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虎」非貓1

「我再要上賭場,就不是人了!」
這樣做法,為的是要瞞住徐老虎;求其周密妥當,連下人面前都不可稍涉神秘的形色,以防徐老虎或者會問起蓮子或高媽:李太太跟太太談些什麼?若說她們的聲音都很低,一句都聽不見。這就容易令人起疑了;因為他之投案,至少與李太太無關,就算傳話,亦可以把他請了進去,當面相告,無須多費周折,由白寡婦轉達。
趙仲華想了一下,重重地點著頭著說:「好!總歸我說什麼也是白說,索性不必開口!」
轉念到此,白寡婦自覺是在無意中造了孽,有如芒刺在背;沮喪地不開口。
朱三太爺這位姨太太,未從良以前的花名叫做琴樓老七,也是個直性子,當時便說:「老頭子也是,白五嫂又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不能說?」
此念一生,心頭疑雲大起。雖然最後到案的不是他;但她還是覺得有探明他的真意與動向的必要。因此思索了一會說道:「那麼,我們談談投案以後的事。」
於是議定,徐老虎投案以後,由蔡金標陪著白寡婦到南京去打點照料。至於在揚州,一切由董金標負責;眼前或者不能有所作為,但須保存實力,以備再起;尤其是要保護自己的碼頭,不為人所奪。這個責任很重;董金標倒是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了。
「我怎麼猜得到?」趙仲華笑容滿面地說,「想來一定夠面子。」
「沒有啥好談。『光棍犯法,自綁自殺』,該殺該剮,聽天由命。多談了,時時刻刻掛在心上,弄得魂不守舍,一看就是孱頭;那一來,我『徐寶山』三個字就算栽到家了。」
這是一個極好的閒談題目;白寡婦便將經過情形,大致說了一遍。李太太自然深感興趣,但也不免訝異。
這個人是孫家的內帳房,姓吳、行三;孫五太爺管他叫「吳三哥」,人極精明而誠懇,與白寡婦見過了禮,談起文定的儀節,一樣一樣安排,有條不紊,不消片刻便都說停當了。
白寡婦懂得他的意思;想一想答說:「他此刻是住在鹽棧裏。剛才我跟妹妹在商量;仲華在轅門轎有宅房子,房客租約快滿期了,想收回來收拾收拾做新房。妹妹捨不得老爸爸,住得要近娘家,這倒也不難。就是眼前,只好在我那裏,算是男家。」
「粗點心!」李太太在門外說,「你們一面吃,一面談!我不來打攪你們。」
「五嫂,你這個主意好!」他說,「傳紅不費什麼事。不過,有句話,五嫂,恐怕我問得冒昧。」
「上頭要我們六個人?」
「五嫂,」他先開口招呼,「你什麼時候來的?」
「寶山來跟老頭子說,跟你也好了有些日子了;應該有個名分。問老頭子,他這麼做好不好?老頭子說要先問問你。」
「就是廚子,還有小紅;兩個人看見我進來。」
趙仲華答應著走了。朱三太爺便請白寡婦內宅去坐。他的妻子病故多年,當家的是個姨太太,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因為出身青樓,工於應酬,見了白五嫂,道長問短,親熱非凡,倒害得朱三太爺坐在一旁,好半天插不進話去。
「太熱鬧了。」
一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他要說的話了,「你不必跟我客氣,說些不相干的廢話。」她搖著手說:「你只聽我的話,我就很高興了。」
「名字總認得!」李振標揭開一通蓋著紫泥大印的「札子」,指著後面一行說,「妳看!」
「當然!」趙仲華說,「到那時候我會找。」
「好的!」孫五太爺重重點頭。
孫五太爺若有所思地未作表示;沉二太爺卻把他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三哥,不管似乎不行。寶山跟著振標去了,留下他一幫弟兄交給白五嫂;這件事我們不管就變成『小刁碼子』了。」
「除非,除非,」李振標很吃力地說:「慈禧太后有話交待下來!」
「豈有此理!」他神色嚴重地說,「五哥,請你派個人到清都宮去一趟——」
「不是當面跟她談,是當面求她。」白寡婦說:「這件事越快越好;你今天就辦!」
「這,」李太太到底是官太太;這方面比白寡婦懂得多,「堂上問案,對婦道人家本來就很寬;如果口供順利,更加不會動什麼刑罰。」
「當然,要問他老人家,那是我的事;我現在問你,為的是怕你會覺得太匆促了,心裏委屈。」白寡婦緊接著說:「告訴你一句老實話,你肯答應下來,就算是體諒我。」
「你趕快派人把她們母子去接了來!」
於是白寡婦定定神細細思量。自己與徐老虎的這段孽緣,將來會是如何了局?這不是沒有想過,但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他,在她都不是什麼光采的事。清幫中對這方面是很認真的;不過一個未娶,一個已寡,偷偷摸摸過日子,情有可原。若說明媒正娶,等於公然「盜嫂」,在師兄弟的義氣上是說不過去的。
「三位老人家昨天跟李三哥商量好的事!」
這決不是過慮!徐老虎對這位不速之客的來意,即無疑惑,亦當關切是可想而知的;果然,正當他們在談趙仲華的親事時,廊上腳步聲響,白寡婦是聽慣了,便向李太太使個眼色,示意徐老虎來了。
「你不懂女人的心!」白寡婦說,「荷姑是發現自己有了喜,才要你娶她。你還沒有兒女,所以她有了喜就會自覺是大功一件,跟你說話的態度就不同了。只怪你粗心大意,沒有去細想一想,一口回絕還打了她,這換了我,心裏也會恨;她那樣子一走,不是嫌你,更不是另外有什麼打算,只為了太委屈了,跟你賭一賭氣。」
「雖然一表三千里,親戚總是親戚。而況,朱、沉兩位是現成媒人;你才是撮成這頭親事的功臣。」李太太問道:「定了日子沒有?」
「對了!我就是想請你補救。」徐老虎問道:「後街上的荷姑你還記得不記得?」
「不必來接!」白寡婦說,「我自己會來。照那天一樣,到了府上,我從通廚房的邊門進來。」
「這也是人之常情。」白寡婦問道:「荷姑此刻在那裏?」
「不!一刻都耽誤不得。你不是說,這個孩子也是我的兒子?那你就聽我的話;我急著要看看我的兒子!」
「以後,」徐老虎回想當時情形,「那天下大雨,我仍舊過江回揚州來了。第三天再去,那知道人已經走了,我四處找她,沒有找到;後來聽人說,是在上海,有人在小菜場裏看到過她。手上抱著男孩;說是好像我!」
這話很合趙仲華的脾胃。心想反正人情是欠了;債也欠了,將來總有還得清的日子,所以興匆匆地上街,挑首飾、辦禮物,儘量求好……然後回到鹽棧,吃完飯換了衣服,趕到白寡婦那裏。
「三奶奶,我想過了。寶山是一番好意,不過,我自己知道,我的命苦,終究是寡婦的命;做了一回夠了,不必再做第二回!」
這時徐老虎是上茶館去了;白寡婦緊關房門,靜靜地思考好一會,決定了幾個步驟,首先是將趙仲華去找了來。
白寡婦看得出來,是一張名單;第二個名字中,有一個「白」字,便即問道:「上頭當是寶山為首?」
看她並無慍色,徐老虎才放下了心;而下面的話也比較好說了,原來徐老虎將荷姑安置在鎮江;一個月總有幾次雙宿雙飛,如是約有一年之久,荷姑提出要求,要正式嫁徐老虎,甘願為妾。
這一層厲害關係,是緊緊掌握得住的;可是,拒絕的理由不充足,就會引人猜疑,尤其是朱三太爺那種老江湖,粗中有細,一看就透,更得有句話,讓他一聽就覺得言之有理,衷心接受。否則,想來想去,終究會猜到自己的真心。
「本來不帶他來的,不知那個說了句,白五嬸家裏的五色金魚,配上水晶玻璃缸,好看得很!所以一定吵著要來。」
「不准你插手,當然是他自己要來管這件事。五嫂,」李振標放下筷子問:「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怎麼一個打算?」
「如果趕得及,年內就會辦喜事。」揚州的風俗,嫁娶多在秋臘之間;所以白寡婦作此估計,「照規矩,要女家來『舖房』,我們可以不管。不過,住房總要嘛!」
「難過?」白寡婦詫異地,「為什麼?」
談到這裏,也算是有了結果。孫五太爺覺得金妹的親事,可以提出來了;當下先提壺替朱、沉二人斟滿了酒,舉杯說道:「我有樁事情要拜託!」說罷,先乾示敬。
「豈止夠面子,太夠面子了!女家大媒是沉二太爺;男家大媒是朱三太爺。」
「好!我借。」
「李老三從南京一回來,就約我吃飯,好像不懷好心。現在是上刀山、下油鍋的時候,什麼事都會發生,不能不預先想一想。」
「真的吃過了。」白寡婦也說。
「五嫂,這一層你請放心,除了官場,還有江湖,除了王法,還有家法。我在三老面前說過的話,怎好不算數?不過,那時候要請寶山稍為收斂一點;不必避風頭,只要不是有意去碰對頭風,我就承情不盡了!」
話當然有道理;孫五太爺暗暗心喜,白寡婦可以無事了!不過,表面上不能不埋怨幾句:「三哥,既然這樣,你昨天在清都宮怎麼不說?要說了,今天可以把寶山約來;當著振標在這裏,說說清楚。如今又多費一番手腳。」
「對不起我?」白寡婦略為想一想說,「那不要緊!你說出來我們商量,看看有什麼補救的法子?」
「這真正不敢當。」白寡婦無心閒話,急轉直下地說,「日子很快,應該怎麼預備,要跟你老人家一樣一樣請示。」
「你說!老二,我聽你的就是。」
「這樣說,我們六個人都要到案?」
「沒有你在;再熱鬧也沒意思。」
這表情很奇怪;徐老虎猜不透她是何心思?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這件事不宜再談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冒火是為我。」白寡婦緊接著問,「以後呢?」
白寡婦沒有到過李家的廚房,但從廚房到上房,並不難找;穿過短短一道走廊,轉個彎,隨即就看到了,是李家的起居間;白寡婦來看李太太,總是在這裏盤桓,開飯也往往就開在這裏。
「兩三天。」
「蓮子帶他去看魚了。」白寡婦作答。
白寡婦心中一動;脫口說道:「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
她的話還沒有完,金妹已深感不安了;以她的性情,到時候不會再害什麼羞,「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她急急答說,「徐大哥的官司是要緊的。五姊,就照你的意思好了。」
沉、孫二人相顧錯愕,白寡婦當然亦要裝得吃驚似地,只有李振標聲色不動,靜靜地注視著。
李家的和*圖*書廚子,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見錢眼開,照她的話做;不聲不響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我明天就去找梁禿子。」
「五嫂,你儘管說;振標一定會去想法子。」
李太太一陣心酸,趕緊攔阻,「你不要說這種斷頭話。五嫂,」她說,「吉人天相!」
「那麼,該怎麼辦呢?」
「我來看你家老爺。」
「這個月初九,重陽登高那一天?」
原來他是這樣的意思!白寡婦倒不免自慚,相處至今,還不能把他的為人看透;當然,她也很感動,而更多的是懊悔;自己實在可以不必假設這種根本不可能會有的情況!因為等將來真相大白,他想到自己有過這樣的表示,為了報答恩情,一定照樣去做;甚至誤會自己是留下「遺囑」不肯違背。自己不娶,豈不是絕了他徐家的香煙?
這個譬喻很動聽。白寡婦心裏泛起一種驕傲的感覺;自己的這個「男人」很「有種」!因為如此,她又有警惕:第一、行事絕對要機密,如果讓他知道了,他會不擇手段阻止自己去投案;第二、行事要十分小心,決不能讓人誤會徐老虎知道她要去投案,故意裝糊塗。
白寡婦需要坐下細談,卻不肯占主人的座位;但四周一看,除了一張用來墊腳開高處櫃子的骨牌凳以外,竟別無可坐之處。
是這麼一樁「好事」!白寡婦弄清楚了卻更困擾;因為這件事有好些不對勁的地方。第一、徐老虎為何不直接跟自己來說?第二、朱三太爺的態度似乎很奇怪。
「是!」白寡婦看了朱家姨太太一眼;意思是提醒朱三太爺有關係的話不宜輕於出口。
原來是這樣的打算。白寡婦頗為滿意;要的就是他這份英雄氣概。於是她點點頭說:「好!我就不談。」
「大哥!」董金標問,「李老三沒有說,大哥投了案以後,會怎麼樣?」
「怎麼?」白寡婦問,「你還有什麼話?」
「喔,我想起來了!」白寡婦喊道:「蓮子,你外面找兩個人,把金魚缸送到李公館去。」
「喔,」朱三太爺問說:「那麼拜堂呢?也在年裏挑日子吧?」
「還沒有。」白寡婦答說,「不過這件事做起來很快。」
「我知道。不過,孫家的喜事,要到那一天才辦;起碼兩三個月以後。」
「這頂要緊的一件事,有了著落;你就省事多了。話雖如此,辦喜事總要大把花錢;你倒自己計算一下看,還要多少錢?」
「是的。」
「好!我們初六再談。」白寡婦說,「我想請三哥先預備,大致初九夜裏,我就可以跟你走了。」
「怎麼呢?」金妹看著她問。
「喔,」徐老虎說,「我想起來了,我答應了人家幾件事;事是小事,不了總不好。你記住:第一,巷口打更的,我答應他一口棺材,你不要忘記。」
原來孫五太爺家裏場面甚大,衙門裏的公事,江湖上的交際,其門如市,特意要請一班執事為他分勞。不過,裏外的界限,極其清楚;白寡婦每次都進內宅,中門以外的情形從未見過。此刻孫五太爺要請個人進來,就是為了辦事容易。
「這樣說,金妹也中意了!」沉二太爺插|進來說:「五哥就是金妹這一顆掌上明珠;小趙這個半子,跟人家的女婿又不同。白五嫂,不知道你表弟家還有什麼人?」
「那好!」白寡婦將要辦的事,在心中理了一下,從容不迫地說:「第一是聘禮。孫五太爺不在乎,我們不能不顧面子;回頭我拿錢給你,你去辦八樣首飾。」
「好!你請等一等。我請個人來。」
「是,是!」徐老虎知道自己話中猶有不信任之意,是失言了,所以歉然地說:「我是多餘的過慮。」
「這是——」白寡婦想說:這是最後一趟。因為李太太以後是不會再來的了。話到口邊,想起這也是「斷頭話」,所以趕緊嚥住。
「那!」李振標臉色有點變了。
「當然在到案『過堂』,公事有了交代之後。早吞了白死,沒有用處。」
「你替我打算得這麼周到,可是你的麻煩,我一點幫不上忙。」
他話還不曾完;朱三太爺已連連搖手,「不,不!」他插|進來說,「不要冤枉人家!是我告訴寶山的。」
「好說,好說!如果李三哥真的肯等我一報到,就此高抬貴手,我們已經感激不盡了。」
這一念之轉,使得他大起警惕。俗語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意不可無」。白寡婦與徐老虎幹的是刀頭上舐血的買賣;與自己是處在生死對立的地位上;江湖義氣、家門規矩,誠然重如泰山,然而性命出入,畢竟不是小事!自己不可信之太過;萬一落了圈套,不但丟官,而且丟臉,從此江南、江北就沒有得混了。
到得李家不走前門,也不走後門;是走一條狹巷子中去叩李家的邊門。應門的是李家的廚子;面現訝異地說:「咦!白五嬸,你老人家怎麼來敲這道門?」
於是白寡婦略為息一息;隨即又陪趙仲華,去看朱三太爺。
「在南京,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只要能救大哥,花多少都不在乎!」蔡金標說,「如今先要想法子籌現款。」
「這一層,五嫂,你放心;振標答應你了,一定做得到的。」李太太將聲音再壓一壓低:「振標這趟到南京,都說好了。」
朱三太爺想到他的處境;如果徐老虎一投案,白寡婦無法約束部下,流為狗盜鼠竊,則以他江都、甘泉兩縣總捕頭的身分,就會大傷腦筋。所以關切此事,是無怪其然的。
白寡婦雖已將什麼不能忍受的事,都已置之度外;但至少還有好奇心,忍不住催問著:「你答應了她沒有呢?」
兩件事都是徐老虎負疚於心,耿耿不安的。一件是他酒後玩槍,打死了一個姓吳的朋友;此人的遺孤要照應。
「從廚房旁邊的小門。」
「這件事,當然也逃不了要麻煩兩位的。不過,今天是另有私事。」孫五太爺略有忸怩地:「我請五嫂替我說!」
「當然,那是一定的。」孫五太爺轉臉問白寡婦,「寶山跟你怎麼說?」
「等我想想!」沉二太爺乾了酒說,「天氣冷了,五哥要捨棉衣,發米票;有兩本緣簿要交過來。是不是?」
白寡婦自然不便也不必細說,只歉然地答說:「三奶奶,你不明白,我也說不清楚,只請你照我的話回覆三太爺好了!」
「還有件事,巧珠,我說了,妳不要罵我!」
「喔,」白寡婦越感興趣:「怎麼回事?」
「只要他娘肯,當然好!不過,」白寡婦在想,他這個託付一定要落空;倒不如替他出個主意,「做乾娘的怎麼管得住男孩子?無非照應他不挨餓、不受凍而已。十三、四歲知識已經開了,在外面不學好,只怕做乾娘的曉都不曉得。照我說,不如叫他到鹽棧裏來學生意;或者送他去唸洋學堂,住在學堂裏。」
坐定下來,白寡婦很委婉地道明來意;孫五太爺欣然表示同意。
「他教我不要管。」白寡婦仍舊是委屈的聲音與表情,「他說是他的事!」
「三奶奶!」她照朱三太爺門下對琴樓老七的稱呼在喊。
庚帖寫罷,孫五太爺認為不必麻煩兩位大媒,當面交換過了;白寡婦還有許多事要料理,匆匆告辭回家。趙仲華已等了好半天了。
於是話題便轉到趙仲華與金妹身上。徐老虎頗致感慨,認為姻緣奇妙;將人比己,忍不住說了一番藏之心中已久的話。
話有點文不對題,李太太無法接口;望著她發楞。
「這兩件大事有了著落,別的都無所謂。」徐老虎心情舒暢地說,「今天晚上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覺了。」
「她曉得!她很仔細的。」
聲音很堅決,態度很認真;徐老虎倒是有些困惑了,急於想知道她到底是何打算?「我跟你談這件事,原意是請你將來派人去打聽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真的是我的兒子;那也就是你的兒子,當然要領回來。不過,」他囁嚅的說,「荷姑,給她幾個錢算了;你又何必跟她見面?」
「這份禮不能輕!我來關照老蔡。」白寡婦又說,「李老三那裏有個秦師爺,為人很熱心,也很能幹;他跟鹽棧的梁禿子是好朋友,明天約出來請他吃頓飯,託他照應,一定很得力。」
「你們不要罵我半吊子,說好了的事情,無緣無故又翻掉。『人人要臉,樹樹要皮』;寶山綽號『徐老虎』,如果這種關節上頭,要讓白五嫂去出頭,他這隻老虎就變成了『煨灶貓』了!」
「那好!真謝謝了!第二件,不知道過堂的時候,會不會上刑罰?」
「自然是不能當著白五嫂說的話。來、來,不要嚕囌!」
一語未畢,李太太從屋裏走了出來:「五嬸!」她招招手,「請進來!」
這當然從最要緊的談起,徐老虎定定神,細想了一下,認為最要緊的有兩件事;其中有一件是白寡婦知道的,有一件卻一直瞞著她,看來如今是不能不告訴她了。
這番話說得徐老虎如夢方醒;回憶當時的光景,越想越不錯,「怪不得!」他自語似的地,「我說呢,她平常說話不像那樣子吃了生蔥似地;原來她自以為有了孩子就了不起了。」
見死不救,袖手旁觀,謂之「小刁碼子」。這話雖重了些,但很顯然的,並非指責朱三太爺。
「是啊!就年裏辦喜事也來得及。」李太太說,「平常人家備嫁粧費辰光,孫五太爺有多少徒子徒孫替他辦事;說一聲就可以了。」
「五嫂,妳請進來!」李振標說,「我給妳看幾件公事。」
作此拒絕的決定容易;要找個拒絕的理由卻難。白寡婦想到,話如果說得不妥,可能會露馬腳,讓人家猜到,她已有了秘密投案的打算。
「是的。」
「是的。」
「恐怕沒有那麼便宜。」徐老虎黯然低頭;等他抬起頭來時,眼角也有了黃豆大的兩滴淚水。
「相過了。真正是前世的姻緣。」
「那好!」朱三太爺說,「老五,我們可以不管了;讓他們自己去擺平。」
白寡婦稍為想一想,用確信不疑的聲音說:「一定是!」
「五嫂,我這裏有三件公事,妳先看一看。」
他這一說,倒提醒了白寡婦;她也跟他一樣,有好些許諾,需要交代。不妨趁這機會,以話答話,讓徐老虎替她料理。
李振標從南京回來了。一到先派人給徐老虎送信;約他晚上見面,時間定在九點鐘,地點是在他家裏。
「是的。」李振標取第二件公事,「我看差使不能辦,立刻上呈文辭差;結果,制臺來了這件公文,話很難聽,不但不准我辭,而且意思中說,我有包庇的嫌疑。如果走漏一個,唯我是問。」
「是的、是的。」朱三太爺說,「m.hetubook.com.com我有多少力量,盡多少力量。」
「我一定會趕回來吃你的喜酒。」她說,「也許那時候官司已經了結,我已回到揚州;那就不但吃你的喜酒,還要替仲華辦喜事。」
「昨天我到孫五太爺那裏去過了。」她說,「雖說是人家看中你;到底我們是男家,照規矩應該由我們這面求婚。所以我當面提了提;孫五太爺不但一口答應,而且請好了大媒;我們這面,我亦請好了。這兩位大媒,說起來嚇人一跳;你道是那兩位?」
「嗯、嗯!你這話有道理。」徐老虎問說:「你的意思是,想把她接了來,當面跟她談。」
「表姊!」趙仲華實在無話可說;想了好一會才擠出一句話來:「你這樣子待我,我心裏很難過。」
點心就放在書桌上;李太太沒有進屋就帶著小紅走了。白寡婦反客為主,很殷勤地勸李振標進食。
「昨天振標回來談起,」李太太說,「孫五太爺的小姐有了人家了?」
「老二的話不錯的。」孫五太爺也說:「三哥,這件事不能不管。」
這就是說,李振標已可斷定,到官決無生路,不如自裁。白寡婦心中一動,不由得問說:「什麼時候吞呢?」
出門是條長巷;巷口有轎可雇。白寡婦隨便坐上一乘;到了鬧市下轎;隨便買了菜,另僱一乘轎,抬到李家。她要這樣費一個周折,才能在徐老虎面前,瞞住自己的行蹤。
「寶山上午在我這裏。」朱三太爺沉吟著說,「他有件事來跟我商量;你來得正好,我想先問問你。」
這臨時一變主張,便得重新安排;他想了一下說:「白五嫂,你先請坐一坐,我跟老七說幾句話。」
「白五嬸!」李太太的一個丫頭,名叫小紅,迎上來招呼:「這麼早來!太太剛起身」
「三哥,」白寡婦笑道,「你曉得的,我認不得幾個字。」
吃過一巡酒,徐老虎開口了,「平常承大家的情,都很看得起我;今天邀大家吃杯同心酒!」他舉杯看著趙仲華,「小趙,看開一點!人生在世,到頭來都是一樣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來、來!」說著一仰脖子乾了杯。
「照我看,李老三今天不會做出什麼半吊子的事來!不過,要有人去擋,也是逃不掉的事。我們現在分兩面來商量,寶山進去了,在南京怎麼辦?在這裏怎麼辦?」
「我說的零頭是四十兩;這四百兩銀子——,」她說,「算我送你的賀禮。」
就這一句話觸動了白寡婦的心境;自知自己是決無法趕上這場熱鬧的!但此時卻不能不強為歡笑去安慰金妹。
「應該是!」
「呀!」白寡婦既驚且喜,「這麼說,她是替你生了個兒子?」
他是持懷疑的語氣;白寡婦倒不明白了,「怎麼叫『應該是』?」她問。
白寡婦爽然若失。心想:若是只要有人一死,便可抵銷大家的罪;那有多好!
那麼朱三太爺贊成不贊成呢?白寡婦將琴樓老七轉過來的話,多想一想便明白,朱三太爺並不贊成,不過不願公然反對;希望由她拒絕,彼此不傷感情。
「那不用說,第二個是我;還有四金標?」
於是白寡婦起身告辭。李振標先請他太太去看清了出路;確無閒雜人在,方始自己守在出入通道,由李太太送她到廚房,仍舊由側門出去,挽著菜籃回家。
「寶山,話不是這麼說。」白寡婦很婉轉地糾正他,「你不要忘記,是你先約人家;人家因為要上南京,說回來再談。現在回來了,立刻請你吃飯,並沒有錯。」
要接頭的就是這一句話;來意既達,李太太隨即起身告辭,急於要將白寡婦的意思,去回覆李振標,以便佈置一切。
此言一出,琴樓老七大吃一驚;直覺地用蘇州話問道:「休那哼格能說介?」
「好!準定初六。」白寡婦又說,「剛才我跟三嫂在談金妹,忽然想起;我最好等他們定了親再跟你走。」
「好了,就這麼說了。」朱三太爺是直性子,老實說:「趙老弟!你先請。我還有話跟白五嫂說。」
徐老虎怕此去是場鴻門宴,李振標說不定當場翻臉,筵間下手;如果出以這樣的手段,他是不會甘服的,所以在腰間佩了一枝小槍,去將四大金標找了來,有一番話交代。
這一說,朱、沉二人不約而同地笑道:「好啊!那一家。」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使得一直感到困擾的白寡婦,越發莫名其妙;「三奶奶,」她惴惴不安地問,「是怎麼一樁好事?」
「慈禧太后!」李太太有著如望白雲,遙不可及的感覺,「有那個能替她到慈禧太后面前去求個情?」
「你不要響!」白寡婦將預備好了,捏在手心中的一塊碎銀子塞了給他,「我自己進去好了。」
「那有什麼好說的?做現成媒人,是天下最便宜不過的事。」朱三太爺問道,「我算是男家的?」
因為這是要幫白寡婦的忙,也就等於幫徐老虎的忙;對與徐老虎關係較近的朱三太爺來說,當然也是好意,不致於引起誤會。
「照這樣看,他很幫忙?」
此話不談,要談的話還多得很,徐老虎有好些後事要交待。他雖不識字,待人處世倒是磊磊落落的;自覺有好些友道有虧的事,或者已許下的諾言,必須料理得清清楚楚,才能死而無憾。而這些後事,有的可以趁這幾天工夫,自己去辦;有的卻必須託付給白寡婦。
「他說:他曉得有種西洋的丸藥,只要吞一粒下去,一點痛苦沒有就『去』了!」
「不是不想看;我恨不得這時候就能抱一抱。只是事情要一樁一樁辦。你想,這幾天那裏有工夫來談這件事。」白寡婦想了一下說,「等你到了案,官司稍為有了眉目,我親自到上海去一趟。此刻,我再說一句,最要緊的是,把她們母子找到,有人照料,就可以安心了!」
「咦!」徐老虎說,「你不是急於想看一看兒子;怎麼又不想看了呢?」
於是,李太太說:「這件事,振標心裏也很難過,特意叫我來看五嫂;看看有啥可以盡心出力的地方?」
就在這時候,李太太又來敲門;為的是南京總督衙門,有差官來投信,而且有話要當面交代。這不能不見,李振標囑咐妻子陪著白寡婦,道聲「失陪」,匆匆而去。
「是不是小趙?」沉二太爺問。
聽得這麼說,她才跟著李振標從床後轉過去;裏面是一間書房,擺著好些個檯子,卻都加了鎖;看得出是個收藏緊要文件,處理機密事務的所在。
此言一出,白寡婦立刻換了一副表情,雙眉微蹙,目光收攏,三分憂愁,三分傷心,三分委屈,外加一分怨恨,併作十分無奈,低聲說道:「寶山曉得了!」
白寡婦最關心的是自己的行蹤;望著李太太的背影說:「三嫂曉得不曉得,我到這裏來,決不能有一個人說出去。」
徐老虎當然要仔細想一想,「麻布筋多,光棍心多」;多想總不是壞事;朝壞處去想,更不是壞事。
「唉!不要提了!」
「不可能的!」李振標搖搖頭:「我是空話當不得真。」
「現在來說,當然是爆躁;在當時,我還算對她客氣。她也不是黃花閨女;黃熟梅子賣青,倒也罷了,不該還說你!」
這是白寡婦立言得體,明明趙仲華不肯做贅婿,卻說是孫五太爺行事正派。沉二太爺原有的一番好意,亦就不必談起;想一想說道:「我是女家的媒人,應該做一件事。這件事一句話可以說停當;然而倒是大事!」
這下是徐老虎不明白了;不由得便問:「你是從什麼地方斷定的呢?」
「零頭給我,整數你拿去。」
「他怎麼說?」
「怪不得。」李振標開口了,「寶山託人約我,說要請我吃飯;想來一定就是談這件事。」
琴樓老七想了一下,覺得此事要問只有問「老頭子」;當下說道:「你請坐一坐!我馬上去告訴他。」
這天晚上,徐老虎到將近午夜時分才回來;四金標都還在那裏等消息。
「他說道,案子儘量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到拖不過去的時候再說。」
「第一件,」白寡婦說:「要顧我一個體面——」
「南京那方面早早打點。老蔡不妨請他早點去;託總督衙門的劉二爺到縣衙門打個招呼,進去了也少吃苦頭。」
「不,不,不是這麼辦!」白寡婦沉吟著。
白寡婦在想,自己這一點成全徐老虎,比夫妻的恩義還深的苦心,眼前只有李振標一個人知道;而要瞞人耳目,特別是瞞官方的耳目,應該將徐老虎的關係拉得越遠越好。如果說自己是頭腦,徐老虎是夥計,當然頭腦挺身而出;倘是夫婦,老婆替男的去擋災,那做丈夫的還能有臉見人?
沉二爺本就一驚,因為昨日之會,由他的徒弟真一安排,如說徐老虎已有所聞,當然是在清都宮走漏的消息;此刻孫五太爺那種彷彿在質問「怎麼回事」的眼光看過來,臉上就更加掛不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李太太取手絹擤一擤鼻子,眨一眨眼睛,還裝出一個笑容;但卻比不笑還難看。
「不是!」白寡婦答說,「是五太爺自己看中的。」
等他的話一完,滿座的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在白寡婦臉上;期待著她有幾句話交代。白寡婦當然要說,只是措詞不易,還在思索;而就在這短暫沉默的當兒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振標點點頭,向妻子說道:「你去告訴他們,有看見客人進來的,不准說出去。」
「原來秦師爺到南京去了!我也聽說,他很能幹,很義氣的;我本來還想請他吃頓飯,見見面,做個朋友。現在只好在南京見面了。」
「是我表弟,以前在刑房幫忙的趙仲華。」
李振標理會得絃外之音,立即答說:「我亦是一樣;凡事我自己料理。」
「咦!」孫五太爺不自覺地轉臉去望沉二太爺。
這樣想下來,徐老虎所以不先跟自己說,而要請示朱三太爺的道理,就很明白了。他是想獲得長輩的准許;如果朱三太爺同意,恰如奉了師命,在幫規上是交待得過去的。
「三哥那一天回來?」
「寶山總在這十天半個月裏面,有官司上身;這場官司要到南京去打,我當然要去照應,說不定一年半載不能回揚州。」白寡婦略停一下說,「男家只有我一個算是親人;早早把你們這件百年到老的大事辦下來,我也好放心去忙寶山的官司。」
想停當了,便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說道:「她說,你就娶我做大老婆好了!我聽了只好笑笑——」
「見一次不容易,我們把日子定規了它;到時候我好想法子避開寶山。」
於是他說:「管當然要管。不過現在亦無從談起;白和-圖-書五嫂回去跟寶山好好商量一下子。到底是你們自己的家務!」
「多謝你,三哥!」白寡婦說,「公事很難交代,我也知道,承三老出面,三哥高抬貴手;當然跟了三哥走了,什麼都是我一個人承當。不過,三哥,如果我到了案,公事還是不能交代,怎麼辦?」
而白寡婦還是要問下去;不過是很平靜,像談別人家的家務的那種態度,「你總有幾句話答覆她吧?」她說,「何妨告訴我聽聽。」
「是了!」李振標說,「五嫂,我不留你了。寶山這面交給我;只要你自己留點神,就決不會洩漏出去。」
「對!」徐老虎接著說:「她的神氣,不曉得怎麼不高興了。接下來又說:『你不娶黃花閨女做大老婆;難道娶個寡婦做大老婆?』我一聽這話,五臟六腑都冒火;當時一巴掌過去,把她的頭打得歪了過去。」
「巧珠,我現在懊悔做錯了一件事!當初應該帶了你開碼頭,避開這裏,正正式式做夫妻。這樣偷偷摸摸,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就是這話。」白寡婦接著又說:「第二,傳紅的日子,我想定在初九。」
「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我們也不能讓大哥一個人去頂缸。」
「振標的意思,只要公事上能交代得過去,無有不可。你們看看,是你們自己先談呢,還是擺在台面上,一起來談?」
「就有用處,我也不做這種事!」徐老虎自己說,「這好比唱戲,既然有膽量上臺去,就要說是說,唱是唱,做是做,打是打,把戲唱足了它;如果扮隻兔子、扮隻豬,一上臺就裝死,那就不如省省了!」
原來她對李振標奉命嚴拿江淮鹽梟一事,毫無所悉;更不知道徐老虎與白寡婦要搶著去投案;而一投了案很可能性命不保,所以這樣驚異地問。
「這一層,徐大哥放心好了!振標對朋友,我是曉得的;決不會說了不算。」
「這是辦不到的事,就辦得到,我也不能這麼做。」
「妳請坐!」李振標移開書桌後面的一張椅子。
這句話將徐老虎駁倒了。他在想,此時不談,永無再談之日;好在白寡婦的性情,他是有把握的,說出來至多傷她一時之心,至於事情,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不會有何影響。
「不好,小趙資格還嫩,一下子拿他提起來,恐怕人家不服。我想,經過這一次風浪,大概慢慢要收束了;鹽棧是個退步,想該自己來管。」
「寶山,」白寡婦插|進來說,「秦師爺是李三哥很得力的人,特為派到南京,照應我們的官司,這真是當我們自己人了!我想秦師爺去了,不如我們也請梁禿子辛苦一趟。」
「你可不要上賭場輸掉!」白寡婦半真半假地警告。
「吳老二有一個兒子;千萬要照應好!」徐老虎說:「他娘一天到晚鬥紙牌,不大管他,要學壞了!巧珠,我看教他做你的乾兒子,好不好?」
李太太不知道她想到的是什麼,不便去問;事實上也不容她問,因為李振標已回進來。
「對了!大家都叫他小趙。」
「這樣,」她想了想說,「你如果願意,就不要開口;不願意就說個不字。」
趙仲華抱定了「大恩不言謝」的宗旨;默默地收了下來。
「慢,慢!」白寡婦打斷他的話問:「這就是你所說的『半句?』」
朱三太爺面有得色;不過馬上就收斂了,「振標,」他問,「你怎麼說?」
白寡婦很驚奇。聽他的口氣,看他的神態,不但對自己的生死禍福,彷彿己置身度外;而且還有點成竹在胸,根本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神氣。那是怎麼回事呢?
「對的!終身大事,是要好好想一想。」琴樓老七以替她倒茶這個動作,暫時避開。
「不要,不要!」李太太亂搖著手,「來一趟總要帶點東西去;那裏有這個道理?」
白寡婦夷然不以為意;金妹卻以自覺失言,愧悔自恨,滿臉脹得通紅;將個頭低得直垂到胸前。
「如果是寶山肯出來挺,公事上當然更加好看了。」
「不必客氣!」李振標說,「我這裏沒有人來的,所以不備椅子。五嫂,妳請坐下來再說。」
「喔」白寡婦心想,他這話等於替自己說了;抑鬱地抬眼問道:「你不放心點啥?」
這層意思也是不能說出口的,李太太唯有默默接受,帶著兒子回家;將經過情形,細細告訴了丈夫,卻又懷著熱望問了一句:「白五嫂到底能不能保得住性命?」
「三哥,你放心,事情決不會變卦。」
「想好了?」琴樓老七注視著。
「振標特為叫我來,跟五嫂討個日子。」李太太不容她開口,緊接著又說:「不過,五嫂,振標也說了,這件事請你想一想!因為一做就不能回頭了;如果中途有啥為難的地方,也只有硬挺下去。」
白寡婦不知道金妹未說完的話是什麼?不過,這件事最好不談,所以不但不過問,而且把話題移了開去。
所謂「進去了」是入獄,一投案解到南京,自然交首縣監禁,江寧的首縣是上元縣,那裏的刑房書辦叫王和貴,跟徐老虎有過一面之緣。此刻提到,讓他想起來了,很高興地說:「用不著找劉二爺;找上元縣的刑書王和貴。備一份禮,帶一張我的名帖,招呼就打到了。」
「這你放心好了!」白寡婦搶著說,「我跟三奶奶說道,我的命苦!命苦我認了;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唸經吃長素,修修來世。我們名分雖沒有,心裏我總當我是你的人了!」
「五嫂,」李振標突然問道:「寶山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金妹正要答話,只聽外面一聲蒼老而中氣十足的咳嗽,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孫五太爺大袖飄拂,手裏盤著一對鐵彈子,大步走了進來,興緻顯得很好似地。
「你不要傷心。」白寡婦極力抑制自己的悲傷;一面替他拭淚,一面說道:「天無絕人之路,總想得出救你的法子。」
白寡婦還未答話,心裏惻惻然的趙仲華搶著開了口,「三太爺,這還早!」他說,「徐大哥的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到那時候我也要跟著我表姊到南京;等徐大哥的官司有個了結,再作道理。這一層,想求三太爺跟五太爺說一說,務必體諒。」
他的顧慮不錯,自己亦必得再想一想。當然,決不能因為李振標有此警告,就要變掛;她要想的只是自己可有什麼挺不過去的地方,得要預先請李振標設法。
「小趙未見得肯孵在鹽棧裏;他的志向很高,又有那麼個丈人,將來一定有一番事業創出來!」
問到這話,徐老虎越有窘色;但終於鼓足勇氣說了出來:「先搬在鎮江;是我替她找的房子!」
白寡婦不明白他何以節外生枝,問到徐老虎身上?想一想答說:「他亦是講義氣的人,不會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不過,如今與他不相干了,三哥,你可以不必再問。」
李振標想了一下說:「今天初二,就是初六好了。」
趙仲華無以為答,摸著臉硬擠出一絲微笑;看來很不自然。白寡婦暗暗嘆口氣,心裏在想;「到得九月初十,真相大明時,他的臉色更不知道會怎麼樣的難看?」
徐老虎默然,怔怔地望著她;淚光閃閃,而又似乎難於啟齒似地,令人困惑。
「沒有別的話。那幾樣首飾靠你再到銀樓去催一催,千萬耽誤不得!」
「我看沒有法子好想!李老三跟我說得很清楚了!」
「妹妹,你沒有說錯話。」白寡婦說:「厲害不是壞事;女人要厲害一點,才不會吃虧,閒話少說,初九的日子怎麼樣?」
「我這面決不會。凡事都是我自己作主,我自己料理。」
李太太嘆口氣;親自選了個最穩妥的地方安置金魚缸。
其實,她雖沒有說出口,也跟說出口一樣。李太太心想,收下這一缸金魚,將來替兒女們留個紀念也好;十年、八年之後,孩子們如果已記不起白五嬸是怎麼樣子,猶可憑藉這具水晶魚缸去喚起他們的記憶。
「是一切都請表姊做主。」
好得是有從容考慮的時間,白寡婦想了好幾個理由,很冷靜地考慮下來,認為有句話簡短有力,一下子可以打入人心。
「頂好離——,」金妹不好意思用「娘家」二字;「離爹近一點。」
「謝謝!」徐老虎滿面笑容地說,「各位抬愛,感激之至。但願我走了之後,大家仍舊能像今天一樣,那就是替我掙面子了!」
「我想過了,事情一定要瞞著他;而且要快。三哥,請你此刻就說停當,要我怎樣跟你走?都無不可。只要我一到,三哥立刻帶我離開揚州;萬萬不能在揚州耽擱。」
「喔,」白寡婦答說:「我要想一想。」
「這才是!你說這句話,我頂高興。好了,你先走;去辦首飾。吃過中飯,穿了馬褂來,我陪你到朱三太爺那裏,當面去請大媒。」白寡婦又說,「朱三太爺那裏要送禮,你順便辦一辦。錢花著再說,不夠我還有。只要面子好看,多用幾個不要緊!」
「你數數看,一共是多少?」她將一疊銀票交了過去。
何謂「中途為難」?白寡婦心裏在想,一投了案無非收監、審問、定罪、行刑;只要自己都能坦然接受,就沒有什麼為難之處。李振標的意思,大概是怕她一投了案,但見「官法如爐」,受不得熬煎;心生畏懼,搞得不夠漂亮,這件事就不如不做了!
「幾天的事,當然好辦。寶山那面,我自有辦法敷衍。」
白寡婦也警覺了,處此境遇,李太太哀戚則可;倘或掉眼淚就漏馬腳了——她沒有理由為徐老虎掉淚!因此,點點頭不再多說;只提出警告:「三嫂,你不要傷心,讓人家看見了不大好。」
「不!五嫂,」李振標立即接口說道,「大家休戚相關,這件不好說與他不相干。果然他是存著與他不相干的心,事情倒容易辦了;就怕他一定要他自己來管!五嫂,妳倒想,他肯一句話不說就放你走嗎?」
白寡婦心裏也很急,找個空隙,截斷了朱家姨太太的話,轉臉問道:「三太爺有話吩咐?」
說著,他已經一腳踏上骨牌凳去開櫃子,這不是應酬謙讓的時候;白寡婦便坐在書桌後面。李振標從櫃子裏取來一個卷宗,順手將擱腳凳拖了過來,用手抹一抹,坐在白寡婦右面。
趙仲華依言留下二千兩,餘數交還白寡婦,她卻只取了四十兩,又退還四百兩。
「我怎麼能答應她?」徐老虎答說:語氣中似乎認為她這話問得多餘。
「這一定會的。」孫五太爺趁勢又拿話套住李振標,「『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振標做官做府,大仁大義的人,五嫂妳放心好了!」
「那裏的話?你老人家儘管說。」
這一夜,徐老虎回來得很晚,白寡婦則因前一晚失眠,白天在和-圖-書孫家又相當勞累,所以睡得很沉,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第二天起身問起,據打雜的說,他為徐老虎開門,是清晨兩點。
「何必急在一時?」
「這也好!」白寡婦只有這樣答應。
一聽這話,金妹扭頭就走。孫五太爺知道,必是與愛女終身有關的大事,與白寡婦自己的麻煩無關,便踏了進來,點點頭說:「我們在這裏談好了。」
「那也容易。」白寡婦說,「仲華在轅門轎有宅房子,本來想收回來作新房;既然你不中意那個地段,另外在這裏附近找房子好了。」
「老眼不花!」沉二太爺笑著道賀:「五哥,恭喜恭喜!」
「是的。我只問你一句話,寶山出來,就跟白五嫂出來一樣,是不是?」
「好了,兩件大事都有著落了!」白寡婦問說:「還有什麼事,索性都說一說。」
「一點不錯!」董金標立即附和,站起來高舉酒杯,「徐大哥這樣子義氣,我們說什麼話都多餘了。只有拿徐大哥的事,當做自己的事,儘力去做,這杯酒,徐大哥叫它『同心酒』,大家都要乾。」
「怎麼叫口供順利呢?」白寡婦說,「我跟三哥說過的,什麼事我一肩擔承,該殺該剮都是我的事;倘或堂上還要逼問,那時候怎麼辦?」
「你年紀還輕——」
最後一句話剛剛出口,徐老虎已經露面了;跟李太太客客氣氣地招呼過了,隨即轉臉問白寡婦:「三嫂還沒有吃飯吧?」
白寡婦省悟了,歉意的笑道:「三嫂,我是在想另外一件事;對不起,對不起!」
這番話顯得很有誠意;倘或使詐,就不會作這樣明快乾淨的表示。李振標也防著白寡婦到案以後,徐老虎會有激烈的行動,甚至將白寡婦搶走,亦在意中,如今聽得她也這樣說,足見自己的顧慮決非多餘。
「九月初九重陽?」
「談得還不錯!」他說,「李老三總算很上路,投案的日子,由我自己決定,我定了月半,還有八九天的工夫,該當要預備的都可以預備好了。」
這一問,金妹怎麼回答得出,臉紅得有些發慌了。白寡婦這才發覺,自己的話問得過於直率,不免歉然。
這一去去了好久;回來時,朱三太爺跟在後面,一進門便說:「白五嫂,你也不必那樣子想!寶山投了案,當然,身背上不輕;不過也未見得就一定要『借人頭』。我來想法子,你把心寬寬。」
反是徐老虎,顯得很豁達地,故意問他:「小趙,快要做新郎倌,為啥發愁?」
一聽這話,白寡婦就懂了他的用意;以「三老」的身份,說出話來,一句就是一句,有理無理,不好駁回,所以她不等他說出口,先消解了它,「我本來想,我表弟就是一個人,不妨入贅到府上。是五太爺大仁大義,不肯貶低女婿的身分;所以實際上當兒子一樣,名分上我表弟還是姓趙!」
白寡婦靈機一動,急忙又回臥房探視,徐老虎在她套房中的一張洋式小鐵床上睡得正酣。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白寡婦連頭都顧不得梳,拿塊青絹包一包,就是隨身衣服,挽個菜籃;臨出門時關照蓮子:「大爺起來,你告訴他,我買菜去了。」
「不,不!我是指傳紅。就是這幾天的事!」白寡婦說,「寶山那面,請三哥跟他拖一拖。」
「好!好!」朱三太爺滿口答應,「這是你們弟兄的義氣。五太爺一定會答應。我曉得他也是急於想了結這件大事;不過,事情逼到關節上,也教沒法子。照道理說,他不但會答應;而且很高興!」
就這樣談到天色微明,才歸寢;同床同枕,彼此都格外珍惜這一番繾綣之情,以致曙色已透,方始入夢。
「謝謝三太爺!我改日來請安。」
「第二,」李太太管自己接著說,「振標已經派秦師爺,先到南京去了;這位秦師爺人很能幹的,將來徐大哥的官司有他照應,凡事比較方便。」
這不但是公平,而且亦是想到若干年以後,他們夫婦之間,可能會有這樣一種情形出現而預謀補救之道。照此看來,朱三太爺著實有算計。白寡婦一直覺得三老之中,這位船戶出身的朱三太爺,想到就說,胸無邱壑;現在才知道自己是看錯了!
「是的!夜裏。」
「最要緊是找到人,找到了先安頓在上海再說。」
從第二天起,都開始大忙特忙了。徐老虎要做的事,還可以分派他人代勞;白寡婦卻必須親身躬歷,而且許多安排,要不為人知!因此,儘管她心思細密,能沉得住氣,卻總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徐老虎看在眼裏有些困惑,但怕她是為了他而憂傷,不敢多問,免得更觸動她的愁懷。
這意思是說,販私鹽亦須有個分寸,不要逼得緝私營不能不動手。白寡婦明得其意,深深點頭;表示接受。
「我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先要問問你;我想九月初九是你的生日,天生的好日子,就在這天傳紅好不好?」
「那就沒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了!」白寡婦欣快地說,「日子我已經跟三哥說過了;仍舊不改。」
至於傳紅定婚的日子挑在九月初九,不必白寡婦解釋,趙仲華也能意會。那天是金妹的生日,亦猶「揀日不如撞日」之意,否則,合婚擇日要避免男女兩家八字的沖剋,短期間內不一定能挑到合適的日子。
肴饌很豐富,可是大家都知道,這頓飯的滋味是決不會好的。趙仲華,愁眉苦臉地,兩道眉毛幾乎擰成一個結了。
「好!」李振標拿了個包子在手裏,站起身來,一面咬嚼,一面走來走去在盤算。
「一定要這樣!不然——」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那個說的?」白寡婦大聲回答:「以後我有好多事,要你跟金妹幫忙!」
等李太太退了出去;他說:「五嫂,我今天就要到南京去一趟。這件事我們回來再談。」
「仲華現在住在那裏?」
顯然的,李振標已經告訴了妻子,並且作了安排;引著她進屋,只見李振標穿得很整齊地迎了上來,低聲問道:「五嫂,妳是從那裏進來的?」
白寡婦實話直說:「寶山去投了案,這場官司有得打;我想跟了到南京去。所以想把我表弟這件終身大事先辦出一個起落來,心也可以定些。」
「幾百兩那裏夠?你這場喜事,照我估計,總要用到二、三千兩銀子;不過,你放心,憑孫五太爺的面子,你收的禮一定不止這個數。當然,禮要辦喜事那兩天才會送來;事先的用度,要自己籌畫。」白寡婦緊接著說:「我借你兩千銀子;一半備辦聘禮,一半是辦喜事的費用。不夠,有禮金可以彌補;多下來的,起碼可以維持一年半載的家用。到那時候,孫五太爺定有辦法。表弟,你看我這樣子替你打算好不好?」
「那倒不必急。」白寡婦說,「銀子容易門路難。」
「這你用不著說的!」李太太搶著說,「振標說過了,一定不會讓你面子上弄得很難看。」
白寡婦心裏明白,李振標遵守跟她的約定,對徐老虎使了一條緩兵之計。自己的打算,到此才是實現的開始;有許多早就想好的步驟,可以跟他談了。
「你是說,孫五太爺嫁女兒,就非他們兩位做大媒不可?」白寡婦說,「世界上那有什麼一定要這樣,換個花樣都不行的道理。這且不去說它;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一切都聽我替你安排?」
最要緊的當然是庚帖,男女兩家都託了吳三。買來兩副金帖,男家的一副上寫「謹尊台命」。內頁只寫些「百年好合」、「鸞鳳和鳴」的吉祥話頭;不寫兩造的八字;這儀徵的規矩,揚州城裏也通行的。
兩人的默契甚深;這一眼便表達了他要說的話。白寡婦微微頷首,表示同意。李太太卻不懂他們的意思;只向徐老虎說:「徐大哥,振標自己不便登門,叫我來有兩句話說。這一次的事情,他實在叫沒法子;總要請徐大哥格外寬恕。」
趙仲華做事講究整齊,將銀票以數目大小排好,方始計數,總數是二千四百四十兩。
「是的!」白寡婦說,「將來總還要求李三哥高抬貴手,放大家一條生路。」
登堂獻禮,道明來意;朱三太爺少不得有幾句客氣。及至談到文定之期定於九月初九,朱三太爺不免詫異,何以如此匆促?
「五叔,」李振標不安地笑道,「你老人家怎麼也送個炭簍子給我戴?事情大致說停當了,寶山跟我來談,也是一樣的。不過,今天有句話,我要當著三位老人家交代,請五嫂跟寶山說明白,『光棍劈竹不傷筍』,凡事要留餘地。」
「我跟她說,我大老婆還沒有,那裏好弄個小老婆?她答我一句話,」徐老虎遲疑地說:「如果她那句話,只說半句就好了!」
荷姑是小家碧玉,卻長得明艷可人;白寡婦見過幾次,自然記得。「不就是有個瞎子老娘的荷姑嗎?」她問,「後來突然之間搬家了。你問她做什麼?」
「是!那,我就先告辭了。」趙仲華又向白寡婦:「表姊有什麼話交代?」
「曉得什麼?」孫五太爺急急問說。
「還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白寡婦說,「老董是外場人物;將來少個人,恐怕要他獨當一面。鹽棧,我想不必讓他管了。」
其次是喜事當天的筵席,迎親的執事等等,場面可大可少;少了不像樣,起碼要請二十桌客,統算也要花到二三百兩銀子。要有五百兩銀子,才娶得成這一房妻室。
「住學堂到底還小,他娘不會放心的。」徐老虎沉吟了一下說,「叫他到鹽棧裏學生意,一面請人教他讀書。這樣子,你照應起來也方便。」
「白五嫂,事情倒是一件好事;不過,老頭子說,仍舊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他的這幾句話,在白寡婦心裏大起波瀾,自己克制著調勻了呼吸,微微笑道:「她的話也不錯!也不算罵我。你的脾氣也太爆躁了些。」
到晚來,邀集手下在一起吃飯;除了蔡金標已去南京以外,其餘比較要緊的人,都已到齊,其中包括趙仲華與梁禿子在內。
「不客氣,不客氣!」李太太說,「我是吃了來的。」
孫五太爺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說不出話,仍是由白寡婦代言:「五太爺的意思,想請三太爺、二太爺做男女兩家的大媒。不知道兩位老人家怎麼說?」
「是啊!」徐老虎釋然了,「我原也想這麼辦。只為你說得那麼急,反而弄不懂。」
聽得這話,滿座起立,連平時滴酒不沾唇的人,亦都硬著頭皮自己灌了一杯酒。
「不是三哥你曉得的;他不准我插手!」
董金標說的是門面話,沒有什麼道理可言;不過其餘三個人不能不隨聲附和。亂糟糟你一句,我一www•hetubook•com.com句,表明了各人的義氣之後,白寡婦開口了。
「我看金妹是宜男之相,將來一定多子多孫。男孩子,頭一個當然姓趙;第二個應該過繼過來改姓,是五哥的孫子。」
白寡婦看他臉上有尷尬之色,不由得詫異:脫口問道:「你做了什麼鴨屎臭的事?」
「那麼,交給那個管呢?小趙?」
「話是不錯,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徐老虎停了一下說,「他如果好好跟我談,我跟他走。不過走要走得值得。這件事,一直沒有認真談過,今天要好好談一談了。」
「原來是他們兩位!這面子夠大了;不過,如果不是他們兩位,外頭反而會詫異。」
「咦!」朱三太爺笑道,「老五,你有啥事情怕難為情,要請白五嫂替你說?是不是,老來還要走一步桃花運?」
是位堂客,李太太;還帶了孩子來的。這一來:白寡婦不能不離席招呼;將李太太母子迎到裏面,彼此以眼色示意,取得默契,都不急著談正事,只是客客氣氣地寒暄。
「大概還在上海。」
「來了有一會了。」白寡婦答說,「有件大事來跟你老人家請示。」
這所謂「一樣」是條件一樣;李振標斬釘截鐵地說:「當然!」
「對!」白寡婦說,「看起來好像太匆促了一點;不過,我有我的道理。你曉得的,最近我們有麻煩,寶山如果一打了官司,我就沒心思替你辦這件事了!」
因為他有此一問,白寡婦少不得細想一想,發覺其中大有深意。倘或金妹將來只生一子,而夫婦感情不變,則趙仲華為了嫡出長子不致於成為孫家的後嗣,必然不肯納妾。在金妹那方面,或許為了能讓自己的兒子姓孫,會勸丈夫納妾生子。總之,趙仲華想娶偏房,便可能失去嫡長子,而金妹能容忍丈夫別立側室,亦非全無好處。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蔡金標說:「大哥真的要進去了,我們自然陪到南京。」
白寡婦這時在孫家;本意是見孫五太爺,說明其事。不道撲了個空;但告訴金妹也一樣,所以留了下來。
在他開口時,白寡婦已經發覺自己的言語失於檢點,如果他這樣自問:把荷姑接了來幹什麼?莫非還期望她來守節?那一來越想越多,可能就會疑心自己是別有安排。現在聽他是這樣發問,覺得正好有了一個掩飾的機會。
「是!」白寡婦說,「照規矩,該我來求你老人家。」
「我知道了!」李太太說,「我去告訴廚子。」
「應該,應該!」白寡婦立即接口;又向孫五太爺徵詢意見:「你老人家看,這樣子好不好?」
「我再補一句,」朱三太爺說,「如果金妹將來只生一個兒子,兼挑兩家;倘或小趙又娶了小,生了兒子,金妹生的,就過繼到孫家。你們看,我這個辦法公平不公平?」
「那麼,你想住那裏?」
「哼!」她冷笑一聲說:「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人家既然為了孩子跟你賭氣,當然拿孩子當寶貝;你認為給人家幾個錢,人家就肯乖乖地讓孩子歸宗?」
「巧珠,」徐老虎忽然有些英雄氣短的模樣了,「我現在沒有別樣心事;只放心不下你!」
「那,三嫂,我也不留你。改天好好——」白寡婦話一出口才想起;不由得嘆口氣:「那裏還有改天?只有來生再見了。」
回到席間,坐定下來,少不得還有幾句閒談;等大家放下筷子,沉默下來,孫五太爺咳嗽一聲,開口說道:「白五嫂,你的意思,昨天我們三個跟振標說過了。振標也是公事在身,由不得自己做主,這一層,你要體諒他!」
「好!我一定馬上去找。」就像當初查訪金妹的秘密一樣,他又想到了他那個在上海捕房裏當包打聽的拜把兄弟,「我馬上派人去,三、五天工夫就可以把她們母子接了來。」
「怪了!」白寡婦說,「你不是要交代我嗎?怎麼又不提了呢?」
他的心思有些亂了;臉上陰晴不定。白寡婦看在眼裏,自然關心;正想發問時,門上剝啄有聲。李振標似乎一驚,趕緊起身去開門,門外是李太太與小紅;一個托盤上面是兩碗奶湯麵,一碟肴肉,一碟醬菜,另外有一盤包子。
談到這裏,徐老虎停了下來;臉上是痛苦的表情;可知是回憶到他最不能釋懷的那一段了。
琴樓老七向白寡婦笑笑,跟著出去,好久方回,臉上依舊掛著笑容,不過笑得似乎很怪。同時,白寡婦發現朱三太爺已出了中門,看樣子不會再進來了:這表示要說的話都已經告訴了琴樓老七。
「照孩子下地的時間來算;她走的時候,有兩三個月的身孕了。」
「不必找了!」白寡婦說,「我在轅門轎有所房子,不大不小,正合你們小夫婦用。我預先聲明,房子不是送你的,只是借給你們住。」
「喔!」徐老虎向白寡婦看了一眼。
「妹妹,我倒問你。」她說,「轅門轎住家,你看好不好?」
「也不必多去。」徐老虎搖手阻止,「第一,人多沒有用,反而惹眼;第二,這裏是根本,不能沒有人照應。」
於是徐老虎又連聲道謝。這樣招呼過了,因為外面大家都還在等著,便先退了出去。過了這一關,白寡婦與李太太才可以悄悄「說私話」。
這一來,一下子將金妹逼急了,「你明曉得我開不出口,故意擺個圈套!五姊,」她口不擇言地,「怪不得人家說你厲害。」
朱三太爺懂得她的意思,但認為不礙;而轉念又想,自己的話,讓他姨太太跟白寡婦談,似乎更合適。
「不是,不是!」白寡婦忍著笑說,「三太爺,你老人家誤會了。五太爺要請大家吃喜酒倒是真的;不過不是他老人家納寵,是吃我們金妹妹的喜酒。」
這表示朱三太爺對趙仲華作此表示,深為嘉許;而白寡婦心理卻拴了個疙瘩,怕自己一報了案,更會影響趙、孫兩家的佳期。不過,這也只好擺在心裏,決不能絲毫現於形色。
趙仲華心想,「舖房」在男家只要預備一張床;木器帳幔,一切動用什物,皆是女家備辦。不過照孫家的境況,至少「四鋪四蓋」,房子還不能小;這一來,除洞房以外,客廳、書房的傢具陳設也不能少。這上面總要花到二百兩銀子。
「表姊——」
「怎麼來接?」
「三哥把話反過來說了!」白寡婦儼然笑道,「該當是我承情不盡。」
白寡婦覺得徐老虎的情分,朱三太爺的用心,都是可感的。事實上就算朱三太爺贊成,她亦不會同意;因為那一來,等自己投案以後,就會加重徐老虎的感情負擔,而且也會使得他更難見諒於人。
「這那裏好算親戚;一表三千里,遠到不知道那裏去了。」
白寡婦大為詫異;簡直不能相信。但她立即警覺,自己的態度會嚇得他不敢說下去;所以趕緊放緩了臉色,平靜的說:「這也沒有什麼!你說下去。」
「這再好沒有!」李太太接口說道,「我也聽說了,秦師爺跟你們這裏一位姓梁的管事是好朋友。那一來就更加方便了。」
徐老虎並未聽出她話中的深意;點點頭說:「你自己管也好!一步一步拿小趙提上來,將來做你的替手。」
笑得很甜,彷彿心境很輕鬆似地。李振標實在奇怪,此時此地怎會有此笑容出現?心頭在濃重的疑霧籠罩之下,突然一動;莫非使詐?
五百兩銀子,在富家不當回事;在自己就是一個鉅數。想了好一會,囁嚅著說:「表姊,只怕要好幾百兩。」
這話正碰在白寡婦的心坎上,只覺胸前一緊,眼眶發熱發酸,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是她畢竟還是忍住了;拭去淚珠笑道:「照這樣說,我倒但願你充軍了!不管充到『雲貴半邊天』,我跟了你去就自由了。」
看他豪氣十足,趙仲華不敢說「殺風景」的話,默默地也乾了酒;然後說了一句:「徐大哥,你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
徐老虎知道她是如何地盼望得子,這兩年求神問卦,看醫生,求秘方,請教多子太太,而肚子卻偏不爭氣。可是他沒有想到她對不是她自己生的兒子,卻竟如此熱切,視為己出!這使得徐老虎欣慰異常,而更多的是感動與感激。
「三哥的好意,我很領情。」她一面想,一面說:「我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萬萬不會改的;中途若有為難的地方,一定也能挺得下去。不過有兩件事,我想弄弄清楚;或者還要請三哥預先化解。」
「事情倒不算鴨屎臭;不過有點對不起你。」
「好!」沉二太爺脫口稱讚,「這個小夥子人漂亮,有出息。我們不知道是白五嫂妳的表弟!想來是妳做的媒?」
「原來妳跟孫五太爺做了親戚!」
「那,」趙仲華心中一喜,「只要是表姊的事,或者表姊說什麼,我們沒有不聽從的。我怕表姊怕我辦不了,不肯說;其實,我亦不是毫無用處的人。」
她那種急人之急的神態,極其誠懇;白寡婦頗為感動,緊握著她的手說:「謝謝你!妹妹。傳紅也沒有什麼太費事的地方;到你生日那天是趕得及的。只是五太爺要請的客多。三江五湖,帖子一時送不到;不過你花轎抬出門的日子還早,儘來得及通知。到時候,總要好好熱鬧一場。」
「是!」白寡婦趁機說道:「三太爺等於寶山的『親阿叔』,只有仰仗你老人家的大力,寶山才有活路。」
此刻要叮囑的事,就是這些。白寡婦回到臥房,打開一隻小箱子,裏面是她積聚的財產,有房契、有地契、有銀票、有首飾;在平時,入目總不無喜悅之感,隱隱然覺得後下半輩可安安穩穩過日子,吃辛苦畢竟也還值得。此時卻毫無這種想法,反有一種空落落地,彷彿這一切東西,都與自己無關的感覺。因此,她連平時最喜歡,每次看到,都要把玩一番的首飾都不顧;抓了一把銀票,約莫計算了一下,夠了數目,便即關上箱子,重新又走了出來。
「你完全弄錯了!」徐老虎很吃力地說,「不是要你替我守節,沒有名分,又沒有兒女,守也守不出名堂;我的意思是你年紀還輕,犯不著耽誤自己,憑你的人才,不愁沒有體體面面的人來娶你!」
經此撫慰,金妹心裏好過得多;只是要她親口答應一句,還辦不到,只說:「要問爹!」
「好!」孫五太爺向朱三太爺翹一翹大拇指,「寶山有種!」
「這都無所謂。」沉二太爺說,「小趙,我人是沒見過;不過聽人說過,刑房有個小趙,是很漂亮的腳色,不知道相過親沒有?」
「是,是!」孫五太爺笑道,「五嫂,我要改口稱你親家了。」
「小乖呢?」徐老虎又問李太太,「我聽說三嫂把他也帶來了,怎麼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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