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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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的精神債她無法補償,但有形的金錢債她要歸還。目前她一籌莫展,只有寄於將來早早實現。
「咦?天天賸好多,今天怎麼回事?煮的和平常一樣。」
她用手摸了摸腹部,五臟都在裡面,不缺也不殘。她喘息不已,雖然醫生在給她托腸挖肝的感覺還保留未去,實際上所有的可怕情形都已經成為過去。如果不往這方面思索,好像什麼事也沒有做,只是今天還要去醫院檢查一次,醫生給她的消炎藥她按時悄悄在吃,另外一種止痛藥她沒有服用。
「她是感冒,」王媽站在門口作和事佬:「她昨天晚上說感冒了。」
久疏使用的機器效能也許會發生影響,但稚白的消化機器功用奇佳,夜裏醒來,飢餓的感覺促使她悄悄去查看冰箱,死王媽好像故意和她作對,除了一瓶瓶冰開水,再沒有可吃的。她也知道王媽被詛咒很冤枉,倒不如詛咒錦白恰當,錦白臨時把小僑生帶來,錦白左請右讓,把菜吃得精光。賸下的白飯,媽從醫院回來得晚,王媽拿去作蔥花蛋炒飯了,她深深吸著廚房飄進來的油煙,從來沒有覺得油煙味像這樣香。
她確實要去看病,卻不是到施小兒科。到小兒科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她們姊妹幾個加起來都不及聲白照顧街口的施小兒科次數多。如果媽發現她到婦產科,也許會驚倒。
雨好大!打在屋瓦上勢若千軍萬馬。稚白躺著www•hetubook•com.com,想再睡一覺卻睡不著。怪不得昨天那麼熱,原來是物極必反,從天亮就開始下起雨了。一直沒停過,幸虧今天沒有上學,否則真夠麻煩的。
思想不能集中了,她聽見媽不耐煩地大聲問話。
「請一天假耽誤好多功課,留級就好看了!」
……
她發現把思想集中在課本上,也是遺忘過去的好方法。
睡不著也沒有起來的意思,稚白翻個身,把薄被往上拉了拉,一天之隔,溫度竟相差得這樣大。心情的差別不更大嗎?稚白忽然把身體蜷縮起來,想到昨天在醫院受的苦,她的頭皮有點發麻。
她慢慢欠起身來,從桌上拉一本書在手裏。生物,也好,反正不論是什麼課本都需要溫習。
即使她不曾做過媽驚倒的事情,媽也應該知道她已經長大了。
「少拿書裝蒜!」媽一個箭步,把課本奪過來,扔到桌上:「下雨就逃學?」
飢餓中繼續睡眠,早晨她的胃更空。上學的一個個先後離開,她才到飯廳。她的肚子真和王媽說的「像鬆緊帶」一樣,一口氣喝了三碗稀飯,把賸菜掃光,只稍稍有點發脹,卻仍然沒有覺得吃飽。
將來,她靠自己的能力賺錢,志願雖可嘉,然而當她估量自己的能力時,由迷茫的感覺產生前所未有的惶惶。像心樵,過去的學業基礎使他今天在社會上步步穩固,而她,功課一塌糊塗!上次月考三科紅字,很可能高一再讀一年。留級,大家嘲笑hetubook.com•com不說,把媽想起來便辱罵那一關渡過去更難。
她答應著,心裏又是一陣酸楚,這次她的眼圈紅了。只因為這一句話,她寬容了媽所有的責罵,原來媽並非不關心她。
內心的不平,昨晚最強烈,經過一夜睡眠,她的情緒安寧了許多。無論怎樣不幸,只要咬牙挺胸,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並不能因為指出另有共謀共犯,本身的懲罰便會減輕。
「一點不舒服怕什麼?聲白生病還去上學,哪裏有你這樣嬌貴?」
「吃,玩,玩,吃!沒有見你唸過書,你們什麼時候考大考?」
離開醫院以後,她便感到自己豁然而癒。一個人忍受痛苦到那種地步,對於其他一點小痛便覺太不值得重視了。傳說關公刮骨療毒,鎮定如恆,而像她被縛在手術台上,每一秒鐘的痛苦都在清醒中承擔,不是同樣的不堪想像?世人都稱頌關公為英雄,為什麼沒有人稱頌女人勇敢?
達爾文的學說:古代的長頸鹿其頸子可能長短不一,這種變異是有遺傳。競爭與天擇將頸子較短的長頸鹿淘汰,頸子較長的子裔生存下去。
「如果是真感冒,雨停了到施小兒科看看。」
「請了。」
「沒有。」她氣餒的否認了,太歲頭上動土,對她只有害處。
女人,倒楣的女人!生為女人便註定要接受大大大小各種痛苦。以前她便怨恨過男女不公平,新的認識使她的怨恨更深。假如這種行為是犯罪,為什麼她獨自慘遭懲罰,和*圖*書而另一個人可以倖免,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輕鬆?
豈止長大?她的心情像早開的花朵,僅僅剎那間的燦爛,便在一陣意外來襲的風雨中突然凋殘。
少提戀愛吧!難道她還沒有被這兩個字陷害夠嗎?
「啊?為什麼?稚白!稚白!」
「我感冒。」稚白本能地用手護著頭,並且緊緊注視著媽的動向。責罵使她的心有點酸,病中最需要有人安慰,媽對她越來越不關心了,再也不會像童年那樣摸她的額頭。而她也有意疏遠媽,她絕不讓媽知道一點她都做了些什麼,都想了些什麼。
「吃一點稀飯也吼!」稚白嘟著嘴低聲抗議,使她最不能容忍的是爸爸何辜?媽只要舉壞例總會舉他。
那正是她所擔心的。她望了一眼書桌,那些書亂糟糟的堆著。她要清理乾淨,非好好用功不可。
「嗯?」稚白不敢怠慢地答應一聲。她知道要遭殃了,媽最近為爸爸病勢加重,心情特別壞,一點小事便會大發雷霆。媽昨天晚上回來說爸又咯血了。她真想去看爸爸,可惜自顧不暇。
倘若說洪森闖了禍而未受罰,那麼無辜的心樵身遭損失又為了什麼?他耐心地陪伴她在醫院煎熬除外,他甚至甘願負起不應該由他負的婚姻重擔。而且他代她付出三千元。
「你說什麼?」
生理現象的奧妙不能不使她驚奇,手術之後,她的胃立刻恢復正常,不但停止了吐酸水,而且食慾大增。可惜為了證明自己患上感冒,她只添了一次飯,免得別https://m•hetubook.com•com人見她的胃口像一個健康的人,而飯後倒頭就睡引起疑心。
「有呀!」王媽從廚房走過來,嗓門高過媽:「那麼多還不夠呀?」
「快了。」她含糊地說,實際上她也弄不清楚,每天都在為著一件事焦慮,顧不了那麼多。可能還有一兩個星期,趁機抱抱佛腳也來得及。
「你請假了沒有?」
『演化,遺傳與環境,』拉馬克與達爾文學說比——長頸鹿的演化。
其實不必咬牙切齒痛恨這兩個字,陷害她的也許不是戀愛,而是她的幻覺與錯覺。固然她無法給戀愛下一個定義,但她相信它絕不是一擊就碎的東西,洪森的表現雖曾有一度使她混亂迷離,等到用事實去考驗時,才發現那不是真的。像發光的金屬並不都是黃金一樣。她鄙棄洪森的人,也鄙棄他送給她的東西,那個雞心項鍊早已被她扔到抽屜裏,為了遺忘那些記憶,甚至她有點怕聽熱門歌曲。
現有的資料不支持這個學說。
嬌貴?她吸了吸鼻子,昨天她還在醫院遭宰割,那種罪豈是每個人能夠忍受的?媽只知道胡亂罵人,對她完全不瞭解。
「你不是說她天天早晨起來不及吃東西就慌慌張張走了嗎?」
拉馬克的學說:古代長頸鹿可能有短頸,為欲吃到樹上的葉子,牠常常伸長脖子,牠的子裔具有較長的頸子,為欲獲得食物,仍然繼續伸長。造成了現在的長頸鹿。
「只有一碗還叫多?」
媽雖然橫眉怒目,但沒有心情追究,只接著問了句:
「感和_圖_書冒還塞那麼多?稀飯是不是你吃完的?」媽見她悶聲不響,又指指點點的罵著:「死丫頭只顧自己不顧別人,跟你爸爸一樣。」
思想豁然貫通之後,她不再為著只做過一次而怨地怨天。殺過一次的兇手,和屢次行兇終於被捕的兇手,在社會上都同樣要判極刑。冥冥中可能也有法律統治人的命運。如此說來,洪森也有洪森的懲罰,也許不限於身體,而在其他。也許不限於眼前,而在來日。她又何必忿忿?不要介意別人的過去,多檢討自身,這樣才可以使自己平靜。
「她今天起得晚,沒有上學。」
「說不定是三小姐。」
生物課本很新,前三分之一部分還劃了紅線,而且上課時不肯專心聽講,亂塗一些字以及小人。後面的翻也沒有翻,全部嶄新。其他的課本自然也如此,都是戀愛害的。
順手翻開達爾文演化論,她不禁一陣氣悶,豆芽似的圖畫醜惡如昔,只是欲嘔感覺已不再存有。
「那才怪呢!是誰吃了?連鹹菜也不賸!」
現有的資料支持這個學說。
雨聲減小不少,仍然睡不著。醫生和護士的囑咐她統統沒有忘記,她也懂得,要活下去必須愛惜身體,今天靜靜休息,明天便可以到學校去。「好了就好。」這是心樵的話,在心樵面前,她實在無地自容,自始至終他沒有一句責備,只有關懷。越想他的所作所為,越感到自己可恥可愧,她有什麼顏面再和他相對?
「王媽,稀飯沒有啦?」
媽掃了她一眼,臨走時回頭對她說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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