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年了!」他獨自感慨著:「時間真可怕!一年一晃眼。」
「算了吧!我一點也沒有興趣。」
「我一定要回去!我從來沒有出來過這麼久。」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關於我家的事,我一向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所以沒有和你詳細談過。我結婚的時候,曾經和媽媽商量了很多次。媽媽因為爸爸不忠實,一氣和他分了居,十年以來,我難得見到爸爸,連我結婚,媽媽也不允許我通知他,我為了不願違背媽媽,只有聽她的話。今天下午,從媽媽那裡出來,轉到西門町買東西,想不到和爸爸在街上碰見了,他非拉我回家不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現在和我爸爸同居的是我的表姐,她一定留我吃飯,吃罷飯,又談天,要不然也不會回來得這麼晚。」
丹琪穿了套由玉鸞設計的春裝,從自己家裡出來,走到路口的雜貨店那裡,剛要喊車,一輛米色的新式跑車衝到她身旁。她下意識地向後一躲,心裡正在暗罵開車的人不長眼睛,硬要往人身上撞,卻見車緊急剎住,露出一張微笑的面孔。
車繞過小型噴水池,停在樓前,男僕趕過來,首先把范林的車門打開,正要跑去開另一個門,范林擺擺手,訓練有素的男僕立刻退在一旁。
「如果你說得更遠一點,根本不應該認識我。」
他向酒櫃走去,熟練地調了兩杯酒,一杯遞到她手裡,深情地注視著她:
「真討厭!我沒有情緒和你開玩笑。」
「你和夢輝在一起,永遠聽不到,他和夢石完全相反,是個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對於風流事一竅不通。」
後三個字是他湊過來,用溫柔無比的聲音對她耳語的。從他口中送來一股帶著煙味的氣息,頓然間她感到一陣窒息的昏眩;她記得初次把自己的心身一併獻給他的時候,他口中也有煙味。
夢萍用淚眼瞥了丹琪一下,索性雙手掩起臉來。
她沉默著,打開了車門。
「喝了吧!怕什麼?」
玉鸞注意到她面帶倦色,本來不願再打擾她,但想起她遲歸的原因,應該表示出關心:
在門外已聽到夢萍的抽泣聲了。
「要挾的罪名太難聽,我希望一切出於自願。讓我重複一遍:下星期二,三點鐘,我等你,你願意來就來,不願意不來,」他聳聳肩:「我絕對尊重你的自由。」
「所以你才抓我當代用品。」
「下坡路,你還開這麼快!」
范林跟過來,輕輕攬住她的腰:
「憑什麼謝?」
「我知道,可是今天很難得,說不定你以後不願再理我,這是僅有的一次我們兩個人單獨相對的機會了。」
「怎麼不同?你不是為了江夢輝的錢?」
「好!我們負責把她送回去。」
「你走這條路,分明是到北投。」
客廳非常敞朗,傢俱和擺設卻盡量採取東方色彩,有宮燈,也有磁觀音;但這些陳設都除不去西洋情調,尤其令人矚目的是壁上掛的幾張照片,裡面都有一個頭髮微禿的西洋人。丹琪默默不響地向各處觀看著,心情一如灌滿了氣的氣球,等待著男女僕人盡罷職責而知趣地退去以後,才在他面前爆炸開來。
丹琪打了一個冷顫,到底她有點心虛,立刻想到和范林在山上的事,莫非已被夢萍抓到憑據,跑來找她吵鬧?她後悔跟玉鸞過來了,萬一事情被揭穿,她也就完了!二十年來,家庭和學校一直諄諄教導她作一個淑女,她再也想不到淑女與盪|婦之間只有一線之隔,稍不留意,受人崇敬的身份便會變為被人不齒。
「你怕我把車翻到山澗裡去,來個車毀人亡?」
「本來我要提媽媽的,一想可能被拆穿,所以改成了爸爸。」
不是星期天,山上的遊客比較稀少。范林的目標不在公園,繼續傍山而行。丹琪被好一片幽雅宜人的自然美景吸引住,沒有注視行車方向,直到他把車速減慢,來至一幢紅磚洋樓前面,她才發覺。
「停車!馬上停!你不停我就跳車!」
「這是什麼話!我是好人一個。」
「我並沒有要盤問你,是你自己先往這方面提的。我希望你以後不要說些不相干的話,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何必談到第三者煞風景呢?」
「衣料很好,我那件深灰的就和這件一樣。」
荒唐的夢被敲門聲震落了,丹琪悚然坐了起來,內心的火焰頓時熄滅,熱度驟減,化成冷冰;她猜想是夢輝回來了。
「也許!」她躲開他的糾纏;索性從床上掙扎起來,走到落地窗前。倘若她不認識范林,到現在還是一個純潔的女學生;可惜她不肯聽媽媽的忠告,嚮往伊甸園的禁果,換來滿身苦惱,後悔也來不及了。
「讓我們慶祝今天的重聚,但願彼此永遠相愛,永遠快樂!」
「好像是夢輝回來了,我去看看。玉鸞,夢萍交給你了。」
「那位密司脫湯卜生不會回來嗎?」
丹琪淡笑一下,人家只看見她表面的幸福,可是誰能看見她內心的痛苦?
「啊?」她故作關切地說:「她大腹便便的,怎麼跑出來了?」
相愛是鬼話!但是她希望快樂是真的,一年以來的生活,愁雲滿佈,呆板平淡,也許她真應該尋找一點刺|激了!她慢慢抿了一點酒。
「我不想洗澡,也不想吃飯,現在就送我回去!」
范林和圖書斜瞟著她,以勝利的姿態把車開得更快。
「讓她去她的,她大概找玉鸞請教生產的問題。我們不用管她。」
「跟夢石學的,我發現你最喜歡模仿他。」
「你沒有資格盤問我。」
他見她不響,於是扶著她的肩膀說:
「我們是假的,」她陰沉地笑笑:「你應該帶太太來。」
「丹琪。」
「甜甜蜜蜜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玉鸞搖搖頭:「夢萍提起來就一肚子委屈,我告訴她結了婚,怎麼比得戀愛時期,說來說去,我們兩個人都羨慕你最幸福,大哥是個標準丈夫,沒有話講。」
「你果然是個好演員,自己還可以臨時編台詞。」躺在床上的范林一把將她拉過來,並排躺下:「你對玉鸞說是在你爸爸這裡,這麼一來,你不是我的乖女兒了嗎?」
「那最好不過,免得我罪孽太深,負擔太重。」
他伸手圍住她的肩膀,她注視到他的目光了,這種目光她最熟悉,凡是他有什麼要求而非達到不可時,都會有同樣的目光。
她惱到頂點,只有繼續走路。他們之間的僵持引起路人的興趣,所有的人過往時都投以注目禮;有幾個大人孩子竟然好奇地跟著看熱鬧,丹琪覺得羞愧極了,氣得直想哭,她真恨他當眾給她這樣大的侮辱。
「到北投?」他聽了哈哈一笑:「自作聰明的結果是自討煩惱。」
「誰把你當成不三不四的女人了?」
「我知道你很不高興,也很好奇,等我把話說完,再聽你的。我先給你介紹一下這座房子的主人,我的洋朋友,以前是湯卜生上尉,現在是湯卜生先生,他過去來台灣駐過防,喜歡這個地方,退役以後他來這裡經商。我和他認識不久,可是一見如故,成了好朋友。不但他在家的時候歡迎,他不在,也照樣表示歡迎。他雇了一對夫妻做傭人,他們忠誠可靠,閒事不問。家裡養了條牧羊犬,還有一隻暹羅貓。他過去結過婚,現在是單身漢,在日本有個相好,以後也許會和她結婚。現在,你對於這個環境認識清楚了吧?」
范林靠近過來,又繼續談下去:
他欠起身來,用手托住下頦,注視著:
「上來吧!我送你一段路。」
「這件事讓伯母知道了,一定不高興。」
「還要怎麼慢?如果你不在車上,我會開上三十邁,現在不過二十邁,再平穩也沒有了,放心吧!擔保不會出事!」
「你又搗什麼鬼?」
范林一手握著駕駛盤,一手繞過她的腰肢,侵佔住最豐柔的地域。
「技術不錯!」丹琪惡意地冷笑著:「什麼時候學會的?是太太教的吧?」
「她像個大肚蛤蟆,怎麼能出門?」
「夢萍,大嫂也來勸你了,你別這麼哭,有話好說呀!誰欺負了你,有我們姊妹給你撐腰呢!別怕!——」
「送我回家!」
「你不是說她早回去了嗎?」
「好,」她暗暗鬆了一口氣。面對著另外一個好人,她仍然在為自己所犯下的過失而深深感到不安;她有意躲避著玉鸞,不料玉鸞卻不知情由地跟隨著她走進房裡。
「不要我送你?」
「我們這不是成雙結對嗎?」
「已經打過電話了,回去得太早,他們又會問來問去,給自己添麻煩,」他順勢在她身邊躺下來:「剛才我聽了很奇怪,你從來不提你爸爸,為什麼忽然找藉口到他身上了?」
范林回過身來,不等她開口,便舉起手用緩和而低柔的聲音說:
「他確實壞!他沒有一個晚上能離開女人,就是他不在外面亂來,玉鸞也受不了。」
「你要把車開到什麼地方?」
「過去她就和玉鸞的弟弟很好。」
她的言語果然生了效,夢萍斷斷續續地發言了,只不過並非她想像的原因:
「我十二歲就學會了開車,你不知道?」
他一怔,如同受到莫大的羞辱一樣,急忙說:
「是!大少奶。」他逍遙地握著駕駛盤。
酒在食道裡發著辣,她張開嘴,想透口氣,卻沒有透成,因為已經有熱而濕的東西壓上來,令她窒息,也令她昏迷。
「你打電話回來以後,夢萍覺得很奇怪,你和伯父已經很久沒有來往了,連你結婚的時候都沒讓他老人家參加。」
丹琪雙手交叉在胸前,往後背一靠,決定不再理他。
「你究竟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我想就在前面下車了。」
她原以為他碰了個釘子,會無趣地駕車走開,不料他竟追隨在後,只相距一步。
直到丹琪倒在床上,夢石那雙餓鷹般的眼睛還在她的記憶裡閃爍;除了聖誕夜他注視她,這是第二次。她畏懼他。不是單純的畏懼,畏懼裡又包含著奇妙的感覺,因為這次他的目光和第一次有些不同。她知道這是因為她本身和過去不同的關係。
「又來了,他們夫婦兩個吵了架,她哭得很厲害,夢輝又不在,我真怕影響了胎兒。」
「讓你太太和她大哥折中一下才好,因為她和夢石是一類人物。」
我談一談你就覺得煞風景,你就這麼做,你可知道我心裡的感覺嗎?她氣憤地閉著嘴,眼望著前方,不再言語。
她憤怒了,急忙招呼喊車。車正要趕來,他又在拚命擺手,車伕以為小兩口鬧彆扭,也就一笑不顧了。
「我不信你有跳車的勇氣。如果你跳了車和-圖-書,不一定會摔死,可是腿一定會摔斷,殘廢一輩子!」
「小家庭生活,夫婦兩個,沒有外人攪擾,甜甜蜜蜜的該有多好?」
她覺得被辱了:
「我不相信你這麼狠心,好像我有毒一樣,不願意理我,碰我。即使你再沒有興趣,也應該委屈自己,多少留一會,只為了我對你這份愛心,這份苦心。你以為我們今天是無意之中碰見的嗎?錯了!我不知道打聽了多久,才算準你在習慣上什麼時候回去看你媽媽。我在附近足候了你一小時之久,不能太近,怕你們發現;又不能太遠,怕你走掉。好不容易才把你帶出來了,我沒有別的希望,只願意和你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坐在一塊談談。有很多話悶著不能對人說的,但是我能對你說,因為不論過去還是將來,你在我心裡的地位最高,份量最重。」
「乾!」范林一飲而盡:「該你了!」
他輕輕按了一下喇叭,一個中年男僕把門打開,鞠躬如儀地恭請范林把車開進去。
「不要盡站在這裡了,山上比較冷,窗口有風。」
「我知道你欣賞哪一種,我很抱歉剛才沒有讓你滿足,實在因為我太愛你了,才控制不住自己。答應我再來一次,這一次我一定會很精采,不信就馬上試試看。」
車穿過大橋,就要到士林了。她原以為他帶她到動物園或圓山享受片刻清靜,不料他的目的地竟是北投,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給我調頭!」
昏迷中,她暗暗產生一種驕傲的快意,她曾經用結婚報復過范林,現在她要以搶奪范林來報復江夢萍;雖然她的搶奪是暫時性的,也足以證明了她的勝利。
「哈囉,密司脫范,歡迎你來!」
「後悔我剛才不應該留下來。根本不應該上你的車!」
「你的寶貝太太去了。」
他的手傳來一股熱力,直通到她的心裡,她一顫,故作冷淡地甩開,把頭調向窗外。
丹琪不服輸地信口舉了個例子:
「大嫂。」
「她說不定懷的姓王的孩子呢?如果我當時懷了你的孩子嫁給夢輝,他又知道什麼?」
畢竟他還沒有忘記另外兩個醜陋的女人在旁邊,在被發現以前,他便機警地將目光收歛住。
丹琪瞪大眼睛四處探著,一輛賓字牌的汽車由旁邊駛過,她認出了這一帶是洋人住宅。
「她肚子那麼大,還會玩什麼花樣?」
「怎麼會?她在美國才有的孕。」
他笑了一下,把手放開:
她默默地望著街景,過了一會才嘆了口氣:
「你又何嘗不是呢?對於江大少奶奶這一角,你也非常稱職。」
「什麼時候再見?」
「美國每天出多少車禍,你知道不知道?」
看到夢石出現於面前時,丹琪已經發窘了,在他的注視之下,她更加羞澀不安;她覺得這正是一個告退的藉口,於是她急忙為自己找了個台階:
「打個電話回去就可以了,夢輝很尊重你,不會連一點自由也不給你吧?」
「夢萍風流?何以見得?」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以前是個富家子,」她把以前幾個字說得特別重,然後又悠悠地補充了一句:「以後作了富家女婿。」
說著她又想起那火熱的手掌和火熱的身體,她的心一動,臉跟著發燒起來,幸而玉鸞沒有注意到。
「玉風?」玉鸞生起氣來:「我弟弟怎麼招惹他了?」
「你還沒有睡?」丹琪打量著推門而入的玉鸞,玉鸞的頭上已捲了髮夾,滿臉塗著油膏,比平時更醜陋。
「後悔打了電話?」
她默默地順從著他,轉過身來。他拉平了被他們揉皺的被單,把她扶到床上:
「丹琪,你真會冤枉人!即使她行動方便,我也不會帶她出來的,和她在一塊,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反正不對勁。也許你和夢輝在一塊也有這種感覺。」
「笑話!我和你結婚的動機不同!」
「剛才他從外面回來,臉色就不好,和他說話,他也不理,忽然他問我:你老實把你和王玉風的事告訴我!」
「夢萍剛走不久。」
「我倒不怕死,不過我願意死得清清白白,和你死在一塊,沾辱了我的名譽。」
在玉鸞慇勤地勸慰夢萍的過程中,丹琪也跟著說幾句不關痛癢的話,心裡卻巴不得早點回房休息。本來她很怕見到夢輝,現在她卻盼望他及時回來,好使她趁機離開。
「明天,明天是玉鸞的生日,你們不是要來嗎?」
中年女僕說的是英語,發音雖不正確,但相當純熟,這一來丹琪更加莫名其妙了。再看范林,一派紳士風度,對男女僕人都和藹可親,對她更表現得既禮貌又慇勤;縱然她一百個不願意,也不便發作,只好暫時聽他的擺佈,進入客廳。
「你結婚了這麼久,為什麼還沒有一點進步?你們的性生活是不是不調和?」
如果不是礙於旁邊有人,范林過來攙扶時,丹琪一定拒絕出來;起碼她要先弄明白這是什麼地方,甚至她要找范林大吵一場,為的是他未徵求她的同意,便把她帶到這麼一個陌生的人家。
她答應著,急忙披上浴衣,不知這時玉鸞喊她幹什麼?
「他一口咬定我和玉風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他還疑心孩子是玉風的,將來要按我生產的時期算日子,不對的話,他不饒我。」
「隨便兜m.hetubook.com.com兜風,找個地方和你聊聊。丹琪,我們好久沒有在一塊了。」他調過臉來,由衷地說。他的臉仍然那麼俊美,好像比以前更俊美。她偏過頭去,故意面對窗外。她不願看他,否則心情更亂。
在她盼望中出現的不是夢輝,而是夢輝的弟弟夢石。由於三個女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同一事件上,根本沒有發覺夢石進門;直到他吹了口哨走過來,她們才一致向他看去。
玉鸞走後,丹琪在洗澡盆躺了很久,她悠然地用手撩著水,水滴在皮膚上,癢嗖嗖的;閉上眼睛,這種滋味立刻引起一陣幻覺,彷彿范林就在她旁邊,正撩水逗她,山上的溫泉水很滑,最初他輕輕地為她擦背,她的皮膚是那樣白|嫩細膩,於是他忍不住……
「嗤——!」他一本正經禁止她說話,因為矮牆內的狗聞聲而大吼起來。
「當然不是!」
由於她用力過猛,他未加提防,以致影響到駕駛盤的操縱,如果不是他機警地當時就糾正過來,很可能出了事。將車速度減慢以後,他才吁了口氣說:
她沒有回答,她覺得她那顆紛亂的心被兩隻巨掌在爭奪著,一隻是罪惡,一隻是道德。
「就算你跟我學的,可以吧?我不願意和你抬槓,總之我們都是好演員,從今以後攜起手來,把生活分作台前台後,前台是演給人家看的,後台是我們兩人的天地。」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抓住:「你說好不好?」
「又怎麼了?小姐。」
他雙手抱在胸前,注視著她,然後吁了一口氣說:
對於丹琪的身世,玉鸞已零零碎碎從她口裡聽到一些;站在相似的立場,她非常同情夏太太,她覺得丹琪再和分離已久的父親聯絡感情是多餘的:
悅耳的言語打動了她,雖然她對他的敵意並沒有消除,但仇恨的感覺卻不像先前那樣強烈了。她望著落地窗外較前減弱的陽光,堅持著原意:
「我只不過想當義務司機。」
「夢萍怎麼了?」夢石這麼問著,銳利的目光卻在丹琪身上打轉。他暗暗驚奇著她的美好身材。他的浴衣緊緊裹在身上,凹凸分明,她的頭髮向上隨意一挽,幾綹濕濕地垂到白|嫩的脖子上。他曾經接觸過許多女人,但是從來未有一個女人像眼前這個這樣性感。他忘記她是他哥哥的太太了,只覺得她像一隻芬芳四溢的熟蘋果,渾身充滿了誘惑;雖然他飽獵而歸。仍為之怦然心動起來。
酒香氣撲鼻,他的手充滿了熱力;她想拒絕,卻又被誘惑著。
「不會的,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一年以來,我們都改變了不少,你比過去更成熟,也更好看了!我呢?有些地方改變得連我自己都驚奇。不過惟有一點沒有改變:我愛你。」
這樣想著,她的呼吸不均勻起來,用幻想和回憶來思念這種事,比真正實行還令她動情;感覺中她的手已變成范林的手,慢慢在身上移動。
「你不能決定,我不許你下車。」
「彼此彼此!你是富家兒媳。」
「接著我應該說明為什麼帶你到這裡來了,第一,我們在其他的地方,很可能碰見熟人,對我倒無所謂,對你一個貴婦,似乎不大妥當。第二這裡非常清靜,沒有人打擾我們,如果要觀望風景,我們可以上二樓,或者上二樓的涼台,如果要吃東西,可以吩咐傭人,中餐西菜都會做。第三,如果要休息,這裡有最舒服的臥室和最衛生的溫泉浴。你看我想得周不周到?」
「不要妄加推測吧!世間的俗事俗物太多,不過我始終覺得我和你之間這段感情最美、最脫俗,我會保持著這份美,不讓它變俗,如果我誠心到北投去開房間,我可以帶任何一個女人,絕不是在我心中像女神一樣崇高的丹琪。」
她輕輕嗤了嗤鼻:「陽明山,這有什麼值得驚喜?」
「剛才情緒還好好的,怎麼打一個電話就變壞了?你在對玉鸞抱歉什麼?」
「你何苦挖苦我呢?有沒有味道,只有我心裡知道,」他感嘆著說:「人活著,好些事情都像是在演戲,走到那一步,不得不連做帶唱。」
他聳聳肩,喜笑顏開地說:
她沒有心情和玉鸞談下去了。她換上睡袍,然後要好好洗個澡。
丹琪一聽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本來以為男人豁達,原來男人和女人的氣量同樣狹窄。
他斜瞄了她一眼。他知道已經得到預期的功效,適可而止,於是含笑不語了。
「你們兩個狼狽為奸。」
「我不會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別胡鬧,注意開車!」
他仰頭笑了:
「謝謝你這麼周到!不過我對這些全不感興趣,我只有一個要求:送我回去。」
「嚴格來說,世界上沒有一件事不包括罪惡,我們帶著罪惡生,帶著罪惡死,宗教的寄託不過是在掩耳盜鈴,欺騙自己。如果你一定要認真,把我們的愛看成罪,也不過等於在原來的黑紙上再加上一團墨,那又能影響到什麼?」
「笑話!我在美國就喜歡開快車。」
「大嫂回來了?」迎接她的是玉鸞:「大哥吃過晚飯以後到醫院去了,醫院打電話來,有急診,讓我告訴你一聲。」
「不,還是我自己喊車回去吧!」
「別著急https://m.hetubook.com.com!我又不綁你的票。」
「那是前台唱的戲,我是說後台的,先商量好,你哪天可以出來,我們再到山上來,享受清靜。」
「我後悔極了!」
這時已駛上新生北路,路上的車輛與行人越來越稀少,范林腳踩油門,車的速度加得更大了。
范林雖然還在笑,但是笑容不大自然了:
她記起過去和他一同上山遠足的事了,那時候他們擠公共汽車,帶乾糧水袋,卻玩得非常快活。現在還是他們兩個,可惜心情卻迥然不同了!她微微嘆息著,然後說:「遊山玩水,成雙結對才有意思。」
「你告訴過玉鸞他們你爸爸的事了嗎?」
「好不好?告訴我。」他湊過來,逼問一句。
轉上平路以後。路上往來的車輛增多了。過了橋,丹琪便坐起來,端端正正靠在椅背上,人間的繁鬧又使她想到自己的身份了。街道兩旁的燈光耀得她眼花,心緒也亂得厲害。
「沒有,夢萍在我那裡。」
「放心!我既不會為你死,也不會為你殘廢!」
「這很簡單,因為我們相愛。」他吻著她的面頰:「達令,你能不承認我愛你,你愛我?」
「對了!他們是同父母的兄妹,自然都風流成性。」
她不願范林批評夢輝,她雖不愛夢輝,但是她心裡仍然因自己的作為而對他抱愧。尤其令她不悅的是范林提起夢輝時,帶著諷刺的口吻,與談起夢石時顯然不同;范林不尊重她的丈夫,對她等於是侮辱。她背叛了夢輝,卻又在這種小地方維護他,究竟是什麼道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應該反擊他;他既然可以取笑她的丈夫,她為什麼不能取笑他的太太?
「那更複雜了!張三李四,也許生個碧眼兒呢!」丹琪狂笑著,她在笑她的話發生了作用,范林的臉色難看起來。讓他嘗受一點苦惱吧!
「別忘了正是櫻花怒放的季節,山上的風景真可愛!你看到處都是杜鵑,把人的眼睛都耀花了!你是畫家,更不會錯過欣賞的機會。」他見她不響了,臉上露出一抹的微笑:「你應該謝謝我吧?」
「告訴了一點,我從來沒有什麼問心有愧的秘密。除了你。」
「你說你要怎麼樣吧!」她索性停住腳,怒沖沖地望著他。
她閉上眼睛,仰起頭來,她不怕什麼,什麼也不怕。
車是兩門跑車,他一手按著前座不放她到後面去,一手拍拍旁邊:
「再調和也沒有了!」她厚著面顏,故意這麼說。
「我一個人沒有辦法,你也來,我們一塊勸勸她。」玉鸞拖著丹琪就往外走。
丹琪氣憤地哼了一聲:
她繃著臉,遠遠靠門坐下:
是三月裡的艷陽天。
「沒有聽見過這種怪事。」
為什麼要想到這種事上面呢?應該想最壞的,想她恨他,恨他無恥,恨他卑鄙!如果不是娶了一份嫁妝,他會有今天?擔任著公司的交際主任,自己擁有一輛跑車。
范林伸手開門以前,她已勃然地扭過身,理也不理便逕自向前走去。
「看你的衣服穿得這麼皺。」玉鸞惋惜地注視著由自己設計的新裝。
「我相信你是個好演員。」
「坐在這裡吧!沒有人吃了你。」
「你真是想不開!一死百了,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你還顧慮到死後的事。你的煩惱真是太多了!」
丹琪四顧了一眼,她很懂范林的脾氣,如果她堅持下去,他可能一直追隨她到家門口,只好暫時妥協了。
「我發現陽明山的櫻花開了以後,就想找一個人一塊來觀賞,當時馬上想到了你。我知道夢輝是不會帶你來的,夢輝雖然不是一個俗人,可是是個忙人,如果我把你帶來一趟,你絕不會認為這是多餘的。」
她不知道這裡的主人是誰,但她自己看到一個中年女僕從廳裡迎了出來,滿臉堆著笑向范林招呼:
「沒有人告訴媽媽。」丹琪笑了笑,她的謊扯得很圓滿。
「什麼?你說夢萍和夢石是一類人物?」范林哈哈笑了。
丹琪和上山時的態度完全不同了。上山時,和范林隔著一段距離,一味地注視著窗外的景色,現在卻閉上眼睛,頭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在淒迷的月色下,車順著旁山的公路滑行,沿路靜極了!空氣清新無比,間或夾雜著一股芬芳,是盛開於漫山遍野的杜鵑的幽香。
「你看好危險!開慢一點行不行?」
一個坐車,一個開車,互不交談。
「並不是我不尊重你,我只不過想給你個驚喜。」車並不靠士林這邊轉彎,而是對著芝山巖走:「現在你知道了吧?」
笑,只表示她的勝利,但是她心並不快活,甚至她在責備自己的卑鄙!不過她所以卑鄙是因為別人卑鄙的關係,這樣想著她又釋然了。
掛上電話,丹琪呆坐在床沿上,悵然若失地凝望著落地窗外的晚霞。
「啊!」丹琪一面好奇,一面稱快,哈哈!我早就料到江夢萍的好日子沒有幾天吧?
「這種衣料不大好,一穿就皺。」
「她當然不會告訴你,我也從來沒有把我的事告訴過我的丈夫。」她惡作劇地一笑:「當心她像我們一樣,結婚以後還和王玉風陳倉暗度喲!」
「你怎麼知道?」
「你若是真的尊重我,就應該先告訴我去哪裡。」
「他這個月不會回來,即使回來也沒有關係,他回來他的,我們玩hetubook.com.com我們的,互不干擾。」他把車停在路旁:「下星期的今天好不好?還是下午三點鐘,我把車停在路口拐角等你。」
「再見!下星期見!」他愉快地向她招呼著,然後發動馬達,揚長而去。
「你比他還壞!因為他承認自己是壞人。」
「他的事還有我不知道的?」
「承蒙誇獎!即使我有一點演戲的才能,也是從你那裡學來的。」
「我不知道,」她低著頭,撫弄著皮包:「現在不能決定。」
夢萍已不是婚前的夢萍,懷孕使她變了形;臉上顯出黑斑,腿肚浮腫,孕婦裝雖然是上等質料縫製的,對她的龐然體型已毫無幫助。
車後的紅燈越來越遠了,她開始慢慢向前躑躅著。這時她的心產生了一種新的悲哀,悲哀她所犯下的過失。
「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好了!沒有關係。」
讓江夢萍奇怪吧!如果她知道她和她的丈夫在外繾綣,會更奇怪,不止奇怪,恐怕還會哭天無淚呢!
丹琪心裡冷笑了,但她不能不一本正經地嘆息著,把預先準備好的一番言詞對玉鸞述出:
「不過你和她去蜜月旅行,一去去了三個月,倒是很有味道。」
男人究竟不同,放下夢萍不談以後,范林又和她膩成一團,彷彿已忘得乾乾淨淨。她羨慕他的豁達,如果她也能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就好了!人家說女人在初戀時用的感情最深。經過這一次纏綿,今後想要擺脫他,恐怕更難了吧?
「玉鸞嗎?我是丹琪,我有些事,不回去吃晚飯了。我在街上,我是說我在爸爸這裡,我不打電話到醫院去了,他回來你告訴他一聲就是。啊!抱歉!你們談談吧!我會盡量早點回去。再見。」
車子穿過了幾條街,她覺得他們所走的不是回家的路,不覺喊出口來:「這是往哪裡去嘛!」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來,躺著歇一會,然後下樓洗個溫泉浴,再吃晚飯。吃過飯,如果你仍然安不下心,就送你回去。」
一晃眼?一年的時間對她來說,並不像街景這樣一晃便過了。數數看,哪一天,哪一件事不令她感到痛苦難熬,倒是他快活!快活的人才覺得日子好過。
幸而夢輝不在家,暫時減去了不少沉重的負擔,她懼怕夢輝的正直態度,即使他不問她什麼,只用真誠的目光看她一眼,就夠她不安了。如果夢輝是個壞人,像夢石那樣,倒也令她坦然得多。但是欺騙一個好人,怎能對得起良心?
「我喜歡開快車,刺|激!」
「丹琪,少想一點吧!人生有很多苦惱都是自己找來的,為什麼放著眼前的快樂不知享受,非要鑽牛角尖不可?」
「上車以前,我聽你的,上車以後,你要聽我的了!」
「這樣的愛是罪惡。」
「那麼為什麼?」
「恐怕是我不當心了,和小弟弟妹妹在一塊揉的。」
丹琪喘了口氣,只好繼續閉上眼睛,來個眼不見為淨;讓自己的身體隨著車的波動而輕輕搖擺著,猶似進入了夢中。在山上,她本來一直急著要下山,現在真的下了山,她又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走完。
她沒有回答他,她的心既亂又矛盾,他對她有一種微妙的吸引力,這種力量越來越加強;他的目光、他的言語,都使她墜入過去的夢裡,似乎她還沒有嫁人,他也沒有娶妻。
「一個人應該有點秘密,這樣活得才有意味。」
「還不是在家悶得慌,范林忙,不能天天陪著她,我叫她搬回來住,她不肯。」
說到這裡,嗤的一下剎車聲,一個急轉,使車身來個大傾斜,丹琪嚇了一跳:
「我不欣賞這種意味。」
「不要把我當成不三不四的女人!」
「你騙不了我,我不相信他能滿足你,像他那樣一個刻刻板板的人懂得什麼?這玩意兒只靠體力是不行的,技巧最重要。據我所知夢石在這方面很有學問,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都因為嘗到了甜頭,對他不肯放手。」
「你不能要挾我!」她生氣了。
「不相信我的技術?」
范林說著一手輕輕攬在她肩上,一手輕輕握住她拿著酒杯的纖指。
丹琪放心了一點,也許他確實很真誠,只為了送她一段路,別無企圖。
她嚇了一跳,當她認清那張面孔確實是范林時,臉上的驚訝表情立刻讓憎恨所代替。
她很知道,有些勢必發生的事,怎麼躲避都躲不了。以前,她沒有聽從媽媽的話:求學期間不要交男友,她卻認識了范林。和范林在一起時,她一再警惕自己,結果仍然守護不住最重要的關口。當她痛恨范林時,她發誓不再見他的面,但她到時候竟不自覺地和他盡情纏綿。現在,她很想逃過這場羞辱,可是她能逃得過嗎?如果讓夢萍背後咒罵她,倒不如當面咒罵好。有一次,她跟隨媽媽去做禮拜,聽到唐牧師宣讀聖經:「他們都照各人所行的受審判。」該受審判就受審判吧!於是她把心一橫,冷靜地對夢萍說:
她眺望著遠近的景色,近處的那片櫻花林被夕陽染成金色,遠處的山林已交織在沉沉的暮靄裡,如同迷人的夢境一般若隱若現。黃昏的景色引起了哀傷的情緒,她不禁黯然地喃喃自語:
「為什麼要到北投?」
她皺著眉,聽不進他的話:
他的話雖不足令她心動,但卻穩定了她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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