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朋友都認為心樵是個很冷靜的人,只有少數人才瞭解冷靜僅是表面的狀態,他的感情底層的色彩卻非常濃郁。他很能克制自己,然而克制需要一番痛苦,因此他的嚴肅後面隱藏著許許多多矛盾。四年前,他所以由臺北到臺南,一方面無法違拂陸濤然邀約的盛情,另一方面要撫平宋海真為他製造的心靈創痕。
在路口,心樵止住腳步。
「稚白,上車。」
「上車我先把你送回家。」
「我還以為你約我去報館呢!」她以開玩笑的態度掩住、心裏的失望情緒。
「你回去吧!」他莊重地說。
「髒死了!現在誰還吃那些東西?」她作了一個不屑的表情,然後改為莊重:「我出來送你。」
「漂亮不及美有分量,」心樵思索著說:「漂亮比較廣泛,美比較深刻,漂亮多半由外來的因素形成的,美多半決定在實質。漂亮看上去很突出,美經得住分析和考驗。」
「啊!」她把鼻子一皺:「這是你猜想的,還是你的親身經驗?」
觀念雖已改變,但每逢思想觸及這上面,他仍然會不勝感慨。讀書過多培養出他性格上的細緻與深刻,加上社會的種種現象以及感情接受的刺|激使他有時頗為悒鬱。
「只有你才這麼調皮。跑出來作什麼?是不是去買零食吃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樵指著巷口的一間破木屋說:「你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那個小店的顧客,糖豆、小餅不斷。」
她以為他會對她說一聲再見,想不到他竟說:
「沒有,我告訴媽我到同學家借筆記。」稚白背著手,仰著臉深呼吸:「家裏好悶,出來散散心。」
「不要露出這種表情,破壞了你臉上的線條,變得不美了。」
「什麼同學?」稚白莫名其妙。
當心樵打開車門時,她沉默得出奇,滿心想挽留他,但說不出口來。
「一個人美和漂亮,你說有什麼分別?」
心樵一笑,由她的態度,她的語氣,都不能再和巷口的小店連在一起。小店擺滿瓶瓶罐罐,櫃台外面正站著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很像以前的稚白,油油亮亮的短髮,烏烏黑黑的眼珠。稚白的頭髮雖仍油亮,但隨著新流行的髮型梳得蓬蓬鬆鬆,她的眼珠雖仍烏黑,但裏面好像隱藏著許多事物,非他所能瞭解。人對於時光的迅速在孩童的身上認識得最清楚。在東京,以及去年經巴黎到德國採訪新聞,他體驗多少種香水的氣息,今晚他發現稚白竟散射出一種清新的微香,像蘋果花一樣。事實上這僅是他從她那露出女人特徵的外型上引起的幻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她的服裝一點也不出色,但那條窄裙和舊毛衣卻裹住一個渾圓的身體。她的小腿很均勻,是騎車鍛鍊的,那雙空前絕後的便鞋很容易看出她的腳趾和腳跟還沒有受過高跟鞋的壓榨,仍然保持著孩童的稚嫩。當他將視線向上移時,竟和她的視線接觸在一起。原來她也在看他,他以一聲輕咳來掩飾自己的微窘,因為他不該這樣細心去打量一個稱他小叔的女孩子。他並沒有留意到今晚的談話中,她始終沒有說出一聲「小叔」。
離開陸家,心樵還沒有走到巷口,便聽見身後有奔跑聲。心樵沒有回頭,只是改靠邊走,他不是那種慣於大驚小怪的人,他的穩重程度已超過他的年齡,不論什麼人為什麼事在奔跑,他都沒有心情去研究。
「送我倒不必,是媽媽派你作代表嗎?」心樵見她搖頭,於是接著又問:「那麼你自己溜出來的?」
上班也可以把她安置在他房裏。在他房裏聽音樂、看書,遠勝於回到她和錦白共有的凌亂小屋。
心樵見她神色猶豫,才又解釋著:
把斯文的陸濤然比作狼,似乎是有點過分。時間能沖淡心裏的怨恨,經驗能夠幫助自己體諒別人,今天的看法已和三年前不同了,他已經瞭解陸濤然也有他的苦和*圖*書衷。
在臺南居住的那段時間使他難以忘懷,他很欣賞那個幽靜的城市,主持採訪的工作雖然吃重,但人事和諧,同時他有一個很好的生活環境。他寄居在堂姐家裏,堂姐的丈夫到美國攻讀學位,然後接受舊金山一家建築公司的聘約。如果不是她的身體太弱,不能適應美國的緊張生活,心茹也該到美國去的。夫妻遠離原不是好的現象,何況心茹的性格又和學工程的楊敦北兩樣,彼此好像誰也可以少去誰。心茹帶著女兒,並且在一家中學教幾個鐘頭的課,頗能自得其樂。在心樵的眼裏,像心茹這樣文靜的女人,不論心情與生活,都夠得上平衡的,不料日後發生一件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那件事雖不致使他對整個人生失望,起碼也失望了一部分,他的堂姐和他的良師兼益友竟然有了隱情。
她覺得他的語氣像在教訓孩童,但她仍然為那個美字而高興。他雖然沒有設法尋找一個話題。
「為什麼?」她卻毫無去意:「假若你不願意我送你,我就退後幾步,各走各的。我散步你不能干涉吧!」
奔跑聲在他身後忽然停住,而且吃吃竊笑,他才不能不研究了。突然靈機一動,在他轉身查看以前他便喊了聲:「一定是稚白。」
她一時驚喜無措,以為他打算把她帶到報館去,m.hetubook.com.com她看看自己的衣服,可惜錦白在家,否則她會偷穿一套,在人前可以體面一點。
「不去也好,已經不早了。」他望了一下錶,舉手招住一輛駛來的計程車。
「你不是還要去借筆記嗎?」
稚白向後閃躲了兩步,彎著腰把笑聲放大了。並且說:
「怎麼可能?你知道我要回去上班。」
「你同學住在那裏?」
「你願意,我不願意,女孩子晚上單身在街上走,我有點不放心。」
現在,他的心裏便有突發的悒鬱,即將走到街口了,稚白還在他身邊毫無退去之意。在他那番話以後,她又問了些問題,他嗯嗯啊啊的沒有怎麼在意,他的思想已被往事牽引著不能集中於交談上,同時他覺得稚白的話很無味,愛美固然是人的天性,但她的心目中只有美,未免太幼稚。
他的話雖然只限於一個長輩的關懷,在她聽著卻很深情,她忽然對自己笑了,看來她的心機並沒有白用。
「沒有人要干涉你,」他自然不會允許她這樣做,仍然和她併肩而行:「稚白,我發現你凡事都帶著敵意,用對立的方式著眼。也許現在的女孩子都這樣。」
「誰要去了?」她含怨地白了一眼,那明明是藉口,而他竟會不知道,他不是佯裝,便是太遲鈍了。
她有點失望,本來她打算和他多走一段路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至少她要送他到停車站,然後陪他等車,那樣可以拖延一會告別的時刻。不料他竟自作主張把計程車招住。惆悵中,她又不能不欣賞他舉手的姿態,穩重又瀟脫,勝過有一個雨天在校門口招車的那個男同學。
「你背後又沒有眼睛,怎麼知道是我?」
「美是好的,不過外型美不及內在美重要。外型靠先天秉賦,內在美靠後天修養,二者能兼得固然更好,否則內在美更重要。因為外型美有年限,內在美永遠不會老。」心樵這樣說著,他不知道稚白能夠接受多少,他說的話固然是說給稚白聽的,但一半也為了滿足自己,他一向重視美兼內在的問題,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結婚,這也是原因之一。
「那麼美比漂亮還好了?」稚白有點沾沾自喜。
「我願意自己走回去。」在車上,她賭氣。
最初他並沒有發覺到的原因不是他粗心,而是他的思想太單純,也太純淨。他的身為教授的父親一直教導他不茍取的精神,認識了陸濤然以後,由他的言談和行動為證,他感到他也是不茍取的正人君子。至於心茹自幼寄養在他家裏,她應該接受了母親的賢淑品德,然而這兩個絕無問題的人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卻出了問題,實在使他萬分痛惜。痛惜之餘,他只有責備自己引狼入室,不應該讓陸濤然也住在心茹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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