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看不可能嗎?」
「好,我保密就是。」殷潔一口答應,接著又逗趣,「其實沒有什麼秘密可保的。」
「楣君,伯母最近怎麼樣?」
「對了!你記不記得有一部西片叫『深喉嚨』?」
「暫時,還是永遠?」
批評歸批評,怨歸怨,走出辦公室,米楣君便迫不及待地奔向白楚家去了。
「如果像我老媽說的有報應的話,將來我也會中風。」米楣君把頭一縮,作個歪臉,「大概我活不了那麼久,說不定哪天就翹了,人生這麼乏味,翹了也罷!」
「所以她才在外面冒充單身。」
女主人殷潔坐在對面,一直對米楣君詳加打量。外面的天十分陰沉,間或下著細雨,客廳裏開了燈,米楣君的臉色在燈光照射中仍然很慘淡。
殷潔用憐惜的目光注視著米楣君的動作,將近四十歲了,還這麼天真!在這個充滿現實和利害衝突的社會裏,不失赤子之心的又有幾人?米楣君的一切雖然不足為範,但是確實值得同情。
「我父親,不提也罷!」米楣君皺著眉頭吸了口煙,把煙蒂猛力往煙灰缸裏捻熄,「獨生子太受寵,除了花錢,不務正業,有個姨太太,就不大理我母親了。雖然跟著瞞我祖母,也把我當作男孩,可是並不喜歡我,我祖母過世以後,慢慢把家產用光,最後死在賭桌上。我完全靠我母親辛辛苦苦把我養大的。」
「馮斯玉是很可愛。」殷潔輕聲說,「你們鬧翻真可惜!」
「殷姐,你看我怎麼辦?」
「有時候無理取鬧,也讓人吃不消。」
「他只醫身體的病,不醫心病。」
「以前我唸書的時候,也有女同學和女同學好,那都是一時的,過後都找男朋友結婚了,不像你。」
「好,我會盡我的力量。」
米楣君的故事殷潔自然已經聽見過,不知怎麼又問起來,而且又靜靜聽米楣君敘述一遍。對於這段老故事,除了心懷同情,她不知如何表示才好。
「殷姐別拿我開玩笑了!」米楣君合掌一鞠躬,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抹窘紅,「從我懂事開始,我就沒有一天覺得自己是女孩子,多少年都這樣,怎麼能勉強得來?」
「我對她不大清楚,她和丈夫感情不好倒是真的。」
「我媽也真可憐!活著受https://m.hetubook.com.com罪,有一次她很清醒,忽然對我說:小君,什麼事都有報應!當初如果不瞞奶奶,說你是個女孩,她也許不會中風,現在輪到我躺在床上不能動了。殷姐,你看世界上真的有報應嗎?」
察覺殷潔在注視自己,米楣君窘了。
「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米楣君苦笑著聳了聳肩,「馮斯玉跟我斷了以後,我老媽不對很久,常常東張西望,嘴裏喃喃的說些不清楚的話,有時候斯玉斯玉喊著,有一次我氣著大聲說:斯玉死啦!我老媽先是呆呆的,後來像小孩一樣哭起來,我又不忍心,趕忙親她,給她擦眼淚,害得我也哭了一鼻子。」
殷潔的眼角上吊,未開口先把眼珠左右轉動,轉動得含蓄而有韻律,柔美卻不妖媚。和白楚完全兩樣,這也正是米楣君尊敬她的地方。
「好在我又找到一個代替馮斯玉的人,和她來往以後,我像是又活過來一樣。」
「我祖母年輕就守寡,我們米家幾代都是一脈單傳,熬到我父親娶了我母親,我祖母希望早抱孫子,可是我母親一直沒有生,我祖母又給我父親討了一房小,還是沒有生。我祖母不死心,天天到廟裏燒香拜佛,拜得我母親到底懷了孕,我祖母緊張透頂,全心全意抱孫子,我母親生我的時候,祖母守著不肯睡,非等到報出來是男孩不可,結果生個女孩,我母親怕婆婆失望,讓助產士說添了個孫子。我祖母興奮過度,忽然中風,以後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好幾年才去世,她一直糊糊塗塗的以為我是個男孩呢!」
「心理障礙,殷松說的。其實你長得不錯,打扮起來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可是他為什麼不離婚?」
「報應兩個字也許不夠科學,不過凡事但求心安,至少精神上沒有負擔。伯母怎麼半身不遂的?」
「可是她明明知道我不是男孩子,不可能娶媳婦。只有嫁丈夫。那時候她找幾個三姑六婆,來來往往替我介紹相親,有一天把我逼火了,我當著三姑六婆大鬧一場,我說我死了都不會嫁丈夫,有辦法給我娶個媳婦,要不然以後不許進門,當時就把我媽氣得昏倒了,這一倒下來就是十年!」
「對不起,殷https://m•hetubook.com•com姐,又打擾你了,今天我去看你的事請你保密。」
「當然不會像我,我一生下來,就被家裏當男孩子養。」
「還不是被我氣壞的,多少年她一直因為操勞,血壓高,後來她看我一年年拖下去,替我著急,天天要我結婚,我不肯。」
殷潔對米楣君那付一本正經的態度很覺新奇:
「殷姐,別笑我又發神經,馮斯玉雖然結婚了,我一點也不恨她,我希望她快樂。」
「我懂,但是也要能過得去才成。」米楣君沉吟了一下,才又開口,「殷姐,今天我來,還有一件事要請教你。」
「嫉妒表示愛呀!」
米楣君敘述著,眼圈一紅,淚水汪汪的,急忙挺起腰來,往褲袋裏掏了半天,什麼也沒有掏出來,於是用手背胡亂抹了抹眼睛算數。
「當然!」米楣君赧然一笑,接著很認真地說,「她說我比男人都好。」
「我不知道。」米楣君急忙把話轉過去,「我猜你對她的認識可能比我深,所以我才來請教你。」
米楣君把自己陷在寬大的沙發裏,每吸一口煙,便半閉著眼睛皺一下眉頭。初學吸煙時,怕煙燻眼睛,久之已成習慣了;特別當心情不寧時,更加誇大神情。
殷潔默默注視著米楣君,暗暗惋惜不已。如果不是從出生就造成了錯誤。今天的米楣君將是一個姣好的女人,笑起來牙齒雪白,很有幾分嫵媚,絕不會像現在,艱辛的歲月把兩條法令紋壓得深深的,嘴角下垂,滿是風霜和愁苦。
既然殷潔笑而不語,米楣君也沒有追究,只是說:
殷松在醫院作見習醫生時認識米楣君的,因為同情米楣君的處境,常常義務為老母親看病。以後殷松去美國深造,接著去加拿大執業了。
米楣君嚴肅地敘述,殷潔嚴肅地傾聽,頓然間她若有所悟地說:
「不容易,像你這樣孝順,太難得了!」
「其實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會嗎?」米楣君皺著眉,又點了一支煙,「我倒覺得她很真,就是貴婦的脾氣太重,難伺候。」
「為什麼要當男孩子養呢?」其實殷潔早已知道原因了,卻忍不住再度詢問。
「如果為我呢?」
「其實你對她好,她對你也好,不是應該很滿足嗎?你還想怎麼?」https://m.hetubook.com.com
「對我,」米楣君頓然憶起片刻的放蕩與纏綿,不覺動心地笑了笑,「如果她對我不好,我會這麼神魂顛倒?」
殷潔抿嘴一笑,沒有說出原因,而她心裏在想:世界真是無奇不有,正像有人的性器官長在喉嚨裏一樣,原來米楣君的長在背上。
「不是借錢。」米楣君由殷潔的反應不由得敏感地解釋。米楣君有一般男人的自尊心,絕對不向女人開口借錢。話說得太快,米楣君又有點後悔了,於是窘然地笑了笑:「不過和錢也有關係。小時候家裏有好多東西,慢慢的都不見了,我記得還有兩幅字畫在箱子裏,一幅是鄭板橋的字,一幅是吳昌碩的梅花。留著也沒有用,殷姐交遊廣闊,不知道能不能幫我脫手?」
「不敢當。」
和殷潔告別以後,米楣君確實到辦公室打了個轉。在辦公室裏,忽然靈機一動,又給殷潔撥了個電話。
「既然這樣,你祖母去世以後,為什麼不再把你當女孩子養呢?」
「逆來順受,多多開導自己,沒有一個人是完全快樂的!」殷潔勸慰別人,卻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為她想到自己的處境,身為名票,周圍有的是祟拜她的戲迷,只是她在感情上也有一段傷心史,和現在這個公職高位的丈夫相安無事罷了,其他都已談不到。
「離婚也要先找到合適的對象,免得兩頭都落空。」
「殷姐,你認識她多久了?」
「暫時不夠,所以才要永遠。」
殷潔點點頭,哭歸哭,天真歸天真,這種人,這種態度,完全屬於男人。米楣君真是夠複雜的。
「你是想要她離婚?」
米楣君雖然為情所困,而面對殷潔,仍然禁不住細看幾眼。欣賞女人,是天性,也是特權。偏偏心地狹窄的女人不能容忍。這時白楚不在座,否則絕不敢這樣明目張膽。
「殷松在台北就好了!這種事你可以問他。」
「樂觀也要有條件,一大堆問題堆在心裏,有時候重得會把人壓扁了!」
殷潔靜靜地望著米楣君。
「『深喉嚨』,聽說那部電影描寫太露骨,不但我們不能上映,很多國家都查禁。」米楣莫名其妙地望著沉思中的殷潔,「你怎麼忽然想起『深喉嘴』來了?」
「有兩年了吧?她是我一個親戚袁和*圖*書太太的朋友,除夕那晚袁太太也在,瘦瘦老老的,你大概還記得。袁太太和丈夫鬧家務,心情不好,所以我把她請來了。」
「那明天我就送過來,越快賣掉越好,我很需要錢用。」
「老樣子,好好壞壞的,把我折磨個半死!假若沒有愛情調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她不是把你當作男孩嗎?」
「殷姐,你知道我沒有兄弟姊妹,我對你一直像對自己的姐姐一樣,無話不說。沒有愛情,空虛;有愛情,痛苦。最近我真的痛苦透了!一天到晚胡思亂想,睡眠不足,上班沒有心情,這樣下去人會崩潰。」
「她對你呢?」
殷潔端起茶杯,潤了潤喉嚨,在任何情形下她總是慢條斯理的,像在舞台上扮青衣。
「謝謝殷姐。」米楣君看看錶,站起來告辭,「我是溜出來的,下班以前還得回辦公室。」
「恐怕那是對你,她在社交場合很隨和,大家怎麼她就怎麼,從來不耍性格。」
「習慣了,而且幾歲的孩子,男女都差不多,當時不覺得,等慢慢長大,想改也來不及了。我媽也存心把我當成兒子的,好像這樣就有了依靠,本來她還希望我結婚呢!既然我不肯嫁人,就娶個太太,也可以伺候她,殷大夫知道,她很喜歡馮斯玉,把她當作媳婦看待。」
「有丈夫,怎麼找呢?」
「可是你父親呢?他不會也把你當男孩吧?」
「別提了!」米楣君又笑了笑,這次是苦笑。為了遮掩窘態,又點一支煙說:「我那時候聽你弟弟的話,真想改變自己,可是想盡辦法,就是扭不過來。」
「你是說,」殷潔比了個含蓄的手勢,不知該用什麼言詞,「你們已經很好很好了?」
「很難說,那要看她離婚的動機是什麼。」
殷潔也笑了,盡量抿著嘴唇,免得露出牙齒。
「你對她認識多少?」
「對字畫我很外行,我可以找朋友幫忙。」
「殷姐,」米楣君一咬牙,「不管怎麼樣,這個女人我算愛定了,我要想辦法把她弄到我手裏。」
「哦!」米楣君的心沒有在什麼袁太太身上,一味只懸繫著白楚,「我還以為你們是老朋友呢!所以才來打聽她。」
「很多事情悶在肚子裏好苦,找人談談覺得輕鬆多了,要不然真會悶出病來,至少會得神經病。m.hetubook•com•com殷姐不是外人,你知道我的處境。」
「我的意思是別告訴白楚。」米楣君支吾著解釋,「她這人,很嫉妒。」
米楣君的過去,已經零零星星向殷潔敘述過,而每次殷潔聽起來都感到很新奇。她關心米楣君,盡量找機會約米楣君到家裏來。最重要的是殷松的影響,殷松曾經一再要求她多多同情米楣君,並且對她說:「像米楣君這種人最可憐不過!連上帝給予每個人的最基本條件都不具備。」她望著殷松,不十分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他又進一步解釋:「每個人一生下來就肯定的是性別,不是男,就是女,可是像米楣君,是這兩性以外的第三性,又是男、又是女,又不是男,又不是女。」殷潔當時思索著弟弟的話,發出問題:「那不是陰陽人了嗎?」殷松搖頭回答:「所謂的陰陽人是生理缺陷,可以用手術糾正。米楣君的生理是女性,沒有任何毛病,完全是心理障礙,病源在思想,認為自己是男性,已經根深蒂固,想糾正都不可能。」殷潔聽了也為之擔憂:「那怎麼辦呢?」殷松的結論是:「只好順其自然了,自苦也好,自樂也好,但願平安無事,不要鬧出亂子。」……
「唉!怎麼說這種話?你還年輕著呢!而且伯母還要依靠你。樂觀第一。」
「那不很好嗎?」殷潔淡淡地稱讚著。這個不男不女的大孩子生命力實在旺盛,不久以前還奄奄一息似的萬念俱灰,現在竟又蛟龍一般在興波作浪了。
「也不見得,她這人不容易讓人看透,不像你這麼單純。」
「不,除夕那晚,我看她一個人,還以為她單身——離了婚或者是寡婦,以後聽她說和她丈夫分居,只差辦手續了。殷姐,你知道我的性格,盜亦有道,如果她有很幸福的婚姻生活,我根本不會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起初我以為很滿足,可是越來越不行,我一想到他有丈夫,就會發瘋。」
「楣君,你這就是自尋煩惱了,她有丈夫,你本來就知道。」
「他也想醫你,我記得他介紹你和一個姓商的結婚,差一點成功。」
「我也照樣會滿足。」米楣君見殷潔的眼珠左右轉動著,然後迷茫地搖搖頭,才又補充說,「我也興奮,我也快樂,尤其她的手緊抓著我的背,我就全身發麻,真是欲死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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