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拼命看我作什麼?」華元不自然地望望自己的服裝:「討厭死了沈阿姨帶給我的,非逼我穿上不可。」
對不起並不能解決問題。華元不客氣地頓著腳,和她之間好像已毫無友誼:
和爸爸好的那個女人有孩子是一年前的事,每逢想起來,稚白便對一向崇敬的爸爸打個折扣。假若別人鬧桃花新聞都不足為奇,只有爸爸使她不能諒解。自然大家都不能諒解,像風流的湯伯伯,儘可以在外面搞花頭,壞人做壞事是當然的,聖人卻不能走錯一步。爸爸給別人的印象是那樣方正嚴肅,應該是個坐懷不亂的人物,和媽是名正言順的,合法合理,可是他怎麼可能和另一個女人做那種事?
華元作一個手勢,十足的勇氣,於是稚白本能地露出幾分嬌意:
「我知道不行!你不聽!」
以稚白的聰明,學習什麼都不困難。何況她坐在車後面時已經仔細留意了,一經說明,立刻駕輕就熟。華元手扶著把跟她跑了幾步,原以為她停下來的,不料她竟加大油門獨自直驅向前。
「梁華元,我騎騎你的車好不好?」
是否買車華元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有個石小叔是世界日報的駐東京記者。他們班上就訂閱世界日報,每逢有石心樵的報導,稚白便指給她看,她只看看標題,因為她對那些偏重於政治及經濟的文章沒有興趣。她猜想稚白也是的,雖然她很為她的石小叔得意。
「讓我再騎一下好不好?絕對不會出問題,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車摔壞了,她推不起來。
最短的時間,最長的忍受,由天藍色的百摺裙,她記起華元,由華元,她記起那輛車,令她想不通的是她原騎在車上,而現在車竟和她離得那麼遠。那可愛的紅色已變成可懼的了!特別是她已注意到前輪已走形,車把已斜歪。需要負起過失責任的痛苦突然產生出減輕身體上痛苦的功效,華元的表情對她也是一種有效的鞭策,終於她從地上爬起來了。
「陸稚白!」她緊張地喊著,企圖阻止她,轉出巷口,街道窄狹而擁擠,她經過的時候便有點吃力,何況稚白?真是不知死活!
華元的視線正跟著欣賞稚白的姿勢,忽然發現稚白在巷口轉彎。
「教教我嘛!你說過很簡單,和騎腳踏車差不多。」
她怔怔地默算日子,不對,例假才過去半個月。她曾經聽同學說過日期不準確,但她從來沒有過這種現象。她皺著眉頭仔細注視不已,洗澡房關著門窗,同時這突來的疑問為她的心裏增加無限困擾,她的呼吸閉塞,頭發著暈,雖然在溫度低降的夜晚,她也大汗淋淋。
如果不是媽咬牙切齒地恨石心茹,她對石心茹的成見也不會這樣深。除非直接感到受損害,否則那些在別人認為天翻一般嚴重的事,自己卻漠不關心。她不知道女人對丈夫的看法,是不是一個丈夫必須完整,不能分為兩份或者更多份?但她對爸爸的看法尺度很寬大,爸爸不是她一個人的爸爸,她只擁有六分之一,應該說更少,也許是八分之一,甚至十分或二十分之一,因為爸爸除去孩子,還有太太,除了太太,還有事業,朋友。別看爸爸在家沉默,但他被很多朋友佔有,剛由東京回來的石小叔便是一個。不過石小叔為了他的堂姐,和爸爸之間不太愉快。
稚白想幫忙,然而隱痛奪去了她所有的力氣。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華元大不以為然:「摩托車衝力很大,撞到什麼不得了!」
平時她更換的內衣都扔著不管,由王媽拿去洗。這次她卻在洗澡之後,自己動了手。
華元急急向摔在路旁的車奔去,一點也沒有理會扒在地上的稚白,她只痛惜她的車還來不及呢!她認為稚白因畏懼過失而故作姿態。
媽的那些女友一個個看著全那麼斯文,談起這類問題卻毫無遮攔。在稚白心裏,兩性之間充滿不可告人的奧秘和神奇,而那些女人竟像在公共浴池裏一樣,大膽而坦然,把赤|裸不當一回事。她真想不通那些女人和-圖-書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曾害過羞?媽常罵現在的女孩子如何野如何瘋,如何把男女關係當作兒戲,無論如何,現在的女孩子比這些老太婆含蓄,即使做了什麼也在暗中快樂或痛悔,不會肆無忌憚地向人談論經驗。
粗心的華元並沒有注意到稚白的心意,她只覺得就這樣站在門口談話不是辦法,稚白歡迎她來,應該在接待上有所安排。
「沒有關係!我很小心!」
稚白聽見她的喊聲了,不過沒有回頭,很遠的距離傳來一聲:
爸爸這幾年固然少回來,在沒有到臺南工作以前,雖住在家裏,也難得和她見面。從小學四年級開始便補習,晚上回家時,爸爸已去上夜班。星期六照例熬夜,星期天睡到下午才起來,不是家裏有客人,便是出去應酬,地位越高,生活越繁忙。再往遠處推想,爸爸工作之餘不是一卷在手,便是一筆在握,姐妹間起衝突時,爸爸也恆定如常,好像絲毫不受影響。但媽卻不肯放過發威風的機會,總是大喊著:鬼丫頭們別吵啊!爸爸要靜,你們偏偏發瘋!其實媽比他們起衝突的聲音還驚人。所幸爸爸的忍耐力很強,隨這個家怎麼亂,他都悶聲不響。誰知道他竟在背後作文章。
華元家裏訂的也是世界日報,有時在星期天翻報紙看電影廣告時看到石心樵的文章,她順便問過爸爸,爸爸對於石心樵倒很欣賞,覺得他的文筆流暢,見解獨到。這樣才使她對他懷著一分敬意。
當她嘴裏發出絕望的呼聲,心裏懊悔不應該騎車的,然而等到錯誤發生以後再想挽回已來不及了。
稚白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只是仍然無法避免不一瘸一瘸的,華元手扠著腰,瞟了她一眼。不但不同情她,反而心裏一股悶氣,可憐車變得這麼慘,她的人還好好的,華元已望見她的膝蓋擦破了皮,也許為此她才痛腳的,自作自受,那是活該!
忽然她心裏產生一種佔有慾,臨時的佔有也可以。
果然,交通阻塞,行人嘻嘻哈哈圍觀著車禍,妙齡女孩子騎摩托車摔跤,沒有受傷,為假日的道上添一點笑料。
稚白知道華元的沈阿姨住在東京,而住在東京的石小叔卻不為她帶什麼。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一定很漂亮,穿在華元身上卻有點四不像。
而她專心一意向前馳去,話聲卻飄然輕鬆:
她氣喘呼呼的跑著,心裏無比懊惱,早知道害她這樣提心吊膽,她不會來找陸稚白了。
別說媽多麼不能容忍了,連她都覺得氣悶。稚白站在窗口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手不經意地上著錶弦,金色的小錶走得很準,式樣又好看,甚至引起錦白的忌妒,怨爸爸對她偏心了。她慢慢把錶戴在手腕上,這是爸爸送給她的畢業禮物,新東西更值得珍貴,她才不肯借給錦白呢!雖然錦白答應讓她搽一次香水。她不知道爸爸是不是真的偏心她,爸爸永遠那樣嚴肅,很少對她說什麼。也許是石心茹偏心她?她沒有見過那個女人,自從爸爸把錶交給她時曾經說過一句話以後,她發覺那個女人並不如她想像的那麼可恨。爸爸說:「錶是石阿姨選的,她看過你的照片,她很喜歡你。」爸爸送的錶已經戴四個多月了,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仍然迴響於耳邊一樣清晰,不但令她受寵若驚,而且沾沾自喜。她很想問爸爸石心茹為什麼喜歡她?但是總找不到機會,爸爸不常回家,一個月只回來住一個星期,在這一星期中常是人來客往,否則便有媽陪伴著。爸的那句話也是找沒有人的時候說的,彷彿是父女共有的秘密,使她把她和爸爸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很多。就為了她反覆思索這項問題,才對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解答:爸爸和石心茹生活在一起,自然會告訴她家裏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爸爸提起她來可能說老三不用功,可是比其他幾個長得好看。不過爸爸的個性並不適於說長道短的,可能石心茹看見了那張全家福,在照片裏她顯得最突出,石心茹一定要問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個漂亮的女孩叫什麼?讀哪一個學校?於是初中畢業時她慫恿爸爸給她買下這隻錶。
她怒目而視著稚白,她沒有摔壞,可是她還不起來。
當天晚上稚白洗澡時,忽然發現內褲上有兩滴暗紅色的痕跡。
「我看車,你去叫人吧!」
窗子向東,一大早便裝滿了太陽。稚白翻了個身,把枕頭拉來擋住眼睛,很想學錦白那樣繼續大睡,但是沒有用。無論做什麼,稚白都缺乏等待的耐性,對睡眠自然也不例外,光線不說,巷內的小販叫賣聲此起彼落,賣臭豆腐的吹笛,賣烤番薯搖竹圈子,還有鄭家養的狼狗叫個不已,吵死人!自己家裏更不得安寧,聲白跑來跑去,媽大概還沒有起來,但王媽的嗓子也是高調門,都對她有影響。特別是她想起梁華元要來,雖沒有說出時間,總在上午,於是心裏一興奮,稚白從床上坐起來。
看錦白的睡態,在可笑中稚白復覺可憐。只怪媽媽要省錢,捨不得做窗簾。本來媽認為:小孩子要什麼窗簾?媽更說沒有窗簾太陽一早曬到臉,上學免得一遍遍讓人喊。一年年小孩都長成大人,並且都要有孩子了,韻白不已懷孕了嗎?韻白的孩子一下地,她便提高一輩,變成作阿姨的人了。她不喜歡小孩,麗白和聲白都是她眼看著長大的,小紅蘿蔔頭哇哇叫,乾哭不見流眼淚,討厭死了!別看錦白在家說話鬼吼,但很母性,對男朋友自有一套,而且喜歡小孩,錦白平時有很多造作的地方,喜歡小孩卻不是假的,聲白小時候她常抱,看見別人的孩子也愛去逗,聽到韻白懷孕更是高興三呼。稚白則完全不同,她覺得小孩子討厭,髒汙,除了到處便溺的髒汙,另外還給她心理上髒汙的感覺,因為孩子是男女兩人做那種事的產物。她已記不起何時開始有這種思想的了,沒有人和她談論過關於這方面的常識,並不能因此使她無知,但她的知也限於一知半解。她看過些壞書,那是讀初一時向同學借來的,她的同學從父母床櫃裏偷出的。而且媽的言語常常落在她耳朵裏,媽有時罵起那個女人很放肆,媽有時和女友們談話也很露骨,這類問題常深留心中,不像功課那樣容易忘記。
「我馬上回來!」
「怎麼送法?」華元又試了試:「搬也搬不動。」
「你上次已經誇過了。」稚白說著,同時淡然地回頭望了一眼,當她望見草地上那道相當明顯的痕跡時,才覺得媽罵得有道理。不過那並非她一人走出來的,即使王媽從廚房去開大門還不是取道捷徑。
很多看不順眼的事,不能批評,否則就會蒙上罪名:你們個個懶得像豬,還有什麼資格挑東挑西的?
隨著肥皂泡沫,暗紅的痕跡很快消失在水裏。
稚白的聰明是華元所佩服的,學校已考過一次月考,稚白不唸書,但作弊的方法很巧妙。拿她騎車來說,雖然是初學,看起來和老手沒有區別。
梁華元站在大門口向裏看,姿勢仍然像平時那樣手扠著腰,兩腿分開,所不同的是沒有穿長褲而穿了一件天藍色的套裝,上衣有蝴蝶結,下面百褶裙,難怪聲白沒有把她當作男生。稚白的跑步換成慢步了,向華元笑著,卻笑得不大自然,那種微妙的羞意已不存在。
起來的第一件事就不順心,洗澡間的門關著,稚白好不帶氣地問一聲誰在裏面,發現答應的是麗白以後,稚白更不客氣了,把門捶得通通的響:
「你們的草地真好!」
車就停在門外,稚白向紅漆車身投以貪婪的目光,如果她能穿著華元的衣服,騎在華元的車上,在市區飛馳而過,這人生夫復何求呢?
「三姐,有個女的找你。」
「什麼人?」稚白一面問,一面向外跑,應該是梁華元,但是她不能十分確定。聲白沒有見過華元,以她的想像他也會像當初麗白一樣把華元誤認為男生,而他毫不疑惑地指明那是一個女的,那就怪了。也許男孩對性別的鑑定和女孩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同,雖然女孩都認為華元像男孩卻仍把她歸於異性。
由華元的表情證明已經取得信任,稚白趁機再過車癮。
「你怎麼回事嘛!」
「急什麼呀!門要破了!」陸太太在自己房裏喊著:「多等一下就會尿褲襠嗎?」
「你不會騎。」
「陸稚白,好了!」華元喊著,擔心她騎虎難下,焦急地提醒她:「快剎車!」
稚白嫌媽不問分明便出口傷人,如果換上秀白在裏面,她也不會這麼怨惱。她最不服氣媽偏心麗白,聲白更不用說。
「快一點行不行?」
「不會的,撞壞了我賠你!」自信心培養出來的豪語:「告訴你我也要買摩托車,托我石小叔帶來。」
拿起錶,只有八點半。人就這麼奇怪,平時巴不得多睡一會不上學,今天不用上學倒又睡不著。她真羨慕錦白那種香甜的睡態,錦白就拿枕頭擋住眼睛的,整個的臉都埋在枕頭下,只賸下鼻子,兩個圓鼻孔黑黑的,看起來很滑稽。錦白的短小鼻頭有點翹,上嘴唇有點翻,除了秀白,便數錦白醜,可是錦白有男朋友。
然而,卻無法在她心裏消失。
麗白出來時,她作了個威脅的手勢,雖然離得還遠,麗白也忙不迭地快逃。手裏果然有一本書。稚白得意地向自己笑了笑,作姐姐畢竟是有權威的。
快要跑出巷口時,她的頭嗡嗡的,心在嗵嗵的狂跳,一種直覺告訴她大事不好!已走過的車輛在回頭探望,正要過去的車輛在按喇叭,一定有什麼問題發生?該不是她最怕發生的問題吧?
最初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但那分明是兩滴血液。
她沒有忘記她說過摔壞要賠的諾言,想不到一語成讖,雖然她還不知道從何處籌這筆錢,但目前總不能永遠站在這裏耍猴給行人看。
「我,」稚白嚥了口吐沫,她的喉嚨乾得厲害。對於華元的問話她答不出來,好像那已經是很遠以前的事了,她得意洋洋地騎在車上,她聽見華元喊她而不曾停止,她不過想轉一個小圈罷了,不料轉出巷口,人來車往令她一陣心慌,頭腦空白起來,所有的操縱方法都和手腳失去配合,在混亂的前一刻,她還記得有一輛計程車直撲而來,那輛大紅車誠心想吞沒這輛小紅車,她躲著,喊著,剎不住車,轉不對方向盤,曲線奔馳,她躲過另外的車輛,另外的行人,前面是電線桿,她恐懼著這次躲不過了。
當一件事不如意以後,便影響了對所有事物的看法。固然在稚白的生命裏常常不如意,只是沒有像這麼嚴重過。人生原來如此悲慘!受苦!而必須忍著,不能對任何人說。
媽就是那種小處計較,大處疏忽的人,總之媽有錢也不會支配,收入永遠不夠開銷,月月鬧窮。過去她便常聽媽對爸爸發發少這項缺那項的牢騷,爸爸無言相對,至多說某某人收入一樣,可是比我們生活得好,這一來媽更火了,毫不留情地反擊過去:某某人有幾個孩子你知不知道?誰家的蝗蟲都比我們家的少。許是媽和女友談天時沒有其他的資料,把如何和爸爸吵架也拿來渲染一番,並且以歸納法下了結論:我才不願生那麼多孩子,都是那個死人死纏活纏的!我對那種事真沒有一點興趣!
草地雖然綠油油的,但天天看,便不足為奇。還是那輛紅色的小摩托車有吸引力。
站在這裏的滋味也不好過。舊旁觀者雖已各走各的,新過路人沒有不注意的,那些帶笑的目光真不能忍受。
稚白沒有理她,除了吃飯和燙衣服對王媽有所求時以外,她懶得理她。她覺得王媽和媽一樣,專門往別人頭頂上澆冷水,好好的星期天,她竟然說要下雨的喪氣話。她知道王媽很忙,不過她認為如果王媽肯把說廢話時耽誤的時間用來多做些事,這個家也許會比現在好一點。清早起來到現在,王媽都在幹什麼?客廳裏還亂糟糟的,佣人做久和_圖_書了會變得油滑,王媽買個菜回來就是一點多鐘,媽很喜歡聽她從菜場帶回來的新聞,也不管她是否拿這家的新聞去和別的佣人去交換新聞?媽認為王媽是陸家的功臣與忠臣,孩子們是她由小看大的,而且她常幫助媽咒罵狐狸精。只要姐妹們有人和王媽吵架,受責的永遠不會是王媽。稚白在等待麗白出洗澡間的時刻,踱過去冷冷地向客廳望幾眼,王媽只做表面工作,沙潑下面的塵垢積得好厚,如非她懶便是老眼昏花,最使稚白看不慣的是窗簾,客廳雖有窗簾,但邊上已被聲白淘氣時撕破,上面兩個掛勾掉了,從沒有人想到去縫去補。自然她不敢奢望換一幅,她只覺得取下來洗洗也是好的,免得白花看起來像黃的,黃花像灰的。她對媽說過,媽卻很體諒王媽,說王媽每天洗的衣服太多,於是過失又加在她身上了,媽接著向她翻白眼:你們少換點衣服就行了。拿這樣的家和同學的家比,真比不過人家清潔整齊。媽忽略這一切,只記得她有別家少有的二百坪空院而自豪。媽最愛惜院子的草地,爸爸風雅,喜歡種花植草,媽也許以為一片草地便能維持爸爸的心,可是爸爸在房間居多,不過偶而在院子裏散散步。
稚白很傷心她的朋友只顧痛惜車,對於她摔成什麼樣卻一點也不痛惜,她忍痛一瘸瘸走過去,強露出一付苦笑。抱歉萬分地啞著喉嚨說了聲對不起。
她打算轉一個圈,這是很容易轉的嗎?星期天的車輛和行人特別多!華元焦急地跺著腳,然後拔腿就跑,雖然人和車無法競賽,但她仍舊下意識地追趕過去。
又一度的感到孤獨無助,只是不再像在沙漠裏,而像浮沉於大海。那兩滴暗紅色在她眼裏,像浪潮一樣向她沖擊而來,她懷著自己被淹沒的恐懼幾乎窒息。如果這時有一個能為她釋疑的人就好了。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被蜂螫了手,哭著找媽,媽替她揉揉,便能驅痛。那時她信賴媽,而且媽也值得她信賴。以後陸續出世的妹妹弟弟使媽分去多少對她的感情,只要發生一點事,媽不問因由總先把過失派給她。她拿著內褲一味地發呆,媽不在。即使在,她能和媽討論嗎?她知道她是在「這是什麼?」的問題裏長大,從幼年開始,她已經問過媽無數次「這是什麼?」了,媽自然也為她解答過無數次,只是媽的解答越來越簡短,語氣越來越不耐煩,甚至會說「連這也不知道?」於是她的問題減少了。尤其這三年,很少向媽求教,有時她也願意把自己的見聞告訴媽一點,然而她認為很有趣的,媽卻淡然視之,倘若她要講一個笑話,媽聽了表情木然,最後加上一句:這有什麼好笑的?她覺得媽太缺乏幽默感。而且媽拿她的話教訓她,如果她談的是發生在課堂上的事,媽就罵她上課不專心聽課;如果她談的是路上的事,媽會查明路名,然後罵她不直接回家。
華元抱怨使她心冷,原來的歉意竟不覺減少部分。她恨所有的怨言,在家聽怨言還算少嗎?一個人做錯了事本身已經遭受懲罰了,何必再用責難加重她的負擔?
稚白雙手扶著地,拼命掙扎著想站起來,她並不像華元所猜測的那樣放賴。有一剎那她宛若失去了感覺,等感覺恢復時便是難以忍受的創痛,她知道自己什麼地方被撕裂了,只是在眼睛所及處,她的身體完整的,惟有膝蓋擦破了一點皮,那無關緊要。她聽見車聲,人聲,她知道她已經變成眾矢之的,羞恥感強迫她逃離現場,然而力不從心,她的上半身蠕動著,下半身卻無法移動;劇痛延續不減,像痛在外面,又痛在裏面。笑聲,議論聲,都是些隔岸觀火的傢伙,她咬著牙,恨不得把每一個袖手旁觀的人咒罵幾句,可惜她自顧不暇,仍然四腳朝地。
「麗白每次上廁所都帶書,不催她,她要個把鐘頭。」稚白接著又敲門警告麗白,不過聲音壓小不少:「你再不出來,當心我剝你的皮!」
話聲那樣懇切,笑容那樣可愛。華元手扠著腰,和-圖-書她珍惜她的車子,但她也珍惜友誼,她擔心,心痛,但她又無法把拒絕的話說出口來。
「送到車店修理好了,路口有一家。」
「哎呀!搶上廁所,要陰天下雨啦!」在收拾客廳的王媽不甘寂寞地表示意見。
「我媽很聽沈阿姨的話,說我沒有一點女孩子味,將來會嫁不出去。差點兒連摩托車也不許我騎。」
她低著頭,拍去手掌的灰塵,她的頭髮落在臉上,她的臉色已由慘白轉為羞紅,一部分需要趕路的行人在看完戲以後逕自散去,仍然停留著一部分想繼續看熱鬧的,稚白真想大罵他們,把人家的不幸當作快樂。只是她發現那些人已轉移目標,興趣都集中在那輛損壞的摩托車上了。
除了本身仍在隱隱作痛以外,稚白精神也在受苦,苦在缺乏為她分憂的人,本來她把華元以知己看待,現在即使車能修好,也修不好兩人的友誼,彼此的心理上都已有隔閡,對媽她絕不敢談到騎車闖禍的事,否則她不但得不到安慰,反而會挨罵,如果逃得稍慢,可能會挨到媽的巴掌。媽最初連腳踏車都認為是危險的工具,幸虧錦白作為革命先鋒,她才有機會援例而行,媽除了不捨得花錢為她買摩托車,另一項原因怕摔掉她的命,她一向把這種話當耳邊風,直到她真正嘗試到摔跤的滋味才知道不同。騎腳踏車她也摔過,卻沒有這麼嚴重,說不出是什麼道理,她仍然感到什麼地方破裂的痛楚。走到鬧嚷嚷的街口,發覺有人送來目光時,她才想起自己的狼狽狀態了,她急忙理平頭髮,拂去衣服上的灰塵,吐了點口水在手指上,把膝蓋傷痕上的血漬抹掉。她故意作出一副愉快的神色,不願意別人看出來她曾摔過跌。
如果她仍然幼小無知,她可能捧著內褲找媽問這是什麼?媽不在也沒有關係,她會等媽回家以後再把問題提出來。可是現在,她卻把它投在水盆裏。撇開媽對她的態度不談,她也不可能再像童年那樣坦然無遮掩,年齡增加了羞恥感,而且增加了不少常識,她雖然不能十分確定,但她心裏已罩上疑慮的可能性的陰影。
從肇事的地點到信義路口,距離很近,只由於不良於行,稚白的感受猶如缺水的沙漠獨行者。這世界對她真如同沙漠、無助、沒有親情,也沒有友情,懷著創傷,卻找不到醫治的地方。太陽曬在頭頂,身上出大汗,口又乾。好容易盼望到一個星期天,不料出師不利,可想而知會影響到竟日甚至更久的情緒。媽剛才給她的二十元還在口袋裏,囉嗦了好一陣她不會節省,如果錢不是那麼可貴的話,她真恨不得扔回去。二十元雖作不了什麼,總可以逍遙半天,而這樣一來她不但一貧如洗,而且負下一大筆債,不知要花多少二十元才能修好這輛車?
「我不知道在哪裏,你去好了!」華元一點也不肯體恤她。
為什麼不搬到臺南去住呢?媽雖然常在懊悔過去的失策,但以後搬去也來得及。如果媽肯大量一點,讓石心茹也住在一起,不是大事化無事?這話以前韻白也說過,被媽好一頓臭罵,媽說她不是那種沒有志氣的女人。有志氣又如何,既不能鬧離婚,爸爸兩頭跑,還不是兩個家?倒不如把兩個家併成一個家。同學不也有爸爸娶兩個太太的嗎?那樣可以節縮開銷,媽不再會嫌爸爸拿回來的錢少了,經濟寬裕,媽也不至於小器得連幅窗簾都要省著。
「咬呀!車摔成這樣,怎麼辦?」
稚白說著便逕自跨上車,作出一付發動的姿態。欲罷不能,華元只有向她簡單地略加指點。
自然地也要瞞住家裏的每一個人,錦白會嘲笑她,其餘的如果知道了會傳報給媽。
「很不錯吧?」稚白得意地向華元笑著:「你急什麼?」
巷子很窄,幸而相當安寧,沒有車輛來往,華元又捏著一把汗跑了幾步,稚白已馳至巷口,減低速度。由於車身矮,腳觸及地面以後,安全而平穩地支持著車,原地停留沒有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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