全在你自己,你也用不著生氣。我說的話你聽也好,不聽也好,以後你別怨我沒有指點你就是了。」
「喂!江小姐!」范太太經過剎那的怔忡,才喊著追了出來,卻已不見蹤影。
「你想幹什麼吧!」
「范林不在家。」范太太打量著她:「你是江小姐嗎?」
「好,我馬上就走,不過你要告訴我,你已經拒絕江夢輝沒有?」
「我,我來看看你。」
「兩個禮拜以來,我一直很矛盾,夢萍比我小十二歲,看情形要結婚結在我前面了!如果在半年以前,夢萍要訂婚、要結婚,我沒有任何遺憾,但是現在我的情緒卻非常複雜,同時有一種不甘寂寞的感覺。」他拿出膽量,走到她的背後,把手伸了幾伸,才敢輕撫著她的肩頭:「丹琪,你知道這種感覺由誰而起嗎?」
「上街買點東西。」
夏太太經過丹琪的房門時,順便推門進去探望一眼,不料丹琪還在床上躺著呢!
說到此處,他鬆了口氣,這篇詞句雖然不如理想精采,卻也算是相當順利;他將擱在她肩膀上的手滑下來,拉起她的手,慢慢貼在自己的嘴唇上,藉此表示對她的愛心。
「我不要聽!我恨你!我恨你!我永遠不要看見你……」
「大門不關,洛麗也跑出去了,進來壞人怎麼辦!」夏太太越說越有氣:「問你門為什麼開著的,怎麼理也不理?」
丹琪已經醒來了,卻沒有一點起床之意,雙手托著後腦,兩眼凝視著天花板,眼泡腫腫的,看樣子也像沒有睡好。
夏太太感到很無味,但仍不願意離開:
她的聲音堅強而冰冷,江夢輝不禁為之一怔,由於他太關心自己的事,對於丹琪的表情,他並沒有起疑,他只覺得有些抱歉,她的確問過夢萍和誰訂婚的問題,而他忘記答覆了。
他氣餒了,低下頭支吾著:
夏太太被丹琪的歇斯底里的態度嚇住了,她驚愕地注視著丹琪,丹琪的臉歪曲著,和平時判若兩人。她皺起眉頭,以為丹琪受了什麼嚴重的刺|激,但繼之一想,也許是江夢輝的求婚使她的情緒整個騷動起來;二十年前,當她作少女時,不也如此嗎?
夢輝經過一陣努力,才吐露出來:
星期三晚上,她記得很清楚,范林來晚了,他的藉口真妙,去教授家請教問題,原來在和江夢萍商量訂婚!她咬著嘴唇,嘴裡一股鹹味,嘴唇被她咬破了。不痛,心太痛!
丹琪悶著頭「噢」了一聲,剛要回到房裡,門鈴響了。夏太太的聲音立刻變得柔和起來:
「和——?」她疑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因為當江夢輝說出范林兩個字時,她就嗡嗡地耳鳴起來,她的心也跟著通通狂跳,她的喉嚨更乾得厲害;她知道她的臉色在驟變,擔心逃不過江夢輝的注意,她急忙調過身去,以深呼吸來緩和過分激動的惰緒。「和范林。」
「你是不是有事?要出去嗎?」
「謝謝你。」鼓足了勇氣,他才將嘴唇湊在她嘴上。
「不閂好,洛麗會扒開,」夏太太現在對於洛麗跑出去並不重視了,她重視江夢輝受冷落的問題:「你這孩子真是不禮貌,哪有客人來不送出門的道理?人家和你道再見,你就背著身,像個木雞一樣,人家不以為你生了他的氣了嗎?」
兩人默默地站在客廳裡,夢輝望著丹琪的臉,丹琪望著夢輝的腳;一個緊張,一個沮喪。
「前十分鐘他從公司打來的電話,也許還在那裡。」
「你說三天以後才來的。」
從夢石的門外過去以後,他又停住腳,回頭猶豫了一下,又返身去敲門。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再惹起你難過的,實際上我比你痛苦得多!我知道那晚你很生氣,如果在你氣頭上解釋,遠不及你氣消以後有效。」
玉鸞見他不答,不便再追問下去了:
沒有遭賊,也沒有見到范林,夏太太應該滿意才對,但她仍舊不滿;她曉得丹琪太粗心,成晚獨自在家竟然不關大門,為了避免同樣情形發生,她要教訓她一番:
她不由自主地跑過去,就在她忽的把門打開的時候,激動的情緒一轉而為呆滯了。
「奇怪,他們原來沒有告訴你。」
「呃!我當然要生他的氣,誰教他那麼莫名其妙呢?」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啊?」
「不用擔心,我來以前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你媽在佈道大會幫忙,江夢輝在醫院值班。這段時間最安全不過。」
「我恨你!」
丹琪畏懼起來,媽媽的神色很少這樣嚴厲,除了她犯了絕大的過失。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玩火,燒了房裡的帳幔,幾乎引起火災,事後媽媽曾經嚴厲地責罰過她;還有一次,她幫表姐說情,也惹怒了媽媽。近年來,媽媽即使對她不滿,也是和顏悅色的。自然由於她長大的關係。
「他今天不回來吃晚飯。」
「有一晚,我曾經到你家去找你,你知道你母親都對我說了些什麼?」
范林,這次她聽得非常清楚。越是自尊心受到打擊的時候,越要保持著自尊,在江夢輝的面前,她絕不能有一點失常,儘管她的心已經狂亂到極點,但在外表上她必須冷靜如恆。
「你有什麼意見?」夢輝很冷靜。
夏太太氣吁吁的剛跑到房門口,便安下心來,客廳的燈光很亮,她看見丹琪的影子映在壁上。原來丹琪並沒有出去。
但是她不會讓媽媽稱心到底,她要告訴媽媽:她絕不會嫁給姓江的,讓媽媽的稱心一轉為傷心吧!誰又管她傷心來!
婚姻究竟是什麼?過去她認為和一個相愛的人永遠廝守在一起,這便是婚姻的意義。至於和她一個不相愛的人呢?她還沒有考慮這麼多。她只覺得能夠以江夢輝作為報復的工具,也算是快舉!范林,你為了江夢萍的財富才計劃娶她,我可不是為了財富才嫁給江夢輝的,但是我的財富比你更多!
「他應該為大哥取消約會的。」誰知道是和什麼人的約會,玉鸞的心裡很陰鬱。
「那麼坐下談。」
「我以為她和范林的事,你已經知道了。」
「都是她一個人的意思,我並沒有答應她。」
「對不起,」夢石把煙蒂熄了,然後拍拍手站起來:「從現在開始,你說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放開我!窗子上有影子。」
「啊!請到房裡坐吧!」夏太太探頭笑著說:「丹琪,你怎麼還叫他江先生?」
「不要關!」
「是不是餓了?剛才我說給你煎荷包蛋,你又不要,餓一點也好,等一會多吃點,到房裡等著吧!廚房的油煙大。」
她冷笑一聲:
丹琪把床頭的鬧鐘用手扳過來,可不是啊?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準以為媽媽在騙她。
「江先生。」
過於興奮的情緒使他的姿態顯得很笨拙。她閉著眼睛,感覺上一片麻木,但她心裡卻一味喊著:我要報復!報復!報復!
「我想請你做參謀。」
丹琪的沉默使范太太不安了,她沒有料到兒子追求的富家女會這麼羞澀;幸而她是個社交能手,懂得應付各種人物,她可以另找話題,用來緩和空氣:
「沒有。」
「江夢輝來了。」
夏太太卻在客廳流淚了,她為了丹琪的叛逆而流淚,二十年的悉心管教,已證明徹底失敗;她的女兒任性的結果,有一天也會像她一樣受苦。她雙手按著聖經默默祈禱著,她絕不能眼見丹琪放棄平坦大道,而走上崎嶇的山林去冒驚險,她必須作最後的努力。
「我想出去。」
「退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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