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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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和白楚之間的情形,我也不想知道那麼多。不過覺得感情是兩方的事,孤掌難鳴。人生是多方面的,任何痛苦的經驗都會對自己有幫助。」
「你病了嗎?」劉令珩注視著米楣君的臉色。
米楣君既然話到此處不肯多說,劉令珩也不便再問,知道的越少越好,白楚的不光榮也就是她的不光榮。
這倒是事實。白楚對她有太多保留,除非利用到她時,才會透露部分真言。
劉令珩一方面感到難堪,一方面在想:難道是白楚咎由自取嗎?
劉令珩看看錶,舉手招來店東付帳,米楣君卻搶先了一步。悲痛歸悲痛,還是沒有忽略了禮貌,只要有米楣君在座,怎麼能讓女人破鈔?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劉令珩想說卻沒有說。事不干己,她再度轉身漫步走開。
「那是因為她覺得不光彩。」米楣君悲痛地下垂著嘴角,作出一個絕望的表情,「她和我在一起太不光彩。」
「想做點什麼的,可是沒有做。」米楣君把手插在短而亂的頭髮裏,像想一把將頭髮抓掉。
「劉小姐,你大概不知道,你那個表姊的臉很漂亮,可是心太醜了!我和她無冤屋仇,就是因為我太愛她,她才把我害成這付樣子,活,活不下去!死,死不成!」
一抹微笑牽動了劉令珩的唇角。你們不是已經鬧翻了?還怕什麼?
「殷潔你認識吧?」
「再見,多多保重。」
而白楚,相處了幾十年,有時卻感到得陌生。
「啊!」劉令珩張著嘴,瞪著眼,接著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劉令珩含糊地回應一聲,心裏十分迷惑,現在才覺得有一點面熟,卻記不起此乃何許人,在何處見過?
「來做什麼呢?」
「她,知道你的想法嗎?」
這樣一來,她反而聽見從後面追來的腳步聲,那人比她走得還快。她不覺提心吊膽地又回望一眼,那個年輕人和她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很多,好像是蓄意跟蹤她的。
「我天天都來!」米楣君喝了口啤酒,把杯子猛往桌上一放,如果不是用手扶著,很可能濺到桌面。
雖然陌生,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卻又很接近。
劉令珩轉過身來,雖然沒有說話,路燈卻已明顯地照亮了她的懷疑神色。
「今天不成敬意,希望以後有榮幸請你。」米楣君臨別的依依。
「我一聽她來接,就不開口說話,隨便她怎麼『喂喂』,我也不理,然後我就聽見她hetubook.com•com訓那個女工為什麼不問清楚是什麼人?神氣十足!」米楣君仰著頭,哈的慘笑一聲,「以前她常說我要有能力僱佣人她才跟我,現在她的願望總算達到了一部分,我給她的錢雖然不多,可是夠她開銷半年佣人的薪水了!」
「不會的。」
「光彩?什麼是光彩?難道要作貴婦才光彩?不管有沒有內容,只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過行屍走肉的生活也可以!」米楣君忽然地繼續表白,「可是我不同!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高興就要笑,難過就要哭,我要求的是真,真愛,真恨,我不能讓她把我當貓玩老鼠一樣欺負,所以我要報復!」
「你們不是鬧翻了?你怎麼知道她有女工?」
「比病了還糟!」米楣君向左右望了一眼,繼續說,「就這麼站著談話太委屈你了,你府上不遠吧?」
「她,接你的電話嗎?」
劉令珩的臉色又蒼白了,好像自身受到侮辱一樣,她覺得米楣君說這種話很不上路。畢竟是不男不女的,度量狹窄,如果真是個堂堂大丈夫,就不會輕易揮英雄淚,信口發牢騷,甚至用掉的錢還斤斤計較了。
「你認識他們嗎?」
「她用什麼理由找你的呢?」
「看開一點吧!人應該懂得選自己的路,不是絕路。像我一直單身,不也把生活安排得很好嗎?」劉令珩說到這裏,忽然發覺自己竟交淺言深,忘記對面是一個陌生人。
「我不是有意告訴你的,今天晚上這麼湊巧,沒有想到碰見你,才忍不住冒昧地喊住你。我一直覺得你很能幹,和白楚完全不同,所以才臨時鼓起了勇氣,找你吐吐苦水,要不然我真會殺人!」
「就在那邊坐坐好了。」
冰菓店沒有冷氣,只有電扇呼呼吹著。面積很小,桌椅單薄,所好的是沒有別的顧客;兩人挑了個靠裏面的位子,劉令珩叫了杯菓汁,米楣君叫了瓶啤酒。坐定以後,米楣君縮著頭,弓著腰,萬分沉重地雙手托腮,確實像有大病纏身似的。
「多少錢?我還給你就是了。」劉令珩心裡不以為然,態度卻很溫和。
劉令珩並沒有忘記白楚的話,雖然白楚的話不可採信,但是她也不能相信陌生的米楣君。
劉令珩沒有表示什麼,心裡卻承認事實如此。幾乎鬧出人命了,而白楚還一直否認和米楣君有來往,不動聲色的態度真令人佩服!記得https://m.hetubook.com.com在學校唸書時,白楚便經常參加各種演出,以後也曾做過當電影明星的夢,可惜沒有成功,天才白白被埋沒了一生,只有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略展技能。
「不過我那夥朋友吵著要我把錢要回來,不然就要幫我去要回來,我死也不答應,我米楣君窮雖窮,可是窮得還有點骨氣!」米楣君不屑地撇著嘴說,「錢算什麼?最骯髒的東西!不過也很重要!別看白楚她裝得很了不起!如果我有足夠的錢,也就把她擺得平平的,要她往東她就往東,要她往西她就往西!」
「普通!那是她告訴你的。」米楣君乾笑著說,「如果不是我們曾見過面,她連普通都不認帳,她會說根本不認識我!」
就算錯誤都在白楚,她顧及著本身的尊嚴,也不能表示什麼意見。
「她說她把殷潔的電話號碼弄掉了,問我記不記得?現在想想當然很牽強,當時也就信以為真了。」
「只有愛情例外。」米楣君哀傷欲絕地貶損自己,「沒有辦法!生來的賤骨頭!過後又會重蹈覆轍。」
「我這幾天打電話,常常是個聲音老老的女人接的,有時候她說太太不在,有時候她讓我等一下。」
「大概你看見報上的凶殺案,受到了影響吧!」
「我們,鬧翻了!」米楣君用牙緊咬嘴唇,把發白的嘴唇咬了一排深印。
米楣君急忙應諾,那雖然不是個理想的地方,但總算沒有遭到拒絕。
如果對方不報姓名,她已經看不出來這人就是那個姓米的。她自信記憶力不算壞,而是米楣君變了,像一件洗縮的衣服,也像一束脫水的蔬菜,人一瘦看起來顯得很矮小,眼眶下凹,嘴角下垂,一付未老先衰的憔悴之態。
姑且不論白楚怎樣錯待米楣君,但是米楣君現在把她罵得也夠慘的!
米楣君也轉過身去。這次沒有再目送劉令珩,只是懊悔地縮著頭。他媽的!真沒出息!白楚已經把你甩掉了,米楣君卻習慣性地踽踽走向白楚住的那排公寓。
劉令珩默默傾聽著這番控訴,並且默默注視米楣君用手背抹眼睛的動作;她的心情很複雜,對米楣君既憐憫又厭憎,同時自己又有點羞窘的成分;就因為白楚是她的表姊,她不能站在陌生者那面去反對自己的親人。
「用不著提了!」米楣君雙手亂搖一陣,「反正她用貓玩老鼠的手段捉弄我就是!」
m•hetubook.com•com真是奇怪的動物!兩性問題已夠困擾的了,現在又多出來像米楣君這樣的第三性,是男非男,是女非女,使問題更加複雜。
遠遠的,隔了一段距離,劉令珩分不清那個黑影的面目,僅能大略判斷出那是一個瘦小的年輕男人,像幽靈一般,踽踽而行。
雜貨店和賣牛肉麵的早已打烊了,巷子是死的,自己的心也是死的。巷子的死是暫時的,天一亮就復活了;可是自己的心呢?日後會不會復活,像白楚代替了馮斯玉,有誰來代替白楚?
「報復並不能解決問題。」
「不可能!我的心已經死了!」米楣君無望地搖頭太息,並且從褲袋裏掏出一疊衛生紙,胡亂地抹了抹臉,又收進褲袋裏,然後直起腰桿說,「劉小姐,和你談談覺得舒暢多了!最近一直失眠,今天晚上大概可以睡得很好。」
「你是說否則那個姓韓的女孩會把鄒什麼殺掉?」
那人已趕上來了。那不是個年輕人,雖然體型和髮式都很年輕,但是青黃乾枯的瘦臉上皺紋很深,滿是涉世已久的愁苦表情。
劉令珩頓然又想起那段社會新聞,心裡難免發顫,但口頭還故作輕鬆:
「劉小姐,你能不能允許我提出一個冒昧的請求?我想和你談談。」
何必再恨她呢?倘若你真的愛過。
「對不起,希望沒有嚇著你。」米楣君不安地笑著,牙齒慘白。
「她!」米楣君搖著頭,頓了一下腳,大有一言難盡之勢。
米楣君槓著肩,雙手插在褲袋裡,目送劉令珩的背影姍姍而去,突然又拔腿追上:
正當她要找託詞走開時,米楣君先說話了:
這麼說來米楣君確實有過犯罪動機,劉令珩雖然心有餘悸,但是又因為這份坦率的自白而使她產生了寬容的心意。
錢?劉令珩莫名其妙地望著米楣君,忍不住輕問:
「你是去找她的嗎?」
「太晚了,改天再談吧!」
「我知道我高攀,我知道我們這種人不能長時間維持女朋友的感情。她可以甩掉我,可以不和我來往,只要她對我真誠,我會瞭解她的苦衷,會替她著想,從她身邊悄悄走開,而且為她祝福。可是她一開始就存心玩弄我,玩厭了隨手一扔,根本不管我死活,我的朋友說的很對,她連一分真情都沒有給我!」
「你們認識一共多久了?」
劉令珩不知如何稱呼米楣君才對,尤其就這樣面對面坐著,更分不出是男是女了。
台北的治安https://www.hetubook.com.com雖然良好,但偶然也有搶皮包的事件發生,劉令珩的警戒心立刻提高了,急忙腳步加緊。
「現在不會了!小羽既然幹過,我沒有辦法再幹了!我不能讓社會批評我們這種人都是兇手。社會本來就不瞭解我們,如果我再殺了白楚,弄得大家更抬不起頭。」
這是白楚的慣計,經常聲東擊西的找些藉口以期達到目的,像今晚說的燒開水就是一例。
「謝謝,這不干你的事。」米楣君表示感激,又自艾自怨,「其實我誰也不能怪,就怪自己不長眼睛,看錯了人。」
劉令珩滿心生疑,卻不多問,只有說:
劉令珩沒有回答,由米楣君知道她的住處證明和白楚的交情並非泛泛了。但是她不願把米楣君帶到家裏,雖然她是個很開明的職業婦女,但她和許多人卻保持著應有的距離。
「知道,我對她說過要殺她!也許她瞧不起我,以為我沒有勇氣,不過她還是很害怕!」
只限於欣賞而已,米楣君從不敢對劉令珩存有邪念,現在心懷白楚製造的深重創傷,哪裏有七情六慾?
「你給她的什麼錢?」
令珩雖然好奇,但是記起報紙上的那段凶殺新聞,立刻想退避三舍。
「只耽誤你一點時間。」米楣君態度堅持,而神情異常哀淒,「就算你做好事,幫助一個快死的人吧!」
她喘息著定下心神,暫時閃避到道旁,以備戰的姿態放慢腳步,察看一番那個年輕人是否真的跟蹤她,而且跟蹤她的目的何在?
意識她順手指向道旁的冰菓店說:
思索了片刻,劉令珩才說:
「我姓米,米楣君。」
「你是指鄒小羽和姓韓的女孩那件事?」
「你,」劉令珩放勻呼吸,不知說什麼好,「剛才還和表姐談起你。」
「不是的,是我!我要殺掉白楚!」米楣君的憔悴瘦臉扭曲著,露出一嘴白牙,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真的,劉小姐,我沒有嚇你。」
「劉小姐,你好。」
米楣君問得太急,使她反而有點猶豫:「她說很久沒有看見你了。」
「認識了有半年,從開始來往到現在總共一百五十三天了。」米楣君補充下去,「認識的時候,我正在失戀,雖然交換了名片,可是我並沒有心情交女朋友,半個月以後,還是她先打電話找我的。」
「你剛才說和她鬧翻了,怎麼還到這邊來?」
「我知道,不過當我恨得入骨的時候,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白楚知道我的性格,她怕https://m.hetubook•com.com我真的說到做到,所以最近特別小心,出出入入絕不一個人,晚上也很少往外跑了,而且僱了一個女工。」
劉令珩緊緊抓住皮包,雖然裏面沒有多少現鈔,但那串鑰匙比現鈔還重要。
「認識,我們這個圈子,差不多大家都認識,就算不認識,也聽說過誰是誰。」米楣君感慨萬端地喝著啤酒說,「我們的悲劇很多!每一個人都可能殺人,可是想不到鄒小羽先下手了了!」
怪不得白楚急忙上樓了,劉令珩這時才明瞭。
劉令珩迷惑地望著米楣君,只聽談話,準以為此人已經發瘋,但是看米楣君的態度和眼神,都不像神經出了毛病。事情來得太突然,她一時摸不住頭腦,既無法發言,只有保持沉默了。
「貴婦團體,她也在裏面魚目混珠,冒充貴婦。」米楣君咬著牙冷笑了一聲,「人,不論貴賤,不論好壞,最重要的是要有人味,沒有人味的人,還叫人嗎?」
「其實她不應該完全瞞住我。」劉令珩思索著自言自語,「以前她有的事並不瞞我。」
劉令珩未置可否,只是說了聲:
那人倒毫無搶劫的企圖,卻向她很禮貌地點頭招呼了:
「劉小姐,」米楣君反而發窘地支吾起來,「關於今天晚上的事,請你不要告訴白楚。」
「劉小姐。」
她幾乎小跑了,幸而前面的巷口很熱鬧,冰菓店、理髮店還沒有打烊,人來車往的,比較有保障。
時間無多,必須立刻談上正題:
「談我什麼?」
「這是你們私人的事,」她只有冷肅地說,「沒有必要告訴我。」
米楣君久久沒有動,心情出奇的平靜。一切都還在眼前,而一切又那麼遙遠。
「認識,不太熟。」劉令珩解釋著,「白楚她比較閒,所以常和一群女朋友聚在一起。」
「那也很好!祝你柳暗花明,再尋找到新的感情。」
不過和劉令珩談話實在是一種享受,學識和閱歷使她如此豐富。
「你和她不是普通的朋友嗎?」
本來米楣打算護送她回去的,卻被她婉謝了。
米楣君見劉令珩沉思未語,才問她:
做什麼事,都需要付出代價;逃不過的重,逃得過的輕罷了。
劉令珩勉強保持著鎮定,幸而她背著日光燈而坐,米楣君沒有發現她的臉色轉為蒼白。
「不會,你不會的。」她為自己製造出人工微笑。
白楚的窗口仍然有幽幽的燈光。米楣君佇立著,仰頭凝望,白楚,那個令人深愛又深恨的女人,已經在雲端高不可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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