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林聳聳肩,意圖輕鬆地說:
他溫存地親吻著她:「你先進去,我再走。」
「我覺得古人所謂的夫婦相敬如賓很有道理,吵吵打打對感情有損無益。」
「你怎麼現在起來了?夢石呢?」
真是令人懊喪!范林一面撫慰著丹琪,一面在想,今晚到最後還遇見這樣尷尬的場面,明天回到家裡,說不定會有一場更難以應付的風暴呢!
夢輝以同情的目光注視著她,然後慢慢地說:
從樓下大廳裡傳來悠悠的鐘聲,敲了五下。五點了。
「對不起,讓你久候了,我剛在房裡沒聽見你回來,我以為大嫂出了門,你也不回來了。」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現在也不能再支持了;她必須先躺一會,然後回娘家哭訴范林在如何對待她。
「那是以後的事,等我們回台北以後,慢慢想辦法解決。現在你趕快去安慰媽媽。」
「狗能改得了吃屎?」
「范林,我們都離婚。然後再結婚好不好?」
「傭人喊你,你沒有下來,我以為你不舒服呢?假若你再不下來,我就要去看你了。」
「索性吃過晚飯再走吧!反正小石被外婆接去了,用不著你掛心。」
玉鸞獨自在房裡生著悶氣,直到傭人第二次來催請晚飯時,她才不得不怏怏地步下樓來。走進餐廳時,她一怔,她望見夢輝正背著手,面對落地窗外,在觀賞傍晚的園景。由於情緒的惡劣,她原已忘記其他的人存在,原來這個家裡除了她以外,還有另一個孤獨的人呢!
「這怎麼可能?她和大哥先結婚,你才和范林結的婚。一定是你多心。最初我也多過她的心,夢石多朝她注意一眼,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後來看什麼也沒有,才發現愛美是人的天性,好看的女人男人自然都愛多看,連女人也愛多看。」
玉鸞順勢站了起來:
「鬧什麼?啊!當然不了!小范豪生下來就是鐵證,鼻子眼睛和他一模一樣,現在該我找他鬧了!我想起來就罵他,一定是他自己不規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我也不規矩,下回惹我氣極了,我真要不規矩給他看看!」
「你看大嫂那麼文文靜靜,做起事來竟然也會憑情緒。以前從來沒有聽她說過要去日月潭,這次為什麼說走就走了?而且天這麼熱,不是春秋季,又不適於旅行。」玉鸞打量著夢輝,忽然說:「你們沒有鬧彆扭吧?」
她的心跳著,說不出是懼怕還是興奮:
「嫁雞隨雞,大哥走不開,她就不應該走開。」
夢輝大吃一驚,一時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了。玉彎平時是個淑雅莊重的女人,他再也想不到她今晚會在他面前這樣失態。起初,他呆若木雞,任憑她把頭伏在他胸前,一動也不敢動;他以為她因悲哀過分而不能自制;過了一陣,只覺她呼吸急促,身體顫抖,他這才發現有點不對了,何況她已把頭轉過來,口中的熱氣直噴向他的脖頸;由於彼此的衣著單薄,她的消瘦的身體緊緊接觸到他的。他忽然記起「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心裡更加窘迫不安,於是他不自覺地向後退縮著,同時伸手將不勝嬌弱的玉鸞扶住:
另一方面,她卻不由自主地重塗口紅,並且整理好散亂的頭髮。
「你們倒是志同道合,休學都休學,復學都復學。」
「凡事看開一點吧!為孩子著想。」
「大哥慫恿她去的,你要替人家想想,你一結婚就出去度了幾個月的蜜月。人家到現在還沒離開過台北一步。」
丹琪被媽媽的態度嚇壞了,她驚慌失措地趕了兩步,然後又停下來。
疑慮了好一陣,夏太太越想越焦急,於是胡亂抓了一件衣服,一面扣著鈕扣,一面打開房門。正當她要邁步的時候,忽然站著不動了,從甬道那端,有一對男女親親密密地依偎著走過來;她的眼睛一點也沒有花,但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是那分明是她的女兒和范林。
她的答覆並沒有使她滿意,焦急與羞愧交迫下,她不禁哭泣起來。
夏太太躺在床上以後,又向女和*圖*書兒談說幾句,得不到回答,以為她已睡著了,也就自動閉上了口。
「沒說什麼,」她含糊著:「隨便問問。」
他趕了出去,然後停在甬道上,呆呆地站立在那裡。
「夏小姐,電話。」
沒有回答。衛生間也是黑的。她記得丹琪曾經悄悄起來到衛生間去。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扭開床邊的檯燈,已經午夜三點了。
「我叫你一塊去日月潭玩玩,你不肯。」
「我隨便猜猜,剛才我還和夢萍談到你們夫婦恩愛呢!」
剛回到家裡,傭人便向玉鸞稟報:
「一定是夢輝打來的,還不快接去!」
丹琪任媽媽埋怨,心裡卻在好笑。
「我不敢,她不會原諒我了。」她伏在他肩上,哀哀地啜泣著:「我想死,我去投潭算了!」
「走,我送你回去。」
夏太太是個多夢的人,睡著以後,思想仍舊像是走馬燈一樣,不肯休息。夢一個接連一個,已不復記憶;直到最後,她夢見丹琪正在潭中划船,忽然失手把槳落入水中,當丹琪彎身拾槳的時候,船失去平衡,不幸跌進去;她扶著飄搖不定的小舟,大聲高呼救命,四周沒有一個人影,任憑她怎樣狂叫,也不發生作用,眼看女兒掙扎幾下便慘遭滅頂,她只有哭叫著:「丹琪!丹琪!」
「我的電話?」丹琪把碗筷放下,以擔心有誤的目光對侍者望了一眼。
「沒有。怎樣?」玉鸞敏感地揉揉臉,強笑著說:「我像是不舒服嗎?」
夢輝的關懷使她衷心感激:
「也許是你的疑心病太重,他在外面並沒有幹壞事。」
「原來她連你也迷住啦!」
「飯量太小!現在的補藥和補針越來越多,不過都沒有從食物裡攝取營養來得有效。人的身體像一個機器,機器要有足夠的燃料,才能發揮良好的功能。」
「我看你和夏丹琪換換算了,你做大哥的太太,她做二哥的太太,這倒很合適。」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夏太太還聽見自己發出的抽噎聲,她的兩隻手都壓在胸口上,難怪窒息得這麼難過!她長喘著向旁邊的床上望了一眼,這一望使她的睡意全消。丹琪不見了。
「最近她又熱於本行了,她上次告訴我,下學期想復學。」
「不是不肯,我走起來不像她那麼方便,又不是一天半天,起碼事先要安排一下。」
「鬧彆扭?沒有。我們從來沒有鬧彆扭。你怎麼想到這上面去了?」
夏太太急忙說:
「可不是,我和你二哥同歲,」玉鸞哀然地搖著頭。「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我都有白頭髮了。」
「你不舒服嗎?」
「那是她對我有芥蒂,她先和范林認識,她總覺得我搶了范林一樣。」
夢輝點點頭。玉鸞的話一點也不假,譬如丹琪說出口要去旅行,就非去不可,如果不是他去邀岳母,她說不定真的會單獨行動。
「去哪兒了?」
她只好移動著沉重的腳步,把門輕輕推開。
「誰跟她有仇了?」
「不行,沒有關照家裡,這幾天本來就人少,我再不回去,更沒有人了。」
「天下的男人還有好東西?以前我還不知道,現在真是看穿了,我雖然沒有抓到把柄,可是他結婚以前和結婚以後等於變了一個人。就是有好的時候,也是做給人家看的。」
偌大一個餐桌,如此豐富的菜餚,只坐著兩個人,未免有點單調。夢輝遵守著食不語之道。玉鸞只吃了半碗飯,她在夢萍那裡已經吃過點心,同時她的胃部因夢石的不歸而堵塞著,吃不下什麼,只有慢慢地細嚼爛咽;間或悄然瞥夢輝一眼,此情此景,使她引起一陣錯覺,好像她和夢輝是一對似的。如果她和夢輝是夫婦就好了!每天他在外面忙他的工作,她則在家裡作一個忠實的妻子;晚上,兩個人廝守在一起,他研讀他的書,她縫她的女紅,在平淡裡尋求安謐的樂趣。
「是夢輝來的電話吧?他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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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得,她已經急著要走了,何必勉強她等我?即使她答應等我,心裡也不會樂意,因為我發現她雖然很溫柔,可是有時候也相當固執。」
掛在牆上的夢石的照片在半瞇著眼睛,對她微笑,那張曾經令她心醉的面孔,現在只令她生恨,她恨不得拿個茶杯對照片摔過去,才能消解內心的怒氣。適才夢萍對范林的評語還在耳邊迴響,夢石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婚前和婚後的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記得他們最初相遇的經過,當時他如何花言巧語,向她獻盡慇勤,回想起來猶如夢境一樣難以置信。以她的父母以及在日本經商的舅父母的原意,希望她能夠嫁給她的表兄,父母所以把她送去日本去學服裝設計,多半為了以上的目的。
「吃好了。」玉鸞驚覺過來,不覺有點赧然。
「可惜我們已經不能相敬如賓了。」
「媽,」丹琪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然後在數步以外站住了,媽媽的臉色可怕得使她膽寒,她以求援的目光望了范林一眼,范林也有些畏懼,但事已至此,不能不硬著頭皮設法應變:
「還不是那樣!」
「沒仇就沒仇,賭什麼氣?賭氣是表示心裡有芥蒂。」
「大哥。」她不覺親切地喊了一聲。
「他不再找你無理取鬧了?」
「我知道,我因為下午在夢萍那裡吃了好些東西,現在一點也不餓。大嫂不在家,小石又被他的外婆接去住了,家裡清靜得很,我有點坐不住。」
「假若你不來,我就去找你。再見。」
「好好!不說就是!」
台中?誰在台中?她疑惑地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對方便立刻回答:「你是丹琪嗎?你猜我是誰?」
「和夢石一個樣子!」玉鸞急忙改了口:「當然他比夢石好。」
「我也想復學。」
夏太太靠著牆,免得自己會跌倒。十年以來,她一直以貞婦的立場,詛咒偷竊去她的丈夫的那個女人,想不到今在她辛辛苦苦教養大的女兒將成為被人詛咒的對象。她究竟做了什麼事?會遭受到這樣的懲罰!日日夜夜,她為她女兒祈禱,難道她的教主置若罔聞嗎?與其看見丹琪做出喪盡名譽的事,倒不如噩夢成為事實,讓她死了的好,悲痛總比羞辱容易忍受;如果丹琪發生了意外,別人全會哀悼:「那可愛的女孩子,實在可惜!」而現在這種情形,被別人知道以後,將會如何不齒:「那樣下賤的女孩子!從小沒有家教。」
「她倒逍遙!一走走了個把禮拜。」
「從台中打來的長途電話。」
玉鸞沒有等他引讓,便低著頭向房內移步。房內沒有開燈,夢輝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是可以從她那微微抖動的身體判斷出她的激動。只是他的思想很單純,沒往別處猜側,只以為她和夢石又在爭鬧。
房裡很黑,藉著路燈的光亮,她隱隱約約看見媽媽正雙手掩著面,跪在床前,一面飲泣,一面訥訥地祈禱著。
「二哥最近怎麼樣?」
「誰知道你真心留,還是假心留?小兩口在飯桌上親親密密的,我當什麼電燈泡?」
「要投潭我們一起去投潭,不過既然活著有辦法,又何必去尋找死路呢?」
「他不回來吃晚飯。」
「倒不是迷不迷的,我很喜歡她,人家長得好看不是罪過,平白無故忌妒人家是不應該的,而且她的性情很柔順,又有教養,大哥娶了這麼一個好太太,結婚以後,兩個人從來沒有臉紅過一次,真是一對恩愛夫妻。」
夢萍安慰著她:
「她一個人平時不大愛說話,在的時候不顯,不在倒還冷清得很。」
玉鸞生長在一個守舊的天主教家庭,父母早已灌輸給她了全部的道德觀念。在東渡求學的時期內,日本戰後民風的放蕩,無形中使玉鸞受到影響,否則她不可能對夢石一見鍾情。
縱然距離遙遠,話聲微弱,但她已經分辨出來是范林了:「你——?你怎麼在台中?」
他的態度不啻往她身上猛澆冷水,使她驟然清醒過來,重新認清了她和他的關係,她的呼吸不再急促了,身體不再顫抖了,如同受到他的摑擊,她掩起面來,羞和_圖_書愧得無地自容。
「我知道你們妯娌兩個人現在好得一個鼻孔出氣,她要是在,你怎麼會到我這裡來?」
「去!」玉鸞的瘦臉上出現一抹紅霞:「我是敬佩他!」
夏太太沒有等他把話說完,便驀地轉過身,抽噎著踉蹌地奔回房裡。
「你的話也太武斷了!大哥難道也不是好東西?」
「一坐一個下午都過去了。」
「沒有實證,你就不能定他的罪名。」
「別對我這麼無情,我百忙中抽空跑了出來,只住一晚,明天一早就下山。我想你想得厲害!見面再談吧!九點鐘你到我房間裡來。」
「他沒有說。」
「誰?」
夢輝瞥了弟媳一眼,也就無話可說了。
「二少奶,二少爺來電話說不回來吃晚飯了。」
「媽媽知道了!怎麼辦?」
「你也找一個就是,」夢萍開著玩笑:「報復報復二哥。」
「瘋丫頭又在說瘋話!」
「留也留不住,走就走吧!」
玉鸞往胸前畫了個十字。她的心仍然得不到安寧。
「我看你也是說說算了,不一定能實行。不過我很贊成你把大學讀完,拿張文憑在手,總是好的。反正平常在家也沒有事,時間等閒度過,實在可惜!有時候你二哥把我氣壞了,我都想找個工作,自食其力。」
「就是一個夏丹琪不在罷了!」
「他只說有要緊事,沒有說別的,還不能多問,多問就生氣,說是不信任他,把他當賊提防著。」
長夜已盡,黎明將要來臨。這是范林婚後第一次徹夜未歸,也是她第一次徹夜未眠。
她吸了一口氣,兩頰低陷,雙手捏成拳頭。就這樣下定了決心。
玉鸞冷笑著,早晨她還告訴過他,下午要去看夢萍,他卻趁她不在家時打電話來。他以為她不在就不能盤問他,晚上等他回來再說吧!
「吃好了嗎?」
玉鸞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最近幾晚,她的睡眠良好,不像初來時輾轉難眠了,這不能不歸功於白天的運動。今晚如果是不受到電話的騷擾,她絕不會這樣亢奮。她感到喉嚨乾得厲害,渾身都像是火烤一般的焦躁;她爬起來喝了杯水,這時離九點只有五分鐘了。
「三十歲就成老太婆了?你今年有三十歲嗎?」
「不!」
「誰知道!」玉鸞嘆了口氣,勉強振作起來:「我們吃飯吧!」
她坐在長沙發上,一雙眼睛熬得發紅,每隔不久,便望一下鐘,現在已經過四點了,還不見夢石的蹤影。
侍者輕輕走到丹琪的椅後:
他邁步以前,她甩開了他,哭泣著跑走了。
如果是平時,她早已賭氣入寢了;今晚她的情緒很不正常,彷彿有暴風雨襲來的前一刻那樣,氣壓低得令她窒悶發慌。夜是寂靜的,整個一層樓,聽不到一點聲息;她感到如同漂流在四顧茫茫的大海裡,又如同陷身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以今晚的心境,她非常需要一個同伴,這同伴不但陪著她驅逐孤獨感,而且幫助她對不忠實的丈夫施以報復;此時,除了夢輝之外,哪裡還有更合適的人選?
「他心裡一定著急了,少年夫妻不可分離太久,我看我們一兩天也該回去了。」
「不論什麼事都不能破例,否則很容易習慣。」
夢萍抱著發冷的肩膀,拉開了窗幔,注視著窗外微微透出灰白的天色。
「是大哥走不開。」
「時間還早,」夢萍抬頭看看電鐘,挽留著玉鸞:「再坐一會。」
「丹琪!」
「語無倫次!看我不膈肢這個瘋丫頭才怪!」
「我早就想的,如果不是我懷了范豪,春季開學我就想復學的,不像她存心在家裡舒舒服服當少奶奶,當了一年,覺得厭了,才換花樣。」
「還沒有回來?幾點鐘了?」夢輝正預備轉身去開燈看時間,不料玉鸞忽然哽咽著伏在他的胸前。
「我該走了。」
「每天晚上還是很晚回來?」
「說來說去,又是大哥好!你急著走,說不定是為著大哥。」
「你來幹什麼?」
迷濛中,夏太太聽見輕輕的走動聲,她知道丹https://m•hetubook•com.com琪走進了衛生間,於是翻了個身,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丹琪雖然裝著比媽媽先睡著一步,實際上她卻完全在清醒中,白天她曾獨自雇了小船,爬上了文武廟,照理說她應該很倦憊了,但此時她連一絲睡意也沒有。差不多每天她都僱船遊逛幾個鐘頭,同時背著相機,隨時拍攝優美的景物。起初夏太太陪著她遊逛,以後實在沒有那麼多的力氣,只有任她自己去。她最喜歡爬文武廟的高坡,而且數算著;惟有運用體力時,她的思想才會澄清下來,摒除去由城市帶來的煩惱與憂傷。
丹琪胡亂應著,她實在沒有心情和媽媽多談什麼;她扒著碗裡的飯粒,一粒也吃不下,她只在想著范林,想著九點鐘,想著二百十八。
「我下午從台北開車來的,我正在吃晚飯,吃了晚飯,馬上開車到日月潭,我已經訂好房間,二百十八號。」
「真是的!想想太划不來了!明知道他們男人在外面鬼混,我們還得清清白白地守著他,真不服氣!」
夢萍有點不以為然:
夢萍冷笑一聲:
「應該說是敬愛,又敬又愛!」
「快去睡吧!身體要緊,有話明天再談。明天我教訓我弟弟。」
玉鸞黯然地搖搖頭:
那對年輕人的視力也特別強,遠遠就看到她了,當時他們也怔住了,同時想躲,卻明知道躲不掉;他們交換了一個目光,並且下意識地分開。只有鼓起勇氣,慢慢地移步過來。
「他太關心你了,有我跟著,還不放心。」夏太太得意地誇獎著女婿:「他催我們回去沒有?」
「哎呀!老太婆了,誰要?」
「是我。」
「是的,長途電話。」
夢輝偶爾一抬頭,發覺玉鸞已停下筷子,正凝望著他在深思;他沒有想到別處,只覺得她吃得太少了。
「我對他已經灰心了!如果能離婚,我早就和他離婚了!」
「知道也好,家醜不可外揚,她會替我們保密。」
「沒有。」
「他還沒有回來。」
不容她再說什麼,他便把電話掛斷了。
「你早說,她會等你。」
「說不定感冒了,叫你披件毛衣,不聽,山上不比城裡,天一黑,空氣馬上轉涼了。」夏太太埋怨著。
她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自幼愛好藝術的玉鸞,難免存在浪漫的思想。偷情,對她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何況在小說和電影裡,已經屢見不鮮。婚後的失望情緒,並不是沒有使她存過報復的心理,但是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具體;小時候記得聽見家裡的傭人閒談過「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層磚。」的便語。夢石既然置她於不顧,竟夜遊在外,她為什麼要虐待自己,而不去尋求安慰呢?安慰的對象近在咫尺,只要她肯自動撇開尊嚴於不顧,夢輝必然會樂意俯就的。夢輝也知道樓上只剩下他們兩個孤男怨女,機會失去以後,便再難尋覓了。
「哭,解決不了問題,去給媽媽陪個罪吧!」
夏太太撫摸著丹琪的額頭,發現並沒有熱度,才放了點心;本來她要囑咐侍者去買散利痛的,丹琪卻極力反對:「睡一覺,明天就會好了,你也睡吧!」
玉鸞站起來,在房中轉了幾圈,不眠中她已經轉念到這項問題上千百次了;每一次都會令她臉紅心跳,然後在身上畫著十字,默祈天主饒恕她的罪惡之念。但隔不一會,她的思想便又往這方面牽連了。
「二哥是個怪物,看起來還那麼年輕!大哥只比他大四歲,可是比他老多了。」
「夢石呢?」
女人果然是弱者!夏太太哭,丹琪哭,夢萍自然也會哭。他不哭,即使再嚴重的災難來臨,他也不哭。
「恩愛,不見得吧?假若恩愛,為什麼她撇下大哥,一個人到日月潭去玩?」
櫃檯內的職員向她點頭招呼著,並且告訴她:
玉鸞也正準備回娘家哭訴,並且她決定了一去不返。
丹琪失魂落魄地回到長廳,在媽媽對面坐下以後,急忙端起飯碗,用來掩飾內心的狂亂。
她忽然抬起頭,淚眼如同望見了光明的遠景:
聽到含糊的問話聲,她羞愧地向後退了一步。等到第二聲「誰」問出來以後,她才硬著頭皮,hetubook.com.com輕輕地說:
「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頻頻敲門的時候,她渾身都緊張得發著顫;起初她敲得很輕,得不到裡面的回應,一度她幾乎想罷休的,再一轉念,她索性破釜沉舟,要做就做到底了。
「哎呀!一個人得要憑點良心!你們這兩個怪人,是同學,又是姑嫂,說起話來都酸溜溜的聽著真不順耳,好像有什麼仇一樣。」
「隨你怎麼胡扯,我都非回去不可!」
「大概快回來了。這次她帶了畫具去的。」
「看看她有什麼成績。」
「玉鸞,什麼事?」
丹琪匆匆離開了餐廳,雖然她不相信夢輝會打電話來。她走的時候,夢輝把她交給了媽媽,接到她平安抵日月潭的短函,他更是一百二十個放了心,如果他想到打電話給她,早幾天就應該打來,絕不會遲在一個星期後的現在。除非是家裡發生了意外。不過她不相信有什麼意外會發生。難道是夢輝催她回去?她臨走時,他曾給了她充分的自由,告訴她好好消遣,有興趣可以多留幾天。如此說一個禮拜的時間能算長嗎?實際上,最初兩天,她確實歸心似箭,如果不是擔心媽媽責備她心猿意馬,她真想立刻回台北的。日月潭的景色固然清麗脫俗,只是她的情緒有失寧靜;她的人雖然已遠離紅塵千丈的都市,她的心卻仍舊懸繫著那些世間的俗物俗事。本來她希望這次旅行能夠產生遺忘的功效,不料她仍然時時思念起范林,甚而也思念起夢石來。
「飽了。」她勉強笑了笑,來報答媽媽的關懷。
從接到范林的電話開始,她的一顆心如同被載著兩種觀念的奔馬,往相反的方向撕裂得發痛;她怨恨他,希望躲避他;她又感激他,希望見到他。她悄悄走進衛生間,站在梳洗鏡前,久久注視著自己那張火燙的面孔,然後皺起眉來,用牙齒緊咬住嘴唇,警告著自己:不要去!不要去找范林!
夢輝把門打開,驚訝而關切地注視著她:
「二哥結了婚,還像個沒有結婚的男人。對於愛孩子,范林比他強,回家以後,第一個去親范豪,我總說他從外面帶來好些細菌,不要碰孩子,他也不聽。」
「孩子,小石有沒有他這個爸爸都無所謂,他根本不愛孩子,平常連碰也不肯碰。」
夢輝聞聲回過身來,注視了她剎那,才說:
飯後,母女兩人照例外出散散步。平時丹琪最喜歡欣賞夜景,今晚卻有些反常,八點鐘就吵著頭痛,上床休息了。
「但願如此,他狡猾得很!謊話越扯越圓,一點也不露破綻。」
他用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覺得她的思想太幼稚簡單了!婚姻哪裡像一般男女關係?說合就合,說散則散。自然他不能把心裡的話告訴她:
「大哥人真好!我現在才後悔了,嫁丈夫可不能只憑外表漂亮,夫妻生活是一輩子的事,性格品德最重要。」
「還不是說到你心坎兒去了嗎?你常誇大哥,誰不知道你喜歡他?」
「怎麼不吃了?」
「這次非回去不可了。」
夢萍知道天主教徒不能離婚,她只有好言勸導:
玉鸞長嘆了一聲:
丹琪失望地嘆了口氣:「你走吧!」
夢萍和玉鸞原是無話不談,經她這樣一問,她也就坦然地說:
不料她竟在返國省親的旅途上認識了夢石,甘願自投羅網,造成今天的命運。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尤其是感情方面,施出多少,就希望得到多少,夢石既然用情不專,她為什麼不以牙還牙呢?男女平等的口號已經呼喊多年了,男人可以做的,女人也可以做。
夏太太坐在床沿上,望著錶發呆,由丹琪的不見,她聯想到噩夢,一顆心縮成小鉛塊,沉甸甸地下墜著。初醒時,她還以為是晝有所思的關係,丹琪獨自出遊時,她多少總擔心點,怕她遭到什麼不測,因此這種思想形成了適才的噩夢。現在丹琪離開了房間,又怎麼解釋?夜是這樣深,這樣靜,四周是這樣空曠,她能到哪裡去?她既不信她會去泛舟,也不信她蓄意自盡,而且她從來沒有患過夢遊症。為什麼半夜竟失了蹤?
「伯母好,我因有事到台中,知道您們在日月潭,所以抽空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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