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怪!我覺得時間總過不去,一天天好慢。」
「石小叔,你這麼多書如果一本本看,要什麼時候才能看得完?」
「一起走,如果你不騎車,我可以送你回去。」
「以前我記得你對媽說過你恨你姐姐。」
「週歲有什麼稀奇?我們從來不過生日。」
她不願意往這方面想,可是非想不可,紅燈亮了。在耀目的黃昏裏,紅燈顯不出它的光芒,那紅看起來很暗,在她眼裏又變成可怕的浪潮。膝蓋上的皮傷早已好了,而心頭的陰影總揮除不掉。如果能找誰談談也好,可是人即使對再親密的人也有些難言之隱,像石小叔可以告他需要用錢,唯有這件事不能談。
心樵在她講話時已經背過身走開,走到電唱機前面,而且大聲說:「聽張唱片吧!你喜歡什麼音樂?」
「今天不行,非常抱歉,改天好了。回去對媽媽說我改天去看她。」
「你喜歡喝酒?」
現在她就有著相同的感覺,她到這裏來出於百分之百自願,等到真的來了,又有點想退卻。
心樵因她的話鋒而一怔,接著笑著說:
「石小叔,你現在還恨你姐姐嗎?」稚白突然說。
她沒有回答便取下書包,這麼遠跑來,可不是三言二語能把她打發走的。
「有什麼事嗎?稚白,誰讓你來的?」
稚白注視著他的動作,覺得他的動作很像爸爸,穩重中帶著一份文雅,只是他比爸爸瀟灑。
「你母親真好!我媽才不管這一套,她說過生日麻煩,最好忘掉。」
走進房門,稚白的不滿消除了,而好感加重。她再也想不到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會這樣整潔,舒服。
「一個日本青年畫家送給我的,這兩年他初露頭角。他的作品清新hetubook.com•com,有個性。」
讓她體諒媽,可是誰體諒她?媽有什麼苦?除了爸爸另外還有一個石心茹,媽有錢可花,有樂可娛,而她什麼都沒有,好不容易來看看石小叔,他竟想把她趕走。
「什麼?」心樵像受審一般,由於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而瞠目不知所答。這是自己的疏忽,如果他不提到台南那一年的生活,她也不會想起那樣的問題。
「請坐吧!喝點什麼?」
「為什麼?」他好奇地注視著她:「你來看我又不是秘密。」
「沒有人,也沒有什麼事,」她因羞惱而冷笑著問一聲:「只為了來看你不行嗎?」
「當然行,而且非常歡迎。」
「對你可能是不巧,沒有躲過去。」
「你來得真巧,我正要出去。」
提到家裏,稚白心裏一陣厭煩,她敏感地看了他一眼,該不是要催她回家?
騎車的速度表示出她的心意堅決,有兩次闖黃燈幾乎和別的車輛相撞,但都被她及時閃躲開。倘若不是去找石小叔心切,她也不會連連闖關,騎腳踏車的技巧雖然足以使她應付各種困難,只是想起上次車禍她還膽寒,偶而遇見街上發生車禍,她也會無端地嚇出冷汗。人常常為了一時之快,事後需要忍受若干倍深重於快樂的痛苦,如果能早一步估量到痛苦的實質,享受那一時之快以前也會仔細考慮。
現在,稚白便懷著秘密,放了學沒有回家,往另一個方向駛去。
無論如何事情已完全過去,每天經過街口那家車店時,她也坦然了不少。只是由於自己的疏忽造成的損害,有時能夠修補,有的卻不能;像她和梁華元的友誼,還有其他的東西。
「你去你的吧!hetubook•com•com」她苦笑著:「本來我以為你會請我吃飯,或者我請你回家吃晚飯。」
她知道他故意在迴避,他不願談石心茹。在徵求到她的意見以前,音樂已響了,她沒辦法再重複她的問題,因為他在問她:
過了幾條大街,稚白取道小巷,小巷幽靜,不會遇見紅燈。離目的地越近,她心裏越興奮,不覺拋開了由紅燈聯想起的暗影。
爸爸自然更不行,爸爸的冷肅會使空氣凝結,只要看他的表情,該講出口的話也會被嚇得嚥下去一半,何況又不給她時間。幸而她接受了石小叔的二百元,否則那筆債可能仍然拖著無法歸還,爸爸回來住四天五夜又走了,媽一直在埋怨,罵爸爸說丟不開工作實際是丟不開石心茹。她一點也不同情媽,媽把爸爸把持得緊緊的,根本沒有辦法和他單獨相對。
「什麼話?」心樵幾乎被激怒了,他就是這樣凡事認真的人,但接著一想對於一個小女孩不必認真,小女孩說話不會有分寸:「我打算到妹妹家去。你事前也沒有告訴我要來,怎麼談得到躲你?」
稚白向後閃躲著,她不喜歡他把她當小女孩,她也不喜歡他的動作,那種動作是他過去常有的,雖然透著親切,但她不願意他仍然以三年前的態度對待她。因為她已長大。
「這是誰畫的?」
是秘密,在她是,他卻不認為如此。她有點失望這不是他們共有的秘密。
剛把車子推到停車的地方,她聽見有人叫她,隨聲望去,心樵正站在門廊的臺階前注視她。驚喜中,她的心一慌,動作一亂,車把歪過去,整個車子失去了平衡,想搶救已晚,「哐噹」倒在地上。
擔心他繼續發問,她急忙指著牆上的hetubook.com.com油畫:
稚白沒有坐,睜大眼睛在觀察,也在欣賞。
「那是因為我們人少,你們姐妹多。而且你媽媽也很苦,你應該體諒她一點。」
「我不會告訴她我來看過你。」
報館的宿舍就在辦公室後面。以前爸爸在這裏主持編務時,稚白來過,不過時隔幾年,報紙的銷路已由三萬份增加到八萬份,樓房不夠使用,也跟著報份擴充。天還沒有黑,日光燈已打開,新聞圖片欄前站立幾個讀者,「世界日報」經名家題的字,鑲在樓前,看起來很有氣派。
「談不上佈置,都是些生活上應有的條件。」心樵邊說邊打開小小的冰箱為她取出一瓶汽水,自己則倒了一小杯量的威士忌,加上冰水。
「石小叔,你這裏什麼都有,」她慢慢打轉:「我現在才知道你回來以後為什麼忙了,忙佈置你的房間。」
「有時候喝一點。在國外,很多場合把酒當成水。」心樵向她舉舉杯:「其實我喝酒還是你爸爸教給我的。我第一次到你家吃飯,你爸爸便倒了杯高梁給我,讓我學著喝。以後在臺南,我們也常喝點酒。」
自然她不會退卻,只憑這麼遠的路,騎車這麼勞累也不應該不獲而歸。她要先把車停好,然後進去找人問問石小叔住在那間房。萬一他不在呢?
「別又以為我在躲你們,我實在是忙,不但你家,連我妹妹家我也沒有去,我母親今天還打電話給我,說小貝貝滿週歲。」
稚白很不以為然他那種一本正經解釋的表情,說著玩的,他也不懂。她們同學之間便常開玩笑,有的玩笑如果他聽見會嚇死人!這人缺乏幽默感,怪不得還沒有結婚。
「也很容易,」心樵笑了笑:「像人生幾十年,算起m.hetubook.com.com來有幾萬天,好像長得可怕,但是一轉眼便過去了。」
她的臉發著燒,越是想在心樵面前表示自己是成人,越要出醜。雖然心樵既沒有像幸災樂禍的路人取笑她,也沒有像媽那樣囉嗦著責備她,她仍然為自己的失態而懊悔,甚至一時手忙腳亂,動作笨拙,還是靠心樵走過來幫她把車扶起來的。
「妳喜不喜歡DEBUSSY(杜步西)?」
更擔心和她談畫,她又急忙指著兩書架的書說:
「我走了。」她怏怏地拿起書包。
「我也常常忘記我的生日,每年都是我母親提起來的。」
「那是因為你太年輕的關係。等到你覺得快的時候,大好階段已經差不多了。」心樵忽然發覺和她談人生很不得體,像這樣的小女孩如何能和他的心境相同呢?於是他把空杯放下,望著她問些平實的問題:「最近家裏怎麼樣?」
「就站在這裡歡迎我?」
她淡淡點了點頭,裝作在喝汽水,沒有時間回答他。實際上她不知道他那三個音階指的是人名還是曲名?但她又矜持著不願表示不懂。她怕他認為不懂便是幼稚,幼稚便是沒有成長。
爸爸在家時,石小叔來過兩次,第二次是特別請他來吃晚飯的,家裏的人都在座,飯後石小叔坐了一陣就告辭說要到報館去發稿了。爸爸知道他所負的責任,也就沒有留他。她倒想留他,只是沒有開口的機會,爸媽在便沒有她的地位。她原以為石小叔會天天來的,尤其爸爸回臺南以前,因此一放學她便急急趕回家。一再失望,她決定到他的宿舍去看他。
「問家裡作什麼?你又不肯去玩。」
「稚白。」
興奮與緊張不覺在一念之間消除了一半。她為什麼早沒有想到這種問題?www.hetubook.com.com不過她並不懊悔,如果他不在,她便給他留個字條。她覺得這樣做很大人氣。以前她看見過客人給爸爸留條,什麼「來訪未遇,悵甚」等等,她的字是同學公認的瀟灑,一張字條可以使石小叔對她另有不同的估價。
「下次不騎車。」她迅速地笑望他一眼:「你歡迎我再來嗎?」
「剛走出來就看見你,先在想這是誰家的小女孩?再一注意原來是你。」心樵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怎麼會找到這裏來了?」
「要不要進去坐?」心樵反而受窘了。現在的小女孩真厲害。在東京他便認識幾個難對付的女孩子,但是她們都比她大。十六歲,對他的年齡及心情來說,還幼稚得很。
稚白推著車子,向宿舍門前走時,腳步很慢,同時暗暗心跳。讀初二時,她被選出來代表班級演講,以前她從沒有過演講經驗,雖然她曾苦苦地準備,等到要上臺時,仍然非常緊張。
走廊上,他的同事過往時在和他打招呼,並不順便向她打量一眼,雖然他一派坦然,但她有點害羞,又有點得意。他們看到會怎麼想?把她當作他的晚輩還是女朋友?她比他只矮半個頭,而他在男人中間算相當高了。她覺得她和他走在一起很配襯,可惜她拿著書包,下次來她連制服也不|穿。可惜她沒有好衣服,媽很少給她做什麼,韻白穿賸的,錦白穿;錦白穿賸的,她穿。自然秀白還不如她,要撿她的破爛。韻白結婚以後,錦白的身份提高了,有幾套新衣服,有兩套是陳日新暑假經過香港給她帶的。錦白不會借給她,但必要時她可以偷穿。
她歪著頭審視著,除了覺得亂糟糟的一團,實在看不出清新和有個性在什麼地方,但她也「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同樣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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