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揚州「三老」

「好,好!我想一定談得攏。」
「啊,對!」孫五太爺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我怎麼就想不到?」
「我睡不著!」白寡婦拉一拉她說,「妹妹,你坐下來,我有事託你。你知道不知道李振標什麼時候來?」
「是這樣,仲華是我看中的;不過,照通常規矩,總是男家——」
「那,我有個法子。我就拿你的事問爹,他一定不肯告訴我;我就跟他磨,磨夠了五分鐘,放爹回去。你看,這樣好不好?」
「皮絆」是湖北話,糾葛不清之謂;清幫亦通用此語。李振標聽他的口氣,知道三老已經商妥了辦法;自己就不必提出任何要求。因為提了也沒用。
「那好。我一定來!」白寡婦很鄭重地說:「三哥,剛才我們兩個人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的。」白寡婦說,「我跟老太爺去說一聲。」
朱三太爺的想法比較單純,此時大聲說道:「照我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倒打聽打聽看,要多少銀子買他們這六顆人頭?只要開出盤子來,大家來湊好了。」
「等等不要緊;等等不要緊!」白寡婦趕緊接口,「我一點不急。」
「是的,是的!」孫五太爺連連答說,「我自然叫他仲華。」
「喔!」李振標咬著嘴唇在想,到底是何大事,驚動三老?
朱三太爺十分作難;亦頗為煩惱,他覺得這件事很窩囊。像這樣的事,應該徐老虎挺身而出,兩肩挑起,誰知是白寡婦來「頂兇」;這在江湖道上,徐老虎如何還能做人?可是,這是場面上的看法;在他,由於跟徐老虎的「前人」,是「開大香堂」一起「孝祖」、「上大錢糧」的「同參」弟兄,情份不同,難免對徐老虎存著私心,覺得能讓白寡婦去擋災,計亦良得。
其實不必再談,她心裏另外已經有了鐵定不移的主意了。
白寡婦要回去換衣服;這就沒法子了!金妹怏怏地說:「那麼,明天務必一早就來。」
「喔,」徐老虎問,「陪客是那幾位?」
「這當然!」沉二太爺說,「不過,據我所知,他的肩膀上很重,公事怕不好交代。」
「怎麼叫為你自己?」徐老虎回過臉來說:「我也知道你為我!不過,你的做法是辦不到的事!就算辦到了,我也不領情;你是在害我!」
「喔!喔!」白寡婦搖著手說,「我懂了,我懂了!你老人家不必再說。這件事,當然是我男方家請大媒來求。五太爺,你看,我請那一位好?」
「謝謝五太爺,我想了又想,只有這樣最圓滿;各方面,連我自己都對得起了!」
「是的!」孫五太爺不由得首肯,「白五嫂,你這樣做法,真是對得起自己了,大家都在說,想不到你做事這樣子光棍!」
「自己人講啥道理?」金妹被驕縱慣了的;拉著白寡婦說:「來,來!到我房裏去商量。」
沉、朱二人的感覺亦復相同。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當著李振標,有些話不便說。於是沉二太爺說道:「振標,你請便!」
「謝謝你,三哥!」白寡婦說得很快,但很清楚,「事情仍舊照做,不過表面文章要重新做過。朱三太爺把這件事告訴寶山了;寶山一定不准我管。我請三哥表面上依他;暗底下依我。請三哥說了地方、辰光;我一個人來報到!」李振標雙目大張,定睛看了她一會;忽又睫毛亂眨,頗現困惑之色。
「有三哥替白五嫂作主,再好沒有!」孫五太爺覺得有一番話,還得重申一遍,「寶山也是個好腳色,將來一定會大大『升梢』;白五嫂就是愛惜他的人才,所以替他擋在前面。這番苦心,我們弟兄三個跟振標,完全清楚。不過,『不遭人忌是庸才』,眼前就有人在私底下說寶山的壞話;我耳朵刮到,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將來寶山一躥起來,就更加會有人挖他的根;也一定會提到白五嫂。我們要替他洗刷,認認真真說句公道話;白五嫂這件事,是瞞著寶山做的;如果寶山知道了,一定不肯教一個女人去替他擋災。」
「三哥,」沉二太爺說,「你跟寶山的前人正是『同參』,情份不同,你先說!」
「不!還是回去的好。明天晚上,我總不能這一身打扮來作陪客。」
「三位太爺,」他說,「我剛才說得很清楚了,只要讓我在公事上過得去,三位太爺怎麼說,我怎麼做。」
女人到底是女人!徐老虎在心裏說;同時不自覺地氣平了,對白寡婦又憐又愛,又感到歉疚,握著她的手說:「我話說得太急,錯怪了你。你不要難過,我們慢慢商量。」
於是沉二太爺往外招呼一聲;真一將李振標陪到門口,掉頭又走了。
「謝天謝地。」金妹舒了口氣:「今天晚上我才睡得著。」
「金妹妹今天在我家,剛好我表弟來;舍下房子淺,閃躲不開,我只好讓他們見了個面。」
「什麼話?」
但是以此二爺的地位,他如何可以叮囑他千萬不可說出去?那樣,就不算是將他看成一個不懂事的後生小子;至少也意味著是個難共機密的人。但事實上,沉二太爺平時口風並不緊;如果真一問到,他可能就會告訴人家,不可不防。因此轉彎抹角地說了這一套話,用意在引起沉二太爺的警惕。
平時三老聚會,總有幫中有頭有臉的後輩,到場伺候;但偶而也有例外,須事先特別關照,不必聲張。類此情形,必是有事密議;這天亦是如此。真一辦事很周到;不但騰出鶴軒來供三老相聚,而且封閉了通往鶴軒的垂花門,紅紙大書「清淨醮壇」四字,謝絕了遊客。
沉二太爺一面看,一面臉色就變了;看完,向孫、朱二人說道:「公事很麻煩。」
這是親家攀談的口吻;但也有點「託付後事」的意味。孫五太爺心裏又惻惻然地一動,點點頭沒有答話。
他這些話是說給沉二太爺聽的,作用不是希望發生在將來,而是眼前要求所有知道的人守口如瓶。因為一透露出去,自然會傳到徐寶山耳中,那就不外乎兩個結果,一個是挺身而出;一個悶聲不響。如是前者,有違白寡婦的本意;倘如後者,更加糟糕,徐老虎一世抬不起頭來,白寡婦的苦心,全付之東流,不管受何罪名,都是白白犧牲。
「你的話很漂亮,也很滑頭。」孫五太爺很率直地說,「公事也是事,私事也是事;事在人為,要看你怎麼做法?你說,要你公事上過得去,這一層我們三個沒有辦法包你的圓兒;因為你是怎麼答應劉制臺的,我們不曉得。」
「是啊!」白寡婦坐了下來,將這一天他出門以後,所發生的一切情事,細細告訴了他。金妹與趙仲華的親事,是個有趣的話題;而且也是她所做的一件快心得意之事,所以談得十分起勁。
吃完飯,白寡婦隨即告辭;金妹送她上轎,一面並排著,一面低聲問道:「爹怎麼說?」
「我猜不出。」
「是!二叔。」李振標恭恭敬敬地答應著;傴著腰,倒退著避了出去;遠遠地跟真一在一起。
「不錯、不錯!」孫五太爺也勸朱三太爺,「三哥,你性子耐一耐!振標不是半吊子。」
「幾個?」
這是個絕大的矛盾!身為幫中大老,一言一行為後輩法,決不能說私話,而又非說不可,自然十分作難了。
「這,等我想一想。」
剛過中午,真一便將鶴軒中陳設妥當了名茶好酒,乾濕果碟,十分講和-圖-書究;到了快約定的三點鐘時,第一個到的客,不是三老之一,而是特為約了來的李振標。
「五姊,」金妹問道:「為什麼不能讓爹知道?」
「也可以!不過,妹妹,你說話要當心。」
孫五太爺心裏明白,白寡婦的本意就是為此。但這話不能早說;要難難徐老虎,讓他早負點責任。
這一下,逼得白寡婦改變了態度,急急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扳著他的肩說:「寶山,你不要做傻事!我這麼做,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如果不肯聽我的話,我們就白好了一場!」
金妹就在門外。她本來便已想到,父親是特為「調虎離山」,好跟白寡婦談事;因而故意在廚房裏多待了一會。及至回到這裏,聽得是在談她的終身大事,當然要悄悄聽個明白。此時怕父親走出來看破,急忙溜了出去;定定神,方又從容不迫地走了進來。
「儘你方便。」李振標說,「我一天不出門;也不會客;專誠等你!」
一個在廚下忙碌;一個不時進出——金妹真像比白寡婦還關心;每次回到廚房,總是帶些恨聲地說:「怎麼還不來?」
「爹!你請什麼人?」
「金妹妹的八字我曉得了——」
「還沒有。我說,過兩三天等我空一空,我請他吃飯。」
三老面面相覷,都有洩氣之感。這本來是辦不到的一件事;沉二太爺亦是故意這樣說說,用意在難倒李振標,好教他格外讓步。那知道,這步棋人家已走了先著,只好不談。
「是啊!那有個不中意的道理。」白寡婦又說:「五太爺,你的稱呼要改改了,叫他仲華好了,『小趙、小趙』的,聽起來刺耳。」
「白五嫂的志向,不可以不成全她;我想找振標來問問,只要他公事上交代得過去,無論如何要放她一馬。」
「那是以後的事。明天最好不要讓她曉得。。」
一走到廊上,與孫五太爺迎面相遇,她從容自如地問:「爹,是不是好開飯了?」
這意思是徐老虎不能既要了裏子,又要面子;如果真的要面子,裏子自然要放棄。不過,話中也有諒解,朱三太爺覺得默受為是。所以點點頭不接下文。
「我懂了!」李振標說,「怪不得寶山叫人來約我;問我那天有空,要請我吃飯。想來就是要談這件事。」
「三太爺真是老悖晦!」白寡婦恨恨地說:「年紀一大把,還像個小孩一樣,不知輕重,不曉得那句話該說,那句話不該說!」
「你要說句什麼話?」
「該罰,該罰!」白寡婦舉杯一飲而盡。一下子三杯下肚,在善飲的人算不了什麼;對不會喝酒的人來說,便有些驚心了。門外窺探的金妹,深怕她喝醉;不由得出聲便喊:「五姊。」
「這一點,三位老太爺,我說實話,恐怕辦不到!」
朱三太爺勃然變色,「振標,」他大聲斥責:「這種公事,你怎麼接下來的?」
「沒有別人,就是你一位特客。」
孫五太爺點點頭,不理這一段;只慈愛地問金妹:「你在白五嫂那裏吃的中飯?」
聽得這一聲,孫五太爺立即起身走了出去,大聲叱道:「叫你不要來,你怎麼在這裏?快走,快走!」
「他來了以後,你能不能背著老太爺,讓我跟他見一面?」
金妹被提醒了。她也看過紅樓夢,說是善窺人意的薛寶釵點菜,總是點又軟又爛的,以及甜點心之類,即是為了遷就掉了牙的史太君,於是脫口說道:「爹是請三伯伯跟沉二叔?」
「五太爺,你老人家用不著責備她;今天我要說的話,也沒有什麼聽不得的。」白寡婦說,「你老人家先請進去。」
白寡婦笑笑答道:「我是騙金妹妹自己寫出來的。」略停一下她又說:「算命這件事,相信它說不定會靈;不相信,根本就無所謂。五太爺,這樁親事,你老人家如果中意;我可以替我表弟作主,就算定局了。至於八字合亦好,不合亦好,都不必管它。你老人家看,這麼辦好不好?」
「喔,」孫五太爺張大了眼問:「你是說,小趙也很中意金妹?」
到家已是起更時分,只見徐老虎一個人坐在堂屋裏;桌上放著兩把手槍,一方白布,一瓶擦槍油,正要動手擦槍。
「一切照樣,就是你換了我!」
「這兩天在犯胃氣。」
「是,是!」李振標急忙賠罪,「五叔不要生氣,是我說話沒有分寸。」
「沒有病!」白寡婦說,「昨天晚上沒有睡好!不要緊的。」
「閒話少說。你只說一句,這樣子做法,事情是不是就算擺平了?」
「是——,」金妹認為不必隱瞞,「是趙二爺跟我說的。」
孫五太爺故意賣個關子,「到時候你們就曉得了!」這因為說出趙仲華,白寡婦就成了他的親戚;防人誤會他為了「親戚」有私心,所以不能不這麼說。
可是公事卻不止一道。李振標前後所接的「札子」及劉坤一、劉友蘭寫來的信,都盛在這封套中帶來了。三老之中,朱三太爺目不識丁,只識數目碼子,孫五太爺大概西瓜大的字,識得兩三擔,只有沉二太爺早年是客棧帳房出身,不但識字,還能寫信;所以這些公事,當然由他來看。
「其實,倒有兩位現成大媒在那裏!一位朱三太爺;一位沉二太爺。」
白寡婦心知是問她的事,當然不會說實話;安慰她說:「談得很好!事情不要緊了。」
「好!」孫五太爺脫口答道:「白五嫂,我實在佩服你;做事一刮兩響,真是爽氣。」說著,還翹一翹大姆指。
拭去淚痕,重勻脂粉,略略打扮了一下,走出房門,發覺不妥;在沒有見到三老以前,必須先跟李振標說幾句話——如果已見過孫五太爺,話亦交代了,就沒有再見李振標的必要,否則,便是一大破綻。
「你這話問得真是多餘!」孫五太爺怫然不悅,「我們三個人,歲數加起來不止兩百;莫非還會拿個空子,還是婦道人家來墊背?」
「是朱三太爺特為派人來叫我去的;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把今天下午的事,都告訴我了!」徐老虎臉色凝重,加強了語氣說:「巧珠,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怎麼事先不跟我商量商量?」
「吃過飯,好好睡個午覺。」金妹很體貼地說,「我到四點鐘叫你起來,動手也還不遲。」
「我等下就要到孫家去了。」她說,「我答應了金妹的;今天她家請客,我要去幫忙。」
「真不懂事!」孫五太爺猶恨恨地說。
「那麼吃了飯再回去!」孫五太爺不由分說地,「金妹,你去看看,添兩個菜。」
可是白寡婦本來就有心事;而睡在金妹床上,又更增感觸。回想十來年前,自己的境遇與金妹妹亦相差無幾;那時無憂無慮,過得好安逸的日子;唯一的惱人的是,枝頭鶼鰈,水面鴛鴦,會引起一陣陣不知來源,捉摸不到的,空虛的感覺;可是若有一個挺拔瀟灑的影子闖入心房,立刻便又感到一種咀嚼不定的,奇異美妙的滋味。
意思很明白,只要徐老虎與四大金標,光販私鹽,不殺人,不越貨,更不與官兵為難,李振標就可擔待一切。這是保證,也是要求;要求不悖情理,孫五太爺表示滿意。
「光棍點到為止」,何況是朱三太爺的身分,一言九鼎,無須參說了。
「我說這話,聽起來好像過分,其實另有道理。這件事公私兩難;在公事上,請你高抬貴手,不就是求你?」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
這便沒趣了!她草草和-圖-書結束,起身回到臥室,更衣卸妝;同時也在想心事,想到明天跟李振標見面,他會怎麼說?提出什麼要求;自己該怎麼回答。
白寡婦一愣,「妹妹,」她問,「你怎麼知道我有為難的事?」
聽得這話,李振標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是,是!」他拭一拭汗說。「我聽吩咐!」
孫五太爺從未這樣子對女兒說過話;白寡婦大為不安,立即趕了出去,可是已只能見到驚鴻一瞥的背影了。
先跟沉二太爺乾了杯;接著是敬朱三太爺,「白五嫂,」他說,「這一杯不算;你還要罰一杯!」
金妹話未說完,白寡婦便拉了她一把,小聲說道:「當然是請牙口不妨的老人家。」
「來,來!」沉二太爺說,「我聽說白五嫂的酒量很好,我先敬一杯。」
這當然讓李振標感到委屈,「三叔,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說,「如果當初劉大帥先跟我說明白,是有這麼一件公事交代給我,我就討飯,也不會做這個官。此刻,如果有門路,拿我調開,甚至革我的職;只要不讓我挑這副擔子,怎麼樣都可以,無奈辦不到。三叔,這一層,你老人家要體恤下情。」
「那就陪我爹。」金妹向白寡婦說,「我們就在這裏開菜單,你說,我寫!」
「我也這麼想!」沉二太爺叫明了問:「振標,你說呢?」
「好!就這麼辦。」孫五太爺突然想起,「咦,金妹怎麼沒有來回話,也該開飯了吧!」
「是!五太爺吩咐,我一定早到。」
「第一、沒有門路;第二、劉大帥怕不肯,聽說他去年到北邊去帶兵打日本鬼子,搞得不大好。京裏老太后、皇帝、一班王爺對他都有閒話;所以劉大帥現在只想做兩件很漂亮的事給上頭看看。」說到這裏,李振標趕緊又加上一句:「偏偏我運氣壞!他要殺人,點上我做劊子手;想想真是一萬個不情願。」
「嗐!」孫五太爺心裏亦很高興,不過不能不假意推辭,「怎好勞動白五嫂?沒有這個道理。」
「巧珠!」他說,「你曉得我今天在那裏吃的晚飯?」
光棍聽話想兩面。孫、沉二老,拿他的話稍為咀嚼一下,便連胞漿都咬出來了——他的話,聽起來好像在說,應該由徐老虎來當「英雄」;其實只是希望能讓他不致於成為「狗熊」而已。
「國法不外乎人情!」沉二太爺接口說道:「情理上交代得過去,公事上總也交代得過了。」
「好久不見了!」白寡婦大大方方地踏了進來,「三哥,這向好?」
「且跟他談了再說。」
「一定是的。」白寡婦問道,「三哥跟他約定了沒有。」
「何不吃了夜飯去?或者,」金妹慫恿地說,「索性睡在這裏!叫蓮子回去,告訴徐大哥一聲,你今晚上不回去了。」
孫五太爺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白五嫂,你沒有兒女,不曉得有兒女的人的想法。」他說,「金妹的終身一天沒有著落,我的心事一天不了!」
「我得走了。」白寡婦說,「明天一早我就來。」
「我,」白寡婦自告奮勇,「我來幫高媽好了!」
「對了!」孫五太爺轉臉說道:「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也不必講什麼避嫌疑;白五嫂,請你做個陪客好不好?」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鏡子裏發現了徐老虎的影子。回頭看時,他的態度很奇怪,靜靜地站著,兩手環抱在胸前,卻握得極緊的拳頭;雙肩聳起,看上去覺得他的身材更魁梧了。
「他似乎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你好像有極大的心事。」
「豈止借人頭?還不止一個!」
「我這表弟,人是不錯的,有志氣,也聰明,脾氣有點孤傲,將來要請五太爺好好教訓他!」
「你也不要怪他老人家。」徐老虎此刻的態度,跟白寡婦相反,平心靜氣地說,「他老人家是為了家門的面子,不能不說。」
「這也是應該要管的事。」孫五太爺說,「白五嫂,有句話,我要先問你,我會把振標也約了來,你打算私下跟他談呢;還是當著我們三個的面,說清楚?」
白寡婦知道他的用意,是借此將金妹遣走,有話說;因而便不做聲,金妹也很乖覺,點點頭,掉頭就走。
李振標很鄭重地答說:「我知道了!」
依舊是沉二太爺來打開僵局,「三哥,你也莫怪振標!事情擺明在那裏;那個來都有麻煩。」他說,「依我看,倒幸而是振標,話還好講。摸個不通情理的半吊子,開口閉口『公事公辦』;莫非真的『開香堂』,趕他『出家門』?倘或來者是個『空子』,那就更難弄了。五哥,你說我這話是不是呢?」
「他是晚輩,當然要早來。我想,他快來了。」
「光棍眼,賽夾剪」,孫五太爺再看一看白寡婦那種隱含微笑的神情,心裏料到了五六分,不再多說。
「為啥?你說個道理看!」
菜已經上齊了;白寡婦洗淨了手,到金妹臥房裏,重新洗臉打扮好了,方始到廳上去做陪客。
這一下,孫五太爺就覺得無趣了,「你們在這裏商量不一樣?」他說。
白寡婦再無別話,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轉身而去,仍回廚下;吩咐燈火丫頭,去請金妹來,有話要說。有話也不必急著在這時候說;用意是通知金妹,跟李振標的交道已經打過;她不必再纏著她的父親。
回到家,只見白寡婦跟金妹正談得起勁,白寡婦倒沒有什麼,反而是金妹埋怨孫五太爺:「爹!你怎麼去了這麼多辰光?」她說,「說好白五嫂聽你招呼的,也不送個信來!」
「那怎麼辦呢?」
「是爹叫我改口的。他說他稱你『五嫂』,我也這麼叫,會弄不清楚,所以叫我叫你『五姊!』」
看起來,局面一上來就要僵,身為主人的沉二太爺急忙問道:「路是人走出來的。大家慢慢商量!振標,你的公事要怎麼樣才能交代,不妨先說一說。」
其詞婉,其情衷,朱三太爺嘆口氣說:「振標,我也不是責備你;我是氣上頭不講道理。私鹽販子從古就有的;如果沒有人販私鹽,不曉得多少人要吃白飯?做事情不朝根本上頭去想,動不動打官腔,拿大帽子壓下來,人心不服,越殺越多!」
「嗯!」金妹點點頭,一張臉忽然紅了。
金妹亦不再問;想了一下突然說道:「爹,我想起來了,老黃的兒子明天去學徒弟,老黃要去寫關書,老早跟我說過的,要請一天假。請客只好到館子裏去叫菜了。」
「喔,」白寡婦說道:「只要你老人家說出道理來,我一定受罰。」
因此,趙仲華走時,帶著滿臉的笑容。而金妹的臉色卻變得凝重了,「白五嫂,」她問,「你到底是怎麼樣的為難,要爹替你出來擺平?」
「就是我,再就是孫家姑太太。」白寡婦說,「金妹也要上桌,不便另外請陪客。」
想了又想,終於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這一來,白五嫂當了『英雄』,寶山就是『狗熊』了!」
於是他作了個決定。只是此刻不便說,說了便成鬧意氣;傳出去說是三老不和,會驚動五湖四海。豈可不顧大局?
「不清楚欸!」真一答說:「只曉得我師父跟朱三太爺都要來。」
朱三太爺微感詫異,沉二太爺卻猜到了,「五哥,」他問:「是要吃金妹的喜酒了;是不是?」
「他說:你能不能邀地方上的紳士,具一張保結,從此以和圖書後,江淮一帶,再看不到一粒私鹽;倘或還有人販私,甘願同科。二叔,你想,我那裏去弄得來這麼一張保結?」
一語未畢,只聽金妹在門外喊:「爹!你請過來!」一面說,一面招手。
不久,沉二太爺到了;接著孫五太爺與朱三太爺聯袂而至。見過了禮,真一又檢點了一番,一切妥貼,方向沉二太爺說道:「師父,我在外頭聽你老人家招呼。」
「他們見了面啊,」白寡婦知道話怎麼說都不礙了,為了取悅老人,便加枝添葉地說:「當著人,你偷看我,我偷看你;背著人嘰嘰咕咕,說不完的話!」
細說之下,朱、沉公評,孫五太爺看法不錯;「白五嫂」真可稱是巾幗英雄。
「妹妹,請你不要問;我一下子說不清楚。這件事很要緊,你無論如何要幫我這個忙。」
「今天我們家飯司務回家去了。」孫五太爺說,「特為請五嫂來幫忙。」
「還有呢?」金妹問說,「還有那個作陪?」
「喔!」朱三太爺很注意她,「老五,你難得這樣子稱讚人家。倒說來評評看。」
白寡婦笑了,是真的覺得有趣的笑,「你老人家也真是!」她說,「一提起金妹妹的事,槍法就亂了。」
兩件大事都已談過,自然可以開飯。席間,孫五太爺不時有笑容流露;金妹當然知道原因,只低著頭吃飯。孫五太爺與白寡婦都很知趣,對她的事隻字不提,怕她受窘。
「有件為難的事,要跟兩位討個辦法。」孫五太爺說,「振標回來當緝私營統領,有人要過不去了;關起門來說,都是一家人,公私不能兩全,這已經難辦了。還有更難辦的是,想出頭來叫開的,是個堂客,真是難上加難?」
於是,金妹陪著她往後走去。孫五太爺單住一個院落,南北平房各三間;北屋左右是臥房與起坐之處,中間供著三尊神道:正中呂祖,東首濟顛和尚,右首是武當開山祖張三豐。畫軸上的呂純陽頭戴方巾,身穿海清,不揹葫蘆不掛劍,手裏卻捏一卷書,是明朝儒士的打扮,儒釋道三教同源;似乎表現得很清楚了。
「五哥的話不錯,寶山不能不扮一扮狗熊,我看,這件事既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可以不管;要管的是黃蓋挨打挨得值!」
「三叔責備我的話,一點都沒有錯;也難怪三叔生氣。總而言之,一步走錯,沒法子回頭了!如今只好求三位老人家,開示一條明路,讓我少錯一點。」
三老之中,以朱三太爺朱標的年齡居長;其次才是孫五太爺;沉二太爺沉淦年歲比較小,進山門亦晚,但以他的境遇最好,本身有好幾號大買賣,徒弟一個個都很有出息;所以,凡是有不得不請三老出面的事,雖由孫五太爺領頭,卻常是由沉二太爺來鋪排,就因為他那裏要人要錢都方便。
「對,我倒喜歡你叫我姊姊。」
白寡婦一楞。不知道她何以改了稱呼;又因為她那模樣吸引住了她的視線,更無法開口了。
白寡婦想了一下說:「等李振標來了,跟老太爺在談天的時候,我走了進去;當然要跟李振標寒暄,那時你能不能想個法子,把老太爺調了開去?」
「我知道,我知道。」金妹忽然憂形於色地,「五姊你的麻煩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振標這樣能辯則辯,不能辯則一味自怨自艾自責;這一手雖軟而韌的工夫,著實厲害。孫五太爺原籍山東武定,移居揚州四十年;這時不由得想起幼時聽慣的一句俗語:「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裏,吹又吹不動,彈又彈不得」,竟無奈何他了!
三老聚會之處是在一處道觀的鶴軒之中。這座道觀名叫清都宮;主持道士是沉二太爺的徒弟——清幫三教九流都有,唯獨理髮匠是例外。因為清兵入關,強迫去髮,有「留髮不留頭」的口號;剃頭挑子一端是根旗桿,據說當初若有人不肯剃髮,立即砍頭,掛在「旗桿」上示眾。理髮匠成了劊子手,多少不肯做順民的漢人,死在他們手裏;而清幫本來志在反清復明,所以不屑與作為清兵鷹犬的理髮匠為伍。自翁、錢、潘三祖傳下來的家法,不准剃頭的入山門,不過數典忘祖,記不得有此一段民族大義在;而清幫中人亦早就不反清了,反而替理髮匠取的外號「掃清碼子」,倒有反清的意味在內。
就是離去,也不能顯得太突兀;孫五太爺從藤榻上坐起來,伸伸胳膊舒舒胸,然後徐步向外走去。金妹只當他一時興到;要去走一趟太極拳,亦就毫不在意,仍在原處與白寡婦商議明天請客的細節,一切妥當,已到上燈時分。
「重陽快到了,是犯節氣。」
「好了。」金妹說:「我留白五嫂在這裏住,她不肯。」
於是孫五太爺答說:「是英雄,是狗熊都看自己,不過,『龍門要跳,狗洞要鑽』,有時候狗熊亦不得不扮一扮。三哥你說是不是呢?」
「辛苦,辛苦!」孫五太爺首先站起來,「大家都在說,想不到白五嫂還有這麼一手本事!」
「這太好了!」金妹拍著手說,「是高媽幫你做下手。」
「剛買回來。」
「高媽的手藝,只能做下手,不能上灶。」
孫五太爺點點頭說:「還早,還早!」
「就這麼一句話?」
李振標越發不安;侷促地搓手:「五叔,你老人家也是老公事;只要你老人家說做得到,我就一定做到。」
「咦!」孫五太爺奇怪,搶著問說:「你是從那裏打聽到的?」
到得東面牆頭,染上一抹金光時,金妹興匆匆地奔了進來報好音,李振標到了!於是按照預定的步驟,白寡婦抹淨了手,解下圍裙,走向孫家客廳;在迴廊的窗外現身,扭頭一望,拾好跟李振標打了一個照面。
「做官做久了,都會這套工夫。」孫五太爺望著他問:「三哥,你看怎麼辦?」
「唷!五太爺你怎麼這麼說嘛?」
「他怎麼跟你說?」
聽得這話,孫五太爺彷彿換了個人。變成童心猶在的老天真;瞇起了雙眼,嘻開了嘴,迫不及待地,「怎麼樣?」他問,「他們怎麼樣?」
「慢慢跟你談。走!我到你那裏去!」
「五太爺說得我太好了!」白寡婦說:「如今我要說老實話,如果不是他們小兩口投機,我這種爽氣話也不敢說。五太爺,你老人家真可以放心,我敢寫包票,將來一定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不錯、不錯!」沉二太爺深深點頭,「這話,回頭還得要關照振標。」
「全靠你老人家成全。」白寡婦笑得很甜,看上去是很得意的樣子,「三位太爺合齊了來替我整理這件事,我的面子足夠足夠了。」
「一切都求五太爺費心。」白寡婦接著說:「還有件事,只怕我做得荒唐,要請你老人家原諒。」
「沒有了!」孫五太爺故意這樣說;因為安排白寡婦與李振標見面,是點水不能漏的一個秘密,所以他在愛女面前都不肯明說。
走來一看,孫五太爺正在燒香。白寡婦便拉住金妹,不讓她打攪,在裏面點了香,磕過了頭,念念有詞地祝禱完畢,方始咳嗽一聲。
最後這句話,太委屈了白寡婦;心一酸,眼圈就紅了。
這話分量很重,李振標大吃一驚;以為三老一商量之下,認定他出賣了徐老虎與白寡婦這一夥人。這是所謂「扒灰倒籠」,犯了「十大幫規」的第二條;有死而已!因此,氣急敗壞地說:「五叔,你老人家這話,我肩膀上擔不住。劉制臺先委我做緝私統領。後來才交名單和-圖-書下來;我為寶山他們求情,是跪在劉制臺面前說話的。如果我說假話——」
「五姊!」金妹笑哈哈地;打扮得十分嬌艷,頗有喜氣洋洋的意味。
「別人」是指徐老虎與四金標;李振標想一下答說:「這一層,我一定做到。不過,也要讓我有句話好說。」
「好!」白寡婦說,「我都預備好了的!說走就走,只等三哥一句話。」
「你請坐!」孫五太爺說,「白五嫂,今天我跟朱、沉兩位,邀了振標來談過了。我沒有想到,公事上這麼兇!如今雖然你有成全寶山的一番苦心,我們三個替你作主就是。不過,你最好再想想。」
這話著實不易對付;尤其是在孫五太爺,身為江都、甘泉兩縣的捕頭,為了公事與私情兼顧,也傷過腦筋,將心比心,瞭解李振標的難處,更覺無話可以說。
「五姊,」金妹突然收斂了笑容,「你今天的氣色好難看!」說著探手來試她額頭的熱度。「沒有什麼吧?」
其時,沉二太爺已經將李振標又招了回來,仍舊是孫五太爺開口:「『皮絆皮絆,三年不談,十年不爛』;現在談它個清楚。振標,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由此展開辯駁,徐老虎的態度,仍然非常堅決,認為跟李振標是他的事,不許白寡婦插手。但經不住她婉轉譬勸,反覆解釋,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徐老虎終於被說服了。
「該我來敬三位老人家。」說著,她拿起杯子;李振標立即舉壺替她斟酒。兩個人的視線,先都注視著酒杯;等斟得八分滿,不約而同地抬眼,四目相對,再一次取得了默契,白寡婦更放心了。
這一夜同床異夢,兩人都是魂夢皆驚地度過漫漫的長夜。第二天一早起身,都覺得疲憊不堪;徐老虎是打算好了的,先上茶館約人,提早到澡堂,先好好補足一覺,下午跟四金標細談此事。白寡婦也有打算,最要緊的是,先使一條「緩兵之計。」
「不錯,是她!」孫五太爺不勝感嘆地,「說起來,我們老弟兄三個都應該慚愧;想不到女流之中,著實有比男人家還要光棍的。」
「一盞茶是多少時候?五分鐘、十分鐘?」
「『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你這番表白是應該有的。」孫五太爺向朱、沉二人說道:「明天,我那裏吃夜飯。還有件事,應該先告訴老弟兄。」說著,不自覺地眉開眼笑了。
於是兩人又說又笑地商量菜單:獅子頭、蟹粉豆腐、魚羹、罈子肉、蝦圓、神仙鴨子菜加餛飩。兩個甜點心是:棗泥核桃鍋餅、「蜜臘朝珠」——加蜜煨爛的蓮子。
話在他身上發生作用了。但是,孫五太爺沒有想到,朱三太爺卻多了心;將來若是有人說一句;這件事徐老虎雖不知道,朱三太爺可是一清二楚的;不過,他不開口,就只好讓白寡婦去擋災了!那一來,連自己在幫裏的威望,都受貶損,太划不來了。
「好的。反正這件事我總歸不管了,你們去商量好了。」
「三太爺問我曉不曉得這件事?我跟他說:我不曉得。他說:現在你曉得了!」
「真的沒有什麼?」
「我跟劉制臺說,其餘的都逃散了;不會再出事。」李振標說,「如果他們自己不檢點,我這句話說不響。那就想幫忙亦無從幫起。」
這也是平常得緊的事,但有前面那一問;可知這頓飯不尋常了。她有些緊張,定定神問道:「怎麼想到在他那裏吃夜飯?」
一聽三老都到,李振標有些緊張了,「還約了那個?」他問。
「自然是隨你處置。」
話說得似乎不通;兩江總督下的公事,何能不接?李振標略想一想才明白;朱三太爺的意思是,說他根本就不該去當這個緝私營的統領。
「一定是!」沉二爺揸開了五指。
不錯!孫五太爺心想,老丈人叫女婿,小什麼、小什麼的,從來不曾聽過,便深深點頭:「對,對!我就叫他仲華!」
「真的沒有什麼!」白寡婦問,「菜買回來了。」
「三嫂呢?一直想去看她,總是湊不出工夫。」
「莫非還要借人頭。」朱三太爺問。
館子叫菜,便有外人來;孫五太爺覺得不妥,躊躇地說:「能不能叫高媽弄一弄?」
於是金妹陪著白寡婦到廚房。指揮兩名女僕,一個燒火的粗做丫頭,洗剝割切;一直忙到中午,才有頭緒。
白寡婦既驚且憤;氣的是朱三太爺!照孫五太爺的話,可知三老已相約守口如瓶,絕不洩露;何以朱三太爺出爾反爾,做了半吊子?
金妹想了一會說。「要調開多少時候?」
「一句話是說不完的。明天,請五嫂到我那裏來細談了」
「振標,」孫五太爺說,「今天把你約了來,是有事要求你——」
「託福,託福!」
「好!你們談談。」孫五太爺亦很願意給他們這麼一個單獨相談的機會。
金妹將她自己的臥室騰了出來,換枕套、換被單;將窗簾遮得嚴密地;又叮囑下人不得接近,以便保持清靜,讓白寡婦能夠好好睡一大覺。
這個答語在她意料之中;嘆口氣說:「再談吧!」
說得入情入理,徐老虎不疑有他;只說:「我只怕也要很晚才回來。我想約四金標切切實實商量一個辦法來。」
「孫家請客?」徐老虎問道:「請誰?」
不過,她只說服了他,同意她原來的想法不錯,而並無補於死結的解開。因為白寡婦的一切設計,都以徐老虎不知此事為前提;而如今誠如朱三太爺所說的:現在你曉得了!一切情況便都不同。
「提到這話,我要在你老人家面前,表明心跡。我跟白五嫂根本沒有『樑子』!這不是我故意裝得氣量大,實在是白五嫂迫不得已,說起來還是在衛護。所以這一次我也決不是有啥報仇雪恨的意思在裏頭;至於白五嫂,到我那裏也來過幾次,我因為公事上頭有疙瘩,不敢見她。現在三位太爺的吩咐,事情有了歸束;如果你老人家認為大家應該談一談,當然要見個面。」
徐老虎一面擦槍,一面聽;幾乎沒有接過一句口,白寡婦終於發現他心不在焉,對於她所說的話,並沒有聽進去多少。
「你老人家放心好了!你這個女婿挑對了!他們將來一定同偕到老,兒孫滿堂。」
「那再好都沒有。不過,五太爺,我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要讓金妹妹曉得。」
不過,她很能自制,仍舊用平靜的聲音問:「朱三太爺怎麼說?」
此為沉二太爺提供保證,徐老虎一定會設法報答白寡婦。雖未指名道姓,意思是很明白的。
「五分鐘!」白寡婦靜靜地望著一座玻璃罩子的小金針,看那枝鋼針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心裏盤算了一會兒:「五分鐘夠了。」
「這樣說,事情已經定局了?新郎倌是那家的?」
李振標跟真一也很熟,所以一到就問:「老大,你曉不曉得,孫五太爺約我在你這裏見面,是為啥?」
「謝謝,謝謝;謝謝你的金口。」孫五太爺笑得鬚眉風動;然後正一正臉色說道:「白五嫂,有件事,你要賞我一個面子。」
「我說,我說!」白寡婦似乎猶有餘憤似地。
孫五太爺想了一下說:「好!到時候我把她調開去。」
李振標從「護書」中取出來一個一尺來長,六七寸寬的大封套;封口之處蓋著紫泥大印,一望而知是兩江總督衙門的公事。
兩個人都目送著他的背影;看他跟著女兒走遠了;白寡婦:「三哥,你們昨天談妥了?」
「喔!」孫五太爺回頭一看,「你們都商量好了。」
「明和圖書天晚上,我請人吃飯。」孫五太爺對金妹說:「不要多;要軟要爛。再弄兩個甜菜!」
「我們三個的意思,把白五嫂交給你!」
「好了,你要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
「喏,三位大爺請過目。」
「哦,你說!」
「我剛回來。」徐老虎問道:「你在孫五太爺那裏?」
「堂客?」朱三爺捋著雪白的一把鬍子問:「是不是這個姓?」
軒中的三老都舒了一口氣:「想不到李振標是塊牛皮糖!」朱三太爺說,「他這套工夫,不知道那裏學來的。」
因此,見李振標必須瞞著三老;這就要靠金妹幫忙了。她回身進來,靜靜思量;而金妹發現窗簾已啟,知道她午睡已畢,走進來問道:「時候還早,怎麼不多睡一會?」
李振標一楞;不自覺地問:「交給我怎麼樣?」
這就是要讓李振標一起迴避;做後輩的奉命唯謹,李振標立刻跟著真一走了。
沉、孫二人的話中,都在捧李振標。這話比誥責更使他感到難對付了!不過,不管怎麼樣,三老一個都不能得罪。這是應付今天這個場面,必得做到的一件事;因此,他覺得首先要慰撫朱三太爺。
這清都宮的主持道士,法名真一,長袖善舞,香火既盛,觀產亦豐,平素好結交同門,對師父更是尊敬非凡,當然,孫、朱二老,在他亦是當師父一樣看待的。
因此,孫五太爺不能再坐下去了。金妹性子乖巧,他的臉色稍有變化,她就會發覺;父女相依為命。若是老父面現不愉,她一定會追究到底;更何況是面有戚容,更非問個明白不可。
「五叔,」李振標急忙站起身來,「你老人家太言重了。」
「這倒也是個辦法。」孫五太爺點點頭,「銅錢銀子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這麼一句話還不夠?」徐老虎的聲音忽然粗了,「你這麼做法,弄得我還有臉見人?」
「大約一盞茶的工夫。」
「不是」也不行!李振標硬著頭皮答一聲:「是!」
「你燒得這麼一手好菜,從來都不請我吃一頓,該不該罰?」
「那麼,此刻要談做法了。」孫五太爺問道:「振標,你跟白老五生前也是好朋友;白五嫂雖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也叫事出無奈。如今『樑子』解開了,你們見個面好不好?」
沉二太爺是居中調和的地位,見此光景,知道孫、朱其實已取得默契,只是一個偏向白寡婦,一個偏向徐老虎。而就事論事,白寡婦實在值得佩服,揚此抑彼,亦是天公地道之事。
「那是用不著說的。」朱三太爺立即接口,「『吃一根魚翅,拖三年航船』,那個敢做半吊子,從我這裏先就不能過門!」
念頭轉到這裏,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在幫裏開香堂,動家法,處死過好幾個「叛逆」;在衙門裏,更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他送上法場,心裏從來沒有難過過,而此刻卻悽悽惻惻,只想痛哭一場才痛快。
「五嫂,」李振標說,「我是不贊成這樣做的!不過五太爺說得很透滾;我亦很佩服你的苦心。我只有照辦。」
「這——,」孫五太爺有些為難,「她遲早總要曉得的。」
「是!我也跟劉大帥面稟過。劉大帥問我一句話,我不敢接口。」
真一也在奇怪;如今見李振標困惑的神氣,越發心裏癢癢地,想探究明白。不過,幫中的規矩,「開口洋盤閉口相」,事不干己,切忌多問。所以只得忍住,跟李振標談些不相干的事。
「如果五太爺贊成,明天就當面拜託朱、沉二老。」
「三哥,振標的話很『上路』,事後請你告訴寶山一聲。」
「三哥,你懂我的意思了?」
「不,不,不!」孫五太爺倒有些歉然了;急忙阻止他賭咒:「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公事上怎麼交代,要看你自己的手腕;我們總讓你情理上交代得過去就是。」
「明天啥辰光?」
孫五太爺靠在藤榻上,一面吸煙喝茶;一面聽她們談論,一個盡心指點,一個欣然受教,感情異常融洽,心裏不由得大起感觸。他在想,如果金妹有這樣一個大姑子,可真是她的福分;自己也大可放心了。無奈,好景不長,像此刻的情形,說不定從明天起就見不到了。
「也好!」沉二太爺使個眼色,「你陪振標去談談。」
朱三太爺點點頭,不置可否。心裏在說:何必事後?事先我就要告訴他。
昨夜只談到金妹的親事徐老虎便已神思不屬;以後她自己的事就沒有再談;所以他亦不知道有孫五太爺請客這回事。白寡婦已想好了說法,從容答說:「小趙跟金妹的親事,男女兩家的大媒,想請朱三太爺、沉二太爺兩位。孫家今天請兩位大媒;他家大司務正好有事,非回家不可;我答應幫他們去上灶。」
「在朱三太爺那裏。」
「是啊!」沉二太爺接口說道:「不是鹽課太重,那裏會有私鹽?這些也不必去說它了。振標,你倒說,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不殺人?照我想,強盜尚且可以招撫;販私鹽的難道就不能走一條改過自新的路?」
白寡婦不作聲,眨著眼,想了又想;問出一句話來:「那麼,你預備跟李老三怎麼去談呢?」
這就很清楚,是由白寡婦一個人「頂兇」,李振標知道這就是最後決定,沒有討價的餘地,但有句話不能不說:「請問五叔,我有句多餘的話要問,這是不是白五嫂自己的意思?」
白寡婦想了一下說:「我想私下先跟他談一談。談妥當了,請三位老太爺做了見證;如果談不攏,再請三位老太爺幫我說句話。」
「五哥,」沉二太爺說,「開談吧!」
「本來你就不該出頭。」徐老虎想了一下說,「今天的機會倒正好,在三老面前,你明明白白說一聲;這件事歸我來辦。如果要請三老出面作主,我會當面去求他們。」
她的話,沒有一句是徐老虎聽得進去的;但不知從何駁起?徐老虎一個人生了好一會悶氣;突然頓一頓足說:「好!第一個抓的是你,第二個抓的是我;你守王法到案,我也守王法到案好了!」說完,氣鼓鼓地在床沿上坐下來,扭著臉不看白寡婦。
「一、二——,」沉二爺算了一下,「六個人。公事上交代,這六個非緝捕到案不可,倘或拒捕,格殺勿論。」
金妹此刻便是在這樣的一種境況之中;相形之下,越覺可羨,便越覺難堪。輾轉反側之際,聽得孫五太爺的聲音,就再也無法躺著了。起身拉開窗簾,打開金妹的鏡箱,發覺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不免傷心地掉下兩滴眼淚來。
他的話不管是真是假,總是可以擺在場面上來說。除非真如他所說,能走門路,將他調職;否則就得體諒他的處境。這樣想著,朱三太爺也跟孫五太爺一樣,啞口無言了。
孫五太爺大為高興;但光聽這一句話,未饜所欲,「喔,喔!」他急急地又問,「他們見了面怎麼樣?」
「我很難說話。」朱三太爺搖搖頭,「還是先聽老五的。」
「那麼別人沒事了?」
白寡婦心裏也很急,但只是急在心裏,反倒安慰她說:「會來的,會來的!太陽還沒有下山,還早。」
「啊!」李振標頗感意外,因為孫五太爺約他時,並未說明,白寡婦也在這裏;而此時邂逅,其勢不能不作招呼,「五嫂也在這裏。」
「這又不是你的事!人家第一個要抓的是我;我守王法到案,與你不相干。」白寡婦就像在談別人的事似地,聲音中不帶任何感情,「為什麼你沒有臉見人?」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