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莫非「洗剿」

還是趙仲華先開口,「表姊,我要走了!」他轉過半個身子來,「我的意思,想來你知道了,一切都請你作主。」
「我曉得。我馬上跟他說。」
「不要緊,明天我派轎子來接你。」
這是已經答應了,但白寡婦覺得還不夠,「話不是這麼說!我說好沒用;你們做夫妻是一輩子的事。」她緊接著說:「這要你自己情願;自己看中,趁現在還沒有正式下庚帖以前,你自己說一句!」
於是回到客廳,跟蓮子換了班;便不知不覺地以白寡婦作話題了。
白寡婦不免歉然,笑笑說道:「我不是怪你,我是要你不必太認真,事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金妹居然也學著說客氣話了。她的臥房佈置得不算雅致;但動用的傢俱什物,十分講究,只是有些雜亂無章,極大的一個康熙窯的五彩花瓶,插的卻是一根馬鞭,顯得不倫不類,非常刺眼。
這話說給白寡婦聽,尤其是此時此地,多少搔著了癢處;白寡婦頗有知己之感。不過,身分、處境、年齡不同,她覺得對金妹妹來說,最好不要有這種想法。
「怎麼談得到動氣?」金妹也略知白寡婦的情形,覺得她現身說法,意思極其誠懇;不過這一感想,不便出口,想一想毅然決然地答說:「白五嫂,我聽你的話就是。」
趙仲華看到荷包,眼前一亮;手伸出去,發覺拈過瓦子,指頭不大乾淨,便從袖子裏抽出雪白的一方機紡手絹,使勁地擦了又擦。方始將荷包接過來,湊在亮處,細細觀賞。
「是的!都拜託你老人家了。有事請金妹妹來叫我一聲,我馬上就來。」
心裏是這樣想,卻不便說出口來;否則就不但不近人情,而且也顯得自己的心眼太小了。趙仲華只是深深點頭,在雙眼中表示感激。
「是,是!應該怪男人。」趙仲華完全是將順的語氣。
現在由她的口氣中,很明顯地可以聽得出來,不但會寫字,能夠記記家用帳;甚至還會寫信。白寡婦便即說道:「女人家又不去考秀才,文墨也不必怎麼精通;不過識得字,會寫信,那真比『亮眼瞎子』不知道方便多少?要寫信有人可託,還好;沒有人可託,要去請教測字先生,那就不知道會鬧出多少笑話?」
「好口采!仙鶴、梅花鹿都是長壽的,你們將來一定白頭到老。」
女人一向注重所關切的男子的眼神;特別是關切之中有著愛意,更是時時窺伺,稍為有些變化,便能激起或驚、或疑、或喜、或悲的無數想像。而像趙仲華此時眼中的神色,在金妹自然是能從心底感動的。
金妹知道她的用意,原想攔阻;但為她這麼一恭維,便不忍掃她的興了。
到得廚房,想想還是不能放心,也許趙仲華明知其事,只是不便當面將八字退還。不如當面問個明白。
「不成功!什麼原因沒有說,大概是不肯說。」
這可是沒法子的一件事!金妹再度擱筆,站向窗前,隔著窗紗看趙仲華修剪盆景。心裏不由得在想,自己如果是在他身旁,他會怎麼樣?照他的性情來看,他必是旁若無人,專心一志地做他該做的事。自己呢?會不會覺得他冷落了自己?金妹很認真地去體會;認為自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有出息人都是這樣的。
白寡婦有些好笑;孫五太爺這樣年高德劭,熟透世故的人,一提到女兒,便一點心機都用不出來!因為如此,便有意逗一逗他。
「『開口洋盤閉口相』,你多聽少說,就不顯得外行了。」
聽得這話,白寡婦果然感覺事態嚴重了,不過,她說話的條理,仍然非常清楚,按部就班,從頭問起。
「這樣看起來,秦師爺把真正的情形都告訴他了!大概他有苦衷,不便跟我實說。」白寡婦緊接著說:「表弟,你回去再問問他!」
「這四個字我不認得了。」
「我不跟你說了!你的話處處有埋伏,一個不小心,就會上你的當。」
「老秦確確實實幫了忙,他對我們女東家佩服,一點不假。不過,他幫不上忙!照他說起來,事情確實有難處。」
「有啥了不起?再好的八字,生在女人身上,太好也好不到那裏去了!」
「那有不歡迎的道理?不過,最好先通知我一聲。」
但有一樣發現,使得白寡婦驚異之至。北窗下放著一架繡繃;上面一方繃緊了白軟緞,已繡成了一大半,用棉紙遮蓋著;她揭開來看,繡的是一對鴛鴦,在碧水紅蓮中,交頸相嬉。初看色彩鮮艷;再看針腳整齊,竟是高手所繡。
「要不要喝點酒?」白寡婦問金妹。
「好!」趙仲華既已經瞭解事態嚴重,便不肯耽擱,起身說道:「我現在就去。」
「我這個表弟,好處說不盡!」
「還不單是不好交代,更怕孫五太爺追究起來,醜事瞞不住。所以,抱定宗旨,無論如何要把金妹養得復原了再回來。」
「多謝五太爺,」白寡婦在這片刻,作了一個決定,便即說道:「主意,是現在就可以定了的。請五太爺跟李三爺先接個頭,把道兒劃出來,我走就是。」
朋友的女兒?何以送他一張照片?白寡婦想問而沒有出口,仍舊把它放在原處。
「怎麼!」金妹有些緊張了,「莫非他說了我什麼?」
這樣說法,定有用意在內;金妹毫不遲疑地答說:「好的。不過,你府上我只去過一次,地方有點記不大清楚了。」
她本打算促成這樁姻緣的,但在既定的主意中,還有一兩分保留;倘或金妹真有不堪為人|妻的缺點,亦不能不為趙仲華想想。而到了此一刻,再無猶豫;同時也覺得心安理得,做這個媒人對仲華不須有任何歉咎之意。
想想趙仲華的話也不錯。梁禿子是兩面的交情。除自己這面以外,也要顧到秦典林;同樣地秦典林也是,秦典林兩面的交情,或者說是兩面的責任,一方面對朋友,一方面對「東翁」。若說李振標有何激烈的措施,當然不能洩漏風聲;而秦典林如果肯將秘密透露給梁禿子,必定千叮萬囑,要守口如瓶。現在要人家洩底,豈非強人所難?
「我把你的針線,讓小趙看看;也好教她曉得,你不光是生得美!」
「是。」趙仲華看著金妹,在找一句道別的話。
白寡婦原是為了轉移她的情緒,實在沒有什麼正事要跟她談。想一想說道:「正事也是你的事;你看,我這個表弟,為人怎麼樣?」
「他是什麼脾氣呢?」
這得有理由:白寡婦告訴派去的人說:「你跟表少爺說,請他來把我們的幾盆盆景收拾收拾。請他十點鐘來;不必太早。」
「叫做『鶴鹿同春』。」
「照這樣看,著實還是一頭好姻緣。」徐老虎興味盎然地說。
聽得這一句,金妹不免發窘。趙仲華卻看出來,白寡婦是故意在逗她。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微妙,看得有趣,不覺「噗哧」一聲笑了。
「怪不得從去年秋天一直住到今年春天。」白寡婦問說,「那麼,是那個替她下的種呢?」
「那也無所謂!」
「對了!」趙仲華似乎被提醒了,『表姊,我正要問你,這是怎麼回事?』
終於,金妹開口了,「人都有脾氣的。」她說:「也不能說,世界上有種人,天生是可以亂發脾氣的;有一種人,生下來就是該受氣的。氣受得多了,偶而也會發個一二次。」
不過,這要看運氣;運氣不好堵不住,勁急的水勢,激起幾丈高的浪花,轟然一聲,纜索齊斷,口門衝破,復成泛濫,那一來,主事者革職賠修,傾家蕩產,未足以了此公事。
「當然,當然!」金妹有些不安,以為他在說她不肯幫忙,所以極力解釋了一番;最後說道,「總而言之,白五嫂的事就跟我自己的事一樣!」
「是!」
就在彼此出神的當兒,突然房門被打了開來;首先是一條極長的辮子甩了進來;接著便聽見驚詫的聲音:「我當沒有人!原來爹在這裏;白五嫂也在這裏!」
「我們要去了。」白寡婦走出來問趙仲華,「你呢?」
白寡婦還在沉吟如何措詞,孫五太爺已忍不住了;「你是說,小趙先生從小訂的那門親,還沒有退掉?」他問。
也許是出於孫五太爺的授意,帶來四樣禮物,雲南的宣威腿、吉林的哈士蟆、南安的臘鴨、口外的蘑菇。這份禮物,相當貴重;但在孫家只是現成的東西,他家有各色各樣的江湖朋友,就有各色各樣的地道名產。
孫五太爺遲疑著說:「最好催一催。五嫂,我們自己人,我老實說:這件事,如果你那裏有難處,我託人出來辦。怎麼樣?」
「事情是有的。」他說:「不過私娃子並沒有生下來,是打掉的——」
「這,我倒沒有問。」
聽到「抱外孫」三字,孫五太爺益加掀髯大樂。白寡婦翩然起身,重新回到金妹那裏,打算坐一坐便即告辭。
「照我看,是梁禿子聽了秦師爺的話,有這麼一個感想。」
這話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假,那就明明是想談趙仲華。白寡婦對她的觀感已大不相同;而且亦可說是已作了決定,要拿她當表弟媳,這不妨談一談,也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怎麼回事?」白寡婦嗔道:「莫非你醉了?」
一說「大事」,便知他已會意;白寡婦欣慰地點點頭,卻又不放心地叮囑:「不要空手上門。」
因此,受命的大員,無不戒懼從事;越到快完工時越緊張。原來潰決之堤,從兩頭同時並修,逐漸往中間會合;決口越來越小,水力便越來越強,到兩堤合而為一的那片刻,束水最狹,水勢最猛,修堤堵決的成敗,亦往往繫於「合龍」之是否能夠成功。
金妹只好坐了下來,捻著筆問:「寫什麼?」
一打開來,首先發現一張照片;天足、女學生裝束,年紀約莫十六七,拈著一朵花,微笑著在聞。風緻嫣然,是個極可愛的女孩子。
「白五嫂,你看!」金妹笑盈盈地取出一個扁平的白布包來,「這個帳門的花樣!」
結果是趙仲華將那張紅紙仍舊塞入荷包;而且將荷包繫在腰帶上。這些情形,為在窗外悄悄窺視的白寡婦看得清清楚楚——八字名為「庚帖」,是定婚的一樣主要憑證;白寡婦特意讓金妹親筆書寫,間接交付趙仲華,猶似乎經過媒人的手,將對方女家的八字交與男家。如今一個默許、一個默受,大事已定!當初以為必有曲折的一樁婚姻,竟在片刻之間成功;而且看來相當美滿。白寡婦自己想想,都覺得很得意。
意思是很明白,以後要由金妹來勸他了。她只有裝作不懂,再問下去:「還有呢?」
於是,白寡婦便不再向孫五太爺作別,由側門坐上轎子,帶著蓮子回家。第一件事是派人到通裕鹽棧去通知趙仲華,請他明天上午來一趟。
問到這話,自是關切;而若非有意,無須關切。白寡婦想一想答說:「這話要問你!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呢?」
她這話又說得太漂亮了一點;孫五太爺相信她的話,一下子把徐老虎又看高了。略一沉吟,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來。
何以忽然說不出口?這使得趙仲華大為困惑;白寡婦的好處很多,怎會找不出一句話來形容?
因此,這天晚上,梁禿子到秦典林的客棧去坐等;直到午夜時分,方始見著面。
金妹不語,眼睛眨得很快;是用心在思索什麼的神情。
金妹點點頭站住了。白寡婦跟著孫五太爺,回到他起坐的那間屋子裏,低聲問道:「小北門外沉家,你知道不知道?」
「不是要收拾盆景嗎?」趙仲華答說,「我把要用的傢伙、材料都帶來了。」
趙仲華確是很喜歡這個荷包;而且他也很需要這樣一個荷包,用來裝乾檳榔、紫金錠之類的東西,遇到人多氣味惡濁的地方,打開這個荷包,拈一塊解穢辟邪的丹丸放入口中,既方便,又神氣,不是很有意味的一件事?
「聘金?」
「去吧,」白寡婦湊在她耳邊說,「寶山到十二圩去了;門上我已經交代,什麼人來都擋駕。沒有外人;你有什麼話,儘管自己問他。」
「繡的實在精緻!」趙仲華情不自禁地,「這個荷包帶出來,就出風頭了!」
「一吃過飯就來,好不好?」
「騎了好玩。」金妹將椅子上的衣服,拿起來往床欄杆一搭,「白五嫂,請坐,請坐!」
「何以呢?」
「不必推來推去!」金妹一伸手將上面那副杯筷,移到下方,「這樣好不好?」
「金妹妹,你見過我表弟吧?趙仲華。」她緊接著對趙仲華說:「這位就是孫五太爺的小姐!」
「法子一定有,只是好不好而已。」梁禿子又說,「不過有一點,想來李統領也知道,他的公事,能交代得過,已算上上大吉;要想辦得漂亮,是決不會有的事。」
「你聽不得!」白寡婦忍著笑說:「都是葷笑話。」
不過,一說她可能會害羞,將原物收了回去;所以先把荷包拿在手裏,方https://m.hetubook.com•com始說道:「這樣東西我要去送一個人。金妹妹,你知道不知道,我要送那個?」
「什麼繡房;看了教你見笑。」
是如此痞賴的態度,孫五太爺大感困窘,著急地說:「我那有不幫忙的道理?不過,我還不知道你的意思,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怎麼好隨便答應。」
「為啥?」孫五太爺拿旱煙袋不斷指著作勢:「儘管說,儘管說!」
「沒有!」這是白寡婦早就想好了的,所以答得極快;她把話題又拉了回來,「你有空倒跟張書辦去談談,孫五太爺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不敢!五太爺請吩咐。」
「小趙還有樣好處,氣量很大,吃點虧不會計較。」
於是,趙仲華的眼圈也紅了。不過,彼此都是突然一驚,急急閃過頭去,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動了感情的樣子。
這一個念頭浮了起來,心裏火辣辣地焦躁不安;唯有自我寬慰,不斷地這麼想:人在一起了,至遲到中午,在飯桌上即能見面;莫非這片刻就等不得?
問到這一句,孫五太爺的神色立刻就變過了,是一臉愁容。
趙仲華自然接了過來;心裏有所警惕,自己太沉不住氣,有失男子漢的氣概,因而掩飾地說:「天氣好像忽然暖和了,夾袍子都穿不住。」
「你走?」孫五太爺很詫異地。
「我倒是想說,說了又怕你不中聽!」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趙仲華趁機說道:「她眼前就有點麻煩,只有五太爺才能幫她的忙。」
於是淺斟低酌,一面品味金妹帶來的宣威腿;一面閒談。只是趙仲華插不進口;因為她們所談的是時新衣飾,以及種種閨閣瑣事,趙仲華並不在行。
「這是兩句詩,」白寡婦問,「你做的?」
「我是從後房進來的。」白寡婦看到桌上,一幅花樣還沒有描完,心裏不免好笑。金妹自然覺察到了,相找句話掩飾,無奈思路遲鈍,越急臉越紅,恨不得能有個地洞好鑽。
因此,她順著她的語氣說:「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倒說幾樁你聽聽。第一,有志氣,從不肯仰面求人。」
這是為他自己解釋,梁禿子當然聽得出來,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幫不上忙;不過,只是這件事幫不上忙——」
這是繡品中的大件,兩尺高、八尺長的一頂帳額,也是白軟緞的底子,蒼松、青草、白鶴、梅花鹿;繡得栩栩如生,十分雅致;還用黑絲線繡出四個篆字,紅絲線繡出一方圖章。
問生日還無謂,打聽時辰就是在問「八字」了。金妹剛消退的紅暈,又飛起在雙頰;「我不曉得!」她垂著眼皮說。
當然,她還有未曾說出口的話;這是為了救徐老虎:義氣著實可敬。孫五太爺不由得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五嫂,可惜,你是三綹梳頭,兩截空衣的婦道人家:不然,我真要『關山門』。」
這自然是一個最有力的保證;而細細想去,卻又不然。一個人就是對於自己的事,也有不關心的;所以金妹應該說是「白五嫂的為難,就是我的為難」才對。
接著叫人倒茶;自己又端張凳子墊腳,在衣櫃頂端,取下來一盆外國糖果,開了封款待客人。
「是的。」趙仲華同意她所用的「佩服」這兩個字。
「好的,回頭我一定要問她。」金妹偏著頭在想心事;睫毛一閃一閃地,似乎顯得很困惑地。
「不要緊!我一定走。」
「伯仲叔李,不是行二嗎?」
「那一定是我們的緣份深。」
「可惜應了那句古語:『紅顏薄命』。」話一出口,金妹覺得不妥;趕緊又說:「不過,好人有好報;像白五嫂這樣的人,一定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將來的收緣結果,一定是好的。」
這是故意不肯說;白寡婦笑道:「我去問老太爺。」
白寡婦口中不斷客氣,心裏卻從金妹的行動中細細想她的為人;性情是爽朗熱誠一路,持家未必在行。不過,有她父親的面子在,同門的師兄弟都會照應;將來決不會過苦日子,只要能夠指揮下人,持家在行不在行,倒也不生大關係。
「那當然!小趙常說:男子漢,大丈夫,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能不報,此外都可以馬虎。這跟你的意思是一樣的。」
「這可以說是她的一點長處。」孫五太爺說:「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讚自誇』,金妹不喜歡賣弄;她的好處,只有我清楚。」
於是她進屋取來一瓶洋酒;瓶子是葫蘆形,裏面裝著碧綠透明的薄荷酒。由於色彩的誘惑,金妹就不堅拒。
主意打定了。又用心盤算了一番,覺得事情大有可為;唯一感到不安的是,可能會犧牲了趙仲華。但此刻也顧不得那麼多;但願能夠免去這場災難,總有圖報之日。
「他沒有別的意思,無非想有一條路好走!」
「當然,自己人總要互相體諒。小趙不是不講理的人,只准他自己發脾氣;人家偶而發一次他就受不住?不會的!」
「怎麼說法?」
「就是他!」徐老虎說,「羅小毛我也見過,那怕屍首發脹,臉盤子總看得出來的;當時何大裝糊塗,不肯出面收屍,我就疑心其中有花樣。那知道果不其然。」
「對!男子漢,大丈夫,全靠自己有主張。五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回去跟寶山商量一下看,定了主意來告訴我;我總盡力就是!」
於是,孫五太爺從頭細談河工上的「合龍」。黃河泛濫,堤防衝決,要設法堵塞;即是將衝壞的那一段堤修好,束水入原來的河道。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心裏很亂;坐了好一會,等把心稍為靜下來,想好幾句話,可是一時沒有機會說了;趙仲華始終沒有再來。
「我那裏敢笑你?佩服都來不及!」白寡婦由衷地讚美,「真沒有想到,金妹妹生了這麼巧的一雙手。」
剛要出房門,白寡婦突然站定,想了一下說:「金妹妹,你替我寫幾個字!」
「我要走了!」白寡婦問道:「你明天上午到我那裏去玩,好不好?」
白寡婦說到這裏,轉過臉來,想跟孫五太爺說話;但他用個眼色示住了她。「五嫂,」他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搶先說道:「這件事,你知我知,你放心好了。就在這兩三天,我一定有回音給你。」
金妹打扮得很漂亮,也很大方,然而也很新奇;寶藍緞子的夾襖,下繫一條白練百褶裙;一朵朵小紅花繡在褶子裏面,蓮步輕移時,花紋若隱若現,設計得很巧妙。
慢慢地,心裏較平靜了。依舊回到坐位上,伏案描花;可是,還是不感興趣,望到花樣本子上,不是什麼梅蘭菊竹、青杏紅豆,而是趙仲華的影子。
「這樣說,起碼是兩條命?」
趙仲華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失望極了!原以為只要能搬得動孫五太爺,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誰知不然!如果真的連孫五太爺都不能拿這件事「擺平」,他想不出揚州城裏還有誰能幫得了白寡婦?
「不必了!白五嫂有事。」
「你看呢?」
「那麼,秦先生,你說有什麼法子?」
正談得投機之時,聽見有人咳嗽,兩人不約而同地住了口;接著,便看到白寡婦帶著蓮子來收拾餐桌。三副杯筷,一副在上,兩副分設左右,成個品字形。金妹知道自己會被推為上座;先就表示;「我坐在這裏好了。」
白寡婦搖搖手,將他引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要沉得住氣,壞消息都擺在你臉上了!」
聽這一說,金妹愕然不解;白寡婦卻知道其中另有道理。便向金妹使個眼色,起身迎了出去。
「孫小姐,」他說,「請常來玩!」
於是她關照蓮子:「你去請表少爺來,說我有句話跟他說。你就在那裏陪陪孫小姐;等表少爺回去了再進來。」
這種說法,實際上已等於說了一部分真話;梁禿子的心冰涼!愁眉苦臉地看了他半天,方始問出一句話來:「是不是要她的性命?」
金妹心想,這是她替趙仲華提出來的一個條件。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嬌生慣養,有個脾氣不好的名聲在外,所以要這樣言明在先。如果自己不肯委屈,應該此時就有表示。
「你把荷包打開來看過沒有?」
「這才是我的好妹妹!」白寡婦滿面含笑地將她一拉,「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見此光景,趙仲華反覺歉然,「船到橋口自會直。」他安慰她說,「有五大爺在,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既然你老人家這麼說,名分上頭不必再談。不過,我心裏是當你老人家是我一個親人。」
「女人的拖鞋,有一雙;是預備我自己穿的。男人的——,」金妹遲疑了一下,「沒有。」
這一說,豈有不知之理;金妹紅著臉說:「管你去送那個?」一面說,一面把頭扭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得一聲咳嗽,一驚之下,萬象皆滅;回頭看見白寡婦,不由得便問:「你是從那裏進來,我怎麼沒有看到?」
底子在李振標肚子裏。當面鑼,對面鼓去問他,是最快不過。只是「光棍好做,過門難逃」;李振標倘或很光棍,倒是有心幫忙,然而總得打個過門,公事上才好交代。自己這一去,開門見山,無所閃避;好比推小牌九,輸家逼著莊家攤牌,莊家就想放一馬也辦不到了。如果自己手裏的點子能過得去,還則罷了;現在明擺著雖非「蹩十」,亦不過一兩點,為啥不先避他一避。看著風色再說?
「我聽表姊的意思,你說好就好;不必問我。」趙仲華臉上出現了別樣的堅毅,「我們現在倒要有這樣子一門親戚。」
「可惜,揚州的風氣不好!」趙仲華感嘆地吟著,「『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
打定了主意,便即答道:「我記得一次張書辦老太太生日;一次是在聚合誠劉老板家吃喜酒,都見過趙二爺。」
「金妹妹,我也曉得,你性情高傲,說話做事,普通的男子漢都及不上你。不過,生來是女人,是沒法子的事,女主內,男主外,女人出頭料理外務,不是一件好事!金妹妹,我完全當你是自己親人,才肯說這樣的話,你不要動氣。」
趙仲華恍然大悟;原來她所說的管閒事,便是為他們倆撮成姻緣這件事。他心裏在想,白寡婦管的並非閒事,只是她想不到其中的用意而已。
「怎麼不妙?」
她以為白寡婦要了去給徐老虎,所以不願。白寡婦卻是別有用心;只是不便堅索,而臉上不免微現怏怏之色。
有這樣的答覆,在金妹亦可認為滿意。不過,不便明說,只微微點一點頭。
「又來說笑話了!」金妹紅著臉回答。
「他一個人想走一條路子?光是他一個人要有條路走?」
「我看不出來。」她說,「又不是神仙,光是從一個人的背影上,就可以看出這個人怎麼樣?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孫小姐懂文墨的!」他對白寡婦說。
白寡婦想了一下問說:「是沉二太爺那裏?」
「爹!」金妹在窗內喊,「我留白五嫂在這裏吃飯,好不好?」
這一問,問得金妹臉如紅布,自知失言,強笑著說:「那個知道你去送那個?」
「莫非是洗剿?」
「那就更好了。」
「繡得不好!白五嫂,你不要笑我。」
「不光是要謝我!」
「有沒有繡現成的荷包,或者男人的拖鞋?」
「仲華,你看看人家這雙手巧不巧?」
見此光景,白寡婦大為不忍,不能不設法消除她的窘態,便將視線避開,說一句:「金妹妹,我有點正事跟你談。」
一談到金妹,孫五太爺立刻眉飛眼笑,「你們談了點啥?」他問。
「我不管你有啥用處!」金妹的爽朗性情開始顯露了,「你不必去問人家,我自己告訴你好了,我是日中出世的。」
進去一看,她放心了;金妹似笑非笑地,毫無不快的表情。不過,等白寡婦走近了,她卻埋怨:「你這個人,也不管有沒有生客在,亂開玩笑,真正氣煞。」
這隻荷包所花的手工可觀,知道是她自己心愛之物;白寡婦心想,索性說明了它,免得她以為人家在「奪愛」,心裏不舒服。
這卻不是說笑話;而金妹又是有志氣,有心胸的人,覺得趙仲華的說法,很合胃口,不由得便正著臉色,深深點頭。
「儘管請,儘管請!」
孫五太爺悚然動容,她說的決不是門面話;所謂「下三濫」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私鹽生意做不成功,勢必偷雞摸狗,甚至打家劫舍。自己是江都、甘泉兩縣捕頭;到那時候,豈止耳根不能清靜,只怕幾十年修成的道行,都會打掉一大截。
「是的,我也有話要告訴你老人家。」白寡婦張望了一下問道:「金妹妹呢?」
「我也是這麼想。」秦典林突然警覺,「我不能再多說了!」接著,浮現了異常歉疚的神情,「梁二弟,效勞不週;我心裏很難過。」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白寡婦高聲招https://m•hetubook•com.com呼蓮子,取來一副筆硯,一張梅紅箋,放在桌上,又道聲:「請!」
「那麼他是什麼時候告訴梁禿子的呢?」
「第二,有良心。受人家一點好處,決不會忘記。」
「那就算了!另想辦法。」
「慢慢!」金妹打斷她的話問,「頭兩個字我就聽不懂。」
「是的。不過快有回音了。」
金妹當然要躲;不過她是躲開白寡婦的視線,轉到她身後,微微抬眼,瞟著趙仲華。
「在你送我的那對枕頭套裏,有張紙條,當然是你寫的。」
「河工上『合龍』,遇到不順手的時候,五嫂,你曉不曉得,是怎麼個辦法?」
孫五太爺大驚,急忙站起身來;男女授受不親,無法去扶她,只能避開,「五嫂,五嫂!這是為啥?」他說:「快請起來,有話好說。」
「記得!有人認出屍首,說是何老大的徒弟羅小毛;有人又說不是,後來由同善堂去埋掉的。」白寡婦說到這裏,突然想到,「莫非就是羅小毛『經手』?」
「好!只要我有。你說!」
「五太爺當我親人,倒替我想想;除此以外,還有啥好法子?『光棍犯法,自綁自殺!』只要不牽累別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看她要惱,白寡婦不能不受;想一想笑道:「你一定要送我,我就索性問你多要一樣東西。」
這樣,雖無首席,卻有主位,是個最適當的折衷;趙仲華心裏佩服金妹處事明快之至,不由得便贊成:「這樣好,這樣好!」
經過徹夜的盤算,勉強決定了一個辦法。一早起來,將趙仲華約出去吃茶;告訴他說:「昨天我去看過老秦了,事情不大妙!」
「你是說她會繡花?」孫五太爺越發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是託我做媒,所以交張照片給我。回頭我們再談。」徐老虎說:「我到上海做什麼的,你當心,不要在他面前露口風。」
此言一出,秦典林亦為之變色;臉上痛苦不堪。梁禿子知道,情況比光要白寡婦的命,還要嚴重?
於是她說:「寶山不會搶先過獨木橋的,總要千軍萬馬能先過河,他擺在後面再說。」
「當然要著急!這對孫五太爺怎麼交代?」
「好,馬上就走。」
由此開始,便落入幻想中了。但感受卻是極其真切的!小兩口關起門來過日子,他讀書寫字,蒔花種竹;她把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閒來繡繡花、看看書。入晚一燈相對,即便無言,已覺消魂。這樣的日子,就跟神仙一樣了。
聽得這話,趙仲華上了心事;照金妹所記,似乎孫五太爺亦不見得能使李振標就範。這就大為可慮了!
「有空,有空!」白寡婦問,「你啥辰光來?」
「第二,我不懂你這麼做,為的什麼?」
「喔,倒巧!」白寡婦又問:「時辰呢?」
「我倒不是亂恭維。」趙仲華說,「繡花兩處地方最有名,一處是湖南,叫湘繡;一處是蘇州,叫蘇繡;揚州如果像孫小姐這樣的好手多幾個,照樣也可以打出一塊金字招牌,叫揚繡。」
轉念及此,只覺滿心煩躁,背上如生芒刺,額上微微冒汗。伸手到袖子裏想掏手絹兒擦一擦汗,一摸一個空,記起在廚房裏跟白寡婦談話時用過;必是掉在那裏了。
「不會的,不會的!」孫五太爺說:「包在我身上。」
提到「三老」,趙仲華又比較樂觀了。「三老」以孫五太爺為首;「龍頭」號召,群起響應,以這樣雄厚的聲勢,不能迫使李振標就範,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那,」梁禿子意興闌珊地站了起來,「我走了。」
而心卻定不下來;彷彿窗外有根繩子在牽動,不能不抬眼去望。望到的是趙仲華的背影,站在案板後面,正偏著頭端詳一盆梅樹盆景。約莫有兩三分的工夫;見他抓起剪刀動手,東剪一下,西剪一下,手法乾淨俐落。須臾住手,金妹看那盆中所栽的一株小梅樹,形勢夭矯,頓覺改觀了。
「那也沒有什麼,都是為朋友。治一經,損一經,倒不如聽其自然的好。」
「本來就是晚輩。殿魁叫你師叔;我叫你老人家一聲『乾爹』,也是應該的。」
金妹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心裏卻有些嘀咕,大話已經說出去了,回頭跟趙仲華相見,如果不夠大方,豈不是為人所笑?
「嗯!」金妹在鼻孔中發聲,輕輕哼了一下。
這個答覆,頗得趙仲華的好感,更使白寡婦歡喜,原怕她會害羞,說不出話,不想居然能侃侃而談,彌見真情。心想,這頭媒是一定做成功了!
「談得很多。金妹妹為人,跟我的脾氣很相投;可惜,我的手沒有她巧。」
「當然。」
說來說去,還是要看孫五太爺肯不肯幫忙;幫忙又肯不肯出全力?而孫五太爺肯不肯出全力,也要看金妹的態度;而自己是最可影響金妹的態度的一個人。
不說不會喝,而說「不要」,便有相勸的餘地了,「少喝一點點。」白寡婦說,「我有瓶薄荷酒;顏色真好看。」
金妹原是替自己繡的嫁妝,一聽白寡婦直言揭破,不由得臉就紅了。但得意欣悅之情是羞澀所掩不住的。
表姊有些生氣了!趙仲華不免吃驚;定一定神終於想到,「對,對!」他趕緊說道:「我有件大事去拜託張書辦。」
「現在我也很清楚了。」白寡婦說,「我很高興。」
「慢慢!梁二哥,我還要跟你說兩句話。」
這話也不錯;金妹遲疑了一會,畢竟還是寫了。白寡婦接到手中,轉入後房;金妹不便跟了進去。等不多久,只見她回來時,手上已多了一個荷包;正是她送白寡婦的。
何謂「斷後」,白寡婦不大明白;只是對「事情好辦」這句話深感興趣,便催促著說:「你老人家倒說個道理看。」
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在喊:「秦老爺,有信!」
「我是重陽那天生的。」
兩人並坐在桌沿上,低聲悄語,直談到傍晚,白寡婦起身告辭;金妹要留她吃飯,正在去留不決之際,孫五太爺出現在窗外。
卸下夾袍,蓮子接了過去;只見他裏面穿一件綢夾襖;下面是一條直貢呢的套褲,褲腳紮得極緊、極挺,金妹覺得帥極了。
「描什麼?你喜歡,把這個本子帶回去好了。」
「對了。」孫五太爺說,「明天下午,我約了在他那裏見面;李老三大概會來。你明天在我這裏聽信息;我也許會打發人來請你去,跟李老三見個面。」
因此,他笑容滿面,不斷地說:「謝謝,謝謝!」
話說得近了。白寡婦遠兜近轉,說到這個地步,便不肯再放鬆,「那是人家。」她說,「如果是自己人,就他沒有理,也要體諒他天生急性子,或者心境不好,讓他一讓。不然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是李振標送來的,秦典林看完,隨手遞了給梁禿子;隨即招呼他的跟班準備出門。梁禿子看信上,除了上下稱呼以外,只得一行字:「佇候大駕,請即駕臨。」
「除了不入贅以外,其他都無所謂。」
「做媒人我還是第一次。」徐老虎笑道:「真還不知道怎麼做法?」
這話說得很明白了;白寡婦心想,孫五太爺未免看低了徐老虎,以為他只求獨善其身,果然如此,只要不怕將來在江湖道上沒臉做人,現成的上海夷場上,就可以安安穩穩避風,何用來求他?
到底臉還嫩。白寡婦心想,這樣逼著她問,她是怎麼樣也不肯承認的,得要換個說法,話頭才會接得上。
「有些啥好處?」她的聲音中帶著輕蔑的意味;白寡婦知道,這是故意做作,目的是要表示,她這句話並非出於關切而發問。
「怎麼不想?」
「那就不知道了」梁禿子說:「你只這樣子告訴白太太好了。」
「我?」趙仲華茫然地,不知何去何從?想一想才答:「我回鹽棧去。」
「文墨好啊!你繡房裏有『天雨花』、『再生緣』;我還看你寫過的字。」
「那麼,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不怕!」金妹天生是爭強好勝的性情,所以不肯承認自己有情意,「談談怕什麼?」
這是說,白寡婦如果是男人,他就要收「他」作「關山門徒弟」。清幫的規矩「開山門」的大徒弟頂香煙;而收「關山門」的小徒弟,就算是收梢結果一件最得意事,表示自己可以不涉江湖,杜門避囂了。所以白寡婦懂得他這麼說,頓生知己之感;激動之下,不由得又跪了下去。
坐下來喝茶閒談了一會;白寡婦忽然想起,「我也喜歡繡花,不過比你差得遠了。」她站起身來,「我有一本繡花樣子,是蘇州帶來的,你倒看看。」
金妹愛聽笑話,便興致盎然地說:「白五嫂,你倒說一個我聽聽!」
這要好好考慮了。金妹頗有自知之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自己倒願意儘量委屈,就怕委屈積得太多,抑制不住,一下子爆發,會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這樣想著,突然靈機一動,要賭就賭大牌九!前道點子不夠,後道牌好,照樣可以保本。為今之計,要趕緊去想的法子,就是去找一個能壓得莊家的「後道」。
趙仲華便不敢耽擱,轉身就走。心裏對白寡婦充滿了感激;想想,實在奇妙!本意是準備犧牲,那怕是頭惡姻緣,只要因此而跟孫五太爺成了至親,對於解除他表姊的困境有幫助,其餘皆非所問。誰知結果是這樣美滿;真有喜出望外之感。
不過,白寡婦跟他的看法相同;做法相反,所以結果絕異。徐老虎的面子要顧到,決不可以讓他留一個「貪生怕死,對不起白寡婦」的批評在外;這跟孫五太爺的想法一樣。只是所謂「貪生怕死」,是知道了生死之間,必須作一抉擇,而懦怯退縮,才會被人看不起。若是本人根本不曾遭遇到生死的考驗,無須作任何艱難的決定,那就談不到此了。
「就是這一句。如果小趙問你,我到上海去做什麼?你只說看朋友好了。」
「孫小姐,」他問,「你跟我表姊很熟吧?」
「譬如,她自己有很麻煩的事在身上,居然還能夠聲色不動地管人家的閒事。這一點,沒有幾個人做得到的。」
白寡婦把她引到窗下坐著。新換雪白的紗窗簾;玻璃窗又擦得纖塵不染,所以院子裏一切看得很清楚;一缸金魚,許多盆景,還有一樹正開得熱鬧的丹桂,香味馥郁,中人欲醉。
白寡婦微笑著轉臉過去,看金妹矜持地沒有什麼表情;認為她已聽出趙仲華的絃外之音,而並不反對。
「如今言之過早!」梁禿子說,「到混不下去的時候再說。」
「甚麼嫁妝不嫁妝?」金妹也很堅決,「你如果不要,就是嫌我的針線不好!」
「這就是天下父母心。」白寡婦說:「五太爺的意思我知道了,我盡力去辦就是。」
「我曉得,我曉得!五嫂,我當你自己的一個小妹子;你這件事我『包圓兒』。不過,我還勸你一句,頂好再想一想!」
白寡婦一大早起身,指揮女僕收拾屋子,換窗簾,換椅墊,預備果盤,又是殺雞,開火腿,如接待貴賓似地;到得八點多鐘,派轎子去將金妹接了來。
此言一出,金妹有受寵若驚之感;而在白寡婦聽來,亦無異為趙仲華心許的表示,心裏更加踏實了。
「好!只要我做得到,一句話。」
「你不要管!」白寡婦唸道:「光緒五年九月初九午時生。」
「我以前雖跟白五嫂不熟,也聽人說過,她是女中丈夫,現在一熟,更覺得她真是了不起。可惜——」
顯然的,這是怕引起趙仲華的反感。白寡婦心想,金妹能這樣子看趙仲華的眼色行事,將來夫婦之間一定可以和諧;心裏覺得安慰,自己又添了一杯。
顯然的,羅小毛是死在「家法」上。「十大幫規」第四條「不准奸盜淫邪」,從洪楊以來,本已不大注重;但對自己人有此惡行,還是很認真的。尤其是羅小毛對金妹來說,乃是晚輩;勾搭師姑,等於以下犯上,違背十大幫規的第一條「不准欺師滅祖」;自然是「死罪」,按幫規處治,是縛在鐵錨上,用火燒死。同時讓他落個全屍,還算是從輕處治。
「喲!那陣風把你吹來的!」孫五太爺一見白寡婦很高興地又說又問,「聽說寶山到上海去了?」
徐老虎是這天一大早回揚州的。洗了臉,喝茶吃點心;將此行的結果細細說與白寡婦。
他沒有想到,就因為白寡婦的好處甚多;所以金妹無法找到一句適當的話去形容。說她「實在是好人」,這話太空泛;而且是不適當的。因為說某人是好人,意指善良;而白寡婦的好處,卻決非善良一字所能包涵的。
「是的!」白寡婦回身向金妹再度拋過去一個眼色,是示意她不必跟來了;然後又說:「金妹妹我回頭再過來。」
「你真會說話。來,這面坐!」
「你快出去吧!我們做主人的,不要冷落了人家。」
「五太爺,你老人家的開示,真是金玉良言;我想寶山亦不是半吊子,到了非挑一條路走不可的時候www.hetubook.com.com,他一定會先顧兄弟,後顧自己。」
「那好!你坐一下。」說完,白寡婦站起身來又走了。
「金龍四大王」的故事,江淮之間,傳說甚多;白寡婦亦是耳熟能詳。如今聽孫五太爺談到合龍的情形,瞭然於他的譬喻;是暗示著,徐老虎應該像那些盡職殉身的河官那樣,有赴水的勇氣。
趙仲華完全瞭解,金妹與白寡婦所說的那些話,實際上是說給他聽的。最難得的是白寡婦充分能夠意會,一問一答,配合得嚴絲密縫。想想實在是件很有意味的事。
金妹笑笑說道:「白五嫂,你上次來,我正好不在家,到外婆那裏去了。今天是在舅舅家裏忽然心裏一動,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只想回家;現在才知道,你在這裏!你說怪不怪?」
她的酒量很好,但不敢多喝。飯罷喝茶;看看時候了,便即說道:「妹妹,我們該走了。」
她沒有再說下去,當然是一句礙口的話;趙仲華認為說出來也不要緊,便追問一句:「孫小姐,你替她可惜什麼?」
「我知道。」趙仲華只要心思一集中,反應是很靈敏的,「我自己會辦。」
這平平靜靜的一句話,激起了白寡婦心湖的不平靜。原來趙仲華已經知道了,結這門親可以求得孫五太爺的鼎力之助!儘管金妹也配得上他;而在他起先不願,如今改變初衷,就算是一種犧牲,這犧牲卻是為了助她解除困境。患難之際,畢竟還是至親得力!
「走,金妹妹,我到你繡房裏看看去。」
梁禿子的腦筋很清楚,略想一想,隨即非常鄭重地說:「秦先生,你這話不會從我嘴裏漏出去一個字。因為我就明白告訴了我們女東家,對她也沒有什麼好處。那六個人頭,雖不是鐵鑄銅澆,要借也不大容易;如果李統領辦不下來,是他自己的事。我不會害秦先生做不來人。」
「打掉的?」白寡婦問:「既然打掉了,為何在上海住許多日子?」
「金妹妹,」她笑著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行二?」
秦典林覺得這件事非常窩囊,對於白寡婦毫無幫助,而且還不能跟梁禿子說真話。他唯有替李振標解釋,活動調差一事,在兩江總督劉坤一那關,定然通不過;甚至還說不出口。至於江湖義氣的話,一時也談不上了。
「管閒事?」趙仲華問,「不知道她管的什麼閒事?」
話說得很有骨氣;但似乎略有負氣的意味。秦典林答說:「不是我不幫忙,是幫不上忙。」
「不,不!不是這麼說。五嫂,你要曉得,有了名分,我替你說話就不方便了!」
「這是誰?」她問。
在趙仲華的眼光逼視之一下,金妹有些發慌,但還是凝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實在,白五嫂這個人值得佩服。」
「你們談談,我可是真的要到廚房裏去了。」
「曉得。」
「要趕快想辦法,越快越好!」她在心裏默唸著這個警告,便將趙仲華暫時丟開;一個人在盤算,眼前立刻要做的事是什麼?
「是啊!我真奇怪,金妹妹有這麼一手本事,外頭竟會不知道!」
金妹點點頭。白寡婦聽她沒有聲音,轉臉來看;這下,她不能不開口了,「白五嫂,」她問,「你歡迎不歡迎我常來玩?」
「鹽棧是有部照的,兩江總督亦未見得能封它的門;大不了不賣私鹽就是。」梁禿子停了一下又說:「何況,人家在患難時候,我不但不幫忙,而且腳底上抹油,自己想想也太不夠味道了。」
「他的脾氣很傲!」白寡婦說,「看不順眼的人,他不肯稍為敷衍敷衍,這種脾氣會吃虧的;我也常常勸他。以後——」她笑笑不說下去了。
這個趙仲華所提出來的看法,實際上也就是他代白寡婦提出來的希望或要求。金妹點點頭說:「他不會過分的,他敢這樣,我爹也不會答應他,何況還有朱三太爺、沉二太爺。」
「那都是表姊照應我。」趙仲華有著掩抑不住的喜色;也很有興趣談談如何正式求婚。可是,白寡婦卻不容他說下去了。
「這個媒人很好做,愛親結親,一切好辦。你先問問孫五太爺是怎麼個打算?回來跟小趙商量過,就可以正式答覆人家了。」
「我老實跟你說。來!」白寡婦收拾嬉笑的態度,拉著她並坐在一席楊妃榻上;低聲問道:「你見過小趙沒有?」
「怎麼不好?」白寡婦向趙仲華使個眼色,「你快去看張書辦吧?」
「對!」秦典林大聲搶著說:「如果另外有事能夠幫忙,我一定盡我的力量。」
白寡婦想留住他;可是說得一慢,趙仲華已疾步而去,只得隨他,轉過身來,才發現分給他的那包洋貨,沒有帶走;心想,他或許還會回來。如果回來,應該跟他說些什麼話?
白寡婦便依他,取來紙筆,另有個畫眉用的小小墨盒,一起放在窗前的方桌上。金妹立即動手,聚精會神地細細描畫。
為了使她不會把事情估量得輕了,趙仲華認為話應該換個說法,據實轉告,不是最好的辦法。於是他略想一想問道:「表姊,梁禿子為人很穩重,話不會亂說,你總知道的吧?」
「什麼東西!」金妹答說:「男人的拖鞋,我可不送!」
白寡婦撿了好些洋貨,用塊包袱包好,重新回了出來,只見趙仲華已有些焦灼的神色了。
「白五嫂,你這地方真好!」
「不是囫圇籠統的一口話!人在你面前,看也看夠了;她繡的東西,寫的字,你也看過了;話也說了好些辰光了!是怎麼樣一個人,你總說得出來吧?」
「『桂花蒸』嘛!」金妹又提到白寡婦的事,「白五嫂跟李振標到底有啥叫不開的過節?我還不大清楚。」
「乾坤的坤,造化的造。」
秦典林先不答;然後擺出一種絕望的神態,「我索性跟你實說了吧!事情總歸弄得一塌糊塗,我兩面不能做人了!」他說,「一共是借六個人頭!」
「五太爺,你老人家儘管放心!」白寡婦神色肅然:「到那時候,我會跳!」
「那個說的?是當你自己人,所以有點好吃的東西,大家嚐嚐。不是自己人,我還捨不得呢!」
合龍之法是用若干大船,滿載大石,用竹纜鐵索聯在一起。另外用纜索繫在對岸上游的絞盤上,漸漸放舟而下,到達所謂「口門」,也就是兩堤之間的那段缺口,將連串大船的位置,然後一聲令下,將船鑿沉;堤上預先待命的伕役,群起用命,將備好在那裏的石塊、泥土、竹木之類,可以堵塞的材料,一起投向口門,將衝向缺口的「大溜」擠入原來的河床,順軌而行,大功便可告成。
「這何用你關照!」白寡婦問,「你要跟我說,就是這句話?」
一聽這話,兩人臉都發紅;「那有這話?」趙仲華說,「我只有更記得表姊。」
這應該怎麼答覆呢?白寡婦心裏在想,不好裝做不懂,更不能表示辦不到;但亦無法作何明確的答覆。唯有先敷衍著再說。
「還有,在我那裏吃了飯,我再送你回來。」白寡婦說:「明天下午,老太爺或者有事要找我;請你跟他老人家說一聲,我就在你這裏聽信息。有事隨時來招呼。」
「好!」白寡婦很滿意,「你總算是有眼光,有良心的!」
「是那個送的?」
「好的!」徐老虎會意了;向趙仲華歉意地說,「你坐一會,我不能陪你了。」
「一早,梁禿子拖我去吃茶,把這些情形告訴我,託我來告訴你。」趙仲華又說,「我想他不肯來見你;跟秦師爺不肯見他的道理是一樣的。」
聽得這話,金妹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切;不覺坐近了趙仲華,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也隱約的聽到了,白五嫂好像有很為難的事;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有話如果她不便開口,我去跟我爹說,無論如何要幫她的忙。」
「你今天的口福不錯。雲南宣威腿,難得吃到。蘇州人說:『吃飽勿忘種田人』;你吃火腿,也不要忘了送火腿的人。」
「決沒有這個道理。」說著,白寡婦便推金妹,「請,請!坐上去。」
「我想他不見得肯說。能說早說了。」
「當然還有手下的弟兄。」
「不會談這個的。就談也不要緊,我替他出。」
「表姊,有消息了。」
「金妹妹還會騎馬?」
趙仲華聽這口氣,自然詫異,「怎麼?」他問:「事情是不是很麻煩!」
「這一點倒是要緊的。」金妹忽然發狠似地說:「我最恨沒有良心的人。」
偶而抬頭一望,發現白寡婦正提著長袍的領子,在幫趙仲華穿著。兩個都是側影,所以一面穿衣服,一面談話的情形,看得很清楚;親切自然,猶如同胞姊弟。尤其是白寡婦,動作雖無顧忌,卻欠缺溫柔之致,重重地用手拿在他肩上撣灰,魯莽地將他推個轉身,以便替他扣腋下的衣鈕,那樣子就像大姊在照料頑皮的小弟弟。
「五太爺,」她說「我剛剛在金妹妹那裏。以前少親近,真正是錯過了!」
「不必,不必!你老人家請放心,事緩則圓,一定可以弄妥當。只是世界上的事,常常要拖到那個時候,才會成功。心急不得!」
趙仲華愕然,追下去問:「是怎麼一回事?」
不用說,白寡婦、徐老虎、四大金標是在必誅之列。瞭解了真相,梁禿子反倒沉著了;定定神想起有句話不解,「秦先生,」他問,「怎麼叫兩面做人?」
這是託詞,但也是實情。有了名分,孫五太爺在場面上就要避嫌疑;說起來是存私心幫乾女兒,落這樣一個口實,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白寡婦也就不必再堅持。
「第一,我佩服她不會婆婆媽媽,小裏小氣;第二,我佩服她,總是先為人家設想,而且想得很周到,很體貼;第三,我佩服她真能穩得住,譬如——」
「好了!你這麼說,我答應就是。」
因而,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緊握著白寡婦的手,好久說不出話來。
「這還要我說嗎?」
可是,一個白鬚白眉的江湖「大老」;一個方當盛年的「如花美眷」,所在沉思的卻只是一個「死」字!
白寡婦覺得很有趣,靈機一動又說:「金妹妹,你不要罵我貪心不足,我還要跟你討樣東西。」
「真好?」白寡婦心中一動,「送給你做新房好不好?」
「我有個辦怯,託秦師爺跟李振標商量。怎麼說?」
「那也要看吃的什麼虧?有些虧,譬如銅錢銀子上,吃虧就吃虧,無所謂的。有些虧就不能不計較了。」
「凡事未雨綢繆為妙。梁二哥,我是為你!你的事,我無論如何要想辦怯。」
「求人當然要求;也要看看彼此的情分,夠不夠得上。我是說他不會隨便求人。」
「你老人家這麼說,在我們這方面,真是求之不得。不過……」
這樣一層一層往裏想,他發覺自己竟是解除白寡婦的困境的一個關鍵。對於這個發現不免又喜又驚,形成心情沉重,壓得他不能不說話。
這就大出孫五爺的意外了!沉吟半響說道:「五嫂,我想問你兩句話。」
金妹眼尖,看出那張紅紙上,就寫著自己所寫的出生年月日;心想要回來卻開不得口。
「我明天本就想到十二圩看看,一天不在家。」徐老虎問道,「見了孫五太爺沒有?」
「是的。我走!」白寡婦說,「五太爺,你曉得的;說起來,寶山不過是我的夥計而已!」
徐老虎也覺得自己這句話問得多餘,笑著說道:「頭一次做媒人,說的都是外行話。」
這表示梁禿子如果想離開通裕鹽棧,秦典林可以替他另外設法找個棲身之地。這自是好意,但梁禿子不願考慮。
這是故意逗她;金妹亦就故意這樣回答:「你不要管我要聽不要聽;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要說。」
「好說,好說!五嫂,」孫五太爺很率直地,「門面話夠了!」
她不懂孫五太爺何以忽有這樣一問?心想「開口洋盤閉口相」;該答他一個「不曉得。」
「說實話,」她情不自禁地說,「就是白五嫂不來託我爹;我知道了她的情形,也一定要替她盡點力量的。因為,白五嫂這個人,實在,實在——」
這番話就江湖道義來說,是愛人以德;隱隱然主張,該由徐老虎挺身而出;「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落個響噹噹的名聲,強似窩窩囊囊一世。這也還就是他那個河工合龍遇險,應該捨身殉職,以期保全大局的想法。
朝廷向來視河決為最有害國計民生的大事。所以每遇此種災難,無不全力救治;除特設河道總督,經常管理,如果泛決的情況嚴重,往往特簡資望能使督撫聽命的大員,去主持堵築決口的工程。支用庫帑,動輒以百萬計,成功則受上賞;不成會遭嚴譴。
白寡婦笑了,「不必看,不必看!」她說,「只要你承認會寫字就好了。」
話雖如此,也還有好一會工夫。婦女出門不方便,一切都要檢點到;她們在臥室中摸索,趙仲華便在堂屋裏想心事。
和_圖_書我那裏會寫?」
趙仲華很謹慎;想多說而終於不敢,「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是李統領跟她過不去!」他說,「你何妨問問她自己。」
「我不知道!」秦典林搖搖頭道,「這兩天,我跟李統領一直在談;我自己也一直在想。就是沒有好法子。」
「那裏看到的?」
「你倒心細。」白寡婦說,「先進來坐一坐,喝杯茶再說。」
金妹覺得抱歉,想一想還是拿出來一個荷包;藍緞底子,上繡一隻開屏的孔雀,「我只有這一個。」她說,「你要就拿了去。」
於是,他歉然地笑道:「我一時沒有想到。原是一件大事;不過在她算是閒事而已。」
她心裏在想,要想法子,先得弄清楚難處在那裏?唐僧取經,九九八十一難,難難不同;如果人家要吃唐僧肉,至少也要弄個假唐僧給他,才能敷衍得過去。說到頭來,還是摸底第一。
「那是什麼?」白寡婦迎上前去,指著轎伕替他提來的一個網籃問。
怎麼會想到這些?她突然警覺,不由得臉就發燒了;而再望出去,人影不見,知道是進屋來了。趕緊摸一摸,把心定了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放大方些!
「唷!」白寡婦笑道:「你倒已經幫她了!再過些日子,只怕連我表姊都不認得了。」
「唷!」白寡婦又插嘴了,「弄成血崩就不得了。以後呢?」
這一笑壞了!金妹大窘;掀開門簾,往裏就走。趙仲華不由得嚇一跳;白寡婦也急忙追了進去。
「我是說,」孫五太爺很吃力地,「這樣做,對寶山不好!」
「你看我表姊,為人怎麼樣?」
平心而論,能得「要趕快想法子」這一句警告,秦典林已擔著干係,不應再有苛求。倘或必得追索底蘊,也應該另外去找路子。
「對不起,對不起!這幾天實在很忙。」秦典林沮喪的說,「事情不成功!」
這就是金妹的八字,她更不肯寫了;率直說道:「我不寫!」
「但願如此!」白寡婦說,「我明天約了金妹來玩;借修盆景為名,把小趙約了來,讓他們見個面。下午我送金妹回去,就要正正式式提親了。明天上午,你最好早點出門;有你在他們見面不方便。」
「能夠叫開最好。不過,」孫五太爺抑鬱地說,「只怕,合不了攏!」
聽此一問,金妹倏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臉上有嗔責的表情,同時亦有些羞態,把頭扭過去不作聲。
「那個小趙?」金妹故意揚著臉問。
「趙二爺在說笑話,」金妹少不得要說幾句謙詞;她這樣對白寡婦說,「我那裏懂得什麼文墨?」
「那好!」白寡婦說:「我借你帶幾天,讓你好到朋友面前誇一誇嘴。」
白寡婦還在細細思量,趙仲華卻又開口了;問出一句話來,多少使她感到意外,「表姊」他說,「孫家的事怎麼樣了?」
趙仲華依舊喝他的花雕。蓮子知道「表少爺」的習慣,燙熱了的半斤花雕,不會多喝,可也不能少;早就替他備妥。
白寡婦笑了,「好妹妹!」她笑停了說,「你聽我的話,我不會教你上當的。不然,我就不會把他的脾氣告訴你了。」
「這不好!我帶走了你就沒得用了,還是我來描。」
金妹並無兄弟姊妹,因此,看這份友愛之情,心頭浮起無可言喻的嚮往之情。更其羨慕趙仲華,有這樣一個親如手足的表姊;但念頭不知怎麼一轉,想到以後如白寡婦此刻在做的事,將是自己日常例行之事。自己可不能像白寡婦那樣,大剌剌地將他推過來,推過去,應該輕柔細緻,談著話,讓他在不知不覺中,穿著整齊。
「是的。」梁禿子覺得還應該說一句話,想了又說:「是意想不到的麻煩!」
趙仲華不免慚愧,自覺在他這位表姊面前,就顯得像個孩子似地;這種洩氣的感覺,使得他竟有些怯於開口了。
「這件事很麻煩。不過,我總不能不管;要管又不曉得從那裏管起?」孫五太爺突然抬頭問道:「寶山是怎麼個意思?」
「你也不要把揚州的女人,說得一文不值。」白寡婦說,「照我看——」
因此,合龍如果發現險象,全靠上上下下,拼死命去搶救,與洪水爭那片刻的工夫。為了激勵士氣,常有主持河工的大員,在激流中縱身一躍,殉身工地,部下見長官如此,自然奮不顧身,加倍出力,得成全功。據說,殉職的河官中,有個姓謝的,歿而為神;化身為一條金色小蛇,號稱「金龍四大王」,常常顯靈,河工上一過霜降,水勢低落,可保安瀾,照例演戲酬神;如果香花潔淨,敬神虔誠,「金龍四大王」就會翩然而至。主事者用朱漆盤將他高供在上;以小紙寫下許多戲目擺在盤中,他會啣出一片紙來,就是他所要點的戲。
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以金妹的性情,居然能靜得下心來,幹此細針密縷的行當!而能夠如此,脾氣再壞也壞不到那裏去!
明明是金妹自己挑中的,只為害羞說不出口;而且傳了出去,說「孫金妹臉皮真厚,自己挑了個小白臉做老公」,這話難聽到極點。以白寡婦這樣熟透人情的人,難道看不出這一點?如今這樣說法,明明是為她遮掩,體貼甚深。
「只要他有道理,人家自然也要讓他。」
「怕什麼?算命先生又不曉得是你的筆跡。」
在白寡婦卻不是說笑話,不過還沒有打算好;更還沒有到談她的打算的時候,所以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如果張書辦問我,小趙是怎麼個意思,我應該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秦典林的神氣非常為難。「總而言之,李統領有李統領的苦衷,真正一言難盡。」
這對秦典林是一種安慰;同時反覺得話倒好說了。「梁二哥,」他說,「照我看,你、我、李統領都是一樣的想法,只要公事交代得過,而又能救白寡婦他們,什麼法子都願意用。」
「是梁禿子去找他,昨晚上等得好晚才等著。」
「我是怕你去亂送人。」
「五太爺一定做得到;而且並不難。」白寡婦說,「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五太爺你請放心。」
「是的,要另想辦法。」梁禿子發現趙仲華對這件事,還不瞭解其中的嚴重,便提醒他說:「要好好想法子,而且要快!」
「五太爺,你老人家不嫌棄,就收我做個乾女兒!」
「不敢當,不敢當!」孫五太爺跳了起來,「我說話不當心,五嫂,你不要認真!我那裏敢當你長輩?」
「為的讓大家有條路走。」
「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吶!」白寡婦放下廚刀,一面用圍裙擦手,一面說道:「字是她親筆寫的;當著她的面交了給你。現在要等你的回話了。」
可是離了院子,卻未回進來;金妹猜想她是到廚房去料理她所送的那幾樣珍饈去了。於是,管自己坐下來,執筆繼續未了之事。
「我都懂!」孫五太爺答說,他懂她的意思,是不讓徐老虎知道,她對他有所請託。
「金妹妹,」她問,「這是你繡的?」
「嗯,嗯!」金妹慢吞吞地答說:「我知道你事情忙,要來,一定預先約好。明天下午,不知道空不空?」
「真正感激不盡!」孫五太爺接著又說:「你多坐一會,吃了夜飯,我叫人送你回去。我們好好談一談。」
「自然要謝孫小姐。」趙仲華很快地接口,「孫小姐的工夫,揚州只怕是第一了。」
金妹想了一下答道:「本來不熟,現在很熟了。」
「趙二爺,」金妹高興在心裏,口中卻不知該道謝,還是謙虛,只說了句:「真是!」
「亂說倒也不是亂說。」金妹似乎也有感慨,「不過揚州的風氣不好,不能怪女人。」
「好處說不盡」五字,當然會使得金妹大為關心,而她卻又不往下說,也不看金妹,彷彿在想心事似地。等了一會沒有下文,金妹忍不住了。
於是她問:「白五嫂,你問我的時辰是為啥?」
「那就辛苦你了。中午有兩樣難得吃到的好東西請你。」說完,白寡婦就走了。
「那好!你先請吧。」
這一說,金妹與趙仲華都明白了,原來白寡婦使一句詐語在開玩笑——其實卻是她的苦心。金妹識得字,她從她枕頭邊擺著唱本,便可知道,卻不知會不會寫字?而這話又不便明白相問;就問了,也許金妹謙虛,會寫說不會寫,所以使這麼一個小小的手段。如果金妹真的不會寫字,也就一定不會有這種記不起自己曾否寫過如此一張紙條的困惑。
白寡婦認為自己對趙仲華的這頭親事,已談得太多了,笑笑不肯再說下去;只說:「五太爺真是為兒女操心!姻緣、姻緣;緣份到了,自然會讓你老人家抱外孫。」
「金妹妹,」白寡婦不以為然地說,「你這樣子客氣,莫非不當我是自己人?」
正快描完一張時,蓮子來說:「表少爺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趙仲華趕緊表示歉意;而且不安地望著金妹,怕他的那句話會惹起她的不快,「我是亂說的。」
金妹一直在注意他的神情,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發急;只知道他此刻要一塊手絹兒擦汗。關切之下,不暇多想,將拴在自己腋下鈕扣上的一方繡花羅巾摘下來,隔著桌子遞了過去;同時說道:「趙二爺,你擦擦汗。」
「不必了,一肚子的茶水。」他一面說,一面背轉身去卸長衣,「趁早動手為妙。」
白寡婦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心裏倒很佩服,她是表示看不起「吃拖鞋飯」的男人;換句話說,是希望趙仲華要有出息。
「你老人家這話,我不大明白。」白寡婦很誠懇地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年紀又輕;好些個道理體會不到,要請五太爺指點。」
「這也不大對!」金妹接口,「俗語說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一個人那裏可以說不必求人。」
「以後還是請外國醫生,打了一針才止的血。不過人已經吃虧了,面黃肌瘦,乾血癆的樣子。你想,何老二著不著急?」
等她一走,兩個人都覺得有些窘迫。金妹只好拈起一把瓜子,慢慢磕著;趙仲華便又去觀賞那隻荷包,打開來想看是什麼料子的襯裏,不料發現一張紅紙。
於是她問:「你想不想出這個風頭?」
話剛說完,徐老虎回家來了。他不知道白寡婦去過孫家;只問:「你到那裏去了?家裏也沒有留句話。」
「難就難在這裏!千軍萬馬過一道獨木橋,一下子怎麼走得光?」孫五太爺說,「若是只有寶山一個人要走條路,那倒容易。」
「這話,我不好說。」
「好,好!你對,你對!我服了你了。」
「他脾氣不好,為什麼我不中聽?」
由於語言親切,有話可談,大大地消除了金妹的窘意。她心裏在想,如說記不起這個人,明明是撒謊;俗語所謂「假撇清」;又叫做「黃熟梅子賣青」,最能成為笑柄,倒不如坦白些,反見得真誠。
如果連這種故意安慰的話都聽不出來,那可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了!趙仲華心想,若非是不得了的事,她又何必拋頭露面,把素昧平生的秦典林請到家裏來;如今看她的樣子,不要以為自己沒有經過風浪,沉不住氣而輕事重報,以致掉以輕心。
趙仲華點點頭,知道若不把金妹好好形容一番過不了門。於是想一想說道:「樣樣都好!我實在也沒有想到,她是這樣子不錯。脾氣,看來一定是有的;不過,讓她一點也就無所謂了!」
到兩江總督衙門去走路子,就好比想弄一對「寶子」做後道;太大了!其實可以不必。就揚州來說,能搬得動五太爺便已足夠。
於是,她笑著問道:「你怕我去送那個?」
「因為小趙的脾氣不好。」
「她不是不願意打掉;是不願意男醫生替她做這件事。這男醫生又是外國人,她更加不肯。結果只好找了個穩婆,用土法打胎;那知道出了毛病,流血不止——」
「原來我們像你一樣,以為事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梁禿子再三叮囑,要趕快去想法子,越快越好!他說,事情比你想像的壞得多!」
此言一出,白寡婦一時還聽不懂,趙仲華卻刮目相看了。
金妹忽然情怯,但終於還是鼓足勇氣,跟著白寡婦到了堂屋裏。四目相接的剎那最尷尬,幸虧主人機警,介紹得快。
趙仲華心神不屬,不知她為何有此關照?一時愣在那裏,不知如何作答。
「我等他。」白寡婦說,「我有件事,想來想去,只有來求五太爺。」
「消息傳出去,白寡婦他們不想保命?也許先發制人,也許遠走高飛,李統領會弄得一塌糊塗,你想想,我怎麼還能做人。」
徐老虎不答她的話,反問一句:「你記不記得去年臘月十八下大雪,我們的船在十二圩江面上撈到一具浮屍?」
金妹點點頭,而愁顏未解,「李振標這個人,我知道。」她說,「人是好人,也很正派,就是脾氣強。」
原來金妹由義興源洋廣雜貨店二老闆夫婦陪著,到了上海就住在義興源的聯號。那裏的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闆,認識好些外國醫生,好不容易說服了其中的一個,願為金妹動手術墮胎;誰知金妹反而不願。
「是啊!」趙仲華低頭看了一下,「很漂亮,是不是?」
趙仲華想一想說道:「她跟寶山的情形想來你總知道。李振標如今回來當緝私營統領,自然要跟她過不去。」
「五太爺如果不肯答應,我就一直跪在這裏!」
「這件事有點奇怪了!」白寡婦說:「看樣子好像秦師爺在躲他?」
白寡婦認為此事不必再提了;心裏在想,是不是要提親事?考慮下來,覺得此時談到婚姻,作下承諾,不無賣好之嫌,或許會叫人看不起;但不妨略略透露一點意思。
「你不要心急,聽我告訴你。」
這表示願意作相當程度的讓步。由於她是經過考慮以後的答覆;白寡婦認為她言出於衷,頗感欣慰,覺得這頭親事,越有把握了。
定睛看時,正是金妹,白寡婦含笑起身,「金妹妹,」她拉著她的手說,「長得越來越標緻了。」
蓮子答應著去了;不多一會,只見趙仲華瀟瀟灑灑地來到廚房,未曾進門,先就大聲說道:「好香的火腿!」說完,還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幾下。
「金妹妹,」白寡婦拉著她的手說,「你是那天生日?」
門簾一掀,進來的是白寡婦,含笑招手,「外面坐吧!」說著,她又使了個眼色。
「是啊!他也是這麼說。」白寡婦笑道:「看起來你們的脾氣很像。」
「我看金妹去了。」白寡婦說,「這頭親事,大概可以成功。」接著,她將在金妹那裏的所見所聞,原原本本地說了給徐老虎聽。
等她一出房門,金妹凝眸外望;只見趙仲華已入中門,穿一件藍湖縐的夾袍,一隻手撩著袍子下襬;一隻手袖子半捲著,露出雪白的一段小褂袖頭;頭上戴頂六褶頭的青緞瓜皮帽;鮮紅的一個帽結子,樣子瀟灑得很。
金妹當然肯送的;不過,不能不稍稍做作,所以上前來假意奪一奪。
「不是!」白寡婦說,「這也是小趙為人的一樣好處,從不在別人背後論長道短的。」
這話說得也很老實,是感謝她替他做主,撮合成這項姻緣;但在白寡婦聽來,總覺得另有涵義,心裏倒是一動——這一動,她自己知道,是不該有的事;趕緊收斂心神,幫著蓮子上菜。金妹少不得也幫著動手,只有趙仲華安坐不動;注視著金妹的動作。
「那就是午時。」白寡婦自語似地說,「九月初九正午;屬馬,又是午時。這個八字一定了不起!」
「孫小姐,」他說,「我表姊的麻煩,無論如何要請你替她想想法子。」
金妹忽然心中一動;問了八字當然要去請教算命先生,如果與小趙的八字不合,婚事就不會成功,父親一定會失望,既然如此,不應該讓他知道這回事;怕他因此而抱著極大的希望,萬一不成,是個打擊。
「孫小姐!」趙仲華拱拱手說道:「我跟孫小姐在喜慶人家,見過兩次;不知道還認得我不?」
「果然寶山有意思斷後,事情倒也好辦了。」
「那麼,你怎麼說,怕我不中聽呢!」
白寡婦又說:「他的好處很多,壞處也有。你要不要聽聽?」
「白五嫂,你這話,我不懂;什麼蠻好?」
「白五嫂,你們想,做了女人還有啥想頭?譬如,像你;白五嫂,你如果不是女人,做官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啥都能夠自己闖一番事業,一做了女人,縛手縛腳,天大的本事也沒有用。」
「這樣說起來,」白寡婦笑道:「你不嫌他脾氣不好?」這讓金妹很難回答。如果說一句「他脾氣好不好,與我何干?」那就僵得白寡婦說不下去了;反過來道是「不嫌他脾氣不好」,這話更說不出口。想一想只有假意生嗔,是個應付的好法子。
這時趙仲華已將紅紙取了出來,入眼想說:「是那個的八字?」話到口邊,驀然省悟,便縮住了。
於是徐老虎向裏走去;卻又回身看看白寡婦說:「你來看看,上海帶來的東西,分一點給小趙用!」
「我不過比你多吃了幾年飯,講到做人的道理,你倒也不必客氣,那個不曉得你比男人家還要光棍?不過,五嫂,我說句不怕你見氣的話,男女之別,內外之分,到底是要緊的!外場到底是男人家的天下;女人家的台型紮得忒足,會傷男人的面子!就算寶山沒事,將來場面上也抬不起頭;做人也就沒有意思了。」
「不要!」
金妹大惑不解,「怎麼會呢?」她說,「我為什麼寫張紙條擺在裏面?白五嫂,請你拿出來我看看。」
「你當然應該服我!」白寡婦將她拉到一邊,低聲笑道:「別樣事情我不及你,說到看男人家的好壞,我總比你在行;我替你挑的人不會錯的。」
「我想五太爺去問一問李三爺,他到底要我們怎麼樣?」
喝完一小杯薄荷酒,金妹的臉就紅了;白寡婦還要再勸,金妹按住杯口,不讓她斟,「不能再喝了!」她一面說,一面看了趙仲華一眼。
正談到這裏,趙仲華來訪。徐老虎還不知道在他離開揚州的這幾天,有白寡婦託梁禿子約了秦典林來見面這回事,所以趙仲華的臉色有異,不易察覺;而白寡婦心裏明白,他必是有重要消息帶來。不過,他既不說,自己亦不便當著徐老虎問;趁他們在談上海的見聞時,回到臥房裏將床鋪好,準備讓旅途勞頓的徐老虎,好補睡一覺。
她的方向是坐東朝西,對面是趙仲華;空下坐北朝南的首席,白寡婦便即笑道:「莫非我做主人的坐在上面?」
「上街買絲線去了,就要回來的。」
白寡婦心中一動,她這話是不是為羅小毛而發?想借此探問,而終於不敢;怕一句話說錯,會鬧出大風波。便接著說「第三」。
白寡婦的決心似乎已不容懷疑;孫五太爺立即開始很認真的考慮。屋子裏靜得很,秋日下午的金黃陽光,從洞開的窗戶中射進來,曬得人有些懶洋洋地;加以微風飄送濃郁的桂花香,更薰得人什麼事都不想做,只在打算如何找些賞心樂事,不辜負這良辰美景。
「不錯!」白寡婦點點頭,「我問得太性急了一點。金妹妹,回頭你跟他談談,大大方方地,不要怕!」
「你倒不如去看張書辦。」
話與白寡婦無關,但由白寡婦的事所引起;秦典林說得很含蓄,不過意思亦容易明白,白寡婦的局面,看來維持不下去了,梁禿子應該有個打算。
應該怎麼回報白寡婦呢?他安步當車地走回鹽棧,一路上只在思索這個難題。自己答應過秦典林,決不透露公事上的機密;可是「見死不救」,於心何安,而在白寡婦問起時,又何能沒有一句話的交代。
「你就說我說的,能不能請他把李振標的打算告訴我?」
實際上是把她調進去有話說,白寡婦自然也能會意。不過,上海帶來的洋貨,諸如香肥皂、花露水、毛巾之類,在內地看來,都是珍品;分些與趙仲華用,也正是白寡婦想做的事,所以一進房門,顧不得跟徐老虎,先去開他帶回來的箱子。
「我怕金妹妹看不起我表弟。」
「朋友的女兒。」
「你是要我去做媒?」
揚州提起鄭板橋,婦孺皆知;墨跡流傳,亦很普遍。趙仲華所指的粉壁上,便懸著一幅鄭板橋的橫披四個字:「難得糊塗。」
「你寫:坤造——」
這樣想著,心裏不由得酸酸地,眼圈不自覺地紅了。雖未掉淚,而給趙仲華的感受,卻是深刻無比!從白殿魁死後,他就從未見過表姊有過傷心的時候;這麼一個剛強的女人,會在自己面前泫然欲涕,若非將自己當作親人看,是決不會如此的。
孫五太爺不響;好久才說了句:「五嫂,你真了不起!」
白寡婦點點頭,「事情壞到不能想,這話是秦師爺說的呢,還是梁禿子看出來的?」
話又中斷了;趙仲華毫不考慮地追問:「譬如什麼?」
白寡婦不答他這話;只看著他的腰際說:「你倒已將荷包帶上了?」
「五太爺為寶山著想,要讓他能夠在場面上立得起來;足見得你老人家愛護小輩,寶山將來一定會感激的。不過,眼前不是成全寶山,是成全我。」
於是,她雙膝一跪。口中說道:「五太爺,請你老人家成全我。」
「當然是因為事情不成功,不好交代的緣故。」
「謝謝五太爺!」
「話不錯!不過,唉!」孫五太爺嘆口氣說:「別的事我都不在乎;就是這件事,不知道為甚麼,一提起來,就恨不得馬上辦成功。」
「我知道。我知道!不會跟你要男人的拖鞋。」說著,白寡婦將她梳妝台上一張照片拿在手裏,「我是要拿這個。照得真不錯。」
她的做法不同,即在徐老虎沒有遇到災難之前,先替他擋掉。這一點做不做得到,關鍵卻在孫五太爺手裏。
金妹頗感意外。不過既然當作正事來談,而且白寡婦一本正經,絲毫沒有點玩笑的意思在內,那就比較易於應付了。
「船上沒有睡好,我看你去息一息吧!」白寡婦向徐老虎使個眼色。
「第一,五嫂,你曉不曉得,李老三身不由己;他劃出來的道兒,說不定很難走。」
「這還差不多。」金妹抬眼看著她,眼中是催促的神色。
「我那裏錯了?」白寡婦低聲笑道:「就為了有小趙在,我不好意思說葷笑話。這有什麼不對?」
「白五嫂,」金妹解開一個包裹,「我有一對枕頭套送給你。」
白寡婦一面將照片藏在身後,一面笑道:「你越不肯,我越要。我真不懂,你為啥這麼小氣,送我一張照片都不肯?」
白寡婦的神態很奇怪,滿臉春風,似乎心境舒暢非凡。孫五太爺猜不透她葫蘆賣的什麼藥,心裏倒有些嘀咕了。
再用棕索一結紮,更覺姿態變幻,觀賞不盡;金妹有種衝動,想走出去當面讚他一聲:「你還有這麼一手本事。」
「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趙仲華猶不免臉嫩,略帶些窘地回答,「還要我怎麼說?」
「緝私是李振標的公事,當然要讓他交代得過去。不過,既然他也是江湖出身,總不能不講江湖的義氣,江湖的道理;如果他真的翻臉不認人,一定要打官腔,說什麼『公事公辦』,那就太過分了。」
見此光景,白寡婦當然全神貫注。在她的想法,金妹的人品,應可列為上等;過去有那麼一次失足,亦可以不論;惟有她的性情不改,夫妻之間,經常口角,日久天長,會成怨偶。那一來自己就對不起表弟了。
有這句話,也算一分收穫;梁禿子心裏比較好過了些。但是,難題仍在!
這對枕頭套,自然是繡了花的;白寡婦辭謝不受,「金妹妹,」她說,「你要預備嫁妝了!我沒有幫你的忙,反倒糟蹋你的東西,怎麼可以?」
「是啊,你跟張書辦兩個,就算男女家的正式媒人。」
「那麼,我就老實說,這件事,我一個人來做,無論如何不要讓寶山刮到風聲。他不是『沒種』的人,曉得了一定會搶在我前頭;那一來,事情就麻煩了。我到底是女流之輩;殿魁當初的一班弟兄,暫時帶一帶不妨,日子長了,難免有看不到,管不到的地方。所以,這兩年,我一步一步讓寶山去接手;想把肩膀上的一副擔子卸給他,好安安分分做個女人。如果寶山不在,仍舊要我來挑這副擔子,只怕一個挑不動,四分五散,落到下三濫的地方;五太爺,我想你老人家耳根也不會清靜吧?」
為什麼高興?當然是因為金妹會成為她的表弟媳的緣故。孫五太爺明明知道,卻仍忍不住故意問一句:「為啥高興?」
「五嫂,」孫五太爺說,「你請過來,我有兩句話跟你說。」
金妹深喜此道,發現樣本中頗有新巧花式,頓時愛不釋手;「白五嫂!」她說,「請你給我幾張棉紙,再拿枝筆給我;最好是眉筆。我描幾個樣子帶回去。」
「今天一早回來的,特為帶了幾瓶外國補藥來孝敬你老人家。另外有兩瓶吃風濕的丸藥,說是很靈;我想你老人家也有這個老毛病,既有好藥,理當趕緊送來。」說著,白寡婦命蓮子將個細竹絲圓籠提了過來,將補藥與藥丸的功效,服法,一一交代明白。
「還有?」白寡婦想一想說:「性子很急;而且得理不讓人的。」
「我老早說過,一切都請你做主;你說好就好!」
聽說是談正事,金妹的感覺立刻不同,坐下來望著白寡婦;見她不開口,還催著問:「白五嫂,你說嘛!」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白寡婦說,「照我看已經蠻好了。」
「怎麼呢?」
見此光景,白寡婦有些好笑;也有些警覺,自己再不抽身,就是不知趣了。
聽得這一聲,金妹不自覺地把筆停了下來;白寡婦便說:「你坐一坐,我去招呼一下。」
所謂「洗剿」,是比「格殺不論」還要厲害的一種肅清土匪的手段;「那倒不至於!」秦典林搖搖頭。
「原來是寫女人的八字。」金妹擱筆問道:「那個的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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