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問,」他用手輕輕拍了拍她:「什麼事,說吧!」
「說是車拋錨了。」
「請你尊重一點!」她凜然地說。
臥室門是敞開的,從化妝間出來,丹琪不禁在門前站住。平時她很少到范家來,參觀他們的臥室,這是第二次;第一次僅匆匆巡視了一眼,現在身旁沒別人,她可以從從容容停留一會了。
「在什麼地方談不可以,偏偏要到秀麗閣?」
「為什麼討厭人家?人家和你又不相干。上次我看見她對你不是很客氣,談這談那的嗎?」
丹琪一聽就明白了,媽媽沒有立刻抱到外孫,不免感到遺憾。媽媽已經提過好幾次了:「人家結婚在你們後頭,生孩子卻生到你們前頭!」
她的請求頗令他為難,她莫非不知道他走不開那麼久嗎?
「丹琪,你已經是結了婚的人,年紀也不算小了。你的事你自己會處理,我不應該再管。不過到底你是我的女兒,你好、你壞,別人談起來和我總不能沒有關係。」夏太太說到這裡,話聲變得低沉而嚴肅:「我真不懂你和范林是怎麼回事。」
夢石吸著煙,側過身來注視她說:
「我?」
迷濛中,夢輝感到一隻手拍著他的肩膀:
丹琪又何嘗不明白他的心理呢?哼!別再八面玲瓏了!她可不是小孩子,一塊糖就能夠哄得好。她勉強壓制住滿腔氣憤,慨然地說:
丹琪的態度頗使他受寵若驚,她湊過身來,將頭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嘴貼著他的皮膚,隨著話聲吐出股股熱氣,癢嗖嗖的,她從來沒有對他這樣親熱過,她更從來沒有表示對於環境的不滿。好像她有無限的哀怨和寂寞,不過他並不能瞭解她的哀怨和寂寞;就算他為了工作而冷淡了她,她還有玉鸞做伴排遣時間,何況她可以隨時去看她的媽媽。他給予她充分的自由,經濟也由她自主,這還不令她滿足嗎?他覺得她今晚的情緒有點不正常。參加范家的宴會時,他也覺得她的妹妹和妹夫當眾表演得有些肉麻,他認為夫妻的感情好,好在心裡,並不是作給別人看的,就像夢石,當眾對玉鸞也是禮貌多端,轉過身什麼花樣都會玩得出來,這又算怎麼回事?當他在美國求學時,所看到的夫婦親愛的鏡頭更多,擁抱,接吻,情話綿綿,如置於無人之境,可是時隔不久就會鬧出離婚,這豈是恩愛嗎?丹琪畢竟還年輕,也許醉心於有形的表現,如果她也希望他以范林或者夢石那樣的態度對她,她將失望了,自幼養成的內向性格,使他不善於用言語和行動表達心情。
「你記得前年聖誕那晚嗎?你在樓梯口上給我留下的印象。」
「別硬找理由了,小姐,你非要我點破不可?老實告訴你,最近我一直有點疑心,每次你回去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渾身香噴噴的。」
「回頭看大嫂的牙少了沒有。」
夏太太也惱怒了:
「啊!看外貌,這兩人倒像是一對。」
夏太太對女兒無奈地笑一下,然後低聲說:
「我也搭個便車行不行?」
丹琪裝作沒有看見,她不領他的情,用不著在這方面獻慇勤,只要少在人前給她一點刺|激,不對太太表現得過分恩愛就夠了!
「那你算拜對了師傅,以後你可以慢慢領教。」
「俗語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和夢萍是同學,又是姑嫂;好朋友兼近親,非要避嫌不可!別說有計劃的,就是真的無意中碰見,也不該和他在一起。我始終覺得范林對你不懷好意,以前你聽了我的話,沒有吃他的虧,現在更要提高警覺,對他敬而遠之,不會有錯。」
嬰兒舞動著拳頭,把客人逗樂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為自己的尊嚴掙扎著。
「平時你很閒,要常常讀讀聖經。多讀經,多悟生命之道,可以早日得救。」
他仰頭大笑著:
「媽媽好漂亮!要到哪兒去?」
這種音樂,這種光線,使她的心身特別軟弱,她本來想和他保持著距離的,不知怎麼一來,就被他緊緊接在懷裡,面頰接觸到面頰。
「只跳這一個舞,我們就走,要不然我不跳。」
「那怎麼可以?」
「和范林。」
「明天再想吧!腦筋用多了會失眠。」
關上壁櫃,丹琪望著穿衣鏡裡那張呆滯的美麗面孔,事情萬一有一天被揭穿,江夢萍會怎樣對待她?江夢萍絕不會抱著打掉牙含血吞的精神處理事情,就像她當時默默不響地從情場上退卻一樣。那時她和范林雖然已有夫婦的行為,卻沒有夫婦的合法關係;今天有法律在為江夢萍作後盾,她可以向法院控告她,也可以向社會宣佈她的罪行。而她連一個還擊的措施都沒有。
「那也沒有他的工作重要,吃過飯他就要到醫院去。」
「你是不是喝醉了?早知道再也不會坐你的車。」
「沒病倒,可就得去了。」夏太太送給女兒特殊的一瞥,然後把手中的紙盒放在桌上。
她閉上眼睛,她的腳步輕飄,心也輕飄,她忘記了夢輝,也忘記了范林;好像她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是深深地沉醉於短暫的現在。
如果提的是別人也好,偏偏是她的對敵江夢萍,每次她都用無言表示對抗;有一次實在不耐煩時,她才回敬了媽媽一句:
「擠擠看,爸爸媽媽,伯母大嫂,還有林老伯林伯母。如果擠不下,下一趟再送。」范林口頭上很熱誠,心裡卻一百個不願意,他已經計劃好了的,先送長輩們回去,最後一個送丹琪。他雖然忙著和大家周旋,他的眼睛畢竟是敏銳的,早已看出丹琪的落落寡歡了,他必須找機會單獨和她在一起,他自信只要幾句溫存的言語和幾個熱情的動作,就可以改變了她的情緒。
「如果你買了一樣東西,覺得不合適,可以去換以前挑過的貨色。結婚可不是買東西,你既然嫁和-圖-書給一個人,就不能和另一個藕斷絲連,這樣做,不論道德或是良心都交待不過去,不但妨害了自己的家庭,而且妨害了人家的家庭,你以為夢萍是好惹的嗎?平時她就口快心直,說話也不饒人,你哪裡是那個丫頭的對手?」
「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必要你冒險呢?」
「坐好沒有?」
「怎麼忽然有興趣去旅行?」
她覺得他越來越大膽了!於是勉強鎮定著說:
「你這孩子未免太懶了吧?該管的事一概推給玉鸞。」
「我在想一件事。」
「現世報!你爸爸戴了綠帽子!」夏太太雖是用幸災樂禍的口氣說出的,但心裡卻有點悵然。這頂帽子多年以前就應該由她親自替不忠實的丈夫戴到頭上的,由於她的思想守舊,道德觀念太深,不少次機會都被她放棄了,這樣做在當時是一種安慰,現在想起來,卻又有著說不出的惋惜。
他的話觸及她的痛處了,本來她被他抓住弱點以後,羞憤交加,心裡正想找他發一陣雷霆,除了否認一切,並且指責他不該無故侮辱她,最後拂袖而去的;不料他竟把事情觀察得這樣透徹,令她不勝驚愕。對於一個如此瞭解自己的人,一時竟不知以敵視抑或籠絡的態度對待才好了。
「我走到路口碰見他的。」
丹琪放下手裡的小說,迎接著媽媽;媽媽今天特別裝扮了一番,好像參加盛會似的:
「想不到第一套小孩衣服是給人家買的!」
「家裡也會奇怪我們在外面那麼久。」
「要去多久?」
夢石猛吸了一口煙,然後以瀟灑的姿態把煙蒂一彈,很自負地說:
「結婚前後很緊張,不想再奔波,現在靜極思動,覺得生活過得太鬆懈,想去玩玩,能不能陪我?」
夢萍笑著問:
「我又不是小孩子,這些還要你教嗎?」
「你爸爸遭報了!」
生產以後的夢萍,體態豐|滿,胸脯自然地凸出著,皮膚比婚前光潤不少,而且也白晳了,不時「林」「林」喊著。夢萍的面貌、聲音以及舉止都令丹琪憎恨萬分;那原是她的林。如今卻屬於了別人,而她須壓制住自己的感情,眼巴巴地看著這對夫婦公開在親親熱熱。
提到夢輝,丹琪氣餒地低下了頭,欺騙人的滋味並不好受。夏太太已看清了這點,於是繼續進攻這弱的一環:
「夢輝。」
「心照不宣,」他一笑:「何必要說出來呢?」
夏太太見女兒在摸摸索索捱時間,於是提醒她:
幻想得越多,她的心情越黯淡:即使范林真的是她的丈夫,范豪真的是她的兒子,這個家也不會是她的家。僅以范林的能力,婚後的生活一定是悲慘的,甚至沒有辦法生活。她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曾經從一個高中時代的要好同學那裡看到過嫁給低級公務員以後的困境,她記得那個同學的丈夫最初也夠稱為英俊的,不到兩年,家庭的重擔使他的外形完全改變。再看現在的范林,如果不靠太太的資產,讓他獨力養育妻兒,不難想到將是怎樣一個情形。
「我的車也開得夠快喲!」范林半開玩笑半認真。
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她不睏。她心裡卻還在想著她一個人,一個人去對抗兩個人。
「你這人太不像話了!別人以前說你壞,我還不相信。」
明天再說吧!即使她負氣不找媽媽,他也要代她去找。他想著,沒有再說什麼,時間已經很晚,他也睏了。
「誰知道!」丹琪心裡很明白,只是不告訴媽媽罷了:「我們都不去,好不好?」
「親戚?她有什麼親戚我不認得?」
想起夢輝,同時想起玉鸞,她的罪惡感加深了。她究竟坐在這裡和他鬼混什麼?
他忽然想到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你早一步抓住夢輝,很聰明,不過和夢輝那個呆子一起生活,就像我和玉鸞在一起一樣,無味極了!夢輝絕不會帶你到這些地方調劑生活。我要帶玉鸞來,她也會覺得沒有意思。我早就覺得我們兩個是一對。」他順手把半截煙熄掉:「換音樂了,來!讓全場的人都稱讚我們這對漂亮。」
「呃!我們會趕上你們。」丹琪把我們說得特別重,自然是說給范林一人聽,她忽然發覺她和夢石聯合起來,實力非常雄厚,因為夢石是慣於擊敗同性的男人。
「今天大概都是熟人,江家的親友多,范家的親友少。」
「昨天我上街買了這套小孩衣服,剛出店門,就看見袁少霞和一個年輕男人在一塊走。」
「神不會保佑非教徒的。」她自我解嘲地說。她很想告訴媽媽,她的禱告沒有一點生效,她一直都不快樂,只有和范林躲起來的時候,才尋找到片刻狂歡。狂歡需要付出的代價太高,狂歡的後面卻是無盡的苦惱。
「快走!我們先走吧!」
「可能碰到熟人。」
夏太太一面吸著傭人送來的冷飲,一面說:
「豈止記得?我總想單獨和你跳一次舞,今天才如願以償了。」
「想不到你還記得。」她難為情了。
丹琪的身體一震,幾乎從坐墊上摔下來,幸而手抱得緊,她忽然覺得她所抱的不是丈夫的弟弟,而是另一個男人。她的性格卻好強得不允許她表示內心的怯懦,她極力保持著寧靜:
「這孩子粉團一樣,真可愛!這麼胖,哪裡像剛滿月呀?」
「夏伯母,我送您回去。」
「我病?」剛問出這兩個字,丹琪就想到去年藉著生病拒絕參加婚禮的事。由此又想起今天是范家小少爺彌月的日子;她強笑著,盡量在媽媽面前掩飾內心的不快:「今天沒有病倒。」
「你這孩子一定有魔鬼在你心裡,聽不進去真理。」
「我們先談談,等一下跳勃魯斯。」
「他比我還差得遠!」夢石銜著煙,悠然地說:「等一下你看他開多少邁。」
「這話是什麼意思和_圖_書?」夏太太的神色改變了:「難道你對夢輝還存著貳心?」
「那裡既清靜,又舒服,沒有人打擾我們。」
她閉上了眼睛,等待機車風馳電掣般地飛駛,想像中,只聽見呼呼的風聲,如同騰雲駕霧。不料他開得好慢,和腳踏車的速度差不了太多。
「那怎麼可以?夢輝不會答應的。」
「我不喜歡參加宴會,大家假惺惺的,說些不關痛癢的話,真無聊。」
「我不去,我從來沒有和人進過旅館。」
「天真熱!」夏太太一進門便用手絹擦著臉:「動不動就出汗。」
她是把他叫醒的,現在她倒又睏起來。他搖搖頭,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動物!
她心裡笑了,但她表面卻一派冰冷:
「碰見,那麼巧?不早不晚,你剛離開家走到路口就碰見了他?」
枕上舞是個新名詞,乍聽丹琪還有點莫名其妙,當她接觸到他的含笑目光時,才恍然而悟了。他的目光烤炙得她一陣燥熱,忽然記起范林向她說過有關他的話來,她移動著身體,躲避旁邊的魔鬼,如果夢石真的是魔鬼,魔鬼則實在比神令人易於接近得多。
首先她冷眼打量著擺在臥室中央那張華麗的雙人床,不如說單人來得恰當,看樣子只有四尺寬。就在這張窄小的床上,她所愛的人每晚擁抱著另一個女人而眠。如果這也是必做必唱的戲,前台的範圍未免太廣了!
「我很睏,想睡了。」
「什麼辦法?」
「不行,過來一點。抱住我的腰,轉彎的時候當心被摔下來。」
夢輝他就只顧自己!記得四個月以前,她第二次赴范林的約會時,一直在矛盾中掙扎著,只要夢輝肯表示一點熱情,或者說一句禁止的話,都會使她留在家裡。她曾經把他當作一個攀援的力量,希望他伸出手來,免得她被過失的巨浪淹沒了理性,然而他卻一味地忙碌著自己的職務。午飯過後,便匆匆離去,當她要求他在家陪伴她的時候,他不但沒有答應她,反而鄭重地曉以大義。過了半個鐘頭,她打電話到醫院裡,告訴他要出去,他只說了聲:
「不知道。」她笨拙地說。她已經體會出來他在挑逗她了,雖然她的心境迷亂,但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地位,她想拿出大嫂的身份警告他幾句,只是說不出口來。她深覺他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她,不可抗拒。她從來沒有注意到任何男人的肩與頸像他這樣優美,從他身上發出一種清淡的香氣也是別人所沒有的。
「你呀!」玉鸞指點著他:「你把夢石的壞習慣全學會了!」
音樂正響著恰恰,夢石聽了聽說:
「你在胡扯什麼?」
「誰知道這個大少奶奶我能當多久?」
「參加宴會要守時,去晚了,不好意思。」
「一個人犯了過錯以後,再企圖掩飾,是雙倍的錯誤。」
「他回他的家,不行呀?」
「有一天你會接受耶穌作你的救主,得到真正的平安。你結婚的時候,唐牧師送給你那本聖經呢?」
夏太太的聲音很古怪,像是發覺了什麼奇事,丹琪也不禁奇怪起來:「什麼?」
「他也太忙了!男人忙一點好,不會分心到別的女人身上,當然夢輝也不是那種人。」夏太太說到這裡,忽然喊了一聲:「丹琪。」
「你不是飛車大王嗎?」丹琪好奇了。
丹琪的臉一陣蒼白,媽媽說得不錯,她不是江夢萍的對手,否則范林也不會被她搶去。
「我最不喜歡小姐們做事討價還價。你不是要我作你的老師嗎?現在聽我的。記住,跳舞是感情的散步,肌肉放鬆,越自然越好。」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也不要把這件事看得這麼嚴重,我的本意只不過找個地方和你談談。」
丹琪的心情更沉重了,她強笑著說:
從手上通過一陣電流,她的頭昏眩了,渾身都輕飄飄的。只是她還記得她和他之間是怎樣一種關係。
「隨你怎麼想好了!」丹琪羞惱地說:「就算我一直和他來往又怎麼樣?」
痛苦的不僅於此,她更不能忍受范林對待夢萍那種無微不至的態度,在客人面前,極力表現他是一個再標準沒有的丈夫:體貼、溫存,而又彬彬有禮。每逢他和夢萍說話時,總會喊一聲「達令」,每叫一聲,丹琪的心就猛一抽縮:這類暱稱,她也承受過,當他向她示愛的最緊要關頭時,便會頻頻呼喚她達令。究竟誰是他真正的達令?是她?還是江夢萍?
「起碼個把禮拜,越久越好,我實在很討厭台北!夢輝,你能不能到南部去工作?讓我們換個環境。」
「為什麼不理我了?」
「早就有興趣去,聽說日月潭的風景很好,想去寫生。」
「嗯?你怎麼還沒有睡著?」
為了保持尊嚴,她必須擺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教訓他。
「你知道我的每一種舞都很精采,尤其是枕上舞。」
「我和——?」她的喉嚨發緊了。
夏太太沒有作正面答覆,卻嘆了一口氣:
直到坐上了他的車,她還沒有放下那句話,他們真的如人所說的像一對嗎?她悄悄窺探著他的背影,她忽然發覺他的舉手投足全帶著粗線條的瀟灑;他的言語簡明,動作俐落,而且很自然地產生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令人讚賞,令人折服。她雖是他的大嫂,卻任他擺佈。
「尊重就是虛偽,我生平最恨虛偽,你看天下有多少偽君子,他們滿口仁義道德,但是他們背過身又偷偷接近女色。性也是一門學問,在美國的大學裡,有幾位名教授,專門開這一課,男女在一起都很坦然,絕不像我們這樣忸忸怩怩的假惺惺。不信你可以去問你的丈夫。不過他這個老夫子,在美國不會聽這種課。美國留學生有像他那種樣子的,真叫人不相信!」
「中國的杜會,即使再進步,一時也不會男女平等,結了婚的男人hetubook.com.com在外面玩玩,很容易得到一般人的諒解。結了婚的女人,就不同了,不但自己被批評,而且影響到自己的丈夫。夢輝是百分之百的好人,沒有一點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凡事也應該為他著想,別只顧自己。」
「我的舞跳得很糟,你教教我好了。」
「范豪,名字好有氣派!將來一定是個英雄豪傑!」
「去旅館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人做壞事,不僅限於旅館。如果你不願意去,我也不勉強你,我們可以到舞廳坐一會。你的舞跳得不錯。」
他嘲弄她:
「不是的,」熟悉他們的人解釋著:「是大少奶和二少爺,那個穿灰旗袍的是二少奶,最先退席的是大少爺。」
「沒關係,我的膽量大。」丹琪說著索性往外面移步,她已經注意到失望爬上范林那張仍帶著笑容的面孔了,她有著說不出的痛快,雖然她的力量薄弱得可憐,畢竟她已經予以還擊。
「台灣這種氣候,據說最容易懷孕。」
「我閉著眼睛呢!」
袁少霞是丹琪的表姐,很久以來,她第一次聽見媽媽提到她,而且這是第一次媽媽沒有使用惡毒的字眼。
「有話快說!」她低著頭,不願意注視他。
丹琪既覺羞惱,又覺竊喜,他的言談雖很狂妄,卻十分風趣,無形中掃除去她滿心積鬱。她記得范林很早以前說過女孩子不喜歡太老實的男人,這話也許是對的。
「如果真的把牙摔掉也不錯,我有一顆長歪了,正想換呢!」丹琪強作樂觀地說。
他輕輕一拉,便將她拉坐下:
丹琪的臉發燒了,她注意到夢石用含笑的目光深深瞥了她一眼,她假裝沒有看見,更假裝沒有聽見。他一定聽見了,但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一定要我告訴你嗎?好!等一會再談。現在抱好我,不要動,我要開快了!」說著他便加足馬力,向前飛馳。對於夢石開快車,丹琪一點也不驚懼:相反的她認為這樣非常適意,從耳邊疾過的風很涼爽,使她的心冷靜了許多。她沒有問他要把她帶到何處去,她也沒有想到除了回家還會到什麼地方。
「今天不能算數,裝一車人,安全第一。」
「瞧!生下來就開始打天下了!」夏太太也湊趣說。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能夠單獨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
「凡是從心底說出的,都是正經話。從聖誕前夕你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以後,我一直在注意你。也許你沒有發覺,自然我不讓任何人發覺。今天晚上,我也在注意你的一舉一動,我知道你是和范林賭氣才坐我的車的,對吧?」
「放心好了,我有辦法讓他們不會疑心。」
「這倒是個避免害怕的好辦法!」
「你是個說謊的能手,可是常常被玉鸞捉到把柄。」
玉鸞以為丹琪在開玩笑,但見她的態度很認真,反倒過意不去了:
「你很美,」他吸了口煙,輕輕地噴向她的臉:「在霧裡看更美。」
「我是你的太太,不是你的病人。」
丹琪很知道夢石的舞技,能夠有機會和他共舞,正是她所希望的,只是她的情緒非常不寧:
「結婚的時候,要到日月潭度蜜月,你都不願意動。」
「聰明人不做傻事,你的事,你看我告訴夢輝沒有?」
「傻瓜!別忘了你是江家大少奶。」
「不要開玩笑!」
「這次絕不會,最近我正想換一輛新車,已經告訴過玉鸞了,她會相信的。」
「你怕什麼?怕把我摔壞?」
「現在你相信了吧?」他毫不介意地笑著說:「我一直承認我很壞,而且在女孩子面前,我總先警告她們,叫她們提防著我。如果我喜歡哪一個,我願意先下戰書,然後進攻,而不願偷襲。我現在把這話警告你。」說著他用手去撫摸她的手。
「你老實告訴我,你們來往過多少次了?」
坐汽車的一夥人先行了一步,丹琪落在後面等待夢石推車。她聽見范家的親友們在談論著他們。
「誰說的?我坐大哥的車。坐在你二哥後面,我的魂兒都沒有了!」
「我什麼事?」
「玉鸞,我們換一換好了,你既然害怕,讓夢石帶我回去就是。」
「著什麼急?」丹琪沒有好氣地說:「吃個滿月酒有什麼了不起?」
玉鸞聽說有人送,急忙說:
「我在北投的秀麗閣訂有長期的房間。」
「女人最重要的是名譽,就算你和范林在一起的行為光明正大,完全沒有什麼;可是如果別人看見了會怎麼說?人言可畏,當心壞了名譽!」
「這個名詞嚇不住我,我對天下的女人認識得太清楚了!外表比你更莊嚴的小婦人我也領教過。」
「我什麼時候不打扮了?」
「啊?你的膽量倒很大,兩個大膽的人在一塊很容易做出大膽事情。你不擔心我把你帶到北投嗎?」他感到她在蠕動,想必已經睜開眼睛觀看路途了,於是仰著頭笑了起來:「害怕了吧?一聽到北投就沉不住氣了,膽量還是有限得很!」
音樂,低柔而緩慢,奏的是「愚蠢的心」。我真愚蠢極了!丹琪嘆了口氣說:
「這就是你的正經話?」
門前停留了幾輛轎車。一輛最新型的摩托車靠在樓前。樓內容納了兩桌客人,剛進行完畢小范豪的彌月宴。
「可是我怕。」
「不論什麼人,我都要告訴他們,身體第一重要。」
「光是知道不夠,還要去做才行。」夏太太探望著丹琪的臉色。說得太多,會引起反作用,不如就此把話告了結束。於是她說:「在這個世間,我最關心的人只有你一個,從你結婚以後,我沒有一天不為你禱告,希望神保佑你,使你快樂。」
「在那邊。」丹琪毫不感興趣的呶呶嘴。
襁褓中的嬰兒,睜大黑亮的眼珠,迷茫地注視著正在周圍讚美他的人們。
話說出口以後,他立刻m.hetubook.com.com感到她的豐柔肌肉發僵了。接著她默默不響地翻過身去。
「現在不同,因為你坐在車上。」
「夠不夠快?看到我闖紅燈沒有?」他雙手緊扶著車把,得意地回頭喊著。
「你應該為你的膽量慚愧。」
「你們先走,我們會趕上你們!」
無論范林是如何可鄙,他的智慧仍然令她萬分折服,他選擇江夢萍作為經濟靠山,然後再把感情向外發展。當他認為物質更重要時,擯棄了她;當他認為愛情不可缺時,又來撫慰她。難道她竟是如此低賤,甘心讓他一再地戲弄嗎?
丹琪忙著挑選衣服,由於情緒慌亂,挑了半天還沒有挑出一件。她沒有望媽媽,卻知道媽媽在望她,從一開始,她就擔心受審判,卻想不到審判她的竟是媽媽。媽媽給她定的罪名可能特別輕,但是盼望她悔改的心卻特別切;這一關,說什麼也逃不過去了!
「我誰也不找。我一個人去。」
「喂!慢一點!到北投去作什麼?」
「可以,我一個人。」
「一車人?沒有我的份兒了?」
她忐忑不安起來,可以想像得到,他是指范林而言,由於心懷愧怍,她默默無語了。
她對他的大言不慚頗感不滿,但他確實值得自傲,他有異乎常人的智慧,不論什麼,一學即會,而且即精。過去夢萍常在她面前誇耀夢石,到現在她還沒有忘記那年除夕,范林和夢萍親暱地共舞的事。夢萍的舞就是向夢石學的。
丹琪苦笑了,說不定她的心裡真有魔鬼在引誘她犯罪,否則她怎麼會和不共戴天的范林忽然又情意纏綿起來?
「你從來只顧身體,不顧思想。」她幽幽地說:「我告訴你我在想一件事,你連問都不問是什麼。」
「遭報?」丹琪莫名其妙:「遭什麼報?」
「玉鸞駕輕就熟。」
「對了!就這樣,抱緊,摔下來不是好玩的。」他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發動馬達。
夏太太不放心跟了過來。
「無論如何它總是個旅館。」
「我讓玉鸞去辦了。」
「什麼時候去日月潭?明天找媽媽商量商量。」
「把手放開!要不然我回去告訴玉鸞。」
「你為什麼不想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偏偏想那萬分之一?天上的鳥那麼多,你走路的時候擔心過鳥屎會拉到你頭上嗎?」
「有憑有據,一點也沒有胡扯。從你生病不參加他們的婚禮,到每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們的表情,別人都可以笨得有眼無珠,但是逃不過我的觀察力。我很早就看出來你和范林很好,而且以前我對夢萍也提起過,夢萍不信,她也不想想憑什麼能和你競爭。」
「沒有人能把你怎麼樣,連夢輝也算在裡頭。」
夏太太站起來一說走,多數客人紛紛告辭了,包括范林的父母在內,他們另外還有應酬。挽留不住,范林只有趁機效勞,他的眼睛瞥著丹琪,嘴裡卻說:
「我不是女孩子,我是你的大嫂。」
「好,我們不廢話,談正經的就是。」
悲憤的目光由床向上移去,那是一張大得驚人的結婚照片;江夢萍那張臉像戴了假面具,比本人美得多。丹琪嗤鼻一笑,還不是著色和修版的功勞!再看范林,眼睛放著光輝,嘴角露出微笑,表情非常誘人,好像正對她說:丹琪達令,不要生氣,我在這裡不過是演戲,我愛的還是你!真是鬼話!丹琪同樣嗤鼻一笑,不過沒有笑出來。她想哭。
「你不是坐在二哥後面來的嗎?」
「好啦!媽,你傳教傳入迷了,三句話不離本行。」
「稀奇也罷,不稀奇也罷,作親戚,表示點心意就是了,請我去吃滿月酒,總不能空著手。你這個做大舅母的送給小外甥什麼?」
對!少霞是媽媽從大陸帶出來的,她的一切媽媽清楚不過。
「媽走吧!」她含著怨輕輕對媽媽說。
「後面這一對是江家的大少爺和大少奶吧?」
夢石嬉笑著,觀望著,然後對玉鸞說:
「人家不一定稀奇,早從美國寄來一大批東西了。」
她曾經告訴過他,要他全部的愛情,否則一點也不要。這種觀念是對的,愛情不允許第三者插足,她既不願和江夢萍競爭,也不願分享剩下的渣滓。
丹琪裝著沒有聽見。不過她心裡卻很知道原因何在。一個月中間,她難得和夢輝親近一次;尤其和范林舊情復燃以後,她更疏遠了夢輝,夢輝以為天氣炎熱,易於疲乏的關係,也就自動減少和她接觸了。
「來看你,看看你是不是又病了!」
聽著夢輝的均勻呼吸,她感到孤獨萬分,如同被拋棄在黑夜的曠野裡;本來她想牽著他衣角,藉著他的力量,躲避罪惡的試探,不料他不知情由地輕輕將她擺脫,剩下她茫然無助。她很知道,今後稍不留心,她便跌入陷阱,比以往跌得更重更深。
「我不怕。」
夏太太見女兒不響,自覺言重了,於是設法緩和空氣:
「想不到你這人喜歡紳士舞。」她帶著諷刺的口吻說。
「快化妝吧!時間不早了。」
「只這一次,」丹琪硬著頭皮分辯著:「是碰見的,你不相信?」
她伸出手,接觸他結實的肌肉,她的心一跳,剛想把手抽回來,卻被他按住。
「今天是他妹妹的孩子滿月,他不應該去道賀?」
「什麼?」丹琪機警地瞥了媽媽一眼,她有些吃驚,又有些羞慚,不知道媽媽何時抓到了把柄?
「少裝糊塗吧!上次我親眼看見你坐上范林的車。」
「不,我怕很快到家。」他側過臉來輕輕地問:「你知道為什麼嗎?」
「坐好了。」
范林今晚的表現搖動了她心裡建立的信念,什麼台前台後?不過是欺人之語罷了!他在後台固然向她說盡了世界上最動聽的話,但是由於台前的演出過於精采,使她分不出是真是假,台前即這樣hetubook.com.com逼真,台後無疑是虛偽的了。她何至於愚蠢到這種地步?受到教訓,吃盡了苦,卻仍然對他一片癡情。
邁上台階,在舞廳的角落坐定以後,丹琪才鬆了口氣。原來舞廳並不像她所想像的那麼可怕,光線幽暗得數步以外不辨面目;客人們不是下舞池跳舞,便是留在座位上傾談。旁邊的那對就依偎著表演愛情鏡頭,鏡頭熱烈得足令丹琪臉紅,當夢石向她湊近時,她更慌亂不安了。
「那是什麼?」
名譽,這個名詞確實夠令丹琪驚悸的!小時候,從媽媽要訓練她作淑女開始,她就瞭解名譽的重要。可惜她沒有把它維護好,隨時都可能把它喪失掉。由此可證,很多事,一念之差,結果會前功盡棄。過去,她不也立下了志願,從一而終嗎?和自己相愛的人廝守一生,永遠不生異念,不為另外的男人心動。想不到在感情上走錯了一步棋,竟全盤錯下去,大有欲罷不能之勢。想到這裡,她無奈地嘆息起來,聽到丹琪的嘆息,夏太太再接著話題談下去:
「怎麼樣?」她見他不響,逼了一句:「答應了嗎?」
他猶豫著:
「我想我們出去旅行一趟,到日月潭玩玩。」
「秀麗閣不算是普通的旅館,佈置得比我們家都要豪華,每套房間都經過專家悉心設計的,顏色和傢俱真可以說是美輪美奐,在台北算是第一家,你應該去參觀參觀。」
從樓上下來,客廳裡仍然熱鬧成一團,對於她的來去,根本沒人留意到。她覺得實沒有再留下來忍受煎熬的必要了。她根本不願意來的。如果不是媽媽在這裡,她一定會在夢輝飯後走時,跟隨他離去。
「萬一呢?」
想到傷心處,一陣酸楚,眼淚不覺已盈眶。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趁著眾人不備,她悄悄退了位,上樓到化妝間打個轉。
他的態度傷透了她的自尊,本來她對他很抱愧,這一來反倒坦然了,當晚,回到家裡,夢輝正在房中翻閱厚重的書本,聽到聲音,眼睛從書本上抬起望了她一下,淡問聲:「回來了?」便繼續鑽研起來。沿路她準備好的謊言,連一句也沒有使用,他既沒問她到哪裡去,也沒有問她做了些什麼。直到她沐浴出來,他才伸著懶腰說:「今天有個孩子的病真怪!」他知道她沒有興趣聽,也沒有再談下去,便又逕自為著這項怪病翻閱參考書籍。……
「叫媽媽陪你去吧!」
「真不知道送什麼給他們好,昨天經過一家寄賣行,看到這套衣服,就買來了。是美國貨,價錢很貴,不過可愛極了!」
「就算你愛打扮!過去你回去看我,是真的看我,一坐坐好久。以後,時間短了,好像另外有要緊事一樣,就是坐著和我聊天,也心不在焉,頭幾次我沒有太注意,越來越覺得不對。上次你一出門,我索性悄悄跟在後面,才發現你拿我作幌子!我想了很久,不能決定到底問不問你,問你,每個人都有自尊心,怕你下不了台;不問,怕你從此錯下去,不可收拾。如果不是你說,誰知道你這個大少奶奶要當多久,我還在猶豫呢!」
「我的愛好隨時改變,以現在和你在一起的感覺,慢步最有情趣。告訴我你喜歡跳哪種舞。」
「也許是親戚。」
丹琪淡然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便走去打開壁櫥,選擇要穿的旗袍。
「丹琪,」他歉然地輕撫著她的頭髮:「生氣了嗎?」
這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場合,在眾人的談笑中,丹琪卻暗自憂傷和怨恨;這份光彩,這份歡欣原是屬於她的,范林是她的丈夫,范豪是她的兒子,由她周旋在客人們中間,微笑著接受一切祝賀。
夏太太很為女兒擔心。她相信丹琪和夢輝的健康狀況都很良好,奇怪的是兩人已結婚了一年仍無喜訊傳出。夏太太固然是開明人物,卻也不便和女兒討論太露骨的問題,偶爾旁敲側擊著:
「和你聯絡感情作什麼?」
他的口吻令她厭煩:
「有什麼值得羨慕?還有沒結婚就生孩子的呢!」
夏太太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丹琪有意在刺|激范林,雖然她也擔心夢石的飛車,不過丹琪能夠遠離范林自然最好不過。也許是她那番話奏效的關係,她有點快慰,又有點得意。於是她催促眾人:
「放心吧!」他緊抓住她的手,安慰著她:「只要我喜歡一個人,我絕不會加害於她的。」
「我不慚愧!我已經摔掉四顆牙了,我還要保留別的牙呢!」玉鸞忿忿地說。
「我一點也不害怕!」
「他也不習慣無謂的應酬。」
「不會的。」
「好,我們走吧!」
「好,你去吧!」對於她的行蹤不但絲毫不表關懷,甚至還認為電話打得多餘,在她打算再開口以前,他便急忙說:「我現在有事,晚上談吧!」說罷便把電話掛斷。
「別廢話了!我要回去。」她忽然站了起來。
「這是違心之論,相反的,如果你早知道,你會早就坐我的車了。女人喜歡找刺|激的心理不亞於男人,所不同的是她們常常以高貴的態度掩飾本性。我就願意剝掉她們那層高貴,把本性顯露出來。」
丹琪絲毫不感興趣,由於媽媽太熱心的關係,她非澆她一盆冷水才痛快:
「還不是故意聯絡感情!」
「沒有。」
兩百坪的花園中間,建立了一座小巧的洋樓,在信義路這一帶高尚住宅區域中,仍然是非常值得人側目的。
丹琪坐在旁邊,臉上擺出一副固定的笑容,卻一言不發地冷眼打量著這形形色|色。進來時,她已經隨同大家讚美過嬰兒了,雖然她對那個紅蘿蔔頭滿心嫌惡,只因為他是江夢萍所生的孩子。江夢萍今天得意極了!興高采烈地周旋在客人中間,答謝著每個人的致賀和關懷。
「我最討厭看見范林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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