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我,我的意思,震二爺知道。」翠寶問道:「他沒有跟你說?」
「本就不算太遠。」
「翠寶姊,你也別心急;凡事慢慢兒來!事緩則圓,急也無用。」
心亂如麻的曹震,定定神,想了一下說:「現在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倘或高制軍回奏,說泰寧山的地不好——」
曹雪芹急忙避了開去,一面拱手,一面說道:「言重、言重!只怕我效不上勞。」
這話很難回答,曹雪芹故意虛晃一槍地問:「甚麼到底怎麼樣?」
「正是這話嘍。中丞,你想,如今還會有個九十九歲的老和尚來朝南嶽嗎?」
「芹二爺,你把話說反了,只怕是我高攀不上。」
下面提到怡親王自擇葬地的情況說:「已而在六十里外的淶水縣境,得一平善之地曰:此庶幾臣下可用者。奏請賜給。朕彼時遲回,未曾降旨。王於病中,令侍郎劉聲芳懇切轉奏,朕不得已,允其所請。王得旨喜極,只於踴躍而舞。云:『皇上待我隆恩異數,不可枚舉。今茲恩賜,子子孫孫具受皇上之福於綿長矣』。即日遣護衛前往起土;越數日,護衛呈看土色,王取一塊,捧而吞之。蓋王知朕眷王之深,唯恐塋域未定,將來仍以前所欲賜之地賜之也。」
說是這樣說,房門一直不開;翠寶想從窗縫中張望,念頭剛動,立即自我阻止,翻將身子背了過去,望著院子裡月光下的一片積雪。
「好!」來保說,「你坐下來,我教你一點兒訣竅。」
「是!」曹雪芹換了個座位,挨近曹震問道:「震二哥,你打算怎麼安頓翠寶姊?」
談到這裡,雪水已煮開了;杏香來沏了茶。又端來一盤松子、一盤杏仁,曹雪芹便即笑道:「這可真是一段清福!不過也別說得太晚了。明兒不是還要去送來大人?」
「這麼說,是個短局?」
「通聲,」來保與曹震所謀求的事情有關,當然也想挽救,所以向他問計:「你有甚麼好主意沒有?」
這是個離奇的不能不澄清的傳說。皇帝命人撿出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親王病歿以後有關的上諭來看;其中有一道論泰寧山的風水,說附近「山水回環,形勢聯絡之處,又有中吉、次吉之地,朕以王經營吉地,實為首功,欲以中吉地賜之;王驚悚變色,惶遽固辭。朕鑑其誠心,隨寢其事。」這一點可以從兩方面來看,雖是中吉之地,亦可能出帝皇,所以怡親王驚悚至於變色;但又安知不是看走了眼,葬於此處會禍延子孫而固辭?
「傻丫頭!」翠寶推了她一把,「回頭不會再燉嗎?」
「那麼,」曹震問說:「何以怡親王不願意要那塊中吉之地?上吉之地出皇上,中吉之地出王公,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文老三叫人在下手添設了杯筷,曹雪芹先敬了來保的酒,然後又敬曹頫,口中已在發問:「來爺爺是今之伯樂,馬能中您老的法眼,必是良駒。可不知道在那兒?」
「是怡親王的一個門客,姓鍾;前年去世了。」
莽鵠立聽出言外之意,便即說道:「老大哥別拐彎抹角兒了,乾脆說吧,我該怎麼回奏?」
曹雪芹反問一句:「你心裡急得是甚麼?」
這種事當然不便形之於文字,得派個人到江蘇面詢高其倬。本來莽鵠立是原經手,應該派他;但皇帝不信任此人,改派了從小看著皇帝長大的來保,吩咐他向高其倬問明兩件事:一件是泰寧山這塊地到底是不是萬年吉壤?再一件是先帝要將附近中吉之地賜給怡親王,他何以固辭?是由於已知此地不吉,怕子孫受禍呢?還是那中吉之地,也可能出帝皇?倘或如此,豈非中吉之地應為上吉才是?
看看時間不多,翠寶單刀直入地問:「談到她跟我的事沒有?」
「有。」
於是曹雪芹回到南屋,翠寶亦就急急忙忙趕回北屋來照料曹震歸寢。等鋪好了床,來為他寬衣時,看他倦地雙眼都快睜不開了,自不免失望,看樣子,這一夜是說不上話了。
她已經把話說盡了,曹雪芹覺得自己亦已盡了忠告,在沒有需要補充的意思了,當即點點頭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這不是純駟嗎?應該供養在天廄的。」
「往後你就明白了,聽我的話沒錯。」
「我說長局好,對不起錦兒姊;說短局好,對不起翠寶姊。」
「對了!他累的眼睛鬥都不開了。」
回到宿處,已是二更時分,曹震這天起得早,人已經很倦了。但曹雪芹與杏香姑嫂,都像有話要跟他請示似的,心知如果不把這一層弄明白了,曹雪芹與杏香還會逗留在他的屋子裡不走,豈非白耽誤工夫。
一席話說的舉座動容,趙宏恩卻不再作聲了;讓士紳們自己私下去談論,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不管怎麼樣要把文覺拉到湖南這一邊來,幫湖南人說好話。
「你這話問的有理,不過,有人解說其中的緣故,似乎更有理。地是好地,稍微懂一點風水的人都看得出來,不過定穴或者沒有定對,萬一有個更高明的人指出來,泰陵應該定在那塊中吉之地上,而這塊地已經讓怡親王占了,那時候怎麼辦?」
曹雪芹便在翠寶對面坐了下來;隔著燈問:「是震二哥讓你來找我的?」
「我不是講表面文章,我是講實際。」曹雪芹說:「我們家,我是最不喜歡講規矩、分貴賤的。不過,家規如此,要認起真來,我也只有乖乖兒受著。我跟你說吧m•hetubook.com•com,前兩年我還挨過我震二哥的揍,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你知道我今天辦了多少事,掏了多少神。」曹震人雖睏倦,神思清明,知道翠寶的心事,當下又說:「你到芹二爺那裡聊聊去!多捧他幾句。」
「雪芹,我替你找了一匹好馬。來,先坐下來,等我慢慢兒告訴你。」
翠寶當然也能想像得到,必是與自己切身的利害相關;既然曹震這樣交代,樂得跟曹雪芹去好好談一談。於是等曹震上了床,檢點了火燭,悄悄掩上房門,到了南屋窗外,先咳嗽一聲,方始發問。
「是芹二爺有話跟你談。」翠寶搶在前面說;同時站了起來,向杏香說道:「咱們先替芹二爺鋪床去。」說著,相偕而去。
「這可真是想不開了!」高其倬低聲說道:「如果有大毛病,還能稱得上萬年吉地嗎?總而言之,要緊不要緊,只在個人的看法,你說不要緊,就不要緊;若說要緊,這一鬧大了,事情不好收場。」
於是皇帝再撿「雍正硃批諭旨」來看,收錄高其倬的奏摺,最後一卷是在雍正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奏報所屬各地,連日大雨,積水過多,嚴飭排水補種。
原來雍正對高其倬用的心思很深,一方面想重用他,一方面又不大放心,要掌握著黜徙進退,自由處置的便利;所以命他以兩江總督兼署雲貴總督,希望他能成為鄂爾泰第二之意,可說期許甚高。但高其倬的才具怎能與鄂爾泰相比,性情更不似鄂爾泰那樣嚴毅;所以到了雲南一年多,始終還是「待觀後效」的兼署身分。
當高其倬奉旨署理雲貴總督時,兩江總督本派漕運總督魏廷珍署理;此人直隸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的探花,為人耿直。當文覺國師奉旨朝南嶽時,所經地方,封疆大吏多以欽差之禮接待,甚至跪拜大禮,只由魏廷珍不買賬。文覺懷恨在心,在寫給皇帝的密摺中隨便說了兩句不負責任的話,魏廷珍的兩江總督便署理不成,回任漕督;而高其倬則撿了一個便宜,可惜為時甚暫,因為湖南巡撫趙宏恩,拍上了文覺的馬屁。
「你一定聽錯了。」杏香接口,「一定是京裡來的大人。」
「我也不知道。」曹雪芹不自覺的又補了一句:「我也不能說。」
「那也方便得很啊!」
「那可多了,我跟她聊了一宵,到天亮才睡。」
曹震也很得意,因為他確信高其倬必蒙當今皇帝賞識;高其倬畢竟是名副其實的翰林;在好風雅的「今上」,會另眼相看。而且高其倬的一個堂兄弟高其佩,善於指畫,在今皇居藩時,便有往來,愛屋及烏,既當推恩高其倬。
「國師這一次來,我當然要把本省的苦楚,跟他詳詳細細談一談,請他代達天聽。不過,」趙宏恩加重了語氣說:「把我們的話,轉奏給皇上是一回事,肯不肯替我們湖南人說好話又是一回事。湖南有甚麼請求,事關通案,礙難照准,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如果旁邊另外有人幫我們湖南人說話,皇上自己降至加恩湖南,恩出自上,不算湖南人的請求,他省無可援例,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於是他問:「你們是有話跟我說。」
「那有這回事!」來保打斷他的話說,「怡親王能幹那種大逆不道的事嗎?」
這話曹雪芹就有些答應不下了。想了一下,覺得還是說老實話為妙,「我四叔管得我很緊。而且,」他很吃力地說:「他是個老古板。」
「是的。芹二爺,你對我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也很感激;不過,你對杏香,到底是怎麼個打算,也得跟我說一句,我好拿主意。」
「那麼,芹二爺,」翠寶情致懇摯,「你可千萬抽空兒來看看我們。」
曹雪芹還想有所辯白,但已沒有機會了;因為門外已有杏香大聲在喊:「打簾子!」
曹雪芹不想他是這樣的態度,又歉疚、又好笑,仔細想了一下,真的替他出了個主意:「我看這樣,」他說,「相知到底還不深,不妨相處一段日子;看她性情還不錯,是能接回家去的,在慢慢兒探錦兒姊的口風,跟她好好商量。至於我幫著疏通,是義不容辭的事。」
「杏香,睡了沒有?」
「由通州往東北走。」曹雪芹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畫:「順義,密雲,出古北口,經灤平就到承德府了。」
到了文家,來保正由曹頫、曹震陪著喝酒。文老三卻只在廊下伺候,一見曹雪芹,親自打簾子通報:「芹二爺來了。」
翠寶有些好笑,但也覺得自己有教導的責任,「芹二爺不必起來了,就這麼說說話也很好。」她又關照:「杏香,你先倒杯熱茶給芹二爺,暖暖肚子。」
「那麼,皇上問你動工以後,會不會有水有沙,你說不會。有這話嗎?」
折後硃批是:「高其倬巡撫江蘇,安望免旱澇之虞?覽所奏雨水各情形,原非意外事,殊無足訝。其中雖經淹浸而不致成災者,乃督臣忠勤感召之所至爾。誠為之徵,昭如影響,明者睹之,莫不毛骨悚然。第未審下愚輩作如何體會也。」又像有不盡欲言之意;皇帝越想越懷疑,決定查個明白。
這是一年前的話,誰也沒有想到雍正皇帝這麼快就駕崩了,陵寢是現成的,添修的工程並不影響奉安大典——下葬要配合年份的干支講求山向;欽天監已挑定了日子,但就在將正式頒發上諭,宣示奉https://m.hetubook.com.com安吉期時,當今皇帝聽到一種流言,說怡親王當初看走了眼,泰寧山那塊地不甚吉利;但已經奏准,並已昭告天下,不便更改,因而憂慮成疾,最後且不能不設法自速其死,以期免禍。
「啊,啊,原來以親王是存著一個萬一錯了,還可以補救的心思。那就對了!」曹震又問:「穴是誰定的?」
「怎麼不能?」高其倬答說,「其實,我這話早就有人私下跟皇上回奏過了。」
這話也是文覺參透了雍正的心事而說的。雍正繼位以後,孜孜求治,各省吏治皆有起色,唯獨南北兩直隸,疲軟如故,引為一大恨事,這年已將善於捕盜的浙江總督李衛調為直隸總督,而整頓兩江難以冀望於有「好好先生」之稱得高其倬,因而決定派趙宏恩署理兩江總督,高其倬則以「總督銜管理江蘇巡撫事務」,實權雖減,名義如舊,是顧全他的面子的一種做法。
「頭一天一大早,大概第三天就到了。」
「喔,」曹震又問:「沒有請高制軍看過?」
「你倒先別謝我,我告訴你,這匹馬雖好,可是有脾氣。你得親自餵;跟馬有了感情,保管你得力。」來保又重複一句:「你得親自餵!你聽清楚了沒有?」
「對了,我倒沒有想到。」杏香高高興興得去了。
高其倬倒是聽了夫人之勸;而趙宏恩卻仍舊放不過他,常在密奏中談高其倬的短處。又恰逢泰陵地宮滲水,這一下,看來要大禍臨頭了。
「光喜歡不行,得有個辦法拿出來。」
「那,那不是替震二爺預備的嗎?」
「對了!」曹雪芹對杏香說:「你可提我一聲兒。」
曹雪芹明白了,曹震是委他代言;考慮了一下說道:「震二哥的意思,暫時把你安置在通州,將來也許搬到易州;他在易州有個差使,大概要待個半年八個月,有個家也方便些。你的意思呢?」
「既然你還是這句話,我也還是那句話。我跟震二爺商量好了,你可別逞愣子。」
順、康年間,有兩個力能呼風喚雨的大和尚,一個是杭州靈隱寺的弘禮,號具德;一個即是蘇州靈岩寺的弘儲,號繼起。弘禮門下造就了兩個名人,一個是為雍正皇帝許為正人君子的左都御史沈近思;一個是花卉翎毛名家惲南田。弘儲門下則多前明逃禪的遺民志士,如吳江縣知縣熊開元,便皈依在弘儲座下,法號正志;還有一個超揆,是弘儲最小的弟子,據說是「東林孤兒」。
「在糧臺上,我已經替你留下來了。」曹震接口說道:「你先陪來爺爺好好兒喝幾杯再說。」
翠寶不做聲;很用心得想了一下說:「好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跟震二爺來商量,不過商量定了,你可又別另生意見。」聽她說得如此有把握,儼然是另一個「震二奶奶」;曹雪芹到不免替她擔心,怕一旦好事不諧,那份打擊會讓她受不了。
曹震望了他一眼,反問一句:「她跟你談過了?」
「說暫時還是在通州,也許得挪窩兒。」翠寶緊接著又問:「芹二爺,你到底怎麼樣?」
這番話發生了作用,地宮滲水之處,總算也堵住了。不過高其倬還是得了處分,取消了總督的銜頭,有「管理江蘇巡撫事務」改為實授江蘇巡撫。
「來爺爺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能親自餵,趁早說。」曹震在一旁提示:「免得蹧蹋了一匹好馬。」
「芹二爺!」翠寶問道:「杏香昨晚跟你談了些甚麼?」
「那麼,他是預備把你安置在甚麼地方呢?」
「你總記得雍正八年九月裡那場地震吧?地脈變動了,不該滲水的地方滲水,是始料所不及的事,不過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工程格外作結實一點兒好了。」
「還沒有。」
「這麼說,你是甘願委屈嘍?」
原來佛教自達摩東來,創立禪宗以後,下分五派;至宋末元初,只「臨濟」、「曹洞」兩宗獨盛,臨濟聲勢尤在曹洞之上,而此宗的發祥地在南嶽。到得明朝,兩宗並衰。而入清以後,由於八旗王公以及各類新貴的提倡,兩派復又大盛,依舊是臨濟更勝曹洞。
這話將曹震氣得一跺腳,「咳,」他扭著頭說:「原來指望你替我那個主意,誰知道你反害得我更沒有注意。」
「將來呢?」
於是姑嫂倆一面播火烹茶,一面便談了起來,「這兒鬧中取靜,房子也乾淨。」翠寶說道:「不知道肯不肯長租?」
「幹嘛捧他?」
於是來保談了好些馬經;他很健談,加以談的是親身的經驗,益顯的真切動聽,連曹頫、曹震都聽得出神了。這頓酒喝到未末申初,方式結束;曹震向曹雪芹作了一個暗示,讓他先行辭去。然後在文老三為來保預備的宿處——一座精緻而隱祕的小院落中,還有正事密談。
翠寶點點頭,走回來坐在原處向曹雪芹問道:「這兒到承德府怎麼走法?」
至於文覺之對趙宏恩大為滿意,自不在話下;回京之後,如何減輕湖南的徭役,倒沒有說多少,對趙宏恩卻盛贊不已,說他是第一等的吏才。
不過高其倬本人倒很沉著。當內務府大臣莽鵠立奉旨來查問時,他不慌不忙的,撿出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怡親王去世以後半個月所頒發的一道上諭給莽鵠立看;特別指https://m.hetubook•com•com出這一段:「怡親王為朕辦理大小諸務,無不用心周到,而於營度將來吉地一事,深為竭力憚心,從前在九鳳朝陽山經畫有年;後因其地未有全美,復於易州泰寧山太平峪周詳相度,得一上吉之地,王往來親視,備極辛勤。其所擇吉壤,是由王親自相度而得,而臣工之精地理者,詳加斟酌,且以為此皆王忠赤之心,感格神明,是以具此慧眼卓識也。」
翠寶去掀棉門簾,只見杏香手端托盤,除了蓮子粥以外,還有餐具;那一小鍋蓮子粥,煨得到了火候,十分香甜,曹雪芹飽餐一頓,通體皆暖,精神抖擻的由魏升引路,騎馬去見來保。
他的話還沒完,杏香已將曹雪芹推醒,說一聲:「趕快起來吧!震二爺派人接你來了。」接著披衣下床,先開了房門,放翠寶進來。姑嫂兩一面照顧曹雪芹梳洗穿戴,一面說起經過,語焉不詳,「我也鬧不清楚,甚麼京裡來的來大人。」翠寶說道:「反正一到了仲四爺那裡就知道了。」
首先被驚醒的是杏香,掀開帳門問道:「誰啊?」
到了雍正十一年二月,高其倬奉旨回任。江南地方比雲貴舒服得多,又得與家人團聚,自是一大喜訊;奉旨以後辦交代,萬里南天,一站一站到了江寧,已是五月下旬,事情有發生變化了。
這一問將曹震問住了,「將來?」他說,「我還沒有想過。」
曹雪芹答應著,站起身來走到來保身邊,替他斟滿了酒;來保不待他勸,自己乾了一杯,等曹雪芹斟第二杯時,他說,「難得的還是匹白馬,一根雜毛都沒有。」
來保是在內務府的一個「莊頭」家歇腳。此人姓文、行三,頂著內務府一個工匠的名義,卻管這一處有一百多公頃良田的「皇莊」,家道富饒,蓋了一座極整齊的住宅。來保跟曹頫都管他叫「文老三」,曹震卻用官稱,叫他「文司務」,曹雪芹跟他見過,當然亦是如此稱呼。
「怎麼累成這個樣子。」
既然曹雪芹都知道了,曹震自然不必再有何顧忌;點點頭說:「正是如此!」
「一定能幫得上忙。」翠寶極有信心的,「一定的!」
可是高其倬還是大感委屈。這也難怪,無論出身、資格,都比趙宏恩高出多多,學問更不必談。最難堪的是他還封過爵。只是官場只論官位,不管怎麼說,巡撫總比總督低一等,在任何場合,都不能不屈居趙宏恩之下。為此,高其倬便想盡辦法不跟趙宏恩見面;而趙宏恩小人得志,當然懷恨在心,暗箭中傷之事,不一而足。漸漸的,弄成個勢如水火的局面了。
轉念到此,曹震便不在乎將來陵工是平郡王還是恆親王主辦了。
「餵!」曹雪芹毫不考慮地說:「我餵。」
「喔,我到正要問你。」曹雪芹說:「震二爺是不是打算把你安置在易州?」
又是難以回答地一問;曹震心中一動,忽然得了個計較,「我倒問你,」他說,「你看是短局好,還是長局好?」
滿懷牢騷抑鬱,只有寄託於吟詠;唱和的對手是他的妻子蔡夫人。蔡家亦是漢軍家世;入關以後,蔡士英、蔡毓榮父子都做過總督。三藩之亂時,蔡毓榮正當四川湖廣總督,恰好封在吳三桂的去路,調兵遣將,分頭攔截,初期應變,頗具勞績;因而獲得聖祖的信任,綬為綏遠將軍,專任湖廣總督,督造戰船,統率綠營,功勞不小。及至吳三桂病歿;吳世璠繼位,官軍分道合圍昆明,吳世璠自殺時,蔡毓榮為破城的主將。子女玉帛,予取予求;吳三桂有個寵姬,人稱「八面觀音」,被蔡毓榮納之為妾,生一個女兒單名琬,字季玉,亦是國色;而且是才媛,她就是高其倬的蔡夫人。
然則是如何一個拉攏法呢?問到這一層,趙宏恩才向幾個領頭的大紳士私下囑咐,要討得文覺的歡心,首先就不能做文覺所忌諱的事,談到他的家世,少說為妙;更切忌問他的年齡。此外當然還有好些讓文覺感到有面子,而且皇帝也認為處置得宜的事。比如根據「壽比南山」這句俗語,說「南嶽為我皇上主壽之山」,在衡陽第一名剎的上國清寺興建御書樓、藏經閣,所需經費,既未向百姓加派,又未向士紳捐募;而是在提火耗充公用的款項內開支。此舉無損皇帝聲名,便很蒙嘉許。
找酒來喝,不免費事;曹雪芹搖搖頭說:「算了!『寒夜客來茶當酒』,你再去弄點雪水來。」
在高其倬,能設法讓他擺脫趙宏恩,他一定衷心感激,而論到陵工,他說話必又是最有力量的,那是何愁他不「感恩圖報」?
「可惜破了相,耳朵上讓別的馬咬了個缺口,破了相,不能在宮裡餵了。不然也輪不到你。」
「你早這麼說,不就行了嗎?說老實話,怎麼辦也是幫你自己。」曹震忽又興味盎然的問:「怎麼樣?杏香不錯吧?」
「我自然是想就此有個歸宿。我早說過,大戶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翠寶聽他這麼認真地講規矩,不免意外;他的意思當然很清楚,是特意警告,在曹家嫡庶之分甚嚴。不過,她已經從杏香口中,約略得知「震二奶奶」的情形,也是側室扶正,而且為人似乎很通情達理;他們叔嫂之間感情極好。如果是個悍潑婦人,曹雪芹也就不會這麼敬重她了。
「中丞」趙宏恩所求教的那個人問說:「請問,超揆如果今年還在世,應該是多hetubook.com.com少歲?」趙宏恩被提醒了,「就算他是遺腹子好了。」他曲著手指說,「順治二年一歲,十八年十七歲;康熙六十一年就是八十八歲了,今年雍正十一年,好傢伙,明年不就是百歲大慶了。」
於是他備下盛宴,將省城到衢州府,預計能夠跟文覺見面的士紳都請了來。觥籌交錯之餘,閒閒談起,這一回國師南來,是一個能夠將民隱上達的難得的好機會,向大家殷殷求教,應該提出一些甚麼要求,請文覺回京覆命時,造膝密陳?
「我想,」翠寶自問自答:「以仲四爺跟震二爺的交情,應該是辦得到的事。」
「當然是有要緊事。你就快請吧!」翠寶因為曹雪芹叫了她一聲「翠寶姊」,心裡一高興,決定將替曹震預備的一小鍋銀耳、紅棗、薏米、蓮子粥,送給曹雪芹享用;當下向杏香說道:「空心肚子出門可不好,預備別的吃食也來不及了,我那兒五更雞上有蓮子粥,你去端了來。」
泥土是多髒的東西,健壯之身,吞下這麼一塊,輕則致疾,重則喪命,何況是病人?再說,怡親王為了決心要葬在淶水的這塊地上,大可先行動工修一個生壙,亦不必出此下策以明志。看起來自速其死,形同自裁這一說,未盡子虛。
於是她說:「芹二爺,我也不瞞你;既然震二爺不討厭我,我怎麼能不識抬舉?像府上這樣的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將來還得請芹二爺成全我。」說道,退後一步,歛衣下拜。
「好!」高其倬想了一下,正色說道:「你就這麼回奏,地呢,確確實實是萬年吉壤,憑皇上的鴻福,怡親王的忠心跟眼力,這塊地能不好嗎?至於地宮滲水,是因為那年地震,地脈稍微有所變動的緣故,並無大礙。如果皇上還不放心,降旨下來,我可以進京復堪,跟皇上面奏。」
「暖肚子最好喝酒。」曹雪芹笑道:「我還是起來吧!」說著一伸手,只聽帳鈎一聲響,帳門已放了下來。索索半晌,看他穿著套褲下床;杏香已將一杯熱茶捧到他手中。
「你真的要喝酒?」杏香問道:「真的想喝,我就找酒去。」
一聽這話,曹頫倒不覺得甚麼,曹震卻如兜頭一盆冷水,因為恆親王與他宿無淵源,他圖謀陵工的差使,只怕要落空了。
「你倒說得輕鬆。」莽鵠立苦笑道:「跟陵工上沾點兒邊的人,愁得睡不著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要走幾天?」
「皇上為這件事,心裡很煩,要我年前趕到蘇州,儘元宵以前回京覆命。」來保緊接著又說:「昨天下午我給小王去辭行,得了個消息,皇上的意思,將來的陵工讓恆親王主辦。」
「是!」曹雪芹很高興得說:「像這種下雪天,騎一匹白馬,那才有意思,謝謝來爺爺。」說道,他放下酒壺又請了個安。
「原來真有個京裡來的來大人,」翠寶問說:「倒是誰呀?」
「她說,你打算暫時把她安頓在通州,將來也許挪地方,是易洲不是?」
「是的。」
這年草長鶯飛的季節,蘇州巡撫衙門後堂,飛來一雙白燕,高其倬詩興又發,決定寫一首七律,而下筆便有牢騷,那就費推敲了。第二聯的上句是「有色何曾相假借」,有藐視趙宏恩卻不予同流合污之意,自覺寄託遙深,得有個好對句才襯得起來。正當沉吟未就時,蔡夫人來了;一看他那未完成的詩稿,提筆為他對了一句:「不群仍恐太分明。」是勸丈夫不必太認真,接下來有番切切實實的規諫;以他的父兄蔡毓榮、蔡建為例,恃才逞強,常遭人忌。蔡毓榮為內務府所攻擊,幾乎家破人亡;蔡廷牽涉在年羹堯黨禍中,至今囚禁在刑部的「天牢」。
「請高制軍這麼回奏,茲事體大,非面奏不可。皇上當然不願意無緣無故召他進京;那就不妨讓高制軍告病。告病就得開缺,開缺便須回旗,回旗自然到京,到京應該請聖安,那時候不就能造膝密陳了嗎?」
「這個辦法,不著痕跡,」來保連聲稱妙。
「這話能跟皇上回奏嗎?」
原來來保是奉旨趕往蘇州,去問江蘇巡撫高其倬——這正是曹雪芹不願跟杏香說的一段內幕:泰寧山的萬年吉地,在修地宮時出了毛病,但卻不一定是高其倬看走了眼。
「來爺爺!」曹雪芹進門便磕頭,接著是替曹頫請安,起身站在曹震下手。
杏香不作聲,抬眼看著翠寶,眼中流露出驚喜的光芒;顯然的,她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曹雪芹笑笑不答,起身去開了房門,恰逢杏香進門;他一隻手接紫銅挑子,一隻手去握她的手——這回她學乖了,找了一具漱口缸去舀雪築實,手上還裹著一塊汗巾,所以雙手並未受凍。
「好了!」曹震站起身來,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美人名馬都有了!睡覺去吧!來爺爺明兒午初動身,你也得去送一送。」
這一下,曹震就不能不追問了;「為甚麼?」
「喔,你說。」
「她怎麼說?」
趙宏恩聽完了所有的意見,當即以極誠懇的態度表示,他身為地方長官,對民間的隱痛,早已深切地感受到了;湖南徭役太重,他奏報過不止一次;可是皇帝不能因為某一省督撫的請求,破格准許。此例一開,試問對他省又如何?
「怎麼著,你有話?」曹震坐在床沿上和圖書說。
趙宏恩心想,要巴結文覺,首許識得忌諱,在事的官員,不妨預先告誡;請來陪「國師」的在籍紳士,卻不便以官府勢力相加,湖南人是有名的「騾子脾氣」,越是叫他要識趣,他偏不識趣。不過湖南人最重桑梓之情,不妨從這方面下手來試一試。
「沒有。」曹雪芹說:「你不妨說給我聽聽。」
「這倒行。」杏香提著紫銅挑子出去了。
這個「老和尚」就是文覺,他自稱是繼起「關山門」收的弟子超揆,以前一直如此冒充,現在要改口也改不過來了,只好將錯就錯充到底。但一路上隨處都有通人,有的算一算年齡不對,私地下付之一笑,不大理他;有的故意請教他俗家的年齡;凡此都是文覺大為困窘,趙宏恩決定不讓這種事發生。
房門終於「呀」然而啟,翠寶若無其事的踏了進去;臉色紅馥馥的杏香問道:「有事嗎?」
「我也聽說了,四老爺治家很嚴。不過,我也見過一面,樣子長得慈眉善目,不是那嚴厲的人。」
「高制軍說再看看;後來因為雍正也催著覆命,就照姓鍾的意見定了下來。」
「翠寶姊說得不錯,是京裡來的來大人,不要緊,他不過想看看我,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
這趙宏恩字芸書,漢軍鑲紅旗人;出身是一名歲貢。此人小有才幹,恰恰易於伺候小人;他知道,他人對文覺此行不甚關心不要緊,他不能不關心,因為南嶽衡山,就在他治下。因而事先仔仔細細打聽過,文覺此行到底是來幹甚麼?
「這,」曹雪芹無法搪塞,只有說老實話了,「你看我能有甚麼辦法?這件事,我得問震二哥。」
「嗯。」曹雪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不要緊!」翠寶說道:「我會來叫你們。」
翠寶是急於求得一個歸宿。此時將曹雪芹的話體味了一下,立即悟出言外之意,接著便是心頭一涼,看來自己的打算,恐不免一廂情願。不過這一年多來飽嘗世味,經歷了好些磨練,時間隨處是荊棘,倘或望而生畏,勢必寸步難行。這樣轉著念頭,剛洩的氣便又鼓了起來;心想,事情是有些難,幸而現成有個幫手,倒不可輕易錯過。
發言的很多,內容也很廣泛,但一直認為湖南人最大的痛苦是,徭役特重。因為湖南是中原通西南的孔道,所以只要在西南用兵,湖南便是必經的衝途,當年平「三藩之亂」時,湖南被騷擾的雞犬不寧,這幾年苗疆有事,湖南復又大造池魚之殃。國家為了戡平打亂,不得已而起大兵討伐,這是舉國皆當效力之事,不應獨獨苦累湖南百姓。
「這,這好!我倒有個主意。」曹震靈機一動:「來爺爺,高制軍不是在那兒受窩囊氣嗎?正好給他一個回京的機會。」
「易州?」翠寶搖搖頭,「我沒有聽他說過,我連這個地名都是頭一回聽說。」
「我早已說過了,得問震二哥。」
「請看,太平峪的吉壤,是怡親王親自挑中的;他問我如何?我說:泰寧山實在不如昌瑞山;不過一定要在泰寧山,那就是太平峪最好。」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很喜歡她。」
打聽到一個對佛門淵源頗有研究的人,才知道五嶽之中,文覺獨朝南嶽的目的何在?就表面來說,是雍正皇帝要在大內宏開「法會」,選天下有學行的僧徒,親加考驗,特命文覺南來物色;其實呢,是文覺要過一過「衣錦還鄉」的癮。
翠寶似乎聽出來一絲言外之意,逼視著他問:「芹二爺,怎麼叫急也無用?你是指甚麼事?」
轉念到這裡,覺得自己應該有個明確的表示;考慮了一下說道:「我自然會盡我的道理,我不是那種不知輕重、不識好歹的人,芹二爺,承蒙你叫我一聲翠寶姊,我實在很高興,我聽說你管現在的這位震二奶奶也叫姊姊,既然如此,有你在中間調和,我想也不難相處。而況,這件事現在來說,也太早了一點兒,就算我一廂情願,也不知道將來震二爺嫌不嫌我呢!」
超揆俗家姓文,單名一個果字。提起蘇州文家,名氣響遍江南;文徵明、文彭父子以後,出了個狀元文震孟,是東林鉅頭。文震孟的胞弟震亨,便是超揆——文果之父,順治二年絕食而死,得年六十一歲。
明朝末年,東林黨與魏忠賢、客氏這一夥閹黨的衝突,正氣凜然的東林黨,備受荼毒;但孝子出於忠臣之門,留下了一班卓爾不凡的好子弟,以黃尊素之子黃宗羲為首的東林第二代、第三代,世稱「東林孤兒」;提起這四個字,令人肅然起敬,連「大人先生」亦不敢小看。因為如此,便有些先世是遺民,而跟東林扯得上些微關係的,往往以「東林孤兒」自居,不過超揆倒是確有來歷的。
「是我!」是翠寶的聲音:「震二爺派人回來通知,要芹二爺趕快到仲四爺那兒,有京裡來的來大人,等著要看他。」
「你別裝蒜,自然是指杏香。」
「可是,如今地宮滲水了。」莽鵠立問:「這話又該怎麼說呢?」
「是啊!」杏香答說:「仲四爺也是挺熱心的人。」
「是我爺爺一輩兒的,我就管他叫來爺爺。」曹雪芹想想又奇怪,「這麼個下雪天,他上了年紀的人,到通州來幹甚麼?」
「沒事,」翠寶答說:「震二爺讓我跟芹二爺來聊聊。」擁衾而坐的曹雪芹,便要掀被下床;杏香趕緊喝道:「當心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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