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按鈴,可能是錦白。有一個星期天客廳被媽他們佔用看,錦白就把小僑生帶到房裏坐。千萬不要是錦白,更不要帶來陳日新。
「不,」她的心有點搖動,但她仍然說:「媽知道會罵我。」
「我爸爸,媽也說過。」稚白忽然喊了聲:「石小叔,大姐結婚你知道嗎?」
「石小叔。你住在你妹妹家嗎?」
「兩百。」她回答得很機械。而那兩滴暗紅的重要性勝過兩百湊數不足的負債。
「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打算問爸爸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是來了嗎?」
「我們不給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你問爸爸要錢,不也一樣會罵你?」心樵把鈔票摺起來,放在她手裏:「這次我從東京回來,朋友托帶的東西太多,行李過重,沒有給你們買什麼,也等於我欠了你的,正可以以此作一個彌補。收下吧!免得被媽媽發現我們共有的秘密。」
稚白替爸爸打抱不平,很想罵王媽那老狗火上加油。只怕狗仗人勢,在媽面前狠狠咬她一口。王媽要挑她的毛病太容易了,最近她還向她借了十元沒有還。而媽最不喜歡孩子們向佣人借錢。
聽到讀書,稚白已視為畏途,何況心樵又把讀書看作樂事,更使她感到不可思議。她不便否定他的話,只有輕輕嗤之以鼻:
「石小叔,請坐吧!」
「石小叔,你回來以後只來過一次。我以為你還會來的。」
學校的男生多過女生,開學不久,平時又禁止接觸,很少有叫得出姓名的,除非特別出鋒頭的幾個。前面這個男生,稚白並不認識,如果他不停下來招計程車,她可能不會對他注意,學校的富家子弟固然很多,但是從來沒有像在雨天裏有辦法招計程車這樣值得她羨慕的,他的姿態熟練,好像常乘計程車似的。就在他開門上車的剎那,他給她一個正臉看,那種被眉毛壓住的眼睛,那種帶著煩躁的眼神,她感到有點熟悉,好像在升降旗解散時見過他。
「沒有,隨便問問。」稚白急忙說:「我以為爸爸在家呢!」
石小叔,稚白的心裏一亮,好像雨停了,太陽從濃雲裏鑽出來似的。她站起來就往外跑,還沒有跑出房門,便聽見一句「我過去看她好了。」
「好!」稚白立刻跳出房門為石小叔泡茶去了。她覺得石小叔比陳日新不知道要識相多少。爸爸雖然還沒有回來,來了石小叔也很愉快。
「沒有距離。」稚白是受到感動才這樣說的,不過想了想,仍然笑著把頭一搖:「不告訴你,是因為不好意思。」
「女孩子對這些硬性報導不會有興趣。」
媽的話並沒有收效,稚白固然不滿意爸爸的作為,但也不會相信爸爸會棄兒女於不顧。爸爸不是那樣的人,爸爸一向很負責任,不論對工作,還是家庭。生平循規蹈矩的爸爸可惜做出那種受人指摘的事情。人生九十九次做對,一次做錯便能喪失整個的英名。
經過一陣緊張,情緒逐漸鬆弛下來。坐在飯桌旁,距離縮短,不覺除去了陌生的感覺,把舊日相聚的景象和現在接連在一起,稚白恢復了原有的面目,不再拘泥,話也就多了起來。
「媽,爸爸呢?」稚白用手拿了一塊紅燒排骨放在嘴裏。
「誰知道!剛才心樵還打電話說下午要來。」媽忽然敏感地望著她:「你管他什麼時候回來幹什麼?」
「書看不完,也看不厭,新出版的書太多沒有讀過,舊的好書更可以讀之再三。多讀書,氣度自華。真羨慕你們現在的年齡,沒有雜務分身,每天除了讀書,什麼都不管。」
由心樵的神態,稚白聯想到爸爸,可能爸爸早年便和石小叔一樣,爸爸也是屬於對事物有正確觀念的那種人,為什麼爸爸在日後會有改變?
錦白的辦法她不知道,但她看定錦白把陳日新捉住不放了,除非再和圖書遇見一個財產多過他的。據她所知,石小叔不會有什麼錢,他已去世十年的父親並沒有為他留下遺產。他的母親住在他已結婚的妹妹家裏,妹夫經商,母親的生活費毋須他負擔。稚白望了一下他的珍珠袖扣。他在東京的收入比在臺北多,可能他已有些積蓄,考慮到成家。
下雨騎車不便,只好搭公共汽車。校門外的大道上不時有計程車過往。她雖然認為計程車司機都是像亡命徒一般橫衝直闖的禍首,但是她仍然願意作一名乘客。騎腳踏車時她恨計程車,而且她上次騎摩托車闖禍也是計程車造成的。等公共汽車時她恨計程車內的乘客,一個個舒舒服服坐在裏面窮神氣,而她需要站著忍受淒風苦雨。
細雨紛霏,稚白穿著雨衣低著頭走出校門時,心境寂寞。最近的情緒一直沒有好轉,和梁華元已經鬧翻,本來她對華元的好感現在已完全轉為惡感,什麼男人氣?虛有其表,假裝出來的!只要有十分之一的男人豪爽氣,也不會這麼婆婆媽媽,車修好了還埋東怨西。如果她和華元中間沒有什麼介蒂,她會約她共進共退,也不至於像這樣孤獨地躑躅到停車站去。
「雖然囉嗦,也是好意的關心,她已經給我一份錢了,大人總怕小孩拿錢亂用。那時候我喜歡買書,恨不得把書店搬回家來。我倒不知道女孩子要錢做什麼用?」
「吃飯沒有?三小姐。」王媽望見她那餓鷹般的目光在搜索飯桌。
「石小叔,你為什麼不寫小說呢?我們同學都喜歡看小說。」
「怪事!難道你的眼睛能看得見人家的心?」
「截至目前我還沒有這種打算。」心樵一笑,露出他的牙齒:「報館把我調回來工作一個時期。」
一個男人。稚白站起來看了一眼又坐下來,王媽打了把傘,遮住那人的臉,她沒有看出他是誰,發現不是爸爸,她對任何人都不再有注意的興趣了。她猜想是來找媽的,或者來找盧媽媽她們的,女人的場合偶而有一個男人,大家的興緻會提高不少,笑聲話聲特別響亮,都像在打情罵俏。見了面稚白也只好把這些生張熟魏稱呼叔叔伯伯,暗中卻覺得他們參加在女人群裏很無聊。
填飽肚子,稚白回到自己房裏。只聽見一再的按鈴,王媽一再的打著雨傘去開門。女高音與女低音哈哈哈哈與哇哇啦啦先後埋怨著:院子大下起雨就麻煩了!沒有個遮雨廊。稚白從窗子的一角冷眼觀望著肥腿與細腿碎步跑著跳看,平時她總認為如果自己到了滿臉皺紋的年紀一定難過死了!可是現在她卻覺得幾十歲的人比十幾歲快樂。幾十歲的人盡量自己尋找消遣節目,而十幾歲處處都被限制著,非讀書不可。讀了書又能如何?像聚集在客廳的女太太們,說自己大學畢業可能是吹噓,不過每個人都有點學歷,言談舉止卻庸俗得不像受過什麼教育。像韻白,結婚以後放棄所學,整天苦苦盤算油鹽柴米。如果說讀書為著將來,這樣看效果又在那裏?
「啊!我懂了。」
「我也是的,媽好囉嗦!」稚白作一個不滿的表情,感到心樵和她很接近:「石小叔,你媽媽也很囉嗦嗎?」
「怪不得你那麼有學問。」稚白的目光從他的有神的眼睛轉移到他的闊朗的前額上。
「石小叔,你在東京寫的文章,我常看。」
當她注意他時,他也在注視她,她急忙調開臉,碎步走得很快,車從她身邊越過,她故意把頭低著。假若訓導處不嚴加懲戒男女同學往來,假若她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有機會為她效勞,假若她接受他的邀請和他一同坐在車上。……
王媽正在收碗,韮菜味在飢餓的時候不像平時那樣討厭。
稚白寂寞地托腮獨坐。視線落在院內的草地上,草地被雨水洗刷得透明似的,油https://www.hetubook.com.com綠得令人發愁。特別是愁她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白白逃課,回來得真不湊巧!見不到爸爸,單調而刺耳的洗牌聲討厭極了!
「我很喜歡她,」心樵含笑回答:「不過我從來沒有往另外方面想過。」
稚白被石小叔注視得不知所措了,雖然她也在注視他,但他非常平穩與自然,決不擔心別人的目光考驗。他的態度也非常穩定,好像他們才分別三天,雖然他對她說:
稚白在笑,當然她長大了,以前她從來沒有注意過石小叔的牙齒這麼好,好得可以作牙膏廣告。以前她也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的眼睛這麼有神,瞳孔特別黑,特別大,當他望你時,彷彿從表面已望見內心。她一向不喜歡戴眼鏡的人,石小叔的眼鏡不但不為他減色,反而顯示出他的風度與學問。
幸而電話鈴響起來,才使媽轉移目標,否則不但受訓,連添飯也受限制了。
稚白望見面前的鈔票時,眼睛一亮,那兩張正是她渴求的大鈔,又把那兩滴令她窒悶的暗紅掩住了。但是她還顧慮著那兩隻正在注視她的深沉眼睛,她也有她的自尊心。
「沒有問題。什麼時候我帶你,帶秀白、麗白、聲白幾個人一起去看電影。」
「我不相信你有對我不好意思的事會對你爸爸好意思,除非這幾年我們不在一起變得生疏了。」
飯桌上原來有兩份飯筷,聲白讀下午班,已經趕往學校。
「對了!媽說你升成編輯主任了,你應該請客。」
「稚白,你長大了。」
「我,」稚白支吾著,終於招出:「我摔壞了人家的摩托車。」
「石小叔,你這次回來是要結婚的嗎?」
「我記得媽以前和爸爸說過,希望你和大姐好。」稚白說出口來又覺不妥,才嘿的傻笑了一下。然後她發現心樵靜靜在思索什麼,於是她又說:「大姐長得不錯,你為什麼不喜歡她?」
「是,」稚白躲避著心樵的目光,她怕他看穿她的心:「不過我看不太懂。」
這樣一來,她反而站住不動了。那話聲應該屬於石小叔的,但聽起來有點見陌生,實際上分離太久,對於石小叔的聲音她已印象淡薄了。如果不是爸爸的書桌玻璃板下面壓的照片,石小叔的容貌在她的記憶裏也會淡薄了。那張照片是石小叔和爸爸在臺南報館週年的酒會上拍的,石小叔和爸爸同樣戴著眼鏡,只是爸爸的近視度數深。爸爸的臉瘦,爸爸的表情嚴肅,但石小叔卻含著兩分笑意。
稚白把肩一聳,無話可說了。她不相信書本有那麼可愛,主要她靜不下來。
這樣一來又引起媽滿腹牢騷。
稚白這麼客氣一句,實際卻很擔心他真的進來坐下。房裡拉得好亂,她剛換下的制服和鞋子都隨手扔在那裡,錦白大概走得很晚,王媽還沒有給她疊床。兩個書桌上也堆得滿滿的。換一個人還勉強過得去,而石小叔穿得這麼整齊潔淨,和這間房完全不相稱。尤其他四處打量了一眼,更使她無地自容。
「稚白!幫我陪石小叔呀!」媽聲音來得大,充滿愉快的內容,一定和牌的關係。
如果石小叔不堅持他的觀念,讓大姐嫁給他多好!大姐已來不及,二姐也可以。三個陳日新也抵不過一個石小叔。不過那是論人品與學識,石小叔沒有陳日新的橡膠園。
「老師請假,下午不上課。」
「可是小說吸引人,我們常常看得忘記吃飯。」
「這完全是兩回事。」
「你討厭讀書嗎?」心樵頗覺意外:「為什麼?」
媽也不大贊成陳日新,嫌他太黑,太矮,但是錦白有她的理由:他有錢,他家在吉隆坡有祖產,在新加坡和檳榔嶼有別墅,和他結婚可以到處住,不會像韻白那樣受苦。媽因陳日新和_圖_書的富足把他的估價提高了,又反過來為錦白發愁:有錢的人心最活,他會娶你嗎?錦白倒是很有把握,笑著說我有我的辦法。
心樵的話沒有說錯,以前她對他比對爸爸親切,也許他們真的因分離而生疏,雖然如此,僅僅片刻在一起,感情便很快又恢復。
「啊?是嗎?」
「回家又有什麼意思?剛才我到你房以前,你好像什麼也沒有做。」
爸爸是昨天晚上到家的,沒有機會和他說話。稚白把希望寄託在今天。中午她便收拾書包,打算一去不回。她關照她的同桌點名時替她答應一聲「到」,公民老師死人不管,歷史老師是一千多度的大近視眼,點名時連頭也不抬,根本不知道誰在誰不在。
「稚白。」腳步聲把含著笑意的石小叔帶過來,然後他站在門外,注視著她,笑意加深了,唇角向上擴展到一定的限度才很自然的把牙齒炫耀出來。
「誰說我有學問?」
其實那兩節課上不上都無所謂,公民,歷史,逃主科她也不當一回事,更何況都是副科?公民還不是賣膏藥那一套陳腔濫調。歷史那些古時的朝代和人名真難記,稚白真不懂為什麼大學裏會有歷史系?她將來絕不去專啃死人骨頭。學什麼?她也不知道,她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反正時間還早,過一天是一天算了。
稚白不願他把事情看得太嚴重。而且以她現在的年齡,不像無知的幼童那樣喜歡諉過於人,跌個跤還要哭著罵地不好,她認為自己已成熟得足夠承擔責任了。她摔壞了別人的車,不就負責賠償嗎?雖然問題還沒有解決,她抄下地址給車行,很怕逾期不能還錢而車店找上門來索討。
「讀書有什麼好?」
「騎車要小心!我原來不應該在你已經不得意的時候再教訓你,不過你要知道臺北的交通很亂,摔壞了車還不要緊,把人摔壞就嚴重了。」
「吃過了。」稚白礙著有媽在場只好嚥了口吐沫說謊。如果說沒有吃飯,媽會追問她每天的十元飯錢。就為了還修車債,她最近中午常挨餓,至多啃一兩個麵包。回家便狼吞虎嚥,媽罵她不秀氣,王媽倒幫她忙,說正是長高的年紀有胃口,很正常。
混亂的放學時刻,不少人出入校門,有的為了解決午餐問題,有的則像她一樣逃課回去。走在她前面的一個男生,高高瘦瘦的,穿了件牙白色的風衣,頭髮被淋得濕濕的,也許是搽的油?總之他的頭髮給人一種特殊的印象,因為他的比別人的頭髮長。這家私立學校就是這麼回事,管理一點也不嚴格,不過也很難管理,學生們差不多個個有問題,否則為什麼考不上公立而上私立?稚白讀的初中倒是公立的,也是一團糟,表面維持紀律,實際上一片散漫。拿小學比較起來,稚白雖然覺得老師壓迫太甚,但總勝過不盡責任。不過如果現在的老師像小學那樣逼人,她也不肯聽從命令,年幼無知,才把老師當作神明;等到自己長得夠大時,誰也不會放在眼裏,何況區區老師?
「你並不比大姐大幾歲。」稚白不服他那種老氣橫秋充長輩。
「馬馬虎虎。」她的態度有欠真誠。
「我不能看見你的心,可是看得見我的心,」他笑著,再度不自覺的炫耀他的牙齒:「因為我以前也常問爸爸要錢,背著媽媽,不讓媽媽知道。」
「稚白,我記得你小時候功課很好,現在是不是還一樣?」
「我以為爸爸在家,所以早回來了。」
媽放下電話便忙著吩咐王媽擺牌桌了,和王媽一問一答,沒有找稚白的麻煩。王媽為了有頭可抽,格外熱心,說了一套下雨打麻將最衛生不過的話,使稚白覺得肉麻。媽和王媽談得很起動:王媽呀,盧太太們說先生難得回來,不應該在我們家打牌。王媽自然幫助她說話:管他呢!他要是顧他難得www.hetubook.com•com回來,就不該出去。媽一聽立刻解開了心裏那一點疙瘩:對呀!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他都不管我,我又何必顧他?
那被淡忘的暗紅色的浪潮又向她沖擊而來。她低下了頭,免得心樵察覺她的臉突然罩上一層暗影。
稚白望著他,不便承認,但也不能否認,只有吶吶地說:
由心樵的眼神及態度,她感到他是個十足可信賴的人。除了爸爸,她還沒有找到第二個可信賴的人,現在她有一種真覺:他比爸爸還值得信賴。爸爸不像他這樣細心,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的行動。
「小時候你有事就告訴我,也許你不記得了,我見你那年你才五六歲,你爸爸等於是我的老師,我希望把你們當作小妹妹,可是你爸爸一定要我做平輩,讓你們叫我石小叔。」心樵感慨著喘了一口氣:「一轉眼便是十年!我覺得你還像以前那樣幼小,可是你對我有距離了。」
心樵的眼神嚴肅起來,笑容也從臉上隱去。稚白更覺得他和爸爸相像。所不同的是爸爸不如他這樣隨和,起碼對她不隨和,很少和她談什麼。以前她便喜歡和心樵談天,不過那時的談話都是漫無邊際的,現在雖也漫無邊際,但是卻有內容。年齡給予她的進步使她對他的充實有了認識。固然她缺乏和異性相處的經驗,但起碼和她的大姐夫以及二姐的男朋友比起來,他深刻而淵博得多。
「書裏包括有多少知識,新境界,你可以從求知中間得到很多的滿足和樂趣,怎麼會枯燥?」
果然稚白不再堅持了,媽在打牌,不會走過來。但是她欣賞他說的「我們共有的秘密。」那句話一直溫暖到她的心底。
「知道,你怎麼想起韻白結婚的事了?」
「這個,你先拿去用。」
起床時,發現外面在下小雨,稚白便決心下午逃課了。
心樵向她的手看了一眼,卻很淡然,實在忽略了她的美點,而且也忽略了她的成熟。聽他的語氣吧!
「有很多事不決定在年齡,決定在觀念,一個人的觀念很難改變。」
「我不要,我不能要。」
「不,我住在報館宿舍,報館給我一間房子,關上門倒很安靜,也很方便,希望以後靜下來多看點書。」
「對我爸爸還不是不得已。」
「怪不得學校,」因此她坦然地供認著說:「是我自己不想上課的。」
能一天過去也不錯,稚白總覺得打發每天都不容易,尤其最近欠下修車店一筆錢,揹著債比什麼都煩。這個星期,她積存下零用錢,而且到韻白家裏去過一趟,好說歹說討了二十元。數目差得還很遠,無法可想,只有等待爸爸回來。
「你已經看過那麼多書,怎麼還要看書?」
「稚白!」
什麼人生哲理,稚白根本不懂,但她絕不能表示自己不懂,那樣心樵會把她看輕。她一本正經地坐得直直的,兩隻手放在餐桌上,手指互相撫弄著,藉此引起心樵的注意,她已經不是三年前的小稚白了。她的十指纖纖,自覺滿意。訓導處禁止留長指甲、搽指甲油,但她偷偷的留,偷偷的搽,巧妙的躲過檢查。
「沒有什麼。」
「為什麼不能要?別忘記用石小叔的錢也就等於用爸爸的錢。你爸爸對我那麼好,我欠他很多,代他作一點事算不得什麼。」
不知道媽為什麼忽然叫她?她不想答理。
「你懂什麼?」心樵一眼便由她的神祕表情看出她所指的問題,對他來說,那不是一個愉快的問題,但他並沒有必要閃躲過去。他沉默了一下,才說:「和你猜的沒有關係,我是你爸爸的小兄弟,你們都是我的晚輩,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不過我沒有存其他的心。」
「爸爸朋友多,難得回來一次,當然有很多應酬。」
「你找你爸爸有事嗎?」心樵見她在猶豫,反而加強了注意力:「沒有關係,你可以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和-圖-書你解決。」
稚白注意著媽的臉色,媽沒有表示不滿,才放下心。
「不坐了,」他回頭望了望:「你願意招待我到飯廳坐嗎?」
媽提起爸爸總咬牙切齒,恨之入骨似的。像她和梁華元彼此一恨誰也不理誰,媽既然恨爸爸,何必還和爸爸生活在一起而不離婚?
「起來就死到外面去了!」
「你來看爸爸。差不多快兩個星期了,你一直沒有露面。」稚白不滿地瞥了石心樵一眼:「如果不是爸爸回來,還看不見你呢!」
「吸引你們的是故事,像你們這樣大的年紀看小說也不過看個熱鬧,還不會判斷好壞,更談不到往深處發掘。好的小說裡面包括很多人生哲理。」
「死丫頭吃裏扒外!幫起你爸爸說話了!」媽忿忿地指點著,倘若她不是在吃飯,可能頭頂遭殃:「你們六個裏面數你最沒有良心!提起來就爸爸長爸爸短的,你如果沒有這個媽,你以為你爸爸會養你們?早進孤兒院了。」
媽接電話時情緒陰晴無定,笑罵齊來。稚白有意無意地把媽的話歸納起來,得到一個結論:爸爸上午出去以後,媽負氣組織局面,約定吃過飯來的,不過牌友認為爸爸在家不便打擾,但媽堅持著,甚至在電話裏還說粗俗的話,稚白不大明白意義,但可以從媽的語氣聽得出來,因為媽的笑聲不同,雖然已壓低話聲,仍舊傳入她的耳中:「我當然不饒他!呃!夜夜不饒他!我不想要也非讓他賣命不可!把他累死!看他回去還有沒有精神侍候狐狸精?」
心樵的態度這樣誠懇,使稚白不得不信服。
「怎麼現在就跑回來了?」媽打著飽嗝劈臉就是一句。
「吃過也能吃,年輕人的肚子像鬆緊帶一樣。我給你拿碗去,一次收算了,別麻煩我兩次。」
稚白哼了一聲,她才不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呢!固然過去石小叔常帶他們去看電影,現在和過去不同,過去她只注意電影,現在她分一部分注意力在電影院裏雙雙對對的男女。沒有看到石小叔以前,她從沒有這樣想過,但這時她忽然覺得把他當作那個為她買爆玉米和汽水的男人也不錯。
一輛她乘的那路車駛來了,她急忙拋開所有的想像,拔腿向停車站奔跑。
稚白很想提出來和石小叔研究一番,只是她知道他會拒絕答覆的,三年前他便說過不批評也不過問爸爸的事。有學問的人多半很固執,爸爸一生聽從媽,一旦改變,即使錯誤也要堅持到底,絕不退讓,而退讓的竟是一向強橫的媽。
心樵手撫著茶杯深沉地一笑:
「太枯燥。」
「我小時候也喜歡看小說。十幾歲就開始看三國演義、水滸這些書,十幾歲最熱中看翻譯作品。以後從文學進展到政治經濟著作,無論在中學、在大學,我和圖書館管理員最熟,我的借書證不夠用,他們優待我,可以讓我一次借幾本。」
心樵盯住她的表情,忽然說:
「我知道了,問爸爸要錢。」
「乍眼一看,我幾乎把你當成了錦白。」
「他會在家?不論哪裏他都覺得比這個家好!說明每個月回家住一星期,除頭去尾,至多五天,五天裏面又多在外面,把家看得不如一個旅館。」
錦白?稚白笑得不開朗了,錦白哪裡有她漂亮?也許他太久不見錦白,已經沒有什麼印象。
「我很忙,稚白,一個人離開生根的地方幾年,你想會有多少事情要做?現在差不多都就緒了,以後你會常看見我的。」
稚白為難了,她把塗抹指甲油的雙手從桌上拿下來,搓動著緩和內心的不安,同時她臉上露出一抹不真誠的笑:
「稚白,石小叔來啦!」
「今天下午為什麼沒有上課?」心樵深沉地望著她,好像已經從她的臉上得到回答,於是微微地點了頭說:「現在的學校,教育的方式可能有問題,影響學生的興趣。任何事情都不能單方面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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