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怎麼辦呢?這件事倒得早早核計。」
「你帶他們下去,替他們找個鼓,在——」
「娘,」曹雪芹插嘴說道:「這不大對吧,主考試前,不是不能出門嗎?」
「人家看不中我;只有你,人家才看得中。」
「喜氣洋洋一片紅,」錦兒問說:「三個四是甚麼?」
「回家吃老米飯;比革職好不了多少。」
這個念頭不是一下子轉得通的,馬夫人看他神思茫然,不由得奇怪,「你怎麼啦?」她問:「又是那兒不對勁了。」
「為甚麼?」
「我給留著一樣好東西。」馬夫人對曹雪芹說:「過一天找出來給你。」
及至一扳過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幹嗎?」她問,「好端端地大年初一淌眼淚?」
秋月知道又要說到她頭上了,一言不發,往外便走;曹雪芹便問:「你到那兒去?」
「接下來該副主考,看見一個化緣的和尚走過,他也有了一句:『沿門托缽走天涯。』輪到撫臺,一看荒郊野外,沒有甚麼好說的,就有點兒著急。他的聽差知道撫臺是個大近視眼,就走到他身邊,悄悄兒提了一句:遠處江邊有個人在釣魚。這一來撫臺也交卷了,唸了句『寒江獨釣蕭閒客。』」馬夫人停了一下說:「這就該將軍了。」
這道理就連馬夫人都要聽一聽了;自然,最起勁的是曹綱,即時腰幹一直,顯得傲岸不馴似地。
馬夫人的話,說得很明白了,在秋月仍舊情不願、心不甘。要怎麼樣才能使得她相信,大家都是為她打算,的確是件「再好不過」的事?
「好吧!」
「就擊鼓催花吧,也熱鬧些。」曹雪芹問道:「怎麼玩法?」
「主考心裏納悶,七言詩,怎麼變了六個字呢?不過初次見面,不好意思說;撫臺跟將軍可是開慣了玩笑的,不由得哈哈大笑,『六個字的七言詩,真還頭一次見,老大哥啊老大哥,你真該打!』」講到這裏,馬夫人問道:「你們猜,那將軍怎麼說?」
「好了,」杏香說道:「秋姑可以上場了。」
一聽這話,秋月一個翻身,面朝外床;錦兒只當她害臊,不以為意,只管自己往下說。  「太太跟你談過了?她怎麼說來著?」
「少喝一點兒吧!」秋月笑道:「已經有了一個醉貓兒了,可禁不住再來一個。」
看他們母子爾虞我詐的模樣,大家都覺得好笑。曹雪芹說:「錦兒姊,我教你一個訣竅,六個人行令,最好用五言詩,那就怎麼樣也數不到自己頭上了。譬如說,你若是唸一句『感時花濺淚』,令官就得喝酒。」
「我才不!我還不老,還甚麼鄉?」錦兒又問:「此外擲個甚麼點子好?」
結果擲了個雙五,曹雪芹與何謹相視而笑;錦兒急急問道:「是甚麼?是甚麼?」
「有!」秋月站起身去找臘八醋;杏香便拿乾淨碟子從大盤子裏撥餃子。
「你輕嘴薄舌就該充軍,我也救不了你!你自己擲好了。」
秋月覺得這話中便有文章了,便即問道:「是他自己跟震二爺提的?」
「怎麼著,連笑都不許嗎?」
不但錦兒,翠寶與杏香亦歷經鄉試、會試,一個是三甲點為翰林院庶吉士;一個是「榜下即用」的縣官。等曹雪芹拿起骰子時,何謹安慰他說:「大器晚成,這一把一定是好的。只要是走正途,也許來個連中三元,亦未可知。」
「是秋姑姑敬我的酒,」錦兒和顏悅色地答說:「不過,沒有你,秋姑姑也不會給我敬酒。」
她是在看曹綸回來了沒有?望到門簾,只見曹綸折回來一枝含苞初放的紅梅,她接到手中,端詳了一會,指點小玉,將杈枒翦除,取張紙裹住近根處,以便傳遞。然後向曹綸說道:「你又有差使了,端張小櫈子坐在耳房門口,不准人進出。還有,你是替我傳令,鼓聲甚麼時候停住?你別管;重新打鼓,你得看我的手勢傳話。」
「得了,睡吧。」錦兒說道:「我們這位二爺,好久都沒有摟著我睡了,今兒你替他吧!」
「夠了,夠了。」馬夫人說:「雖是素餃子,也不能多吃。」
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紙包,頓覺眼前一亮,驚喜地說:「這麼好的祖母綠,我還是頭一回瞧見。」
「不錯,耳房好。」秋月又叫小丫頭端個火盆,抓些果子。
「好快!」曹雪芹感慨地說:「我沒有出身,錦兒姊倒是能夠專摺言事的天子近臣了。」
「擲啊!」
「乾脆另外給我來一盤吧!」馬夫人說:「不是有臘八醋嗎?」
「苦是決不會有的,將來要受了委屈,震二哥跟我,自然替她出頭找仲四去理論。」
「你是說『將來』,無奈她這會兒就覺得委屈了,你又怎麼說。」
「也許是我來壞了。」秋月歉疚地說:「妨了你。」
曹雪芹大失所望,愣了一會,突然想了起來,「娘沒有把老太太的遺命搬出來?」他問。
「這可是考好了。」翠寶想了好一會,突然高興地說:「有了,『今年花似去年好。』」
這一說,曹雪芹恍然大悟,「喔,喔,好。」他想了一下說:「得把老何找來才玩得成。」
「她怎麼說?」
何謹雙目一張,定睛往他左首方看;秋月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拿起錦兒的酒杯說:「你不能再喝了。再喝,怕回了家連震二爺都認不得了。」
「我不是替杏香討東西。」曹雪芹說:「翠寶的有了;那隻祖母綠的,太太打算給錦兒姊?」
那知有一粒轉過來,跟紅的那一粒相撞,倏然而停,將紅的撞成白的,本身又是一白,變成三個么,成了二贓,「壞了,」曹雪芹望著還在轉的那一粒叨唸:「來個紅,來個紅,皇恩大赦。」
「你當我的『中軍官』,替我傳令。」秋月說道:「這會兒就去折一枝梅花來給我,要紅梅,剛開的。」
秋月矜持不答;曹雪芹卻爽脆地說了一個字:「好!」
「但願依你的話。」馬夫人笑容滿面地說:「這個給你。」說著遞過來一個小匣子。
「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呢?」
「你別打算著要替我代酒。」錦兒問翠寶說道:「但盼鼓槌子長眼睛,別讓花到我手裏,鼓聲就住了。」
一聽馬夫人要說笑話,這就比翠寶更為難得,因而將堂屋外面在看熱鬧的下人,都吸引進來了。
「不是杜撰的。」曹雪芹代為辯白:「岑參的詩:『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剛才我本想當著大家給她的,怕她會推辭,所以沒有拿出來。」馬夫人說:「反正總還得找幾樣好東西送她,也是個面子。」
馬夫人是在談嫁妝;錦兒不由得心裏在想,應該怎麼樣好好助妝,才算不辜負三十年姊妹的交情?
秋月尚未開口,錦兒先就嚷道:「那一定會假公濟私。我不幹!」
一語未終,錦兒拍著手大聲說道:「真正是,到底出了位青天大老爺!」
「是甚麼?」
「談過了。」
正談著,杏香帶著老媽子在舖陳飯桌,架起圓檯面,舖上大紅桌布,馬夫人上坐,一面是錦兒與翠寶,一面是曹雪芹、杏香與秋月,三個孩子坐在下面;除了素餃子以外,自然還有下酒的菜。
原來六部堂官貪贓,就數刑部的處分最重,別部是「交部」察議;刑部是「革留」——革職留任;再一贓是「軍台」—hetubook•com.com—發往軍台效力,便是充軍。
「新官上任,先要訪拿訟棍。大家可安分一點兒。犯了我的法,定不輕饒。」說著,秋月的眼風,便往錦兒那面掃了過去。
「人家並沒有求,是我看出來的。」
一唱一和,暫時打散了局面;錦兒、翠寶與杏香去照料孩子,秋月要回她自己屋子,曹雪芹便喊一聲:「秋月!」意思是要留她。
「怎麼呢?」
「你就別問了。」錦兒說道:「太太說是好東西,就一定是好東西;先問明白了,就沒有意思了。」
秋月是故意擺出想要尋事的姿態,為的是這一來就可以封住大家跟她開玩笑的嘴。曹雪芹猜知她的心意,只為這晚上她的笑容難得,不願意出現殺風景的局面,因而提議行個酒令。
「別又大發詩興了,該上供了吧。」
「你別瞎起勁!」馬夫人正色告誡:「世界上原有旁人看來再好不過,自己倒覺得怪委屈的事,只有平心靜氣慢慢兒來;事緩則圓這句話,有時候想想,真也有道理。」
「那不是應該的嗎?」馬夫人平靜地說,神態顯得很慈祥。
曹綸答應一聲,拉著平時照料他的丫頭小玉去折梅花。
「該罰,該罰!」曹雪芹舉杯一飲而盡。
「她的本事,我學會了的還多呢!你可小心著。」
馬夫人也很懂說笑話的訣竅,到得漸入隹境時,故意賣個關子,停下來慢慢喝茶,錦兒便忍不住了,「太太,以後呢?」她問:「那將軍沒有說他不會?」
「你要看看不要?」
於是三個人同時乾杯;秋月作個手勢,鼓聲便又響了。
「太太怎麼想起來要賞首飾?」曹雪芹問說。
「貼補娘家的事,當然不是咱們這種人家做的。不過既然是親戚,就應該彼此照應。像現在震二爺跟仲四不是合夥嗎?到那時候,想法子湊一筆錢,交了給你女婿,不管是股份也好,放利也好,反正每個月的開銷有著落了;這就是你照應雪芹的另一回事。」
「你,」杏香拉著翠寶的衣袖,低聲說道:「你不是自己編出來的吧?」
「你別等我。」
「這才是真的沾你你一點喜氣啊!」
「喔!」曹綱原就是想這個職司,一聽好不高興,「我一個人就行了。」
「為甚麼?」
「甚麼眾望所歸?半瓶醋晃蕩,都酸死了。」
「我怎麼這麼倒楣啊?」錦兒氣鼓鼓地說:「不要甚麼,偏來甚麼!」
「要不要玩『陞官圖』?」杏香問說。
大家一時沒有聽懂;到想明白了,不約而同地爆出笑聲。秋月聽過蘇州的說書,像這種一時不笑,過後才笑,甚至喝茶吃飯時,一想到了就會噴茶噴飯,名為「陰噱」,是插科打諢最高的境界,便即說道:「太太平時不說笑話,一說了,真正一鳴驚人。咱們該公賀一杯。」
「德,德!」杏香為她助威吶喊。
「我先把規矩說一說。」曹雪芹手握四粒骰子,拿一粒擺在青花大碗裏,指著紅四說道:「雙四為德,雙六為才,雙五為功,雙三為良,雙二為由,雙么是贓;三四五六各為穿花。千萬別貪贓!」
「怎麼能一樣,事情是她自己的終身,嫁好了不說;嫁得不好,也不過提她的時候,抹上幾把眼淚,你還能替她去受委屈、受苦嗎?」
「那句『過了年再說』,就是聽了老太太的話以後才說的。」馬夫人接著又說:「看樣子是肯聽老太太的話的。」
等倒了酒來,又挪出位置來安頓果碟,等桌面上安靜了,如老僧入靜的何謹方始動手。很快地一圈下來,又該錦兒擲了。
秋月想一下說:「不妨陳情,聽我斟酌。」
「再輪到我,一定說笑話。」她虛幌一槍,接著說道:「我請芹二爺喝口酒:『一片花飛減卻春。』」
「恩賞甚麼?賞一軸誥封?」
「你是頭一位,」曹雪芹說:「可不能喝酒過關,太沒有意思。說個笑話,讓大家再笑一笑。」
「好!我就不問。」曹雪芹說:「咱們吃餃子吧。」
「慢慢兒吃。」曹雪芹也說:「今年格外熱鬧,我可得好好兒喝一頓。」
「姑姑,」曹綸問了:「我幹甚麼?」
於是馬夫人將那隻祖母綠的放回首飾箱,順手又拿出來兩隻戒指,放在曹雪芹面前說:「你替杏香挑一隻。」
「好傢伙!」曹雪芹很起勁地說:「差點當衍聖公。」
「既然免罰,怎麼又要喝酒?」
「要。」
「當然。」
「就是告老還鄉。」
以下是翠寶與杏香,各人對所得的首飾,亦很滿意。然後是三個孩子,每人一個金錢以外,還有拈鬮得來的玩物,各人捧著放在空桌子上去拆開來看,你好他壞地嚷著。
「這你就不對了。」錦兒立即駁她,「你自己也知道的,太太從沒有這種想法。」
「聽聽!」錦兒精神抖擻地說:「一定妙不可言。」
「本來很好的詩,讓你多唸一句,就殺風景了。」錦兒說道:「真該罰。」
「她怎麼樣呢?」
她下家是翠寶,接著是杏香、秋月,由曹雪芹、馬夫人連下來,週而復始,轉到第六,那「花」字正落在她自己頭上。
秋月便拿起戒指,映著燭光細看,看完一隻,又看一隻,「淡的這一隻好。」她說:「深的那一隻稍微大一點兒,不過欠純淨,裏頭有雜質。」
「慢點。」曹雪芹說道:「翠寶你再唸一句好的,我喝一杯;唸得不好你再罰你自己。」
「當然是四德。」
「承情,承情。」秋月掀開被窩睡在外床,面向裏說道:「咱們規規矩矩說一會話,就睡吧。」
於是秋月咳嗽一聲說道:「做此官行此禮,這會太太都得聽我的。」
「我把它們分三堆,讓他們拈鬮,好壞憑天斷,誰也不用吵。」
「有紅免贓。」何謹插了一句嘴。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不錯,記得宋詞中有這麼一句。」
這一下,害得曹雪芹也沉不住氣;他站起身來,將四粒骰子握在掌中搖著,看一看大家的臉色,突然使勁一擲,口中喝道:「我也來個素二對鴻博!」
「如果從考試上去巴結呢?」杏香問說:「能不能中舉?」
其實錦兒也想到了,「今兒年三十,我不往下說了。總而言之,不通,該罰!」她問:「你認不認?」
「你們聽聽,」錦兒手指著說:「肚子裏有墨水兒,連行個酒令都占便宜。」
這時堂屋中的大自鳴鐘響了,連打十二下,時交子正,一時鞭炮聲大作,此起彼落,接連不斷;同時寺院撞鐘擂鼓,迎接己巳年來臨,孩子們奔進奔出,大呼小叫,那份太平年月的歡樂氣氛,真個令人心醉。
「她是恭維令官的一句好話,受罰未免冤枉。」
「『恩賞』。」
「甚麼叫『大賀』?」
「嘿!」秋月笑道:「你這一說倒提醒我了,我得防人教唆鼓吏作弊。」說到這裏便四面望著。
「男子只戴扳指。」秋月說道:「戴這種戒指,可沒有聽說過。」
「好吧!我等你。」
「喏!」馬夫人從懷中取出一個棉紙包交在錦兒手裏。
「這不是衝著我來的嗎?」錦兒嚷著、笑著,「你們看她,像不像——」
「這得兩個人『執事』,一個管牌子,管籌碼。」曹雪芹說:「把秋月找來吧!」
「是。」秋月接口說道:m.hetubook.com.com「上午還得到王府去呢!」
「是的。」
於是重新派了籌碼,裝足公注,照例由頭賀的錦兒起手,擲得三個五的「保舉」;接下來是秋月,一把下去三個四,一個六。
「你也太多愁善感了。」
「慢點!」錦兒說道:「雪芹,你向來是最衛護秋月的,怎麼這會兒只顧自己討賞,也不替秋月說句話。」
「怎麼?莫非——」
大家想一想那句「人面依然似花好」,真個別有深意;即使是秋月,亦不免投以感激的一瞥,但同時亦覺得很為難,因為不罰徇情,罰則無情。
「是你的,你接著吧!」
「那不是不答應嗎?」曹雪芹搶著問道:「娘又怎麼說呢?」
「你想,咱們旗人有個不好面子的嗎?」馬夫人說:「當時只問是甚麼題目?主考就說:即興好了,看見甚麼說甚麼。」
「女婿」二字,在秋月聽來,非常刺耳,但因正在談極正經的事,不便以此言語細節去打斷;而錦兒是特意用了這種字眼,看她未作異議,心中暗喜,事情有望了。
他是帶著笑容說的,但眼中卻有嚴重的神色;錦兒也是極敏感的人,即時接受他的忠告,輕聲說道:「那就請令官發令吧!」
「太太還賞東西啊!」錦兒接了匣子打開一看,喜孜孜地笑道:「我正想個紅寶石戒指戴,偏偏太太就賞了這個,倒像摸透了我的心似地。」
曹綱嘟著嘴坐了下來,歪著脖子望著他母親;似此情形,翠寶看得多了,不待錦兒發怒,便伸右手過去,撫著曹綱的腦袋往裏一收,輕輕拍了兩下,將他推了回去。
「有紅一對,喜氣總沾著了。」錦兒答說:「只要沾了你的喜氣,就回家吃老米飯,我也認了。」
但記起他母親的告誡,不敢造次;氣悶了好一會,才想出一句話來問:「初四請客的菜,開始預備了吧?」
「我才不怕,你有本事使出來好了。」
「就是這話。撫臺跟他說有關防,那將軍一定要請;沒法子,只好寫信給主考,說將軍有這番好意,只請他們兩位,主人連陪客,一共是四位,人少不招搖,料也無妨。」
曹雪芹湊過去看,是隻西式的戒指,戒面是極大極好的一塊祖母綠,便插嘴說道:「這怕是男人戴的戒指。」
馬夫人便看著秋月分派,雖是孩子的東西,一樣也細細斟酌,極其用心;冷眼旁觀的曹雪芹,越看越覺得她一定能成為仲四的賢內助,忍不住便想開口了。
「別說醉話!」曹雪芹輕聲喝阻。
錦兒原是信口應付的一句話,不想引起了誤會;如果硬著頭皮承認,秋月一定會追問,本無此事,胡編一套,倘或露了馬腳,倒像無私有弊,反會僨事,所以決定否認。
每年都是年初一到平郡王府拜年,這年王府有喪事,且尚在百日以內,照規矩不過年,但誼屬至親,不拜年也得去請安,自以早睡為宜。所以曹雪芹雖有留戀之意,也不能不散了。
「喔!」曹雪芹問:「她跟娘說了沒有,是甚麼委屈?」
「慢來,慢來!錦兒奶奶,你真是得福不知。」何謹慢吞吞地說:「素二對『鴻博』!」
馬夫人說到這裏,錦兒插嘴:「他肚子裏既然一團茅草,就不會做詩,怎麼倒懂韻腳呢?」
「反正是京官不是?」錦兒緊接著說:「窮京官咱們不是沒有見過,那都是運氣不好,又沒有本事的人。那是甚麼本事?摟錢的本事。你想雪芹憧這一套嗎?就算懂,他肯幹嗎?」
「那有一夜?大半夜都過去了。」
「搬出來了。」馬夫人說:「我本來不想說的,後來想想,頭一回不說,以後再說,倒像是特意編出來騙她似的;既然已經都談到了,不能漏掉這幾句要緊話,所以還是說了。」
「索性再來個么。」何謹說道:「全色封爵。」
「一對二。」
「這句好。我喝。」
「不會,不會。」錦兒接口說道:「太太別擔心!要笑一定是真笑。」
「德、才、功都好。」何謹答說:「就別擲良、由,那是磕頭蟲。」
「四個紅就是四德。」曹雪芹說:「錦兒姊,你千萬別擲四紅,不好玩。」
「可了不得了!」秋月又翻回身來,面對著錦兒說:「你的本事越來越大了,引經據典,竟引到小說上頭;我看你天生是當媒婆的材料。」
「來!熱被窩。」
「那也罷了。」錦兒說道:「本來旗人只要自己肯巴結,不愁沒有差使。」
「她說這是個笑話——」
到了那裏一看,馬夫人正打開一隻西洋藍鋼皮的首飾箱,與秋月在商量甚麼。見曹雪芹進去了,只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曹雪芹便坐在一旁,聽她們說話。
錦兒笑一笑,也翻身朝裏,口中說道:「這一下,我可睡得著了。」
秋月無可躲避,只連聲說道:「別鬧!別鬧!」
「一點不錯。」錦兒笑道:「你也快有人來摸你了。」
等相偕回到臥房,秋月便說:「你先睡吧,我還得前前後後看一遍;有一會兒才能回來。」
「你們愛玩甚麼?」曹雪芹問:「鬪葉子還是擲骰子;要不下五子棋。」
「好!」馬夫人將紫水晶戒指擱在一邊,另外拈起一隻問道:「你看這一隻怎麼樣?」
「原是我不好。」翠寶笑道:「肚子裏火燭小心,實在沒法子,我罰一杯吧!」
於是大家都乾了一杯,馬夫人卻只舉杯沾一沾唇,作為答謝;然後說道:「見好就收吧!我也有點兒睏了。」
「認,認!」曹雪芹笑道:「罰我一杯酒。」
「啊,啊!」曹雪芹被提醒了,「兩對見紅叫紅二對;不見紅叫素二對,起手素二對『鴻博』,恭喜,恭喜!」說著將注有錦字的名牌,置在「鴻博」這一欄上。
「好在大半夜也過去了,不爭這一會兒。」
「好,有學問!」曹雪芹說:「我陪一杯。」
「能上正途,就能連中三元;只看他自己了。」
「你們怎麼都來了?」曹雪芹問道:「孩子們呢?」
「好!」錦兒欣然答說:「玩『陛官圖』。」
「好吧!」錦兒說道:「等她上了任再看。」
馬夫人終年早睡早起,只有除夕守歲是例外;秋月原是託詞,只好支吾著說:「也許是靠在那兒打個盹呢!」一面說,一面往外走。
「命該如此?」秋月笑著說。
這些情形,秋月從未想過;如今聽錦兒這一番剖解,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犯愁,不由得有些焦躁了。
「這話倒也是。」
這回的鼓聲特長,曹綱有心要顯顯本事,把從崑曲場面中學來的一套「夜深沉」,緊緊慢慢地打了起來,中間也有不完全的地方,但也悠揚可聽;快到煞尾之處,鼓聲忽停,大家一看都忍不住要笑,原來那枝梅花,又是落在錦兒手裏。
「你們聽見沒有?」曹雪芹看著杏香說:「你們別催我,功名前定,急不得!」
「砍腦袋」三字未曾出口,翠寶重重地咳嗽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又補一句:「今兒大年三十。」
「有甚麼新鮮玩意沒有?」
「反正翻來覆去都是你的理。」
「我只問你一句話,得把這句話問清楚,我才放心,你剛才為甚麼淌眼淚?」
「對了!」杏香首先響應,「叫醒了孩子我還得到太太那兒伺候去呢。」
熱熱鬧鬧吃完了年夜飯,女眷由錦hetubook.com.com兒帶頭包素餡的煮餑餑,預備「接神」擺供;孩子們放過花炮擠在何謹屋子裏聽講故事,只有曹雪芹蕭閒無事,在書房裏焚一爐好香,喝著茶在燁燁的歲燭下,看何焯評註的李義山詩。
「那該正主考起句了。」曹雪芹說。
「那倒不愁。」秋月插嘴說道:「杏姨待我真不錯。還有芹二爺。」
「太太飯量長了。」杏香說道:「又是錦兒奶奶包的素餃子,多吃幾個吧!」
「三個呢?」錦兒問。
馬夫人喝了口茶又說:「為了怕人瞧見,請在一個很冷僻的地方看蘆花,四個人冷冷清清喝寡酒,實在很不是味兒,作主人的過意不去,就說:咱們行個酒令吧。行甚麼令呢?正主考說:咱們不是四個人嗎,正好聯句。撫臺心想糟了!原來將軍西瓜大的字,認不滿一擔。」
「那要看他的出身。點上翰林當翰林,不點翰林做京官。」秋月又說:「想來不會放出去當縣官。」
「將軍可為了難了,甚麼也沒有得說了;看來看去,只有兩條狗在搶一塊骨頭。好吧,就拿狗來做詩:『兩隻黃狗打架。』」
「如今大家巴望雪芹在正途上討個出身,他自己也許了咱們了,要用用功去趕考,算他一帆風順,考上舉人,再考上進士;可是以後呢?」
其時秋月已關照曹綸傳話下去,不許曹綱再打曲牌子,所以這一次只轉了一輪,花就落到了馬夫人手裏。
「幹嗎?」秋月問說。
「這可不妙!」何謹說道:「一德後任,一由予告。」
「她的笑話不說則已,」杏香接口,「一說準能逗笑。厲害的是,別人笑疼了腸子,她能忍住不笑。」
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這一招很高吧?」她說:「我只問你幾句話,不會吵得你一夜睡不著。」
「你就是霸道!」錦兒大喝一聲,「道」字剛出口,趕緊頓住,笑笑說道:「我忘記了,這兒是公堂,不是我教訓兒子的地方。」
「還是說笑話吧!」曹雪芹慫恿著。
原來曹雪芹發現這晚上秋月的心境,不但失去平衡,而且心湖中的漣漪,一圈一圈不斷在擴大,只為是大年初一,強自克制;深恐錦兒不識輕重,且已略有酒意,放言無忌,惹得秋月忍不住,只要說出一句重話來,便是這個一向為親友讚許為和睦興旺的家庭中,一道永難彌補的裂痕。所以藉故打斷錦兒的話以後,復又提出警告:「你就少說兩句吧!酒令大似軍令,令官正在立下馬威,如果要辦你個咆哮公堂的罪名,可沒有人敢替你說情。」
「你不剛從太太那兒來?莫非已經睡了?」
「不錯,正主考開頭,抬眼望了一下,馬上有了一句:『眼底蘆花似雪花。』將軍大讚:『這句好!該賀一杯。』等大家乾了酒,他又說:『是〈麻沙轍〉,韻腳很寬,好辦。』」
「不是該吃餃子了嗎?我到廚房看看去。」
知道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錦兒已經預備好了,含含糊糊地答道:「一時也說不盡,反正平時要提到你,他總是肅然起敬,喔,對不起,我的半瓶醋又晃蕩了。」
鼓聲在秋月發令後響了——曹震平時有應酬,倘或主人家設臺演戲,每每帶了曹綱去赴席,所以他對打鼓倒不外行,緊一陣,慢一陣,抑揚徐疾,居然頗有法度,相當動聽。
翠寶再想傳給杏香,已無機會,「這鼓打得像打擺子。」她說:「我說個笑話吧!」
「我再有使壞的本事,也不會用在你頭上,說不敢還不如說不忍心。」錦兒的聲音忽然變得悽悽惻惻,「回想當年,咱們三個人拜把子,繡春雖說還活著,可是連雪芹那回去都沒有能跟她見一面,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再加上你,也只有跟太太作伴兒,等太太百年以後,你就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這又是甚麼講究?」
「雜七雜八,找了好多。」秋月一面回答,一面把個細篾編花大藍子擺在地上,一樣一樣往桌上擺。
「那我就替杏香挑深的好了。把好的那一隻留給錦兒姊。」
「隨便你。」馬夫人閤上箱蓋說一句:「收起來吧!」接著又說:「三個小傢伙,也得替他們找點兒甚麼東西才好。」
「不大看得出來,反正始終不肯鬆口;最後才說了句:『等過了年再說』。」
聽她說得有理,秋月無法拒絕,心裏卻有點疑惑,她是找個理由,私下有話要說;要說些甚麼?自是不言可知,因而不無戒心。
「加倍。雙四就是二德,其餘類推。」
「老何,」她握著骰子問道:「擲個甚麼點子好?」
「西洋男子也有戴這種戒指的。不信,你問太太。」
骰子轉定了,大家定睛一看,除了錦兒與何謹,無不大笑;兩個三、兩個二,正是一良一由。
「我的天!」錦兒也笑:「總算見了笑臉了。」
「好!我就不等。」
「加個倍,一對四!」錦兒說著將手一撒,四粒骰子出現了一紅一白,其餘兩粒滴溜溜轉個不停。
「乖!」秋月對曹綱卻是撫慰的語氣,「帶著弟弟一起玩。」接著便問:「吳媽呢?」
「好了,睡吧!有話慢慢兒說。」秋月翻了個身,回面向外。錦兒知道她的意思動了,此刻不宜操之過急,不過有句話她卻必須問明白了,才能睡得著。
馬夫人正要答話,後房起了腳步聲,是秋月來了,只好縮住口。
「幹嗎?」她說:「我得去看太太,不知道醒了沒有?」
吳媽是專門「乾領」曹綱兄弟的女僕,從門邊閃出來說:「秋姑娘有事?」
錦兒原就編好一套說詞,是在曹雪芹身上做文章,如今既然提到他,正好轉入正題,因而接口說道:「說到雪芹,你是受了老太太重託的。以前照應他是一回事;往後照應他又是另一回事。」
秋月沉吟了一會,覺得把心裏的委屈說出來也好;「我是因為太太最後傳老太太的遺命,彷彿就毫無商量了。」秋月緊接著說:「奴才終歸是奴才!」
「那不是『飛花』令嗎?」錦兒問說。
「這不是?」錦兒伸手在她臉上一抹,舉起沾著眼淚的手指說:「到底為甚麼?你倒跟我說啊?」
這一說,大家都相視而笑;翠寶便說:「我們就是躲著她來的。」
「就是我現在的身分:『官學生』。」
曹雪芹默然。很懊悔玩這「陞官圖」,無端惹起大家這麼多無謂的關切;壓得他心裏很不舒服。
曹雪芹說:「畫龍點睛,一定在這一句,娘,你就快往下說吧!」
秋月縮口,錦兒偏要追問:「莫非甚麼?莫非我還能把人家的錢,弄回來給他用?那成了甚麼了?」
「好!」錦兒微有酒意了,「我就自己擲,不過還是得沾你一點喜氣。」說著,拿起四粒骰子,在秋月手背上碰了一下,往碗中擲去,是一對四,一對二。
那知使的勁過大,一粒骰子跳出碗外,「停科」一次;「欲速則不達!」何謹說道:「芹官,慢慢來!」
「好了,只要你也看到,想到了,咱們就談得下去了。」錦兒又說:「如今是白身,沒有甚麼應酬,守著老底兒,加上有四老爺跟震二爺,日子不愁;到了他自己做官了,起碼要有個排場,他又不是肯將就的人,那份花銷,一定不輕。四老爺跟震二爺,說句老實話,也不能像現在這麼時https://m.hetubook•com.com常接濟了。你說,他這個官是容易嗎?」
洞澈世務的何謹,雖還不知內幕,但也能猜得出來是怎麼一回事了。看錦兒玩笑開得有些過分,怕秋月真會受不了,便即說道:「留著回頭玩吧!該祭神了,得把那班小爺都弄醒了,得好一會工夫呢!」
「龍去蛇來又一年。」曹雪芹信口吟了這一句,秋月發話了。
於是說定了彩金的數目,派好籌碼,各出公注一百,交何謹掌管。先比骰子點數,錦兒得了一個六點,開手起擲。
「那,」秋月恨恨地說:「我告訴震二爺,挑唆他休了你,好讓你去嫁仲四。」
「他不會做詩會唱戲;唱戲不是有十三道轍嗎?」
看她走遠了,曹雪芹低聲問道:「娘跟她談過了?」
「不是擊鼓催花嗎?總得有人去擊鼓啊!」
「詩詞一體,免罰。不過,還得喝酒才能繳令。」
「不然。」曹雪芹說:「也許本來是予告,沾了你一點喜氣,才變成軍台。」
所謂「主意」當然指將秋月許給仲四這件事,她不願意指出是誰最先提議,只說:「不是誰一個人的主意,你是眾望所歸。」
「不錯,我行我法,把兩樣合在一起。有甚麼不明白的,趁早問。」
馬夫人不禁破顏,「這鼓槌子可沒有長眼睛!」她笑著說。
「都有了,只有秋月跟我向隅。」曹雪芹說:「太太彷彿有點兒偏心似地。」
「不是要上王府嗎?我怕睡失乎𥇰了誤事;不如睡你那兒,太太起來,我也就起來了。」
「那好!」曹雪芹透了口氣,「等破了春,咱們就得密鑼緊鼓辦起來。」
「大年初一」四字提醒了秋月,她又翻過身去,口中答說:「誰淌眼淚了?」
「秋姑姑,甚麼叫『鼓吏』?」
「你替我擲一把。」她向秋月說。
「不,不!」翠賨已經想過了,說笑話的忌諱很多,誠如錦兒所說,容易得罪人,所以翻然變計,「我還是唸句詩吧!」
這是馬夫人一年一回,跟兒孫輩在一起吃飯;因為是素餃子,所以不妨同桌而食,但杏香還是告誡曹綸:「你挾過肉的筷子,別往盛餃子的大盤子裏亂杵,弄髒了,奶奶就不能吃了。」
「四德封衍聖公,『大賀』;你就淨等著收賀錢,看別人玩吧!」
秋月不由得發笑,「瞧你這張嘴!」她說:「怎麼會學得跟從前的那位震二奶奶一樣?」
說完她舉杯到口,馬夫人揚一揚手說:「令官可許我說一句公這話?」
「好!」曹雪芹眼望秋月:「請上任吧!」
「以後自然是做官。」
錦兒笑著去解她的衣紐,秋月奪開她的手,自己卸了衣裙;錦兒卻往裏床一縮,留下原來的位置給秋月。
這麼個笑話,實在不好笑;大家正覺得失望時,馬夫人倒又往下說了。
「回頭鼓聲一住,花在誰手裏,就是誰接令,唸一句詩,或者說個笑話;兩樣都不會,喝杯酒過關。」秋月又說:「詩要帶個『花』字,數到誰,誰喝酒。」
數到第三是曹雪芹,他喝完了酒朗吟著:「『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上供祭天,供的是素餃子。當然是曹雪芹主祭;上香磕頭,接著是三個孩子行禮。這接下來就該賀年了。全家大小都集中在馬夫人院子裏,一一請安;首先是錦兒,「給太太拜年!」她行著禮說:「今年一定比去年更好,太太添福添壽添丁。」
「用不著說。」
這一輪,曹雪芹「停科」,由杏香跳到錦兒,兩個六兩個三,一才升為侍讀,一良是個「起居注」的差使,亦就是以侍讀而兼「日講起居注官」。
「你酸死了,我還喝醋呢?」錦兒答說:「這麼好的人,打著燈籠都難找。」
錦兒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興奮地問道:「太太給她留著甚麼好東西?」
「不!我——,」馬夫人看著秋月問道:「我替你留著好不好?」
秋月裝作沒有聽見,馬夫人卻又拋過一個眼色來,曹雪芹便不敢再多說了。
等小丫頭移了張櫈子過來,秋月挨著錦兒並排坐下,望著陞官圖問道:「誰最得意?」
「那將軍挺高興的,一疊連聲地說:『該打,該打,應該再來一個打字:兩隻黃狗打打架,不就是七個字了嗎!』」
「對,有紅免贓,譬如三個么,有個紅就不算了。」曹雪芹問:「咱們怎麼玩法?應該來點兒彩吧?」
「這一隻可是女人戴的。」說著,馬夫人將戒指放下,另外去檢。
秋月雖也懂床幃間事,到底還是處|子,不由得紅著臉罵了句:「你真不要臉。」
這一下方始將大家的視線吸回原處,只有錦兒,看著秋月說道:「來,跟我一塊兒坐。」
兩隻戒指都是紅寶石的,大小相仿,只顏色深淺不同,曹雪芹便問秋月:「你看那一隻好?」
「本來就沒有請你幹。」曹雪芹笑道:「你看大家都在點頭,可見秋月是眾望所歸。錦兒姊你不要過拂民意。」
她楞住了,正在思索,不知何以有此巧合;還是曹綱在鬧鬼?卻又聽得「鼕、鼕」兩響,驀地會意,急忙將花枝傳了過去。
「做甚麼官?」
這話倒讓秋月困惑了。她自覺照應曹雪芹已經告一段落,往後也不過幫著杏香持家、撫育兒女,若說另有照料曹雪芹之處,她不明白那是甚麼?
接下來該何謹,擲了三個兩點,出身是天文生,入欽天監供職,「註定終身!」他自我解嘲地說:「每日裏觀星望月,吃碗安閒茶飯;運氣好搶個頭賀也不壞。翠姨,該你了。」
「好了!錦兒姊,該你了。」曹雪芹說:「看你是入閣,還是『予告』?」
「你這話不通!沾了喜氣是充軍,不沾喜氣,不就該——」
秋月忍不住好笑,「你真缺!」然後又說:「大概震二爺是這麼摸慣了你的?」
「翠姨一直在說,紅藍寶石、翡翠的戒指都有,五顏六色就缺紫的。」秋月看著馬夫人拈起來的一隻戒指說:「太太不如把這個紫水晶的給她。」
錦兒不理,在她胸前摸索著,秋月便一面輕呵,一面使勁去拉她的手,錦兒乘機解開她緊身小棉襖的兩粒紐扣,伸手一探,口中說道:「『人面依然似花好』,雙峰倒比饅頭高!」
「太太屋子裏。」
「人逢喜事精神爽。」錦兒說道:「多吃幾個不礙。」
「太太先喝兩口茶,慢慢兒來。」杏香將一碗熱茶端到馬夫人面前笑道:「想聽太太說笑話的人,真還不少呢!」
於是馬夫人徐徐開口,「有那麼一個大地方,反正是省城吧,有一年是大比之年,正副主考都下馬了,駐防的將軍最好客,聽說主考來了,便要擺宴——」
「今天都別提那件事了。平平安安過完了年再說。」
結果是出來一個不相干的五,曹雪芹說:「錦兒姊,可憐,你要充軍了。」
她這一面說,曹綱那一面便一步一步往後退;聽完,拔腳便奔,逃回耳房。他不怕他母親罵;怕他母親在這種時候,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因為接下來往往是冷不防一把撈住了他,夾頭夾腦兩巴掌。
「我自然勸她,各種譬仿都說到了。」
於是杏香、錦兒跟秋月,一起送馬夫人回房;錦兒走在最後,悄悄拉了秋月一把,低聲說道:「我睡你那兒去。」
「說笑話容易得罪人。我唸句詩吧!」接著便唸:「『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依然似花好!』」
「你這兒子,將來要是當了縣官,」曹雪芹笑道:「一定是好官。」
「她呢?意思活動了?」
一聽這話,曹綱——錦兒生的兒子,今年應該十六了;只以父母溺愛,十分頑皮,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吃飯,幾乎是不大有的事,早就有點坐不住了;這時站起來大聲說道:「二叔,行個擊鼓催花令。」
「金錢一人一個,沒有話說;這些東西你可怎麼分配,這個好、那個嫌,吵翻天了。」
「這可新鮮。」曹雪芹說:「從沒有聽翠寶姊說過笑話,可真得洗耳恭聽。」說著,喝了一大口酒。
「錦兒、翠寶在咱們家過年,我總得讓她們高興、高興。」馬夫人緊接著又說:「杏香也有。」
這一下,大家都有些緊張了,頭一個是曹雪芹,「令官,」他問:「能不能替太太代酒?」
她嘆口氣,坐在床沿上擰一擰錦兒的臉說:「別裝睡了!」
「怎麼叫規規矩矩?」說著,錦兒一隻手已摟了過來。
曹雪芹打開擺在條桌上的皮套小金鐘看了一下,剛十一點,離子正還有四刻鐘;一個人清清冷冷地,未免無聊,想了想,決定到他母親屋子裏去。
「甚麼叫予告?」
「你自己數。」
「我知道。」秋月答說:「只不過是我自己的感觸。」
「都哄得去睡了,到半夜放爆竹時再叫他們。」錦兒說道:「我們到你這兒來找一樣消遣?」
「能不能代酒?」翠寶問說。
「我來找。」秋月答應著,捧著首飾箱走了。
「只怕大家不笑。」馬夫人說:「話又說回來,不笑也還罷了,就怕笑不出來假笑,那就更教人受不了。」
旁邊條桌上便有果碟與酒;小丫頭替他倒了一杯「狀元紅」,順手取了一碟松子為他下酒,錦兒喊道:「給我也來一杯!」
秋月一聽,略略皺眉,轉臉問道:「這是一句詞吧?」
這一下,連老媽子、丫頭,哄堂大笑;曹綱兄弟溜出來看熱鬧,自然也跟著笑。
「好!」錦兒使勁一擲,口中喝道:「別來良由!」
翠寶擲個雙四,是生員;杏香是雙六監生,都上了「正途」。等輪到曹雪芹,立即為視線所集;因為雖是遊戲,亦可視作來年休咎的預兆,尤其是他正準備求取功名,便更為眾人所關心了。
「她在那兒?」
錦兒見大家都在傾聽鼓聲,臉上都有見許之色,心裏自然得意,聽到出神之處,忘了將馬夫人傳過來的梅花,立刻遞送下家,那知鼓聲戛然而止。
「急是急不得,不過,」錦兒接口,「你要是平時多用用功,不是急來抱佛腳,心浮氣躁,就不會出意外了。」
「我。」錦兒答說:「已經當刑部尚書了。一德便是『協辦』。」
此言一出翠寶與杏香相視而笑;曹雪芹裝咳嗽免得笑出聲來,何謹覺得話中有話,不免詫異,只有秋月繃著臉,強自保持鎮靜。
於是小丫頭去找何謹。書房裏搭開桌子,找出「陞官圖」與骰子,等把何謹找了來,與曹雪芹對坐;一面是錦兒,一面是杏香與翠寶。
原來翠寶唸的是杜甫〈曲江〉兩首的起句;他便隨口吟了這首詩的結句;這時秋月發話了:「今天大年初一,可不准帶出頹唐的字眼來。這一回免議,下次可要照罰不誤了。」
原來曹雪芹是用「強項令」這個典故,意示曹綱將來會成為一個好縣官。他藉此為他解圍;加上翠寶的撫慰,曹綱很快地又浮滿一臉頑皮的笑容了。
「能!」何謹答說:「官學生亦可以轉為生員,那就是正途了。」
擲「陞官圖」是很能磨工夫的玩意,一局未終,只聽小丫頭在廊上通報:「秋姑娘來了。」
「就煩你,如何?」
這句話很管用,大家都不再多話,安安靜靜地終局;錦兒大贏,曹雪芹大輸。
「那自然。」馬夫人答說。
「啊,啊,我明白了。接下來呢?」
曹雪芹趕緊大聲咳嗽,裝著喝酒嗆了似地,將錦兒的話硬生生地打斷,等小丫頭拿來手巾跟溫熱的茶,假裝把咳嗽止住了,他才開口。
「就是你不安份。」錦兒喝道:「坐下!」
秋月尚未答話,馬夫人開口了:「你們怕得罪人,不敢說笑話,我來說一個。」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聽得腳步雜沓,接著房門開了,前面是杏香、後面跟著錦兒與翠寶,嘻嘻哈哈地都走了進來。
「先得推令官。」秋月接口:「由令官出令才是正辦。」
「擲甚麼點子是予告?」
「當然。」錦兒說道:「賭輸贏就應該下彩才好玩。」
「啊!」曹雪芹這才發覺只怕是失態了,陪笑說道:「我是在想秋月,怎麼能讓她跟大家的想法一樣?」
這時正輪到曹雪芹擲,他停了下來,將骰子握在手中,眼望門口;大家亦都轉過臉去,但見秋月進門,彷彿一驚似地,腳步不由得頓住;曹雪芹驀然意會,大聲說道:「該我擲了!」
「你自己問太太吧!」
「怎麼會沒法子?」錦兒又說:「你成了仲四奶奶,有了歸宿,過去的事自然而然就丟開了。西門慶為武大郎的事,拜托何九,說一床錦被遮蓋,就是這個道理。」
說著,她隨手擲了一把,三個六算二才;應「博學鴻詞」制科,多才當然是好事,一才授職翰林院檢討,再一才升為編修,這是「陞官圖」中最好的出身,升遷快、差使多,具有入閣拜相的資格;在仕途中亦是如此。
「是滿員。」何謹接著解釋:「除了不能放學政、當主考,甚麼都能幹;當然也能拜相!」
曹雪芹知道她沉吟的緣故,「鼓吏」本應在廊上設座,天冷風大,廊上不宜,便即建議:「令官看,是不是把他們擺在耳房裏?」
看大家都默不作聲地望著,似乎有意要看她如何處置?便越發不敢掉以輕心,凝神想了一下說:「咱們公私分明。錦兒奶奶,該你喝的酒,你還是得喝:你誇獎我,我得敬杯酒謝謝你。」
這些都是少年喜愛的文玩,一套五個的彩色木盒,內裝大小毛筆、象牙裁紙刀的緙絲筆袋等等,另外是三個一錢重的金錢。
「我核計過了。最好是你嫁了仲四。」
秋月交代了小丫頭來舖床,另外帶一個打燈的小丫頭,前後去照看火燭,故意磨夠了辰光才回去。只見歲燭高燒,床上帳子未放,疊了個大被窩筒,錦兒睡在外面,空著裏半邊給秋月。
她問的方法很巧抄,用的是抱怨的語氣,「太太偏心!」她說:「把好東西留著給秋月。」
「譬如一良是『供士』,下一把再挪個良、由去當未入流的典史,不是磕頭蟲是甚麼?」何謹又說:「起手寧願擲贓也別擲良由;擲贓是『儒士』還可以入正途;一擲良由,除非後來有奇遇,不然就輸定了。」
「你替他們找了些甚麼?」
「媽,怎麼頭一個就是你吃罰酒啊?」
秋月不答,連問幾聲,毫無反響;錦兒就不能不去扳她的身子了。
圓桌上這時只剩了六個大人,為了便於傳花,將座位疏散開來坐勻了;杏香因為秋月不時有話跟曹雪芹商量,便跟她換了一個座位,跟翠寶挨著坐。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
「是你的主意不是?」秋月問;同時身子又轉成仰面朝天。
「你們親哥倆當『鼓吏』。」秋月向曹綱兄弟說,接下來要派曹綸的差使時,曹綱發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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