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你也太多心了。」馬夫人笑道:「也越來越精明了。」
曹雪芹不作聲,因為由錦兒剛才所談的「第三個」,設想秋月真的嫁到了貴州,從此遠隔天涯,音信難通,更不必說見面了。那種一想念到她,魂牽夢縈的滋味,如何消受得了?
「好啊,」曹雪芹說:「這要娶了秋月一定談得攏。」
「那個典故出在《北史》,正月初一為雞,初二為狗,初三、初四,一直到初六,我記不清楚,反正都是家畜。直到初七才是人日。」
「第三個是工部的司官,舉人出身,人很文雅,聽說文章做得不錯,斷絃好幾年了,人家勸他續絃,他說娶小都不願,何況續絃。問他是何道理,他說娶了個談不攏的,一天到晚拴在一起,豈不受罪——」
錦兒計算了一下答說:「好!就是初七。」卻又問道:「怎麼叫人日呢?」
「我傳老太太的遺命,她不能不聽。」
「要先回太太;得太太先點了頭,才能跟她去談。」
「好吧!」曹雪芹無奈,「我上午來,回家吃午飯。」
「沒有,陳腔爛調,雜湊而已。」曹雪芹問道:「你在家幹甚麼?」說著拿起桌上翻開的一本書,看了一下,微覺詫異地說:「你在看李義山的詩?」
「那年,」他屈著手指數,「十一歲。」他在心裏說:「春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應該早就『綠葉成蔭子滿枝』了!」他嘆開無聲的氣,心裏亂糟糟,一陣無名的煩躁。
唸喜歌兒似地,連用兩句成語,將曹雪芹逗笑了。
這就更令人不解了,「娘,」曹雪芹用既興奮又擔心的聲調說:「莫非,娘有把握?」
「老小姐脾氣乖僻的居多,」杏香接口說道:「秋姑就是脾氣不怪,這最難得了。」
那個酒窖可比眼前的這一個大得多,也深得多,兩頭通路,夏天非常涼爽;他記得有一年夏天玩捉迷藏,跟春雨一起躲在酒窖裏,親戚家的孩子尋了來,春雨掩住他的嘴,儘往酒罈後面擠進去,他突然一陣心跳,拉開她的手,緊緊抱住她親了個嘴,那是他頭一回吃胭脂。
「你們說的甚麼?」馬夫人楞然相問。
曹震這一問,問在節骨眼上,否則馬夫人不會宣布曹老太太的遺命,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首先曹雪芹就很興奮地說:「連太太都覺得他們銖𨨄相稱,可見得這件事做對了。不過——」
「我再來找它幾個典故。」曹雪芹說:「以明此事自古有之。」
錦兒怎麼樣也想不到,他正預支著一份離愁,只以為他仍舊堅持己見,便又勸道:「咱們家的人,也不能都像我一樣的運氣;以前不都說夏雲嫁王達臣嫁得不錯嗎?仲四比王達臣可又高了一等了。」
「是啊!上回你震二哥也勸過他;他說都六十二了,還打這個主意幹甚麼?再說也很難有合適的人。」
「你跟秋姑聊些甚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莫非不煩——」
「讓她嫁仲四,總嫌委屈。」
曹震面有慚色。弟兄規勸,亦只能到此為止,曹雪芹把其餘的話都縮了回去,卻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這時杏香已將那碗醒酒湯做了來;錦兒嘗了一口,果然爽口沁脾,等喝完了,頓覺神清氣爽,非常舒服。
杏香是拜了仲四奶奶作義母的,義母雖已去世,「乾爹」還是乾爹;杏香點點頭說:「我知道。」
「喔,姑娘,多謝。酒是決不能喝了——」
曹雪芹知道,曹震跟他合夥做買賣,這是年下結算的一篇帳;接過來看都不看地塞入口袋,同時答說:「我馬上就交給錦兒姊——」
「好了。」曹震說道:「過年少不了還要應酬、應酬;以後我也就歇手了。」
「是你們合夥的收支帳吧?」
「那麼還是喝花雕,你自己上地窖去挑;看那一罈好。」
「喔。」曹震接過信封並不打開,就往懷裏揣。
「仲四託我轉交的。」他將信封遞了過去,又加上一句:「他要我當面交給你,不能讓錦兒姊知道。」
曹雪芹知道她又興了滄桑之感,不願觸動她的愁緒,所以默不作答;讓小丫頭打著宮燈送他回夢陶軒。
此言一出,席上所有的人,連翠寶在內,雙眼也都像她一樣亂眨了起來。
「三腳貓的手藝,就這個樣了。真正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杏香若非在府上,就做不出這麼一碗湯來。」
這樣解釋,等於承認確有不能讓錦兒知道的支出;只是這項支出不是別營金屋而已。曹雪芹想了一下說:「震二哥,今年這一年,你個人的花費大概不少;所以不願意讓錦兒姊知道。」他不容曹震分辯,單刀直入地又問:「這些錢花得甚麼地方去了呢?」
「怎麼?震二哥怎麼辦?」
「你別誤會,以為我另外又立了個門戶。決沒有的事。」
曹雪芹是意在言外,仲四卻沒有聽出來,「是啊!本來鏢局子裏,內裏都是拙荊照管,逢年過節,不用我費點心,如今可是非我親自動手不可了。」他緊接著又說:「本來早要來看震二爺!只為今年各路鏢頭,都回來得晚,到昨天才算到齊,我這顆心才算踏實,趕著來一趟。」
「紙有,現裁就是。」翠寶起身問道:「我馬上叫人去買墨漿,還要甚麼?」
一見了面,看仲四滿臉通紅,是暢飲以後的神色,那就不必問了;不過他跟仲四一年多未見,很有些寒暄的話,同時細看他的神氣,依舊一臉精悍,毫不顯老。
「雪芹,」曹震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下轉語了。現在是不是有人在替他作媒,這一點無從打聽,也不必打聽;那怕已經有成議了,我也能讓他退了人家來求秋月。」
「對了!我正要問這話。」
「好極!我先替家叔跟你道謝。」
「有工夫,我想跟你聊一聊秋月的事。」
「那容易。」錦兒答道:「我只問她,照你這麼說:世界上就從沒有老姑娘上花轎的事?」
看她倆出了屋子,錦兒向前湊了一下,低聲說道:「雪芹,我看這件事可以辦。」
杏香所說的是仲四的次子。仲四有兩個兒子,老大子繼父業,現在太原主持聯號,老二名叫仲魁章,弓馬嫻熟,而且還好文墨,仲四奶奶認為是做武官的材料,這亦須從考試上去取功名。仲四原籍河南,因而仲魁章應該回河南去應武鄉試,一戰而捷,但武會試卻落第了;那時正好直隸鬧水災開捐,仲四便為仲魁章捐了個守備,又在河南巡撫衙門花錢走了門路,巡撫咨文兵部,保仲魁章為本省駐京提塘官。
「好!先提一句總話:我們都商量過了,打算讓秋月去當仲四奶奶。」
這時杏香又回出來了,曹雪芹便笑著說:「你乾爹直誇你的湯好。」
「何必這樣『挾天hetubook•com•com子以令諸侯』?」曹雪芹頗不以為然:「咱們勸得她自己願意倒不好?」
「可惜了,是個殘本,刻出來也沒有多大用處。」她說:「早知道這麼珍貴,當初跟老太太要全了就好了。話又說回來,當初比這個鈔本還貴重的東西也不知多少——」她突然頓住,不想再說下去了。
在座的曹震夫婦與曹雪芹,互相以眼色詢問,最後仍是錦兒開口:「杏香替她乾爹找到了乾媽。」她說:「這件喜事,要請太太作主。」
曹雪芹心想,母親這一去,錦兒一定會談秋月的事;結果如何,自然先聞為快。因而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也去。我還有東西要交給震二爺。」
「錦兒奶奶,」杏香問道:「你心目中有沒有人?」
撮合秋月作仲四的繼配,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這道心理上不知何由而生的陣礙,要打破很難;但如突破了,想想也未始不可。
「也沒有那麼容易。」杏香接口,「到底物色的人,也是要緊的。男女之情,本來是最難說的;本來不想出嫁,看中合意的人,一下子變了心思的,也多的是。」
原來當家的名為馬夫人,實際上是秋月;自從石家小姐未過門去世以後,她倒跟馬夫人提過好幾回,想把帳目鑰匙都交出來,讓杏香掌管。但杏香尊重秋月的地位不肯接,馬夫人似乎也不大放心杏香,所以一直仍其舊責。如今卻不能不跟秋月的終身,放在一起慎重考慮了。
正談著,又有客來了,就這麼一下午,曹雪芹進來出去,也不知道多少趟,直到上燈時分,才能真的閒下來。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杏香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寫完了。」
「我先出去。」曹雪芹交代杏香:「你一會兒也來打個照面。」
從王府回來,曹雪芹逕自到上房,有太福晉交代的話要來稟告老母;不道馬夫人讓曹震來接走了。
「好!」曹雪芹心裏在想,仲四如果知道他送的海味,是秋月所調理,好逑之心定會一發不可遏止。
「不會不成功。」
這一來就連錦兒都詫異了;不過開口的卻是馬夫人,「幹嗎那麼急?」她說:「你震二哥下午就得進宮當差;明天是大年初一,那有工夫來辦這些不急之務。」
聽得這一說,曹雪芹不覺口角流涎。關外的海味火鍋,頗為名貴;只是兩尺多口徑的一個紫銅火鍋,分量過多,吃不完糟蹋了,未免可惜,因而就有珍貴材料,平時也難得做這麼一個火鍋,曹雪芹便即笑道:「我還是大前年在王府吃過白魚、紫蟹火鍋。咱們這回好好弄一回吃;還少甚麼材料,明兒還來得及備辦。」
「明天就行。」
「聽說震二爺今天、明天都是內廷差使。」仲四從大毛皮袍子中掏出來一個信封說道:「這東西請芹二爺轉交。」
「不!你在我這裏吃午飯,晚上我們全家上你那兒,陪太太吃年夜飯,好好兒樂一樂。」
「我不會跟震二哥抬槓。」曹雪芹亦急急表白:「震二哥也是為我好,我知道;怪只怪我生來就不是功名中人。」
雖是帶著笑說的話,但錦兒卻已聽出絃外之音;欲待分辯,畢竟忍住了,因為一分辯不正就是精明的證據。
仲魁章曾經帶了四名馬弁到曹家來拜訪過,鮮衣怒馬,神氣得很。
說到這裏,伺候客廳的何誠,便向曹雪芹遞過來一張紅單子,輕聲說道:「這是仲四掌櫃送的禮。」
「這有個緣故。」曹雪芹問錦兒:「杏香跟你說過沒有,年初四請客的事。」
談到這裏,只見小丫頭提來一個食盒,裏面是熱騰騰的一大碗湯——雞湯中飄著切得極薄的筍片與豆腐衣,加上山西白醋與交趾黑胡椒,入口極爽,仲四頓覺精神一振,「噓噓」地吹著氣,把一大碗熱湯喝完,從腰際取出汗巾,摘了帽子,一面擦滿頭大汗,一面連聲說道:「痛快,痛快!從來沒有喝過這麼美的湯。」
越說越玄了,但卻沒有一個人敢有絲毫不信的神色;而是莊容相對,聽馬夫人說下去。
曹雪芹不由得皺眉,「做官就為了發財嗎?」他問。
「怎麼?」曹雪芹問說:「震二爺不是有內廷差使,不能回家嗎?」
正在談著,門上來報:「仲四掌櫃來了。」
「那種湯要喝酒以後喝,才知道滋味。」
「算了吧,別又弄這些不急之務,等你做了官、發了財再說。」
「就是墨漿。」曹雪芹說:「順便到我那裏說一聲,今兒回去得晚。」
「芹二爺,請回去睡吧!明兒大年三十,可不能睡懶覺。」
「我另外備了一份,孝敬太太的,已經派人先送到府上去了。」仲四歉疚地說:「實在是窮忙,我得馬上趕回去;今天我就在這兒給芹二爺辭歲,等過年再給太太去請安。」
馬夫人楞住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然後問道:「你們倒是些誰啊?」
於是秋月問道:「你一定奇怪,我看不懂李義山的詩,怎麼會有他的詩集?」
大人、小孩換衣服,又因為這天住在噶禮兒胡同,還得帶上日用什物,那得好一會工夫來檢點;曹雪芹便正好邀曹震私下談話。
「仲四送的海味很多。松花江白魚配上紫蟹,拿來做火鍋最好。」
「早說要來的,不想一直到小年夜。」錦兒對杏香笑道:「不過他倒也來得巧,正遇見你在這裏。」
「這——,」曹雪芹將頭搖得博浪鼓似地,「這怕不行!」
曹震從一交臘月,便有內廷差使;送灶以後,更是一天忙於一天,因此,上門的男客,都是總管接待,但有事卻無法作主,到上房來請示以後再出去回覆,這樣一轉折,不免耽誤工夫;有曹雪芹代為應付,每每幾句話便可打發,門庭頓覺清閒得多了。
「秋月呢?」馬夫人問:「她自己知道不知道?」
回到家,馬夫人已經睡了;秋月後院的那道角門卻虛掩著,曹雪芹輕輕推門進去,秋月已經聽見了,迎出來掀起門簾問道:「春聯寫完了?」
小丫頭答應著留下風燈,上去找人。曹雪芹坐在酒罈上,揚目四顧,不由得想起江寧織造衙門的酒窖。
「這是她沒法兒照應的。譬如說赴考吧,她又不能替我下場。」
看他訥訥然無法出口的神情,錦兒便搖著手打斷:「你別說了,我懂了。」她略停一下說:「她這件事,談過也不止一回了;每回談,都是人家挺熱心,她自己打退堂鼓,把我都打得心灰意冷了。」
「口服不是要她自己說一聲願意;說得她不作聲了,就是口服。」
「這可費事了。」曹雪芹說:「至少得七、八副:磨墨是來不及了,趕快到南紙店去買墨漿。和-圖-書還有紙。」
「真的?」,馬夫人問曹震:「通聲,你看呢?」
「一聊聊開了。」曹雪芹說:「年初四倒是個很好的機會。」接著便將商量年初四請客,以及秋月須備獻一獻手藝的情形,都說了給杏香聽。
「是。」仲四想了一下說:「就是年初四吧。」
「說是帳單,」曹雪芹率直追問:「為甚麼不能交給錦兒姊呢?莫非你有不能讓她知道的支出在內?」
「芹二爺,我得走了。」
「我、雪芹、杏香、翠寶,」錦兒答說:「二爺是今兒上午才知道的,他也贊成。」
「好!一言為定。」
「我敢說,她確有那種心思。」
「你能歇手,我一定在考試上頭下工夫。」
「嗐,」曹震向錦兒說:「你別繞彎子跟太太打啞謎了!乾脆說吧!」
「當然能。」
「是不是老太爺手抄的呢?」
「憂天也罷,樂天也罷,反正要過去了。但願明年再沒有這些事。」
「口服只怕很難。」
「今年雖有王府上的那件大事,不過四叔跟我的差使都不壞;雪芹又答應我要下場考舉人,一過了年,我就去替他捐個監生。如今但願太太身子骨兒,一天好似一天,享一享雪芹的福。」
「好!我明兒上午去。錦兒姊吃了午飯就來了。」曹雪芹又說:「明兒他們全家都來,在咱們家吃年夜飯。」接著,他將曹震除夕有伺候內廷的差使,不能在家過年的緣故,約略說了一遍。
「不錯。」
「仲四精神還好得很;買賣做得很大,苦於仲四奶奶一死,裏頭沒有人照應。我勸他續絃,他竟沒有聽出來。」
「世界上那裏有十全十美的事。就像我,總算出頭了吧,可是我們二爺對我,也只是表面像個樣子。」錦兒緊接著又說:「秋月如果嫁了仲四,跟我的情形一定不同,包管把她看成一個寶似地,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女人在世,榮華富責,轉眼成空,只有這一件是真的。」
「不!」錦兒攔住曹雪芹跟杏香,「你們在這兒吃飯。回頭請杏香做碗湯我嘗嘗,倒要看是怎麼個好吃法。」
「不錯,五胡亂華的那百十年,人不如獸。」曹雪芹又說:「這就像早年旗人見面,請安問路,一家大小都問到了,臨了兒還要問牲口是差不多的道理。」
講了何焯的為人,曹雪芹又說:「這何義門,是聖祖的文學侍從之臣;後來在皇八子府中受供養,幸虧他死得早,不然在雍正年間,一定免不了殺身之禍。他跟老太爺一定認識,這個鈔本,一定是老太爺的。」
「談得攏,不錯。只怕秋月要嫁了他,壓根兒就沒工夫陪他閒聊。」錦兒接著說道:「他有七十多歲的一雙老親;下面六個孩子,三男三女,大的十六、七,小的不到十歲。這還不算,家裏還有個居孀的老姊替他當家。你說秋月嫁了過去,是去當太太,還是當老媽子?」
「震二爺說,差使是在下午;上午沒事,特為回家接太太去吃午飯,就算提前吃年夜飯了。」秋月又說:「杏香陪著太太去了。你是在家吃飯,還是也到震二爺那裏?」
「無非應酬朋友。」
錦兒最熱心是兩件事,一件是替曹雪芹正娶;一件就是為秋月找歸宿,但曹雪芹自從有石家小姐未及過門而歿那件事以後,便不再談;秋月的事,亦早就覺得時機一誤再誤,應該死心了。如今曹雪芹舊事重提,又提出了新的手段,那顆心一時間又昇昇騰騰熱了起來;想了又想,終於按捺不住地說:「要做,這回就非把它做成功了不可。」
「娘,是多一分小心的好。」他說:「如果真的有人替仲四做媒了,咱們就不必再提;要是沒有甚麼,娘看這件事能不能辦?」
「怪不得仲四會喝得滿頭大汗,實在是好。啊,」錦兒突然想到,「我忘了一件大事;雪芹,還要抓你的差。」
「好說,好說。過年那一天來,先給個信兒,咱們好好兒喝一頓。」
於是匆匆吃完了飯,在堂屋裏生起火盆,搭開桌子;曹雪芹一面裁紙,一面構思,等墨漿買到,隨即動手,一共八副春聯,連做帶寫,整整花了一個時辰,才算完事,已是二更天氣了。
等錦兒將曹雪芹的打算講完,馬夫人忽然有個感覺,錦兒的詞令、行事越來越像她的死去的內姪女,也是她從前的主人震二奶奶。不過這個感覺一起即消,此時沒有心思去想不相干的事,要問的是秋月的那篇「文章」。
「對!那班人最愛談江湖上的事,跟仲四一定投機。」曹雪芹說:「那天,你得好好弄幾個菜。」
「這話不錯。咱們自然先物色好了,再跟她去談。」錦兒又說:「好在這幾年滿漢通婚,也不像早先限得那麼嚴了,漢人娶個大腳姑娘,只要說是旗下出身,就沒有人會笑話了。」
「能勸得她自己願意,當然最好。只恐怕到頭來,必得太太說一句,她才會點頭。」
「喜酒?」馬夫人問:「甚麼喜事?快告訴我。」
「雪芹,」錦兒叫住他說:「你問問他,吃了飯沒有?」
馬夫人點點頭,閒談著吃完了飯;翠寶去打發玉順居的人,杏香在堂屋裏逗著孩子們,實在是看住他們,不讓他們來擾亂大人說話。  馬夫人在起坐間喝夠了茶,一面拿剔牙杖剔牙,一面閒閒說道:「甚麼喜事?這會兒可以跟我說了吧?」
「甚麼話柄?」
乾淨俐落的一頓排揎,將曹雪芹說得啞口無言。但秋月口頭痛快,心裏卻過意不去,便又換了一副神色,把那個鈔本塞在曹雪芹手裏,輕輕推他的身子。
「嘚嘚!那酒太烈,而且一股子怪味,也不知是拿甚麼釀的。」曹雪芹搖著手說。
「對,應該這麼辦。」曹雪芹忽然想到,「如果秋月的好事成就了,你得把當家的擔子挑過來,你挑得動嗎?」
「我那第二個乾哥哥是提塘官,秋姑嫁過去,是現成的官太太?」
「那就讓他來求好了。」
「這是你多心,秋月決不會這麼想。」
此言一出,滿座沉默,心裏是同樣的詫異,馬夫人彷彿智珠在握,毫不在乎,這又是甚麼道理呢?
仍舊是曹雪芹忍不住發問:「萬一真的不成功,是咱們讓仲四來求的,那時候對人家怎麼交代?」
「好,我跟震二哥說,讓他把工夫勻出來。」
「講究大著呢!」
「不是說咱們家有甚麼過不去的事。」秋月答說:「今年這一年,打從德州出事以後,聽你、聽震二爺談,大官兒一個一個出事;最後是王爺!聽著倒像天要塌下來似地,教人心驚神跳。」
「無非說是年紀這麼大了還出嫁,不成了笑話?」
他所說的,便是仲四託他轉交的那個信封:回夢陶軒換了衣服,揣上信封,騎馬m.hetubook.com.com來到曹震那裏,正趕上開飯。
「咱們就喝酒。」錦兒說道:「有人送了四瓶羅剎國的燒刀子,咱們打開來嘗一嘗。」
她說到這裏,杏香的雙眼,忽然一陣閃爍;等把大家的視線都吸引了來,她輕聲笑道:「我在想,不知道我會不會管秋姑叫乾媽?」
「當初老太太跟我說:秋月忠心耿耿,她答應了照應芹官,不肯出嫁;人各有志,你們不用逼她。不過,到了芹官能夠自立,又有真正合適的人,嫁過去能讓她過舒服日子,你亦別誤了她的後半輩子。當時我就請示老太太說:秋月為人,最講究邊幅,不肯落一點褒貶的;到時候大家都說合適,她倒是寧願誤了終身,也不肯點頭,那時候怎麼辦?老太太說:你就說是我的意思;秋月一輩子聽我的話,不至於我這最後一句話,她居然不聽。」
曹雪芹送走了仲四,回到上房,只見錦兒與杏香正很起勁地聊著,而且翠寶也在;錦兒一見曹雪芹便說:「怎麼你也約了初四,咱們得核計核計。」
原來行世的《李義山詩》三卷,向來只有順治年間吳江朱鶴齡的箋注本,而這個鈔本卻是何焯所評;此人籍隸蘇州,字義門,是聖祖晚年所信任的,講理學的大學士李光地的門生,但後來由於李光地出賣他的患難之交,也是同年的陳夢富;以及發現他有一個「外婦之子」,假道學的面目敗露,因而自絕於師門。曹雪芹很佩服他的《義門讀書記》,更敬仰他的異於流俗的特立獨行,如今發現他評註的李義山詩,自然驚喜莫名。
「甚麼事。」
「當然!我沒有把握,能說讓人家來求嗎?」
「那總得吃點兒甚麼才好。」
「挑不下來也得挑,總沒有再讓太太操心的道理。」杏香沉吟了一下說道:「等過了年,你看找個甚麼機會,能讓太太交代下來,交代我跟秋姑歷練著,將來接手就比較不吃力了。」
曹雪芹還來不及答話,屏風後面杏香先就發聲了,「乾爹,慢走。」她閃出來說道:「正在替你燙酒,讓芹二爺陪你喝一鍾。」
「怎麼?芹二爺要到南邊?」
「我們都不知道有這話。」錦兒說道:「太太要早告訴我們就好了。」
「明年一定好!」曹雪芹口滑,又加了一句:「說不定還有喜事。」
「你說不管用。」錦兒答覆曹雪芹說:「咱們得好好探一探她的口氣;把她的顧慮都想週全了,才能說得心服口服。」
「改在初七。」曹雪芹說:「初七是人日。」
「甚麼喜事?」
馬夫人一時聽不懂;想一想也只懂了一半,「杏香的乾爹不是仲四掌櫃嗎?想來他要續絃了。」她問:「他續絃,怎麼要我作主呢?杏香願意替她乾爹作媒,我能攔著她不許嗎?」
「這大概就是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了。」曹雪芹笑著回答;然後正一正顏色說道:「你甚麼時候跟太太去說?」
「好了,時候不早了!」馬夫人看著錦兒說:「你們換換衣服就走吧。」
「我來找一天,教他請幾個文靜一點兒的朋友;把四老爺也請來,你們喝喝酒,看看骨董、字畫。如何?」
「震二哥的局面,我擠不上去;搖攤推牌九,上千銀子的進出,我玩不起,我也不愛擠那個熱鬧。」
「你是說,這個鈔本,原來是老太太用來壓絲線的?」
「話不是這麼說,他的兩個兒子都大了,像這種事總要問問他們的意思。再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們覺得仲四該續絃;他的至親好友一定也是這麼想,說不定已經替他在做媒了呢?」
「怎麼?這個本子有甚麼講究?」
「都有了。」秋月突然說道:「喔,太太今兒交代,明天讓你去看看太福晉,順便把仲四送的東西,分一點送去。」
仲四不便堅拒,稍一躊躇,欣然說道:「姑娘,你真要請我,就做一碗醒酒的湯。」
「那末,」曹雪芹急急問道:「她怎麼說呢?」
等她去而復回時,原來在幫著翠寶包壓歲錢紅包的杏香,也跟了來了。於是,曹雪芹細談前一天晚上的情形。
「他能,秋月當然也能。誰會像你這麼去考查《大清會典》。」
秋月想了一下答話:「咸安宮的那幾個老侍衛,你不是每年都要請他們喝頓春酒?不如併在一起辦,也熱鬧些。」
曹雪芹是站在錦兒這一邊的,他雖沒有聽出他母親的話中,對錦兒有規誡之意,但就秋月這件事而論,卻不能不為錦兒聲援。
菜是西城最大的一家清真館玉順居叫來的。玉順居本已封灶,只為「內務府曹二爺」招呼的買賣,掌櫃的親自出馬來外燴,兩家大小八口人,團團坐了一桌。曹震夫婦雙雙向馬夫人敬酒,還有一番說詞。
「我何嘗不用功?莫非一定要抱住『高頭講章』才算用功?」
「那就怪不得了。」
原來錦兒許了曹雪芹,找一天喝酒看字畫,日子也挑在初四,兩下撞期,得要錯開。當然,仲四已經約好了,只有錦兒改期。
秋月愣了一下,過年留客吃飯,無非就現成的年菜下酒,最後是吃餃子,「要好好弄幾個菜」,首先新鮮材料就缺乏,豈非難題?
「不!」仲四低聲打斷,「請芹二爺交給震二爺本人。」
「他派了個夥計來送禮,說今天要到震二爺那裏去,過年再給太太來請安。」
杏香已經卸妝,喝著茶在等門;聽得足步聲,迎了出來,將一杯熱茶交到他手裏,親自關了垂花門回來,只見曹雪芹坐在床沿上,捧著本書在看。
「是——,」曹雪芹略想一想說:「四老爺明年春天要出差到南邊,要我跟了去。」
聽他如此讚美杏香,曹雪芹當然也很得意,少不得還要謙虛兩句,「那裏、那裏!」他說:「杏香也不過三腳貓的手藝。」
曹雪芹接過禮單來,略為看了一下,全是各地有名的土產;當然是他的鏢客們帶回來的,便隨手交了回去,並又交代:「你到上房跟你們二奶奶回吧!」
曹震不作聲了,而且有些內愧,因為他曾經說過,曹家出一個名士也不壞;雖是一時之言,但前後的態度不同,總也是個矛盾。曹雪芹說他「不是功名中人」,這是很含蓄的話,如果挑明了,又何言以對?
「你明天還得來,幫我對付告幫的。」錦兒說道:「這些人非得有正主兒出面不可;不然爭多嫌少,一遍遍蘑菇,賴著不走,真煩透了。」
「好,好!這可是我拿手。」說完,杏香掉頭就走。
「我那配看他的詩?等你們回來無聊,隨手翻翻。」秋月又說:「仲四掌櫃去看震二爺了?」
「是。到時候我派兩個老成得力的人跟了去;一路有他們招呼,管包妥當。」
等彼此乾了酒,錦和*圖*書兒走到馬夫人面前說道:「我單獨敬太太一杯;這杯酒應該是喜酒。」
秋月舉高門簾,容曹雪芹進了屋子,方又問道:「有甚麼得意的對子沒有?」
「春聯還沒有呢!」錦兒說道:「你少喝一點兒吧!」
「秋姑不會這麼想,太太也不會這麼想。可是,咱們家的高親令友會這麼想;那一來閒言閒語就多了。」
「是。」曹雪芹站起身來;杏香也急忙執壺為曹震、錦兒都斟滿了酒。
錦兒尚未答話,曹震出言阻止,「有孩子們在。」他說:「回頭再談吧!」
「那總也輸得不少吧?」
「還沒有。不過,我敢寫包票,他是求之不得。」
看秋月是很注意的神情,曹雪芹心生警惕,怕洩漏機關而僨事,便隨意編了個說法:「四老爺大概會升官或者放缺,那不是喜事?」
曹雪芹不知她何以發此感慨,忍不住問說:「怎麼?今年有甚麼不容易過得去的事?」
「人,有的是。只要是填房,憑她那份人材,風聲一傳出去,來求的人真可以抓一把揀一揀。不過,到底也要使她自己真還有那麼一種心思,咱們才能動手。」
「好!我交代翠寶幾句話,馬上就來。」
「她說她不想嫁;就這樣安安閒閒過日子倒不好?」
「不是外放,臨時的差使,要走好幾個地方。到時候也許得請你招呼。」
「咱們以前都錯了!」曹雪芹說:「儘管她自己心裏願意,嘴上可是說不出來;咱們這回是『拿鴨子上架』,就告訴她一聲兒,說要替她找女婿了!別的都不用跟她說,反正臨了兒是太太作主;說定了,她願意是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錦兒姊,你看我這個主意,能不能用?」
但細想一想,卻又不然;現成材料也多得是,仲四不送了好些珍貴的海味?冬筍、大白菜是現成的,開一條火腿,宰兩隻雞,也可以弄出不算寒蠢的一桌菜。
「仲四的兩個兒子很孝順,決不會說個不字。」錦兒說道:「倒是太太提的第二點,我們都沒有想到;如果人家真的已經走在前面了,咱們不是自討沒趣?這一層關係很重,二爺,你務必打聽清楚。」
錦兒想了一下,恍然意會,「雪芹說得不錯,得趕緊打聽;如果真有那麼回事,就不能讓秋月做菜給仲四吃了。」
「是啊!」曹雪芹問:「你怎麼知道?」
「不是老太爺的筆跡,不過這個鈔本也很珍貴了。」曹雪芹說:「我得想法子把他刻出來,分傳同好。」
曹震夫婦與曹雪芹相顧驚異;這回是錦兒開口了,「那太好了。不過,」她很謹慎地說:「太太能不能先跟我們說一說,是怎麼樣的一個把握?」
曹雪芹聽說曹震在兩個月前,新闢了一個地窖藏酒,還沒有看過;因而欣然起身,讓小丫頭持著風燈,到廚房對面的柴房,揭開木蓋,拾級而下;這個地窖不大,但做得很講究,油灰糊壁,青磚舖地,頂上刷得雪白;窖藏的酒,以花雕為主,曹雪芹挑了陳年的一小罈,向小丫頭說:「你去找兩個人來抬酒。」
曹雪芹便即起身,隨手拿起秋月在看的那本李商隱詩,這才發覺是部鈔本;再翻一翻,更覺詫異,而且不忍釋手了。
「杏香,」錦兒說道:「請你做湯去吧!我可得醒醒酒了。」
「莫非人就不如畜生?」
錦兒便不再往下說了,笑盈盈地喝了一大口;馬夫人卻只舉杯沾一沾唇,眼望著曹雪芹,面現困惑之色。
「你們別扯閒白兒了,言歸正傳。」曹雪芹說:「錦兒姊,你看她不願意讓人知道她的年紀,是不是還有、還有——」
「那可熱鬧了。」秋月停了一下,嘆口氣說:「今年總算過去了!」
「有啊!怎麼沒有。」錦兒想了一下說:「我想到三個,兩個是內務府的,家道殷實,人也不錯;不過要說文墨事兒,比仲四也強不到那裏去。」
「我知道,我知道。」錦兒搶著說道:「不過對你總好得多,總還顧個面子;不比對曹福或者何誠,動不動就是:『你進去跟你們二奶奶說,我跟你家二爺是過命的交情,她這十兩銀子是打發要飯的不是?』想想看,真氣人。」
「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曹雪芹笑道:「你這真教是杞人憂天。」
「當然能辦。不過得仲四先來求咱們。」
「仲四一定會來求。」
「我倒也並沒有把仲四的身分看低了;只覺得秋月要嫁,總得嫁個讀書人。」
「仲四哥是前年做的六十大慶,今年六十二;精神是越來越好了。」
果然,一如秋月所預料的,錦兒與翠寶倆忙得不可開支,不過秋月與杏香去了,未見得能幫得上多少忙,得力的倒是曹雪芹。
「咱們回去吧!」
「怎麼樣?」
「年初四不就見面了嗎?」
這說得很明白了,曹震不願抵賴,只說:「決不致到傷元氣的地步。」
「很好哇!據江寧回來的鏢頭說,說話仍舊是大嗓門兒,又快又急,足見中氣很足。」
馬夫人笑了,「雖是歪理,倒也駁不倒。」她說:「我擔心秋月或許會說,當初老太太託她照應芹官,到現在還是白身,甚麼也沒有巴結上,更別說功成名就了。拿這個理由來推托,應該有話說得她心服。」
「咱們在談這件事,不論成與不成,總會有人知道。成了呢,不必說;不成可別落個話柄在外面。」
「哼!」杏香微微冷笑,「你這話,我也會說。」
「跟他約好了,年初四到咱們家來喝酒。除了震二爺,你看再約幾個甚麼人?」
「委屈是委屈,不過有項好處。」翠寶說道:「仲四掌櫃是熟人,又在京裏有買賣;秋姑嫁過去,不但不會受欺侮,而且仍舊常常往來,跟沒有嫁以前差不多。再說仲四掌櫃爺兒倆,常來走親戚,熱鬧得多了。」
「他明天還是內廷差使。皇上過年,臨時也許會要甚麼東西,得有人伺候在那裏。」錦兒又說:「他們約好了,年三十是他的班;年初一起,直到破五都沒有他的事,那兩天你們哥倆可以好好敘一敘。」
「我當然也贊成。不過這件事不能太魯莽;先要看仲四的意思,你們跟他談過了沒有?」
「你也別埋怨我!」馬夫人平靜地說:「我也想過不知道多少回,這種事勉強不得一點;咱們當然不能委屈秋月,自然要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可也不能太好,太好了,秋月自己覺得不配,心裏存了這麼一個念頭,也不能過稱心如意的日子。俗語說的『高不成、低不就』,正就因為有這一層難處在裏頭。」
「四老爺外放了?」
曹老太太會留下這樣的一道遺命,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誰也不會懷疑是否確有此事,因為馬夫人是從不會說假話的。
「這怕輪不到秋月。hetubook•com•com」曹雪芹是懂封贈制度的,「守備是五品,封贈一代,誥命兩軸,仲四是正五品武德郎;仲四奶奶是五品宜人,那裏還有第三軸誥封來贈繼母?」
「這可不大好,俗語說『寧拆八座廟,不破一門婚。』似乎有點缺德。」
「你說得好!」馬夫人說:「芹官,你敬你震二哥一杯。」
「更有一件,父母七十多,不知道那一天會丁憂。他是貴州人,扶柩回籍;過些日子,又一位去世了,三年之喪從頭開始。除非你將來點了翰林,放了責州的考差,不然要見秋月一面就很難了。」
既稱「常事」,猶如常業;曹雪芹到底忍不住了,「震二哥,你勸我,我也要勸你,」他說:「消遣之道亦很多,何必非此不可?」
「這三個不必談了,還得另找。」
「說起來倒真是,她那裏像五十歲的人。」錦兒又說:「老小姐心靜,所以不顯老。」
更不可思議的是,「秋月自己也知道老太太有過這樣的話。」馬夫人說:「是我告訴她的。」
「那末,照太太看,秋月配仲老四,高下正好相稱?」
曹雪芹駁不倒她,但覺得她的話不大中聽;細細分辨,才知道是「秋月當然也能」這句話,則彷彿她已成了「仲四奶奶」似地。
「到底不行了。」仲四答說:「前幾年還是一覺睡到天亮,跟小夥子一樣;打從去年拙荊一死,得了個後半夜失眠的毛病。」
「若非當年老太爺做官發了大財,你就看不到這個鈔本;若非四老爺、震二爺做官發了小財,不用太太開口,按時總有接濟,你也不能在家當大少爺,到外面擺名士派頭。」
「喜事倒是喜事;不過總不如持盈保泰,平平安安過日子來得妙。」
看來是有代曹震所付,而不能讓錦兒寓目的帳在內,那當然不是嫖帳,便是賭帳;曹雪芹心想,要規勸曹震,在交這個信封時,便是最好的機會。
「是了。」曹雪芹很興奮地,「能做到這一步,便算大功告成了。」
「那好!」曹雪芹又問:「你這會兒有工夫沒有?」
曹雪芹本想說:「賭錢也是應酬。」但說得太直,怕他惱羞成怒;因而很委婉地勸道:「震二哥,閒言閒語雖不能聽,不過止謗莫如自修;平時小玩玩,犯不著傷元氣。」
「這因為,杏香的乾媽,就出在咱們家。」
「那是伉儷情深之故。」曹雪芹說:「上了年紀,也不能沒有人照應。」
杏香到底是客,不能單獨一個人下廚房;翠寶也站起身來說:「我陪了你去。」
「那好。」曹雪芹說:「我也很想念達臣的,明年春天大概能跟他見得著面。」
「好!明兒我先把仲四送的海味發起來。」
「娘,多吃一點兒,玉順居的菜真不壞。吃飽了回頭細談,還要請娘拿主意呢。」
杏香想了一下說:「我得先告訴我乾爹,讓他知道菜是秋姑一手料理的。」
「當家就得任勞任怨;閒言閒語,更可置之度外。」
「這,我可又不懂了。」
「這裏頭巧的事多著呢!」錦兒笑著跟馬夫人說:「偏偏就有仲四送了那麼多海味;偏偏就有雪芹約了仲四年初四喝春酒,道好比做文章,題目、題材都有了,就看秋月的手段了。這篇文章呢,做出來包管中大宗師的法眼,可就有一件,取中的額子有限;果真額滿了,這篇文章大可不必出手。」
「勝敗兵家常事。」
提到夏雲,不由得使曹雪芹想起一件事,「前一陣子,接到她的信,說九月裏病了一場。」他問:「如今身子怎麼樣?」
「是真好!不是我仲四淨捧乾閨女。」仲四接口說道:「沒有得甚麼說的,年初四到府上來叨擾,姑娘,你還得好好做幾個菜,殺殺我的饞。」說著,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道:「走嘍,走嘍!年初四見吧。」
「這話倒也是。」錦兒下了個結論,「咱們就這麼按部就班去辦吧!」停了一下她又說:「既然秋月自己也知道老太太這樣交代過,只要抬出這頂大帽子來,她再也沒有甚麼可說的。」
翠寶一向不多說話,但言必有中,大家都覺得這確是極好的一件事。
「你也膠柱鼓瑟了。」錦兒接口問道:「你說,仲四能穿五品服色不能?」
「那末,第三個呢?」
「不好!」杏香搖著頭說:「這兩件別擱在一塊兒談;不然容易起誤會,以為嫁她出門是想接她的手。」
「也許會有人說,咱們想把甚麼人許給甚麼人,還特為請人家吃飯,拿杓子上的工夫露了一手兒;結果呢,仍舊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我知道了。」曹雪芹說:「反正跟太太提秋月的事,就一定會連帶提到這一層,不必另找機會。」
「一定會。」曹震比曹雪芹更為樂觀,「在他是求之不得。」
「不錯。」馬夫人說:「這話她前個十年就說過。她有這種想法,就是她心裏的一個痞塊,得要想個法子拿它化解開來。」
「不!」曹雪芹說:「最好馬上打聽清楚。」
錦兒看他們兄弟要起爭執,趕緊出面阻攔,「你也是!」她埋怨曹震,「雪芹已經答應要去考試了,你還囉囌甚麼?大年三十,幹嗎抬槓?」
「正是。」
「這是上個月檢舊箱子找出來的。」秋月想了一下說:「是老太太去世前一年,還是兩年前的事,有天替你繡書袱子,少一種極淡極淡的綠絲線;各處去找,顏色全不對。最後是老太太說:『我那個本子裏也許有。』我從沒有見老太太繡過花;敢情她老人家年紀輕的時候,還是一把好手呢!」
話中別有深意;曹雪芹不由得想起仲四交來的那個信封,想跟秋月談一談,轉念又覺不必多事,便忍住了。
不過,等小丫頭找了人來抬酒,他就能把心事丟開了。陪著錦兒喝酒閒談時,由一味糟蒸松花江白魚,自然而然地談到了仲四;魚是他送的。
「這不是破人家的婚姻,成全仲四,是件好事。做媒本來就是比賽,有贏家就有輸家;輸了的只能怨自己種種不如人,不能怨人家缺德。」
「那也不見得。」曹雪芹說:「咱們想想,她會怎麼推辭?」
「只怕秋月會嫌他是個武夫。想想總覺得不配。」曹雪芹問道:「錦兒姊,你心目中有甚麼人沒有?」
「她雖不能替你下場,可是,」曹震接口,「她能催你用功啊!」
於是仲四又坐了下來,談他鏢局的近況,首先提到的當然是王達臣,他已經回江寧了,主持一家「聯號」,運氣很好,設局走鏢以來,從未出事,「萬兒已經闖出去了。」仲四說道:「雖說運氣好,到底也是他人緣好,才能到處吃得開。加以我那位弟妹,又能幹、又賢慧,真正是好幫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