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虎」非貓2

「何謂『捨不得?』」
原來是這麼解釋!徐老虎深深點頭:「這我懂!」
等徐老虎一到;趙仲華將玉蓮交給蓮子領了去,方始壓低聲響說道:「四處找表姊,找不到!徐大哥,你請進去看看。」
從李太太走了以後,白寡婦就沒有再出去,主要的是,她自己覺得心境不寧;對自己在此時應該持何態度,並無把握,怕言語神色之間不謹慎,會洩漏機密。
「怎麼樣?」沉二太爺有意激他一激,「我說你捨不得吧?」
「陳先生,」徐老虎當面轉達,「我沉二叔這麼說,請你就改稱呼吧!」
金妹不明白她的意思,問道:「你還要到外面去敬酒?」
「好!」孫五太爺在下首坐下,一面替客人斟酒,一面說道:「老二,你說;我在聽。」
「喔,請沉二太爺指點。」
「寶山,」朱三太爺是直性子,話說得很露骨,「孫家姑爺是白五嫂的表弟;也算是你的表弟,既然會親,當然是你坐上位。」
「白五嫂,」琴樓老七忽然問道:「聽說你跟李振標,以前有過過節,可有這話?」
「就是剛剛吃酒的時候才談好的。」
想到這裏,認為自己應該要說幾句話;所以喧譁稍歇,李振標已經回座時,他開口了。
「不!我想,老太爺等下要進來的。」
「是!」白寡婦又說:「我還要敬五太爺一杯酒,寶山的事,要請你老人家格外費心。」
於是舉座的視線,集中在李振標臉上,越發使得他心裏發慌了。
說著,一個箭步躥了過來;手先身到,左掌已按在那枝槍上,倒把白寡婦嚇了一大跳。
「沉二叔,」他替雙方介紹,「這位是仲華的表叔。」
金妹主要的是,要發抒她心裏的感想,最要緊的一句話說了出來,有一種與白寡婦共嘗了甘苦的感覺,心頭比較輕鬆,反而催著白寡婦說:「五姊,你請回吧!我曉得你事多,辰光最寶貴。」
「乾媽怎麼還不來?」
聽得這話,最感安慰的不是白寡婦,而是金妹。於是席面上由於她的面有喜色,氣氛才比較輕鬆。等孫五太爺周旋一番離去以後金妹的話就變得多了;談刺繡、談脂粉,話題不虞枯竭,交談相當順暢。
一進房首先看到梳妝台上的一串鑰匙,徐老虎臉色大變;急急奔向床後,裏面很黑,什物又多,絆手絆腳地發出很大的響聲。趙仲華在外面聽見,大吃一驚,不知出了什麼事?急急奔了進來,只見徐老虎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不斷搓手。
「是的。」趙仲華敬重白寡婦;愛屋及烏,所以對徐老虎亦是視之為長兄的態度,轉臉問道:「徐大哥,你看呢?」
「三哥,」徐老虎想到還有句話,說出來不好意思;但不說是錯過了機會,決定還是說了出來:「一人做事一個當!我決不會害你為難;至於白五嫂,老早就不管事了,倘或過去有對不住三哥你的地方,看我的分上,放她一馬。」
吃到一半,白寡婦看時候差不多了;便向趙仲華說:「你在這裏招呼客人;我到廚房裏去看看。」
裏面一桌是孫家姑老太太做主人,客人不多,白寡婦、琴樓老七以外,另外三個是孫五太爺徒弟媳婦,連金妹一共是七個人。
徐老虎一樣也很困惑。趙仲華是極聰明的人,應該想到,人家不會有工夫為他去出主意,如果這是句敷衍搪塞的話,可實在不大高明。
「乾媽!」玉蓮問道:「你在想心事?」
「玉蓮。」
長長的一番話,要緊的只是最後的兩三句,金妹倒是都記在心裏,深深受教地說:「五姊,你這些話,沒有那個跟我說過。我想,你的話總是不錯的,我會好好去想一想。」
「沉二太爺,你老請上坐。」
玉蓮委委屈屈地走了,在外房枯坐守候;白寡婦也顧不得她了,匆匆檢點要帶走的東西——一個布包袱,裏面是幾件替換的褻衣,一條裙子;另外還有個鏡箱。要檢點的是放在鏡箱小抽斗中的銀票,數一數一共四百五十兩銀子;在獄中打點似乎也夠了。
「對了!」白寡婦欣慰地說,「你好好去想一想。」
說著,徐老虎的臉色變了。他本來生得長大白皙,而此時臉上白得連血色都看不見了,目露兇光,那種獰厲之氣,很容易會使人想起他的外號。
「一定是這樣子!」金妹蹙起眉說,「好好的日子,忽然出這麼一樁麻煩;一想起來,心裏就是一個疙瘩,興致都打不起來了。」
打定了這個主意,她的心境變過了;就彷彿早幾年親自帶去「販砂子」那樣,充滿了躍躍欲試的意欲,不自覺地從梳妝台抽斗裏取出一枝手槍來,檢查子彈。
他這個舉動有兩層用意,第一是結成親戚,理當設宴會親;其次,卻是主要的目的為徐老虎打招呼。
「談是要談,不必約李老三。」白寡婦說,「俗語道是先禮後兵;大家客客氣氣最好,不然我們自己也要有個預備。明天你關照他們,哄弟兄們槍擦擦、船修修,人也不要走遠了,有啥風吹草動,馬上就能動手才好!」
「那裏,那裏!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大家只要按路子走得不錯,那個也不要怪那個!」
「好不好!」金妹笑逐顏開地說:「到我房裏去坐。」
金妹這時的情緒已比較正常了,微笑著說:「你怎麼不多喝一點?」
白寡婦想了一下,不再作聲;攜著玉蓮的手,先到廚房,說是「菜上得太快了」,關照「慢慢來!」然後,回到自己臥房;放下玉蓮的手,捻亮了洋燈,只是發楞。
「五哥,你也坐下來,我有話說。」
坐定之後,朱三太爺問道:「老五,有個客,你倒沒有請?」
「該我來敬!」門外忽然有人答話;人隨聲現,滿座驚奇,竟是李振標。
「你不必說這個謝字!」沉二太爺答說:「原是我們一定要管的事。」
「喔,如果是那樣子的話,你要把我送到啥地方?」
「這件事!」孫五太爺搔搔頭皮說,「老二,你把我難倒了。想來,你問到這話,一定有主意;幾十年的老弟兄,我的女婿就是你的女婿,你的路子廣,要請你拉他一把。」
「好吧,」孫五太爺說,「那就請你坐第二位。」
「我跟老董說清楚了,如果李老三那面有信用,大家照往常做生意,不過,一定不能闖禍傷人;倘或不守信用,得寸進尺,那時候就不必客氣了。不過,動手以前,我關照過他,無論如何要先把你送到平安的地方。」
「寶山承大家抬愛,我亦得和_圖_書感激。不過『隔行如隔山』,大家雖有心捧寶山,也有幫不上忙,吃不上勁的地方;過幾天,千斤重擔,要該振標接過去了。寶山是我嫡親師侄,我當著兩位老弟兄,各位小老弟的面,要重重拜託振標。」
等她剛站起身,玉蓮拉住她說:「乾媽!我跟你一起去。」
孫姑太太喜歡說笑話:「真像三盆花!」她說,「三奶奶是老來俏,好比臘梅;白五嫂文文雅雅,好比白菊花;我們金妹,今天格外出色,是朵芍藥!」
「表姊帶著玉蓮一起到廚房裏看了看,要出去時,走到半路,關照玉蓮先到廳上,說忘了拿一樣東西;從此沒有再見過面。」趙仲華又說,「玉蓮告訴我:『乾媽好像在哭!』」
趙仲華自己還不曾有表示,張作梅就搶著開口,「這是再好不過的出路。」他說,「如今風氣大大開通了,李中堂雖然失勢,京裏講求洋務的大老還是很多;督撫當中,湖北的張香帥,我們兩江的劉峴帥,亦都認定了富國強兵,非重洋務不可。談到洋務,當然沒有比留學生更精通的。仲華老弟啊,這個機會你不可錯過!」
「三哥,辛苦,辛苦!」孫五太爺笑容滿面地拱手道謝。
徐老虎沒有心思為他解釋;拉開抽屜,取出一支上次從上海帶回來的手電筒,交給他說:「床背後有扇門。」
「可是,妹妹,你要曉得,好朋友有時也會牽累別人的。」白寡婦忽然想到,把世途險巇,做人不易的道理,跟她說一說,一方面是教導,一方面也是勸慰,「妹妹,以後你不是做小姐了!做小姐有父母在,不必你操心;人家也處處看你是小姐的身份,又有五太爺的面子擋在前面,那怕話說錯了,事情做得不周到,人家都不會認真。等到自己做人家,凡事要自己做主,不可以再像做小姐那樣由著性子來。世界上到處有是非,在娘家可以不聞不問;以後就不能不管了!你會受氣、受驚、吃苦;也許一天當中,幾樣沒趣的事會接二連三地來;妹妹,你總要記住,自己要會譬解,凡事朝寬處去想。心要細、膽要大;自己把握得住!」
「還招呼什麼客人?」趙仲華說,「好在是自己人,跟大家說實話好了。」
白寡婦是算好了時刻的,沉二太爺一到,時近正午,正好開席,不必另為大媒設宴;陪客亦只在賀客中現找。一席五人,除了沉二太爺及陳厚甫,徐老虎以外,另外請了兩個陪客,一個是張作梅,一個是徐老虎的「同參弟兄」,在上海老閘捕房當探目的鄭老八,他的「官名」叫做守先。
白寡婦暗暗心驚,但終於保持著平靜的語氣問:「總不能亂來一氣吧?」
「除此之外,她會到那裏?」徐老虎說,「不管她有什麼天大的事要去辦,總會跟我說一聲;唯獨這件事,她一定要瞞著我的。」
誰知這句話影響了金妹的情緒。這幾天她一想起徐老虎的案子,便為白寡婦難過;這天心裏為自己想的事情多,才能忘卻別人,不過此時又為琴樓老七提醒了!心裏不免惻惻然,轉臉看到白寡婦,不覺一驚!不明白她何以有此神色?
「我女兒女婿一起送到日本去留學。」
「張先生,你的話錯了!不該這麼說。」
這一轉身之間,讓玉蓮發現了,怯怯地說:「乾媽,你,你在哭?」
這道門設在床背後——凡是溫飽之家,少不了有張大床;擺設的方式,亦總是靠壁橫置,後面留出兩三尺寬的一條夾弄,一頭用布簾擋住,雜置箱籠等物,是女主人專用的一個最隱秘的所在。白寡婦在這裏做了一道門;推出去又是一條短短的夾弄,若有風吹草動,先在這裏躲一躲。果然情勢不妙,便出這條夾弄;外面是個除此以外,無路可通的小天井;當然小天井有道門通到屋外,不然就逃不出去了。
於是,目標復又轉移到金妹,而趙仲華成了話題。琴樓老七盛讚不已;白寡婦亦談了些趙仲華的好處。金妹叫「嫂子」的那三位太太,不斷地向金妹賀喜,說她有福氣。這一下害得她不能不逃席。
晚上還有兩桌酒,除了一個鄭老八,都是「自己人」。因為是「自己人」而且白寡婦與一般的「堂客」不同,所以坐在一起;她的右首是趙仲華,左首是董金標的小女兒,也是她的義女。這個小女孩名叫玉蓮,剛滿十歲,生得聰明伶俐,一張嘴極甜;頗得白寡婦的寵愛。
「是在那裏看到她的?」
「沒有這個道理!」徐寶山連連拱手,「自然是兩位老太爺首座!」
「不!」徐老虎立即回答:「第一,今天是你的好日子;第二,也不必太張惶。」
「罰酒不必!我來敬一杯。」
「噢,噢!」金妹有些手足無措地。
其次,她也確有一個人靜下來細想一想的必要。李振標的那句話,分量很重;自己心裏應該有個好好的準備,案是投了,做得不夠漂亮,拖泥帶水惹出許多意外枝節來,那就變成一著錯整盤輸!
徐老虎面色凝重地說了句:「恐怕是出紕漏了!」轉身就走。
「五姊,」金妹又問,「你那裏,明天請了那些客?」
「多謝!」朱三太爺啜飲一口,回頭說道:「寶山,成天是在家門裏,大家敘安青的禮;過兩天情形就不同了!你要明白。」
「金妹!」突然有人叫。
朱三太爺當然也很高興,覺得自己也有面子。不過,這個面子也不是白占來的;徐老虎一投了案,白寡婦到底是婦道人家,自己少不得要以長輩的資格,替他料理一切。
「啊、啊,這個稱呼決不敢當。我單名一個淦字;別號仲珍。」沉二太爺又對徐老虎說:「寶山!陳先生這樣稱呼,教我怎麼能受!請你跟陳先生說,一定改一改。」
這話讓沉二太爺一楞,徐老虎馬上要報案了,那裏還有工夫「好好商量」?而且他自顧不暇,又何能為人籌畫前程。
話雖如此,她仍覺得有句話該關照,「孫五太爺輩份高,為人熱心,又是『舵把子』;如今結了親,情分更加不同。將來,」她說:「凡事你不妨多問問他!」
「我說給你聽,你就懂了!一句話,『雷聲大,雨點小』,只要嚇嚇他們就夠了。」
「此話怎講?」
正這樣回首前塵,感觸多端之時,徐老虎走了進來;一眼看到手槍,便是一楞,再看到她臉上,更是一驚。
當然,李振標的誠意是絕對可信的;再有「三老」,特別孫五太爺「擺肩胛」,李振標更不敢起什麼「洋盤心思」。可是,兩江總督和_圖_書這個衙門到底太大了;倘或劉坤一連李振標都不理,一個入網要第二個,株連不已,那時候能有什麼「一物降一物」的好法子去應付?
「你敬敬大家的酒。」
「你當我要做啥?」她懂了他的意思了,「我是在想,萬一報了案,做官的說話不算話,事情不了,我們也該有個打算。」
那麼,是到那裏去了呢?他這樣在問;徐老虎也這樣在想。
說著,手中的酒杯已舉了起來,這表示替徐老虎打招呼,願意幫他忙的,都得乾這杯酒。沉二太爺先響應,「『光棍犯法,自綁自殺』,寶山這趟做得很漂亮!」他舉杯說道:「我要敬一敬!」
這樣探問,當然是關切趙仲華的交遊;白寡婦並不深知她表弟有那些朋友,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仲華的朋友,沒有不夠朋友的人」她說,「我沒有見過幾個,不過有時候聽他說起,那個怎樣義氣;那個怎樣重情面,想來都還不錯的。」
「五哥,只要你真的捨得,這倒是培植小輩的好路子。」
放下酒杯,才想起應該說話:「五嫂,你不必關照,仲華是我女婿;若有不到之處,我會告訴他!」
「剛才沉二爺說過了,寶山這趟實在很漂亮。體諒我的苦衷,賞我無大不大的一個面子;我心裏的感激,沒有話好說!只有借花獻佛,聊表寸心;寶山,」李振標很吃力地說,「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總而言之,我亦是有苦難言!」
張書辦也在「門檻裏面」,所以用此尊稱;但這個場合,不宜敘幫中禮節,沉二太爺連連拱手說道:「不敢,不敢!張先生你是原媒,該你上坐。」
於是,她將一串鑰匙放在梳妝臺桌上,預備要走了。走到門口,才想起有玉蓮在,是個必須擺脫的羈絆;定神想了一會,有了主意。
趙仲華打亮手電筒進去一照,果然有道門,門閂已經推開;推一推紋風不動。顯然的,白寡婦從這裏出去以後,在外面將門閂住了。
「請大冰爺入席!」
「好說,好說!」孫五太爺越發感動,「白五嫂真正難為她!今天我還不便去;請二哥替我先謝謝她。」
「好了,好了!」琴樓老七搖著手說:「你們不要弄錯!今天是吃金妹的壽酒,又是喜酒;為啥拿我來開胃?來、來,我先敬壽星一杯。」
「那裏,那裏!照規矩來,沉二太爺不必客氣。」
語氣中略有不滿之意,正好配合他那微窘的神態,掩飾了他的心境。徐老虎與孫五太爺當然很滿意;而李振標亦就此抽身告辭,對家門的義氣,江湖的規矩,算是都有了交代。
「是啊!」張書辦也接口,「難得孫五太爺肯放你們一起到外國!金妹小姐是他老人家的命|根|子,居然就捨得了;趙華兄,令岳對你實在很看重。」
「一點不錯!」董金標說:「好在走得不多一刻,趕緊去攔,也許還來得及。」
「正是,正是!」張書辦表示誠懇受教,端起酒杯說,「該罰酒。」
這天的場合猶如關起門來「敘家常」,發帖給李振標是當他自己人;帶過那句話去,是體諒當官的身份。徐老虎覺得孫五太爺在這種過節上,相當周到,確是夠資格當「舵把子」。心裏佩服孫五太爺;也佩服白寡婦,她看人不錯,凡事真該多多請教這位「舵把子」。
「好說,好說!你剛才說道,一筆寫不出兩個安青;不管在那裏,家門的義氣,我是不會忘記的。寶山,你將來會曉得!」
這話似乎應該跟孫五太爺說明白。白寡婦在想,要讓孫五太爺明白的是,遇到那種情形,不是要他想法子去跟總督衙門打交道;而是要他諒解「人急懸樑,狗急跳牆」;倘或這次投案是個騙局,牽連株求,案子不了,那就只好走到那裏算那裏了。
這一點,徐老虎亦曾想到過,而且也有了安排;他是決心不再讓白寡婦去涉任何危險,所以此事託了董金標。如今聽她提到,便將自己的意思說了出來。
「巧珠管自己走了!」
「是!」
金妹無奈,只好回座。見此光景,大家不便再逗她;席面上就此沉默下來了。
玉蓮也喊:「乾媽,乾媽!」
徐老虎楞住了!先不進房,要問一句:「最後看到她的是那一個?」
徐老虎恍然大悟;由衷地佩服,「好!」他說,「巧珠,我明天關照老董,我今天說過的話不算。」
「不要緊!」白寡婦要想出幾句安慰她的話來,才肯走;只是這幾句話實在不容易想。
「『他們?』指的是那些人?」
喜在心裏,難也在心裏。女婿去留學了,女兒一個人寂寞空閨,看著也不忍。再則又怕小趙一個人在外面,年輕風流;說不定另有所戀,女兒又受委屈。
「我是以媒人的身分說話,你不要見氣!張先生,你該說小趙前世修來這麼一位好太太才是。」
「怎麼會呢?」趙仲華大為詫異。
其實琴樓老七卻是一番好意,因為朱三太爺有個徒弟,跟李振標的一個換帖弟兄很熟;她又只知道白寡婦跟李振標曾有過節,而不知其詳。問到這句話,原有看看能不能輾轉託人替他們化解之意?話一出口,發覺自己不免冒失;再聽白寡婦這一說,自然就不開口了。
徐老虎投案之事,自不便多談。但聽沉二太爺的口氣,案子似乎不如想像之嚴重,所以最關切此事的趙仲華與鄭老八,都深感安慰;而席間的氣氛也就格外融洽了。
「冤有頭,債有主,怎麼會亂來?」徐老虎說,「老董的意思,如果是那樣子的話,當然要跟緝私營拚一拚。」
「趙叔叔,」玉蓮眼淚汪汪地問道:「乾媽到底到那裏去了呢?」
孫五太爺是在滴水簷前迎接;兩人穿著簇新的長袍馬褂,好多年沒有上身過的上身了,看著對方,想到自己,都不免有沐猴而冠的滑稽的感覺,因而不按禮數寒暄,卻只是相視而笑。
但沉二太爺是前輩,又是女家的大媒,自不能避而不談。想了一下答說:「我還要跟大哥好好商量。」
放下包袱,她空手走到外房,帶著玉蓮,重回廳上;走到一半,她站住腳說:「玉蓮,你先出去;乾媽忘了一樣東西,去去馬上就回來。」
這頓酒總算盡歡而散,金妹的本意,想留白寡婦作個伴,只是知道她是「男家」的主人,明天要發聘禮,要請客,有許多事非她不能作主,實在開不出口;只是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不斷地看著她。
「懂,懂!」蓮子掉轉身,急步而去。
於是白寡婦為她斟了點酒;提醒她說:「先敬三奶奶!」
無疑地,已經離家了!是為了什麼,趙仲華不知道;他hetubook.com•com知道自己此刻唯一能做,須做的一件事是通知徐老虎。
「不要走,不要走!」白寡婦追了進去,低聲說道:「你不要怕難為情。越是這樣,大家越要拿你取笑;索性大大方方,倒也鬧不起來。來!回到席面上去。」
這話讓李振標心頭一震;一時有些答不上來。冷眼旁觀的孫五太爺卻緊張;「振標,」他插|進來說,「其實,寶山這話是多說了的;不過既然說出口來了,倒要請你明明白白交代一句!」
白寡婦瞭解她的心意。留下來作長夜之談是決不可能的;但也不忍就此別去,直考慮到客人幾已走完,該她決定去留時,方始說道:「我還可以坐一會。」
「寶山,你也不必說啥『照應不到』人家的話。」沉二太爺安慰他說,「事情慢慢來!等過了今天,我們跟你再談。」
「當然,當然!你老丈人這樣待你,真是沒話說了!」徐老虎突然感覺到,自己正應該趁此機會多說幾句:「你說要跟我商量,我實在沒啥主意。現在沉二太爺關顧你,替你跟孫五太爺商量,有這樣一個結果,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將來我是照應你不到了;好得你有一位好丈人。為人總要不忘本,識好歹,講情義,『吃一根魚翅,拖三年航船』;記得孫五太爺待你的情分;對金妹要格外讓她三分。」
「是到孫五太爺那裏去了。乖,玉蓮,你不要哭;今天是喜事!」
九月初八晚上,孫五太爺在家請客。男客兩桌、女客一桌!名義上是為了金妹在娘家過最後一個生日,而正日——第二天重陽,是傳紅的日子,所以提前一天吃生日酒,帶點「暖壽」的意味。其實,是孫五太爺專為請徐老虎與白寡婦。
「敝姓陳,」趙仲華的表叔自己報名,「草字厚甫。慕沉二太爺的大名了。」
等玉蓮問到第三遍,趙仲華不是撫慰地答一句:「就會來的!」而是疑雲大起;但同時有極深的警惕:切勿張惶。
「巧珠!」他問,「你拿槍做啥?」
白寡婦對於他這一表示,非常滿意。徐老虎已充分了解她的辦法,而且是出自衷心的贊成;既然如此,事情在他手裏,一定也是照此步驟去做,不會鬧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這「將來」二字,在李振標別有所指;而徐老虎以及在場所有的人,如果將此二字稍為辨一辨味,卻都認為指徐老虎投了案而言。尤其是朱三太爺深為滿意;覺得李振標的話是暗示他另有辦法,或許徐老虎可以不死!
孫五太爺知道他是指誰?「你是說李老三?」他坦率答說,「帖子我下了的;不過帶過去一句話,他可以不到!」
白寡婦一驚;但意亂如麻,竟連孩子都對付不了,只怔怔望著玉蓮。
「女婿是半子之靠;你又只有金妹一個。將來養老敬孝,完全是他們小夫婦的事。五哥,你打算怎麼樣培植你女婿?」
沉二太爺看他出言吐語,文質彬彬;衣飾雖然寒素,畢竟是衣冠中人,所以態度上也很尊敬,謙讓再三,方始坐了首席。
白寡婦點點頭,不再多問;要問的是:「如果人家得寸進尺,不饒不依,一定要追案到底,你打算讓董金標怎麼樣動手?」
她的神色,不是深切關注的人看不出來;眉宇之間隱藏著一種絕望的豁達,竟是一無生趣的表情!
「如今留學的風氣很盛;我看倒不如送小趙到日本去讀書,三年五載回來,留學生的資格,怕不替你女兒爭一副誥封。」
在他身後說話的正是孫五太爺,大家都站了起來,孫五太爺急忙一手將沉二太爺按得坐下,另一隻手連連揮動,示意請坐。
老姑太太要檢點喜堂,以及傳紅的儀文,不能陪客;這也正符合她們倆的意願,彼此可以多談些知心話。
董、郭二人既驚且駭;「她去投案了?」董金標問。
聽這一問,趙仲華心往下一沉;而警惕愈深,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露絲毫驚惶,「不在廚房裏?」他問。
「仲華,我們想問問你,將來有何打算?」
玉蓮答應著走了。白寡婦亦即轉身回房,提起包袱繞向屋後,那裏有一道連趙仲華都不知道的小門;本意是幹的刀頭上舐血的買賣,萬一官兵來抓,好有個緊急退步;不道此刻卻成了秘密投案的通路。
對媒妁必享以盛饌是四海通行的規矩;孫家這天傳紅,到中午方始宴客,但大媒一到,便有一桌酒擺在那裏等著。沉二太爺略為謙辭,居中坐定。
這樣想著,她竟有些懊悔促成她跟趙仲華的姻緣了!倘或不是至親;而且由這頭親事上結下深厚的感情,此刻就不會這樣痛苦了。
「要坐也要你老人家坐。」徐老虎堅持不允;轉臉向孫五太爺說道:「五叔,你老人家如果容我舒舒服服吃一頓。就不要作弄我!」
孫家從一大早開始,便有賀客登門;到得辰牌過後,茶館的早市初散,更是轎馬絡繹,熱鬧非凡。當然,賓客中最受人矚目的是沉二太爺;他的行輩本高,這天又是「大冰老爺」的身份,所以轎子在清音堂吹吹打打聲中,抬進大門,直到廳前下轎。
這話令人費解,白寡婦要求:「說清楚點!」
攜著玉蓮的手到後面,白寡婦所住的那個小院子,靜悄悄地毫無聲息;趙仲華不便闖了進去,只在走廊上喊:「表姊,表姊!」
照規矩,是將條箱從木架上卸下來,供在正中;然後由女家請來的一位翁姑在堂,有兒有女的所謂「全福太太」,檢視聘禮,揭開置在條箱中的朱漆木盤上面所覆的錦袱,只見四樣光彩奪目的首飾:一副珠花,一雙金鐲,一對紅藍寶石戒指,一條翡翠項鍊。另外還有一個小金錠,一具三鑲的玉如意,討個吉利口采,叫做「一定如意」。此外還有八件衣料;是揚州市面上所能買得到的最好的料子。
說著:親自下座來向李振標敬酒;徐老虎亦是緊緊跟隨在後。見此光景,李振標急忙迎了出來,「三叔,」他扶著朱三太爺的胳膊說,「你老人家言重了!怎麼說到拜託二字?寶山幫我一個大忙,該我向三叔你老人家道謝。此刻正好順便向三叔表明;我為寶山費了一點苦心,但願將來三叔不要罵我!」
——首座本該是白寡婦,因為她是媒人,辭讓再三,由琴樓老七座了首席;白寡婦居次,她隨手拉了金妹坐在一起。一個淡雅,一個艷麗,再配上一個豐容盛鬋的琴樓老七,不由得就令人注目了。
「是,是!我敬三叔!」李振標搶先乾了手中的酒。
「不敢當!我敬你老人家。」白寡婦站起身來,親自為孫五太爺斟滿了酒,又說:「五太爺,我只hetubook.com•com有一個表弟,從小當親兄弟看待的;你老人家不要以為女婿是嬌客,該當管教他的地方,還是要管教。」
推己及人,趙仲華越發瞭解他人所感到的疑惑;而不論如何,自己剛說過的這句欠週的話,必須彌補。所以又接下去說:「我看徐大哥這幾天很忙,一直沒有開口;只好等我表姊心境比較好的時候再說。」
「我是說,將來孫五太爺總要到南京去探監;以他的身份,一定是請到裏頭,該你們好好兒談。你不妨請教請教他,口供可以鬆的地方鬆,該咬緊的地方一定要咬緊,聽孫五太爺的指點不會有錯。」
裏面沒有聲音;後面卻有了聲音,「表少爺,」是蓮子在問:「太太看見沒有?」
「老五,你不必招呼我;先照規矩辦事。」
執事高唱,便有四個孫五太爺特意請來陪大媒的朋友上前招呼。這四個人都算是場面上人;其中之一便是張書辦。
這一下,才讓白寡婦發覺;眼角有一滴淚水,急忙用手抹掉,「不是!剛才在廚房裏讓煙薰的,」她不耐煩了,「玉蓮,你到外面去玩;乾媽有事。」
「大概是到孫家去了。」他說,「蓮子,你把徐大爺請進來;到他身邊咬句耳朵,不要大驚小怪。懂不懂?」
「這——,」白寡婦問說,「你怎麼沒有跟我談過?」
這番話說得大家都在暗中點頭;覺得徐老虎跟白寡婦雖非夫婦,而白寡婦與趙仲華亦非手足,可是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義氣,倒像嫡親的姊弟與郎舅。如今徐老虎對趙仲華的規勉,亦正就是孫五太爺想說不能說;旁人想說不便說的話,而在這個場合的他來說,顯得分外誠懇。傳到孫五太爺耳朵裏,當然待女婿更要好;而這也就是徐老虎照應了趙仲華。
「是的!」徐老虎懂得暗示,恭恭敬敬地向李振標說:「三哥,請你多照應!」
酒過三巡,做主人的開口了;卻不提愛女,只談徐老虎,「『鐵樹不開花,安青不分家』」,他用幫中這句老話作開場白,手指著徐老虎說:「寶山有點事擺不開,大家都要拉他一把!」
因此,所請的客,除了朱三、沉二兩老以外,都是幫裏有面子的人物。沉二太爺是知道他的用意的;所以入席之初,首先說道,「今天是孫家會親,我們都是陪客;應該請寶山首座。」
於是,他平靜地說:「我陪你去找!」
最後一句話露了馬腳,徐老虎一時弄不明白,她怎麼會用個「你」字?而就在發楞之際,驚出一身冷汗的白寡婦發覺自己無意中露出了真相;幸好還來得及補救。
這一問,趙仲華不免躊躇,因為第一,不知道沉二太爺的用意;第二,自己的打算,只能私下計議,不宜在大庭廣眾之間談論。
「不!不!」白寡婦很鄭重地說,「寶山,你的想法錯了!倘或事情起變化,一定是李老三也上了上面的當,你不可錯怪他。再者,頂要緊的是,不可以真的動手;真動上了手,這台戲就唱不成了。」
這話等於隔靴搔癢,全不相干;可是白寡婦仍是順著她的心境,表示同感,微笑答說:「但願如此!」
「讓老董自己看情形。」徐老虎說,「動了手,總不會有好事情!」
回盤只是衣服鞋帽之類,最要緊的是一副紅綵泥金的全帖,寫上金妹的生辰八字之外,還有幾句老套的客氣話:「立冰既兆,適諧鳳吉之占;種玉未成,先拜魚箋之寵,雖若太簡,不替初心。自愧家貧,莫辦帳幄之具;敢祈終惠,少知篚篚之資。諒惟台慈,特賜鑒察。」
坐定下來,少不得彼此請教姓氏行業。陳厚甫是在浙江遊幕,對官場的情形相當熟悉,鄭老八對上海租界上的一切,無所不曉;加以張作梅頗為健談,所以席間頗不寂寞。不過沉二太爺與徐老虎插不進嘴去,只能靜靜的聽著。
「沒有。」蓮子答道:「我到各處都尋過,不知道那裏去了。」
孫五太爺一楞,話倒是很冠冕堂皇,但似乎不必在這樣的場合中說,所以一時忘了作答,只跟白寡婦對乾了酒。
「我留著量,回頭要敬老太爺。」
聘禮的樣數不多,而相當名貴。圍著看熱鬧的賀客,紛紛稱讚。孫五太爺自然高興,但也有些不安,只說:「太重了,太重了!」
「不!你在這裏!廚房裏油膩煙灰,把你的新夾襖都弄髒了。」
玉蓮很懂事了,聽這一說,趕緊用手背抹抹眼淚,強作歡笑;但怎麼樣也裝不像。趙仲華也不去管她,只將她的眼淚能夠止住就行了。
「五姊,」金妹首先要把心中自以為最值得安慰的事說出來:「聽爹的口氣,好像李振標肯極力幫忙。看來徐大哥的官司,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至多幾年牢獄之災。」
孫五太爺未及答話,門外起了騷動,原來男家行聘的行列,已經到了;孫五太爺急忙迎了出去,只見另一位大媒朱三太爺,已經下了轎子,四具長形的所謂「條箱」,一直抬進廳來。
「五叔叫我來吃酒,我怎麼會不來?不過,五叔,我要告個罪;酒我吃,坐是不坐了。因為另外還有個早就訂好,不能不去的約會;只為大妹子的好日子特意抽空來道喜,順便來跟三位老叔請個安,弟兄們敬杯酒。」
但是,等那枝閃閃發藍光的手槍拿到手裏,她忍不住感慨;第一次玩槍,死去的丈夫就勸道,說是女人家何必拿刀動槍?當時只是為了好玩,也是為了好強;別的女人看了怕的東西,自己就像捏一把廚刀那樣不在乎。說起來是件令人驚奇的事。如果當初聽白殿魁的勸,又何致於會有今天的下場?
從琴樓老七敬酒,一圈輪過來,最後才到白寡婦;她搶著說道:「妹妹,我們意思意思!」說著,舉杯沾一沾唇就放下了。
「我原來跟他說,動手之前,先把你送到平安的地方,這可以不必了。真的到了那種地步,照你的辦法,聽你的調度。」
這一說,視線便都集中在金妹臉上,害得她靦覥了。白寡婦替她解圍,有意要將大家的視線,引到琴樓老七身上,便即笑道:「說三奶奶老來俏,一點不錯。依我說,還不是臘梅,是朵又紅又大的山茶花!」
「小趙,事情麻煩了!我們只有分開來辦;你去招呼客人,告訴老董、老郭,請他們馬上來!」
「謝謝,謝謝!」孫五太爺拉著他的手說,「我曉得你忙,不多留你;坐一坐,我就放你走。」
「總督衙門的那些人。」白寡婦慢條廝理地說,「譬如,你投了案,他和*圖*書們還要往下追;我這裏就叫老董把弟兄找齊,擺出要拚命的樣子。地方上當然會著慌;那時候李老三跟孫五太爺就有文章好做了,勸上頭得饒人處且饒人,逼急了一場亂搞,事情鬧得京裏知道了,就是總督也吃不消。要這樣子做法,才有用處。」
「是的,恭敬不如從命,承仲珍先生作冰人,感謝之至。備得一杯水酒,略表微意,就請上坐吧!」
「好說,好說!我的路子雖然還不狹,無非是些生意人。小趙看來是個讀書種子,我怎麼拉他?」沉二太爺接著說,「五哥,我主意倒有一個,怕你捨不得?」
為了第二點理由,趙仲華答應著走了。不一會,董、郭二金標腳步匆遽地趕了進來,不約而同地問道:「怎麼回事?」
「我想,還是上海比較好。第一、有租界,做官不敢惹洋人;第二、巡捕房裏的人,可以照應你。」
「坐這裏來!」沉二太爺身旁正好有個空位,「振標你坐了,做主人的才好坐。」
「老五,」朱三太爺說:「白五嫂還有兩句話託我帶來,比起金妹的人品來,聘禮是太輕了!這番做親,跟人家不同;女婿就是你的兒子。」
有這幾句話,算是能自圓其說了。沉二太爺接口說道:「我倒替你想過了而且跟你老丈人談過,他對你的期望很高;打算把你們小夫婦都送到日本去讀書。你的意思怎麼樣?」
於是李振標走過去坐下;但隨即又站了起來,就從身旁的沉二太爺開始,逐一向三老致意,最後仍然是站在孫五太爺身邊,面對著徐老虎。
「走了!」他說,「從床背後走的。」
「原來是這樣子!」徐老虎倒覺得自己魯莽了,鬆開手說,「你的話,一點不錯,我也是這麼想。巧珠,我想,過了孫家的喜事,我們兩個,約了李老三,再到孫五太爺那裏,仔仔細細談一談。你看好不好?」
李振標在這許多眼睛逼視之下,大起警惕:「麻布筋多,光棍心多」再不作回答,惹人心疑,則不但前功盡棄,而且會造成無可彌補的錯誤,他人死不甘心,自己在江湖道上也再難立足。為此,他無法再考慮什麼,開口答道:「這是用不著的事!白五嫂女中豪傑,那個不佩服?大家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金妹又是一驚,茫然抬眼時,才記起聲音,是老姑太太在叫她。
「振標,」做主人的孫五太爺,急忙起身:「我沒有想到你會來。」
這時沉二太爺已走了過來;大聲說道:「三哥,現在是我的事了!走馬換將,你在這裏安心吃酒;我到男家去『回盤』。」
於是東面一席,朱三太爺首坐,徐老虎居次;西面一席是沉二太爺首座。孫五太爺在東面一席作主人。
「三哥,你不要這麼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安青。」徐老虎很泰然地,「一頂獨木橋,總要有人讓一步,才能過得去你已經走到橋當中了,退回去也難,只好我讓!」
她也聽人說過,官有幾等幾樣的官,有些官講信義,有擔當;有些官花樣百出,不過萬變不離其宗的是一個「錢」字;有些官極能幹,但也極厲害,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而且變臉極快,笑容一斂,馬上六親不認。白寡婦在想,遇到第一種官,當然最好;第二種也不怕,反正「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就怕遇見最後一種官,到時候身不由己,卻不可不慮。
於是趙仲華,陪著陳厚甫到每一桌上敬酒致意過後,復回原處,在他表叔身邊,添個座位坐下,靜待沉二太爺發話。
這是個非常不適宜的話題,白寡婦不願多談;便答一句:「沒有這話!三奶奶你不要聽人瞎說。」
「他的朋友倒是些什麼人啊?」金妹閒閒問說。
見此光景,白寡婦大為焦憂。她知道金妹的愁煩,是為她設想而起,對徐老虎並無太多的關切;如果一旦真相揭露,是她投案,金妹更不知會怎樣地悲痛憂急?
女家的回盤,亦是由沉二太爺親自押送,吹吹打打地到了白寡婦家;一樣張燈結綵,賀客滿堂。出來迎接大媒的,是趙仲華的一個「一表三千里」的表叔;因為白寡婦是堂客,不便出面;徐老虎更是「外人」,無可插手,不過,實際上卻是他做主人。
「怎麼?」徐老虎搖搖頭,「你的話,我不懂!」
一聽女兒受誥封,孫五太爺不覺怦然心動。他平生有件耿耿於懷的事,就是自己的身份太低微,儘管江湖道上尊之稱「太爺」,但果真有了兒子,是連應試都不許的。女兒更莫想能夠匹配做官的人家;如今卻說女婿有官可做,能彌補一生的缺憾,怎的不喜?
他的所謂「我們」,包括其他兩老在內;這只有徐老虎明白,當即感激地舉杯說道:「二叔,我先謝謝你老人家!」
白寡婦的行動很迅速,玉蓮剛回到原處,她已經開啟了小天井的木門,探頭一望,幸喜無人,極快地閃身而出,隨手將門掩上,往南出了小巷,直奔李家。
「好!」兩桌上的人,不約而同地喝采:紛紛起立,舉杯相敬。徐老虎臉上飛了金一樣;得意非凡。
「我不進廚房好了!」玉蓮央求著:「乾媽,我要跟你去。」
四位陪客有個官稱,叫做「支賓」;跟沉二太爺都算是熟人,因而不愁無話可談。由新郎談到新郎的表姊,張書辦便說:「這位白五嫂照顧親戚,也算仁至義盡了,小趙這樁喜事,是她一手料理。新郎官我很熟,真正交了一步運,有這樣一位丈人,又有這樣一位表姊,可說是前世修來。」
「那個說的?」孫五太爺下了決心,「我不但捨得女婿,連女兒都捨得。」
酒到一半,趙仲華出現了;自然是先向大媒致謝,沉二太爺說:「仲華,你去敬了酒來;我有話跟你說。」
「那更不用說!五嫂,振標剛才來過了,談得很好。」
不但徐老虎,趙仲華自己亦頗困擾;話說出口才想到,這話不對——這話是白寡婦跟他說;就在前兩天,趙仲華跟她商議想「開碼頭」,白寡婦回他一句:你將來跟寶山商量。當時不曾細想,此刻沉二太爺與徐老虎的表情,就如一面鏡子,讓他發覺,白寡婦的話說得令人莫名其妙了!
「我想,他也不會去交下三濫,半吊子的朋友。」
果然,不一會孫五太爺到後面來招呼,盡他做主人的道理;要招呼的,自然只有兩位客人。他坐在老姑太太與金妹之間,先向琴樓老七寒暄了一會;接著便喊一聲:「五嫂,我要多敬你兩杯!」
「不多!都是平時走熟了的;大概有兩桌人,再就是仲華的一批朋友,也有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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