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這話。這種突擊,本來沒有定法,全靠隨機應變,我自己知道。我會跟何將軍報告你的功勞。閒話少說,葫蘆關是一個四方聯絡的中心,大家都在等著看動靜,好相機聯絡集中,可是沒有一面旗子豈不傷腦筋?」
「將軍剛才不是說過,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等孫副都頭一到,這裏人就多了,不宜讓敵人注意。」
「我也是這麼說。」西路領隊接口,「放一支響箭打草驚蛇,大可不必。」
這也就是何慶奇的原意。現在聽他也是這麼說。足見林震眾望所歸,自己的想法不錯,因而何慶奇又改變了心思,決定仍照原計劃,裁定讓朱副軍頭去奇襲,林震負責籌劃,必要的時候,如何從九曲洞緊急撤退。
「何小虎。」
「好,我照你的意思就是。此外呢?你還想要些甚麼人?」
主意打定,只覺平添了十倍的精神,身子一長,將手重重地一揮,搶先入了關門。弟兄們見此光景,微一錯愕,旋即明白;建功立業,就在此刻。也是個個抖擻,一陣風似地,跟著領隊直撲了進去。
「兩天大概可以支撐得住。」林震疑惑,「不過,孫副都頭兩天不到呢?」
陸虞候被提醒了,倒驚出一身冷汗;若非何慶奇阻止,冷箭一定會傷了自己人。
聽何小虎講明經過,何慶奇方始釋然。但覺得他跟楊信未免不分輕重緩急,此時此地,實在顧不得一個弟兄的身後之事;只是事情已經過去,亦就不必多說,僅是問孫炎星的消息。
西路領隊想了一會說:「有法子了!掛一面白旗好了。」
朱副軍頭何嘗願意戀戰?只是契丹兵亦很勇猛,飛快地分路合撲,一面將朱副軍頭團團圍住,一面四下兜殺,這一小半人眼看是要犧牲了。
只有林震是例外,他負責籌劃必要時從九曲洞撤退的任務,所以一個人負手閒眺,在默默思量。何慶奇巡行各處,走過他身邊,便停了下來,一則休息,再則發現林震胸藏韜略,遠比自己平日所知道的還來得深沉,想跟他談談進一步的行動。
「不是我找到他們,是楊信發現我。他出來找水,見我經過,突然從林子裏跳了出來,倒嚇了我一大跳。」
「當然很能幹!」何小虎跟楊信在這短短半夜半天中,已結成了很好的朋友,所以完全是站在那方面說話的語氣,「不然孫副都頭也不會派他留守。」
「怎麼呢?」
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林震竟未想到這一點,同時也明白了何以估計兩天會到?一來一去,不正需兩天工夫嗎?
「路上不能發生波折,你們要特別小心。」林震說道,「明天黃昏到達,你們休息一夜,請孫副都頭連夜派人來。後天一早,我們等信息。」
「是的。我知道!」朱副軍頭陪笑說道:「老大哥,還有比我更要緊的任務,從九曲洞撤退的那個計劃,非老大哥來主持不可。」
然而這條路實在是他不願去走的,只有何慶奇了解林震的意思,是利用九曲洞撤退——走到這一步也不算壞,敵人情況、此處的地形,大致都已明瞭,捲土重來,頗有可為。除了這些「知彼」的收穫以外,能從絕處脫困,帶領大部分士兵,安返後方,光從這一點來說,也是很有光彩的事。
「對了!」林震笑道,「那時候你們才會放心上路。」
「如果只有少數人,亦沒有甚麼輜重,輕裝熟路自然來得快。拿現在的情形看,孫副都頭要調集弟兄,預備應用的軍械,這要一段時間。人多東西多,路上當然也就慢了。不過,」何小虎說,「楊信有把握,再慢,今天晚上必到。」
這一點何慶奇是疏忽了,不過可以補救,卻不必承認疏忽,免得影響士氣;「我當然都記住了他們的名字。」他說,「為了確實起見,再重新核對一次。」
當斷不斷,必成禍害。他立即召集四名隊長——兩百多人自退入谷中,已重新編組,分為四隊,由兩名虞候、一名幹當官、一名副軍頭充任隊長。
陸虞候大喜,拔步飛奔,同時也喊:「殺!殺!」喊一聲,手一揮。他的部下依著他的手勢,高聲附和,一時山鳴谷應,倒像有千軍萬馬似地。
「對!九曲洞!」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萬一不行,退入九曲,拿洞口一封,敵人再也進不來的!將軍,如今是萬無一失了。」
「未算勝,先算敗。」林震慢吞吞地說,「照我看,即使敗,亦不至於一敗塗地,我們還有一條退路。」
「到得天黑,我再帶一批人,從坡道下到谷底,打他個措手不及。」
於是他開始發問:「小虎,林震呢?」
臨時的編組,很快地完成了。最精悍而又善於白刃搏擊的一小隊,由朱副軍頭率領,擋住南口;弓箭手集中在何慶奇手下,在中路嚴陣以待;陸虞候帶領撤退的一大隊人,都是比較弱的。這就是說,如果谷中有變,抵擋不住,則精銳盡喪,逃出去的那批人不大中用,能夠有何作為,就很難說了。
強弱之勢雖不同,但自己這方面,第一掌握了機先,這是最寶貴的一個退可以自保,進可以克敵的因素;第二,地利上比較佔優勢;而況第三,還有後援的部隊。
何小虎心地憨厚,接受責備,報以微笑,並無一言辯解。其實他確是分不開身,因為留守的兩個人中,「老四」傷重不治,他跟「老六」楊信,感念袍澤,很費勁地為死者掩埋,又堆石植樹,作為標記。這一來當然顧不得其他了。
說完,親自點起火種五六處一齊燃燒,乾草燒著了,濕草燒不著,頓時昇起灰白濃煙,先是縷縷上升,接著連接一大片,密密成了一道煙牆,隔絕了內外視線。
山坡上一片嘈雜,人來人往,不容易找到清靜的地方,兩個人商量,最好的地方,莫如九曲洞入口之處,人跡不到,雜聲隔絕,看來可以穩穩睡一覺。
於是葫蘆關由朱副軍頭接防,何慶奇與林震則帶著大隊,連同所有的輜重,轉進到九曲洞前的高坡上。這時楊信已與何小虎、刀卜勘定了安設石炮的方位,以及採取石塊的地點,一到便分派人數,指點做法,分頭動手。大家都知道,半夜裏就憑這些簡陋的武器,要將敵人擺佈得狼狽不堪,覺得是件很好玩的事,一個個浮著滿面笑容,幹得極其起勁。
整個計劃的成敗,繫於攻奪葫蘆關的得失。陸虞候瞭解到自己任務的重要,覺得心裏很亂,既不安,又興奮,以致於身子都有些發抖,呼吸都有些困難。
「說得是,說得是!」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兵法有奇有正,我們的人數不夠,還只有用奇兵。將軍!我倒是有條計策。」
激勵士氣是做長官的人的責任,何慶奇在這方面頗有心得,深知有時候要用言語撫慰,而有時候要用行動表現。像此刻的楊信,勸慰無用,最好能給他一樁他有興趣的任務,讓他忘卻心中的哀傷。
「是的!」何慶奇深為嘉許,「你的看法很深,能從全盤著眼,就是將略。我想,他的這個弱點,我們有兩種辦法可以利用,第一是想辦法通知熊將軍,趁他後路空虛,揮軍直搗;其次是我們另外抽出一隊人,攻其不備,能夠放起一把火來,就最妙不過。」
就在這時候,陸虞候已經趕到。整個脫困的情形,他完全瞭解。朱副軍頭力阻敵軍,使得大家有充裕的時間,能夠撤退,他的保全大隊的功勞,不可忘記。此時當然應該報答,所以毫不考慮地吼道:「殺出去,把朱副軍頭救回來!」
「分頭去挑人!動作要祕密——要快——」
「是!」陸虞候很嚴肅地答應。
「大功一件——」
他只帶了四個人,其中有刀卜,連何小虎一共六個人,趕到九曲洞前,找到楊信——何慶奇自然對他有一番慰勉。楊信正因為共患難的同袍中途摧折,傷心不已,所以神情淡淡地不甚起勁。
「是他?那不要緊,我來關照他,陪你一起去。」
「你說!」何慶奇很起勁地鼓勵他,「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一直在想,一定想得比別人深,比別人好。說給我聽聽。」
「遇見了契丹兵。」何小虎說,「楊信告訴我說:孫副都頭只帶了很少的人,出了九曲洞,設下疑兵;山腰的敵人,發現旗子,派人上來查。楊信他們兩個人奉到命令,只許躲,不許跟敵人照面,所以東逃西躲,誤打誤撞逃到這一帶。躲到夜裡,想回洞口去等孫副都頭,那知那個兄弟摔了一跤,跌得很重,腦袋都磕破了。」
現在聽到發射的是響箭,更見得林震已控制了一切,所以明目張膽地報信,而且逃掉的只有一個人,hetubook.com.com等他回營報信,調遣大隊來攔截,已是天亮以後的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不過,他卻不願表示已經想到,只連聲說道:「好極了,好極了!果然是一條妙計,我決定照你的話來做。」
易地而處,何慶奇自問:遇到這樣的情形會置之不問嗎?不會,一定派兵搜索。
將到關門,聽得自己人在大喊:「殺,殺!」其聲亢厲有力,可以聽出高昂的士氣,於是腳步越發加緊,衝到關門,方始收步。
「只要敵人不防備,我們佔盡地利,自然是勝數,只看是小勝,還是大勝。不過,」林震停了一下,略帶憂鬱地說:「朱副軍頭大概一去不返了。」
第一箭不曾中,射在木架子上,但雖不中,卻也有延緩對方動作的效果,那人吃了一驚,回頭看時,第二支箭又到了,急忙一閃,只聽「噹」地一聲,正射在銅鑼上。
不過,陸虞候要救朱副軍頭的心願卻達到了,只是他自己卻陷身在賊中。一個換一個,白白又饒上好些人,這是一場敗仗。朱副軍頭心裏非常難過,唯有先幫著守住了葫蘆關再說。
一直未開口的林震,這是說話了,「這也不算最壞。」他慢吞吞地說,「至少我們拿敵人吸住了,兵都集中到這面,他的大營自然空虛,這就是他弱的地方,可以想辦法攻他。」
這一場自己擴大,而且沒有什麼道理的混戰,終於近乎尾聲了,宋軍陣亡了一半,被俘的四分之一,逃回的也是四分之一。
「是的。」林震答道,「這得要預先安排好,如何兩隊變作一隊,後隊改為前隊?只要計劃周密,號令整齊,也不要緊。」
「如果楊信願意去,跟他結伴同行的人,最好讓他自己挑。」
這樣一想,便覺不妙。契丹兵是否已經派兵搜索過,誰也不知道,還得從時間上去判斷。
何慶奇幾乎可以判斷確定,林震一行必在原處,而且必已發現自己這面大隊的行動,或許會來歸隊。不然,派個人去也一定可以聯絡得上,總之林震的那一小隊,一時不會有危險,且先拋開再說。眼前要弄清楚的是,九曲洞這方面的情況,「楊信他們在那裡?」他問。
「這不行!」他對自己說:「這樣子怎能擔當大事?」
但是整個勝負之勢,已算定局;陸虞候已佔領了石屋,卻苦於未曾帶得一面宋軍的旗幟,可以高高升起,通知何慶奇、朱副軍頭、林震,甚至何小虎。
「是,楊信是這麼說。」
這時已過障礙物的那一大半,連同陸虞候派來清除坡道的弟兄,總計約有五十多人,發覺敵人攻入南口,當然要藉障礙物為防禦,張弓拒守。但因為還有自己人在,不便放箭,所以為頭的一名副軍頭,扯開了嗓子喊:「老朱,老朱,快退回來!」
要緊的事,實在也很多,第一要穩守葫蘆關。由於主客易勢,自己這方面要守住坡道,也要守住通葫蘆關和九曲洞的那條路,還要防備敵人從西北方面進攻,三面受敵,備多力分,這就是一大難題。
何小虎和刀卜也覺得此計甚妙,想到石炮打入敵營,契丹兵以為天上落冰雹,睡夢頭裏驚醒,狼奔豕突的情形,覺得十分有趣——這兩個人都還不到二十歲,童心猷在,心有所思,臉上不由得都浮現了頑皮的笑容。
「我倒也想走。上嶺去轉敗為勝,說不定還可以好好幹一場。不過,我不能走,一走就露了馬腳,反而『引鬼進門』。敵人在谷外看得很緊。」
「是的。」
在何慶奇周圍的人,見此光景,料知必有極好的消息,無不既高興,又著急,急著要探問究竟。但卻不能催,一催他會說不出話。
「請問,是怎麼一條路,我去走!」
「你怎麼找到的?」
聽得這話,何慶奇悚然一驚。他懂得他的用意,這二十九個人斷後,預備犧牲在谷中了!將來奏報旌獎,如果遺漏一個人,怎麼對得起在天的忠魂?
這樣到了最後一批,發生意外,功敗垂成,關上的守卒,本來面朝裏走,突然彎下身子來繫綁腿,頭一低,無意間向後看了一眼,發覺異樣,趕緊轉過身子來,關前越過的兩條影子,已經落入他眼中。
想來想去,那一件事都放不下心,何慶奇覺得非到九曲洞那面去看一看不可。九曲洞前,既設疑兵,當然最接近敵人,正不妨到那裏去視察一番,瞭解敵情。
「老大哥!」他向林震唱個喏,「你就讓我一讓!」
第二批是帶領弓箭手。萬一敵軍衝入,掩護第一批,以及保衛自己這一隊半,責任甚重,當然要善於指揮作戰的來擔任領隊,所以大家也都不敢跟他爭。
意在言外,撤不出就得犧牲在谷中。第四隊隊長立即答道:「我那裏撥半隊出來,另外半隊我自己帶,最後撤。」他緊接著又說:「理當如此,大家不要跟我爭。」
「孫副都頭還沒有到。不過照楊信判斷,遲一點倒是好事。」
於是陸虞候領隊再走,漸行漸近,葫蘆關的形勢也看得相當清楚了,兩面石壁,合成一道關門,就像整座山峰,硬劈成兩半似地,關上有一間石頭砌成的房屋,東西兩面都有上關的小路,如果正面強攻,東西側擊,只要有一路成功,便可奪取全關。
說是說要自己願意,不必勉強,而何慶奇的做法,仍舊帶些強制的意味。等把何小虎找來一說,他倒樂意,因為九曲洞中的神祕,在他也是有吸引力的,不過,他更關心這一夜突襲的結果——說起來是童心猶在,要看這一場捉弄敵人的惡作劇,是如何有趣。
朝上一看,石屋中正奔出來許多契丹兵,有的赤膊持刀,有的倉皇四顧,有的還提著褲腰;而自己這面的人數雖少,卻舞刀直前,如出柙猛虎一般,氣勢悍猛非常。
他指的是孫炎星設而未射的「石炮」。繩子已經砍斷——是契丹兵砍斷的,但殘跡猶在,只要一指點,便即明白。
「你如果沒有甚麼發現呢?」
「是!我想請將軍問一問他,最好不要勉強。」林震又加了一句:「不樂意的事,勉強去做,一定不會有好結果。」
這句話搔著了楊信心中的癢處,「這兩天我一直在想,想到一種戰法。」他說,「不知道行不行?」
「九曲洞。」
「大家注意,」他宣布了撤退的計劃:「一等野草點著,後隊改為前隊,儘快上葫蘆關,不准爭先恐後,擁塞在坡道上;也不准弄出聲音來。一要快,二要靜!」
「不!」何慶奇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話,搶著打斷,「你的意思大家都懂,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現在要往大處去想,沒有功夫來管他。不是我們不管,力所不及。再說,要救他,只有一條路,這條路走通了,一定可以把他救回來。」
三十個人,已經有一大半越過坡道上的障礙,進入安全地區,還有一小半亦已上了坡道,轉眼可脫困。朱副軍頭見此光景,不願召集部下,撲回抵抗,以致於又形成僵持局面,所以一面舞刀護身,一面大喊:「快走,快走!」
因此,他將肅清殘敵的工作,交了給東路領隊,自己將西路領隊找了來,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自接戰以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聚在一起,相見之下,都有一種不能信其為真實之感。朝陽影中,望著滿地敵屍,心裡在想:怎麼一下子會到了這裡?
雖然作了這樣的安排,何慶奇卻不能不考慮葫蘆關的安危。如果將大部分人都調到九曲洞前去構築石炮,關防空虛,很容易為敵人所奪,那時連個歸宿之處都沒有;況且葫蘆關一失,九曲洞前這個陣地立即就會受到嚴重威脅,同時朱副軍頭入夜突襲的計劃,亦無從實現。這得失之間的關係太大了。
「這是逼出來的。真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何小虎很起勁地在講,何慶奇只是很仔細地傾聽。一面聽,一面想。有了許多瞭解,也有了好些疑問。如果這些疑問都能按照自己的希望消除,他決定要展開一番作為。
話不說不明,從頭說起,卻又太費時間,不過總算已開了頭,下面的話就比較容易說了,「這山上另有一條極隱祕的路,通到白馬山下的飛鳳村,這條路是彎彎曲曲極難走的一個山洞,孫副都頭帶著人來過一次,走通了。」何小虎又興奮了,說話有些結巴,「他回去搬兵去了,很快就會到。」
「那,我們走了。你又如何?」
「好極了。」何慶奇很欣慰地,「你要多少人?」
局勢大有可為。只是需要非常精細小心,將有限的人力,作最大的運用。同時對於地形亦應該有充分的瞭解,才能憑險設伏,以寡敵眾。
「那,」楊信想到一個人,「我先去問了和圖書,再來跟將軍報告。」
幸好遇到一道山泉,自崖壁上潺湲而下,他摘去頭巾,將頭伸了出去,讓清涼的流泉,好好沖洗了一陣。曉風一激,其寒徹骨,但頭腦卻很清醒了。抹乾頭髮,遙遙望去,葫蘆關上寂靜如死,正是展開攻擊的大好時機。
「我不是爭功,我為大局。」
「任務雖辛苦,但也很重要。爭功好勝之心,誰不如我?我看他會答應的。」
看看天色,已經日中,他先查問情況,三路前敵都無動靜——沒有動靜並不表示安全。視界有限,亦無深入敵後的哨探,所以沒有動靜,只能說是情況不明。等敵人一入視界,可能已經漫山遍嶺而來,措手不及了。
分派已畢,何慶奇攀上高崗,相度地勢,發現東面山腰中隱隱一條往北的路,此外暗沉沉一片濃翠,看不出甚麼北進的途徑。敵人如果黎明以後,派大隊入山搜索,捨此路無由。
「昨天中午。」何小虎說,「他們捉迷藏似地,整整搞了一下午。」
這句話很實在。然而好好休息也真談不到,無非找個比較清淨的地方,和衣枕戈,閉一閉眼。何慶奇斷斷續續入夢,時時刻刻驚醒,繚繞在他心頭,魂牽夢縈的是兩件事;第一件是設想著敵人在調兵遣將,就要大舉進攻,三路圍攻,一鼓聚殲。
「對啊!」朱副軍頭的企圖心極其旺盛,任何新的路子他都關心,所以不自覺地脫口附和。
「是!」楊信有過製石炮的經驗,而且也一直在思索著,胸有成竹,便不慌不忙地指著那些巨竹說道:「第一步,要相度地形,挑頂好的位置。第二步要找刀斧繩子。第三步要搬運石塊。光是我們幾個人是不夠的。」
形勢既明,要思索阻敵的方略。何慶奇胸頭有一團曉風所吹不冷的熱切雄心,等奪下葫蘆關,孫炎星率隊趕到,而朱副軍頭那三十名精悍選鋒,又能脫困,諸事湊手,很可以大幹一場。既然如此,山腰一徑,能為敵所用,亦能為己所用,不必堵塞——像葫蘆關的坡道,起先固可阻敵南下,而如今卻成了自己這方面的障礙;塞路的措施,有利有弊,需要好好考慮。
「如果五更天出發,總在天未黑以前可以到。」楊信答道,「這是指一路順利的話,倘或路上有了波折,就說不定了。」
冷眼旁觀的林震,卻看出他的心意,同時猜到楊信也有這番看熱鬧的意願。算一算時間,稍微晚些也不妨,因而說道:「這樣吧!你們後半夜再走。」
何慶奇眼尖,看到了便問:「你們倆又想到了甚麼?」
「你曉得我不放心你,也不早回來通知一聲,讓我空著急!」他接著告誡:「年紀輕做事,一定要養成踏實的好習慣,不然,就再能幹,人家不信任你,也是枉然。」
「喏!」何小虎指著葫蘆關的東北方向說,「在那面,藏在一個極隱密的山洞裡面。」
「情勢很顯然的。」何慶奇說,「敵人目前只是為了我們突如其來的脫困,迷惑住了。等到冷靜下來,從各種跡象研判,我們的虛實,不難讓他們識破。以大吃小,我們的處境很難。一時的勝利,不足為憑,我們要冷靜,比敵人更冷靜。冷靜才能多算,兵法上多算勝少算,那是一定的道理。」
「我們三路並進,所以西面一路,應該先走。聽我以響箭為號,一齊猛撲。」
朱副軍頭心想,以寡敵眾,所守的就是這道口子,用弓箭嚴密封鎖使敵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這道口子一失,敵人反客為主,搶佔了這道口子,就像一把捏住了袋口一樣,自己這面三十個人,真是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予取予攜之。
在谷中的何慶奇,從林震一行出發以後,就已擬定了行動的計劃。他決定儘可能在這一夜脫困,一方面是由於聲東擊西之計,逐步收效,增加了他的信心;另一方面他認為能由谷底而上高山,那怕遭遇強敵,力戰而死,也比釜底游魚般坐困在谷中好得多。
說實在的,這也就是何慶奇在此片刻間所想到的計劃;他的計劃比楊信的辦法還要周密,配合朱副軍頭夜間突襲的行動,遠近兩路,同時並舉,可以使得敵人顧此失彼,兩難應付。
第二件事是孫炎星何以至今不到?是不是已經出發,正在九曲洞中摸索前進?倘是如此,能不能派人入洞去迎接?早得消息,也好放心。
此言一出,個個不自覺地將胸一挺,有的還輕輕答應著。
陸虞候不曾帶過兵,到底不大內行,不過脾氣很好,肯虛心服善,連連點頭:「說得不錯!依你!依你!」
「此話怎講?」
大家都站著等待,等那條影子漸近,何慶奇首先看出,身影挺拔矯捷,縱躍輕靈,十之八九是何小虎。
「是!我一定把話說到。」
參加會議的連他一共五個人,朱副軍頭、林震、攻葫蘆關的東西兩領隊。雖然通宵苦戰,卻都神采奕奕,充滿了昂揚的鬥志。
一直到都上了嶺,還未籌得善策,而自己所領的這批人,何去何從,卻必須作一決定,因而不得不拋開谷底,將心思用在應付眼前。
「將軍你請看!」
「在葫蘆關東面,一個山洞裏。」何小虎說,「兩個人,我認得一個,是孫副都頭身邊的楊信。另外一個我不認識,這個人受傷了。」
「是!」林震指著正北層巒疊嶂之間,一條蜿蜒山路說:「照地形看,敵人的來路只有這一條。如果能斷他們這條歸路,敵人只有往前攻。熊將軍扼守南面出口,敵人就會困死在這裏。不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目前我們人數太少,要守的地方太多,顧此失彼,終究搞不過敵人,當然也無力去斷他們的歸路。如果孫副都頭帶人增援,給養又有九曲洞這條祕道可以補充,我們就能站得住腳,進一步威脅敵人。照我看,只要我們站住了腳,顯出要斷路的意思,敵人就會不戰而退。」
第二步要看林震他們是不是能從東面到達西北面?如果能夠到達,就表示葫蘆關的戒備不嚴。照他的估計,葫蘆關經先前的一陣佯攻而又似知難而退的做作,可以使敵人誤信危機已經過去,鬆弛了警戒。
「他不是往那面去了?」何小虎答道,「當時他派我一個人去查發現的血跡。因為裹傷的布,是從我們的軍服上撕下來的,所以可以斷定是自己人。」
不過,這批人要逃出去,卻因為林震一行驅除了契丹監視哨,算是移去了一個極大的障礙,行動相當方便自由。更因為留下了一根現成的鉤索,攀緣亦不費事;陸虞候也是頗能幹的人,身先士卒,緣繩而上,指揮先登的四五個人,挑選適當的地點,又放下兩根鉤索,等於一共有三條上嶺之路,不消半個時辰,上百人都已脫困。不幸地摔落了兩個人,一腦漿迸流,當即喪命;另一個摔斷了大腿,大概一則不願受苦,再則不願成為全隊的拖累,竟用隨身所攜的短刀自戕了。
「將軍所命,不敢推辭。」
將一切細節及途中要攜帶的物品,應注意的事項都交代清楚,安排停當,何慶奇便要楊信和何小虎找個僻靜的地方,儘量休息——這還談不到養精蓄銳,只不過略微恢復消耗過多的精力而已。
「那麼,怎麼樣才能一齊動手呢?」
何慶奇認為事不宜遲,但這個計劃既由林震負責,就不便多說甚麼,同意他們後半夜再走。
「有這樣的事?」何慶奇不信,「你怎麼知道?」
「但願如此。」林震說道,「我真盼孫副都頭今夜能夠趕到,那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還有退路?」何慶奇問,「在那裏?」
因此,何慶奇要求他陪同去視察佈設疑兵的地點。這使得楊信不能不強打精神,領頭攀緣而上,到了高處那片斜坡地,立刻就看到了遠處山腰中的敵營,人小如蟻,但看得出在集合操作,忙忙碌碌地,彷彿是預備出擊的光景。
西路領隊更為著慌,方寸雖亂卻是鬥志如虹,心裏在想,形勢已完全不同,如果自己再繞向西路去攻擊,豈不迂拘可笑?當機立斷,現在要爭的是呼吸之間,搶先一步的時機。即令那人驚動全關,大家披衣起身,得有一段時間;而且夢中驚醒,睡意猶在,一時也會辨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自己這方面只要弄成聲勢浩大的模樣,一定會把他們嚇得手足無措,奪路而逃。
「朱副軍頭大致跟我談過他的計劃,葫蘆關四周遺留的敵屍,在掩埋之前,他都把他們的軍服剝下來了。黑夜之間冒充契丹兵,不容易分辨,突圍逃生的機會還是有的。」
「不!」西路領隊搶著表明態度:「未遵命令,應該有處分。如果算我將www.hetubook.com.com功贖罪,已經很感激了。」
「那當然。」
何慶奇的計劃是,第三批的半隊,仍舊在南口最前面行疑兵之計,第二批在後面列陣,防敵人自南口衝入,便用強弓硬弩,將他們擋住,好掩護第一批撤退。
這是初步的一個決定。看看天上,照北斗星的方位來說,即將日出。天光一亮,一百多人這樣大一個目標,迫於顯豁,必為敵人所發現,那時再覓路逃避,就嫌太晚了。
於是後隊飛奔向北,前隊十來個人連成一排,左手張弓,右手搭箭,一步一步往後退,雙眼卻都注視著煙牆,防敵人衝進來時,好迎頭給他一個厲害。
「是!」陸虞候問道:「怎麼奪法?請交代下來,好趕快動手。」
「石炮少了不管用,至多打傷對方幾個人,擾亂擾亂而已。但如果多了,連續不斷發射,再加上火箭,即使準頭不太好,亦可以使得敵人存身不住。我在想,倘或我們這時候先做一番準備工作,等孫副都頭大隊一到,立即動手,半夜裡發動攻勢,一定會有很好的效果。」
何慶奇也看到了,只是天正暗,影子若隱若現,辨不清敵我。「不要莽撞。」他按住陸虞候正在抽箭的手,「也許是自己人!」
「旗子本來不止這些。」楊信說道,「敵人來過一次,收走了好多。我想,如今倒以不設疑兵為妙。」
於是他先觀察環境,往前望是葫蘆關,往後望是敵人的營盤。右面山峰起伏,似乎綿延無盡,左面就是谷底,遙望對山,影綽綽似乎有一兩條人影,當然是林震一行,突襲得手以後,留下人在看守著。
「人在那裏?」
「第一批由你領隊。」何慶奇向第一隊隊長陸虞候說,「如果我走不脫,你代理我的職務。」說著環視其餘諸人,表示已指定了繼承者。
「你看今晚的勝負之數如何?」
這使得何慶奇又有意會。治軍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刁斗森嚴,肅靜無譁,營中常帶一種肅殺凜冽的悲慘氣象;一種是外表不甚講求,內心和諧團結,常有一種喜樂的氣氛。何慶奇帶兵,就是這一種作風。現在聽得刀卜的話,將殺敵當作兒戲,雖嫌輕浮,但卻是鼓勵士氣之道。經過徹夜苦戰,糧食給養又不足,士兵相當疲憊,如果下令備戰,對他們來說,心理的負擔,未免太重,但如當作一件有趣好玩的事來做,情形就不同了。
轉念到此,相當焦急,一急急出了一個主意,不暇多作考慮,將陸虞候找了來,斷然下令:「咱們硬奪葫蘆關!」
第二、派人回到谷中去會朱副軍頭,將一切新的情況告訴他;只看葫蘆關得手,合力消除障礙,撤退入關。
這時關上已經過徹底搜索。契丹兵駐守的人數雖不多,儲備的糧食卻不少。何慶奇首先下令,飽餐慶功,然後分班休息。不過他自己卻連打個盹都不能,需要召集會議,策劃下一步行動。
主意打定,立即著手,第一步要看風向。谷中聚風,相當平靜,這在天時地利上,首先就很有利,成功便有一半的把握。朱副軍頭相當高興,就近指派了幾個人割取稻草,堆在一邊;同時下令,凡貯備著飲用清水的,即刻先喝一飽,其餘的交了出來,則有重要用處。
因此,他笑嘻嘻地說:「好!我們就動起手來,大大地開他們一個玩笑。」
「這麼說,九曲洞口的情形,他們也不知道?」
「怎麼呢?」
「是的。」
「虞候!」東路領隊有異議,「此刻契丹兵大概都還在睡夢裏頭,悄悄偷了上去,打他個糊裏糊塗,措手不及,不是很好?」
然則,「林震呢?」他自語著,「要設法先跟他取得聯絡才好。」
「我打算分三批撤退,第一批撤兩隊,第二批撤一隊半,最後撤半隊。弓箭手都集中在第二批,以防萬一。」
「是!」朱副軍頭答說,「天一黑,我們也就要動身了,估計總是三更時分才能到達。甚麼時候動手,現在就得規定。」
一夜未睡,精神亢奮,腦中空空地有種虛幻的感覺,然而晨曦刺眼,確確實實地意識到決非夢境。相視而笑,都不知從那裡說起。
這四名隊長是知道林震這一行的任務的,兩支響箭表示甚麼,亦都瞭解,原知今夜就要突圍,此刻所要聽取的,只是行動的步驟。
這時東路已經發現正面發生衝突,自然加緊支援,同樣也是吶喊而上,三面合圍。守關的契丹兵只得三十多個人,卸甲丟盔,潰不成軍,四散而逃。卻又因路路有人嚴陣而待,闖不過去,情急之下,唯有作困獸之鬥,猛力反撲,人自為戰,因而宋軍亦頗有死傷。
何小虎心裏很亂,意想不到的奇遇,每一點都重要,每一點都有趣,不知從那裏說起。定一定心,找到一句話來開頭:「孫副都頭要來了!」
苦思焦慮之下,只有行險以求僥倖的一法。這個法子是騙一騙敵人,騙得過可以脫困;騙不過,不妨迎頭截殺一陣,反正殺他一個夠本,殺他兩個有賺頭,總歸不會吃虧。
說完,他伏身蛇行而過,關上守卒在東面,從西面偷看,十分清楚,等上面來回蹀躞的守卒掉轉身往回走時,他趕緊招一招手,一連過了五個。看守卒又要轉身面對關門時,搖搖手示意暫停。
「說得一點不錯!」楊信老實透露他的心意,「不然牽腸掛肚不放心。等眼看有了結果,我們見了孫副都頭,也可以跟他有句確確實實的話好說。」
「後隊改為前隊,快走!」他大聲下令,「前隊改後隊,倒退著走,仍舊要保持戒備。」
「能幹就好。」何慶奇說,「我們看看去。」
「喔!」何慶奇很注意地問,「看起來你必有所見?倒說給我聽聽。」
「這還不等於去救陸虞候?」何慶奇說,「你要知道,我們的人在他手裏,如果他們吃了虧,會拿俘虜出氣。投鼠忌器,不妥!」
何慶奇下令:第一、陸虞候帶八十人攻葫蘆關,一半攻擊,一半接應,接應的要守住關口,截殺逃出來的契丹兵。得手以後,迅即消除坡道上的障礙物。
這倒是可行之計。不過何慶奇最大的企圖也正就是這一點,當然要從長計議。目前的關鍵是在九曲洞那方面,孫炎星的人一到,力量加厚,情勢不同,此刻擬定的任何計劃,到那時候都不適用,何必白費心血?
說著,他與陸虞候走在前面,一百多人跟隨而進。到葫蘆關已清晰可見時,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這是太陽將升上大地的徵兆,時間真的不多了!
這就難回答了。現在只求脫困,嶺上的情勢還不大明瞭;自己弟兄的體力又是如何,要看各種情況才能決定進止,或者突襲葫蘆關,或者覓路回營。
「嗯,嗯!」何慶奇將各種情況合在一起細想一想,大致瞭然。但為了確實,還得要問一問:「楊信他們的形跡,果真未落入契丹兵眼中?」
「這樣就對了!」林震慚愧地說,「我想得不如將軍深。」
第四、派人聯絡林震,到葫蘆關報到,同時要設下一條聯絡線,將西面一帶的敵情,隨時通知陸虞候。
就在這時候,何小虎趕回來了。何慶奇對他另有一份父子般的感情,所以高興之餘,不免有著由期望過高而反激出來的怨責。
「這話很有道理。看起來楊信的理路很清楚,很能幹。」
「我也知道你不太願意。」何慶奇說,「無奈除你以外,沒有人走過這條路。如果你願意去,我讓你自己挑人作伴。」
時機迫促,不容仔細考慮,陸虞候依照何慶奇的指示,將所有的士卒分成兩隊,一隊作為接應,攔截殘敵;另外一隊分成三小隊,他自己帶的那一隊,擔當正面;東西兩翼,由兩名小校分任領隊。
「你是說發動了突襲以後再走?」何小虎問。
「你是說楊信?」
「回頭從葫蘆關多弄些旗子來掛上,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他說,「要設疑兵,就得像個樣子。」
「這倒也是。」何慶奇亦認為林震比朱副軍頭冷靜,便有改派之意,無奈朱副軍頭不肯。
「那麼,九曲洞的出口,是否已讓契丹兵發現,派人守在那裏,甚至孫副都頭搬來的兵,已落入他們的掌握,都不清楚?」
「我看第二個辦法好。」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第一個辦法當然更好,可惜聯絡的時間上來不及。如果用第二個辦法,放火我是拿手!」
第三、派何小虎帶兩個人去會楊信,一起守住九曲洞口,等孫炎星一到,引領他們到葫蘆關會齊。如果一時等不到,應派人到葫蘆關聯絡。
行動計劃要根據各種情況來擬定。第一步要看林震他們上得去上不去?能上得去,便證明這條路確是一條路。
這一層他早就想過,並沒有萬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一失的善策,必要時得犧牲少數人掩護大家撤退。這是他不忍心的事,所以一直沒有宣佈詳細的計劃,只作了一個提示:可能隨時要突圍,各人預備,保持精力。而此刻必須要作一個決定了。
「葫蘆關上的敵人不會多,我們不妨硬奪。」何慶奇說,「現在聽我分配。」
「怎麼?」這一下輪到何慶奇張口結舌,如墜五里霧中。
「這話也是!大家不必跟他爭。」何慶奇又說,「第二批由我帶,你們也不必跟我爭。」
在防守之中,自然也還可以助攻,這得指定箭無虛發的好手,看準了下手。無奈自己人越死越多,眾寡的比例,也越來越懸殊,除了希望自己人能夠逃回一個是一個以外,別無善策。
「當然,我要從葫蘆關調人來。這樣,我把何小虎、刀卜交給你,你們在這裏相度地形,籌劃那裏去取石塊,我回葫蘆關去調度,帶人帶刀斧、繩子來動手。」
楊信正在佈置石炮,十分起勁。聽說改派了回去請援的任務,面有難色。因為穿越九曲洞這條路,不但辛苦,而且乏味,他真有視如畏途之感,所以一時答應不下。
「知道了。還有甚麼話?」
意會到此,越發不安。同時又想到下達給何小虎的命令是,不管孫炎星到了沒有,應該設法向葫蘆關聯絡,又何以不見人來?莫非出了意外?
回到葫蘆關再度召集會議,先說明視察的經過,以及攻擊的計劃,接著便講關鍵所在:「現在要看敵人是不是會在這半天當中進攻?如果認定他們會進攻,兵力當然不作任何調動;如果不會,那麼正好利用這半天工夫,到九曲洞前,將石炮佈置好,今夜就發動突襲,明天的局勢,或許會大大地不同。關鍵在於判斷,判斷正確,我們就會成功;判斷錯誤,就會一敗塗地。」
這一支突襲的小隊,一共才三十個人,投入敵人大營,等於自陷重圍,當然凶多吉少;但如說一去不返,未免悲觀,何慶奇不以為然。
朱副軍頭手持朴刀親自殿後押隊,退出一半路程,料想無虞,欲待轉身奔上坡道時,煙牆中突然飛出一排箭,差點射著。朱副軍頭大吃一驚,定定神細看,只見谷口已衝出來一群敵人,為數總有四五十名之多。
「是的。」何小虎答道,「不過不要緊。楊信告訴我,出口之處,十分隱秘,即使契丹兵發現了,也只當尋常一個山洞,不會想到是一條祕密通路。至於孫副都頭的人,照路程時間算,最快也要到天亮才會到。」
「何必要一起動手?先到先攻,前後時間也差不了多少,等於一起動手。」
「我已經籌劃過了,還是我原來所帶的那些人就夠了。」
這個重要用處是,將大部分的野草潑濕,然後回身細看葫蘆關前的坡道,障礙物雖未完全消除,卻已開通一線之路,可以上得關了。時機既到,無須遲疑,下令將野草都移到谷口,下面乾草,上面濕草,分佈得相當均勻。
「弟兄們,」他用興奮而沉著的聲音說:「我們不但已經死中求活,而且還可以敗中取勝。不過,一個人要抵幾個人用,大家拿出精神來!」
「我們是突襲,也是硬攻,有進無退。」陸虞候說:「拿下葫蘆關,大隊才能站住腳;拿不下葫蘆關,都困死在這裏。別的不說,乾糧就無法維持。我的話只說到這裏,大家應該懂得自己的責任。」
「我卻不如你想得多。」何慶奇又問,「這個計劃歸你負責,如何?」
宗旨一定,毫不怠慢,親自指揮,分兩方面部署:一面指定隱蔽之處,分派弓箭手埋伏;一面自己帶人繞到山路上,選定山坡上兩株枝葉茂密的百年古松,刀斧齊施,由外向內,伐出一道三角形的缺口——到了緊要關頭,只需狠狠加上兩斧,兩株松樹就會向外折倒,橫臥山路,擋住敵人。
這樣從正反兩面去想個遍,事情就很明白了,是不是拿全隊弟兄的命運作孤注一擲?此事關係太重,他覺得必須徵詢部下的意見。
大家都笑了,「這是最壞的打算,亦未見得走到這一步。」何慶奇說,「你們不妨先策劃起來,如果要走到這一步,我一定請你去。」
他是愛護部下,想全始全終,由谷底押後到未來的打頭陣,始終保持他們的頭功。但是林震有過奇襲的經驗,認為他帶人去執行這個任務比較有把握。
不過自己這方面要爭取的,不過半天的時間,只要這半天安然,一切計劃都可就緒,即令孫炎星不到,亦可憑少數人予敵以重創。事實上怕也只有這半天的時間,到了第二天,可以斷定敵人必會大舉進攻,那時必成苦守撐持的局面,再也不會有攻的機會。
然而,兵機貴乎掌握呼吸之頃的變化。這樣做法到底不算最上上策,「如今最上上策是暫且等一等,如果孫副都頭能夠及時趕到,我們真可以大幹一場。」何慶奇說道,「精神比什麼都要緊,先把它恢復過來,才好辦事。」
遙望西面後方,葫蘆關清晰可見,但由於地形的關係,雖然相去不遠,視界卻是彼不如此。何慶奇首先就想到,守葫蘆關必須靠此處作為耳目,應該建立一個「望台」。
這一敗,葫蘆關又受威脅。幸好西路領隊有謀略,有決斷,他從關上趕來,聽說陸虞候率爾輕出,連連頓足,認為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如果自己為救陸虞候,再派兵下去,無非自投陷阱,葫蘆關定會得而復失。那時何慶奇進退失據,孫炎星亦無所憑依,後果將會非常悲慘。因而當機立斷,決定以守關為第一要著,調集弓箭手,出陣以待——只是還不肯堵塞坡道,因為那一來雖可阻遏敵人,但也斷了自己人的歸路。
「爺是說,楊信他們遇見契丹兵的時候嗎?」
「何以見得?」
如果是這樣,唯有另作打算,或者枯守待機,或者力攻南口。只要有信號來,那怕三個人都逃掉了,至少也可以證明西北方面的監視哨,已經不存在,敵哨的位置已為林震所佔領。
也不能說走就走,還得有一番細節的交代及檢點。當時決定,守大路的人最後撤,葫蘆關由朱副軍頭接防。等到天黑,未見敵人上山,大事就可望有成。
照此說來,撤退的計劃,竟可擱置。雄心勃勃的何慶奇,立刻又有了個想法,向林震問道:「馬上要天黑了!我們最危險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我斷定契丹不敢在夜裏進攻,我們預定的計劃,一定可以實現。只要能支撐兩天,孫副都頭的援兵一定會到,再進一步實現斷路的計劃。我是這樣打算,你看怎麼樣?」
「你說!」
「他讓我回到上嶺的地方,看情形辦。」
「怎麼樣動手?」刀卜摩拳擦掌地,「請將軍吩咐。」
然後,他收攏目光,看到近處,掛在松樹竹林之間的宋軍旗幟,只有寥寥數面,這樣的疑兵,所能發生的迷惑敵人的作用,似乎有限。
這就該輪到何慶奇的弓箭手撤退了。事到臨頭,卻有些躊躇;派人將朱副軍頭找了來說:「已成功一半了,我們一起走吧!」
「看情形。」朱副軍頭說,「請將軍將弓箭留給我。」
「是了。」朱副軍頭說:「將軍珍重。」他緊接著又問:「將軍,我這裏一共二十八個人,連我一共二十九,名字你都記得嗎?」
何慶奇鬆了口氣:「好了,聯絡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林震?」
「不只你一個。」何慶奇笑道:「我們大家都要去走。等孫炎星一到,我預備攻敵人的大營,只要打個勝仗,拿他的將官俘虜幾個,那時候走馬換將,豈不就拿陸虞候救回來了?」
「孫副都頭派了兩個人留守,是他們告訴我的。」
這就有一個疑問了。契丹兵只發現宋軍旗幟,而空山無人,當然要研究:這些旗幟是怎麼來的?旗幟不會憑空插上去。自然有人!人在那裏?
由於是這樣的想法,何慶奇保留著朱副軍頭的建議。當然他瞭解他作此建議的心情,巴不得能夠立刻俘虜一名遼將,換出陸虞候來,所以拍著他的肩,安慰他說:「稍安勿躁!陸虞候一時無虞,我們先撿要緊的事做。」
「將軍!」朱副軍頭問,「下一步的打算如何?」
這一下楊信大為興奮,笑容滿面,將哀傷失伴的情緒,完全改變過了。
想了一下,老實答道:「此刻我說不出一個究竟。不過,我在嶺上一定留上步哨,等你上嶺,跟你聯絡。你多保重!」
不過,他對何慶奇別具敬畏之心,彷彿遇到嚴父那樣,心中再有委屈,不敢申訴,唯有連聲稱是。
說著,他身先士卒首先衝了出去。其時南口的濃煙消失大半,敵人蜂擁而至,約有兩百人之多,谷中展開一片混戰,白刃交加,屍橫處處www.hetubook.com•com。宋軍這面,士氣雖高,吃虧在徹夜奔馳,體力不勝,加以人數較少,成為三與一之比,當然要落敗仗。
如果未曾出發,則又為了什麼?是否是後方有了變化。想到這一點,他一驚而醒,滿心煩躁,再也無法閉眼假寐了。
自此開始計算,一直算到最壞的情況,孫炎星的援兵不到,而葫蘆關三面為敵人大隊所困,那時怎麼辦?
「虧得你,多虧得你!」陸虞候說:「不過我真弄不懂,怎麼一下子會變了計劃?」
「等到天黑,守大路的人只留下步哨,其餘的都撤到九曲洞前,歸你下達命令。」
何小虎心存敬畏,怕受何慶奇呵斥,趕緊將臉色正一正,不敢多說;刀卜卻率直地道出了心中的感覺。
「將軍,」林震又說,「我還有個想法,說出來或者洩氣,不過總算也是一條路,不能不說。九曲洞這條路,我們也可以利用。」
於是西領隊帶隊先走。將過關門,格外小心,集合手下的二十個,先停下來看了半天,才指著關上說:「你們看,關上的守衛來回在走,我們要等他掉轉身的時候,一個一個越過。要快,不准有聲音。我先走,等到那面,看我的手勢。」
「第一批撤完,第二批跟著撤,這靠第三批掩護。不過,」他用很沉重的聲音說,「第三批就全靠自己了,如果能夠順利撤出,便是大功。」
「那麼,到晚上奇襲敵人的大營?」
「陸虞候本來可以不陷在裏頭的,為了救我,卻致如此。」朱副軍頭說,「照道理……」
「可以。」何慶奇問道:「你想找甚麼人?」
「現在我們商量一下。」林震說道,「我要瞭解情況,你們甚麼時候可以到?」
「是!」林震答道,「這個回去聯絡的任務很辛苦,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
第三步,最要緊的是看有沒有信號?如果沒有信號,表示林震一行「全軍覆沒」,那麼,西北方向的情況就是不可測的了!不過可以猜想得到,對方人數一定很多,不然,自己這方面不至於一個人都逃不掉。同時谷底當然也還在敵人監視之下,想逃是不可能的。
「人倒不需多少,只是有一個人,非有不可。」
果然,一聲:「爺!」帶著歡笑撲到面前的,正是何小虎。「爺、爺!」他不知因何興奮,又笑又喘,以致於話都堵塞在喉頭了。
「這要有個計畫。」何慶奇轉臉說道:「楊信,我聽聽你的主意。」
「孫副都頭給他們兩個人留下三天的乾糧,這表示三天以內必到,今天是第四天了,他如果再不來,楊信他們兩個人就要出去覓食,可能會發生危險。這種情況,孫副都頭自然要顧慮到。萬一真的不能在三天內趕到,他很可以先派兩個人來通知;既然沒有通知,就是因為大隊馬上可到,不必通知。」
於是何慶奇凝神靜思,將利害得失,反覆考慮下來,決定冒這個險。
那人的神色頓時緊張,匆匆走向一座木架,架上掛著一面鑼。他一伸手摘下鑼鎚,就待往鑼上敲——在窺伺著的西路領隊,非常著急。只要一鳴鑼報警,驚起全關,分頭防守,那就是以逸待勞,憑恃地形之利,穩可固守,因而毫不考慮地加以阻止,抽箭搭弓,也不及細細瞄準,發出一箭,緊接著又抽第二支箭。
「好的!我們決意大幹一番!」他問朱副軍頭,「你負責夜裏奇襲,要多少人?」
朱副軍頭是員勇將,凡遇戰事都從好的方面去想,而何慶奇卻不像他那樣樂觀。
「一定會到!」何慶奇說,「我們先派人去討救兵,不必在這裏坐等。」
此時此地,並無紙筆可以記載,但多派幾個人記憶也是一樣。何慶奇指定左右數人,每人各記最後扼守的健兒數人。這要花費一些時間。等記認明白,朱副軍頭不敢再耽擱他的工夫,連連催促,從速上嶺。
「也許半路上會遇見孫副都頭,你把這裏的情形跟他說,請他立刻派人回去,再多要人來,越多越好。同時要多帶鋤鍬之類的工具。」
何慶奇當然亦很滿意,「可見得事在人為,昨天這時候,誰也想不到有現在這樣一個局面。」他說,「局面雖小,大有可為。可惜的是,陸虞候失陷了。」
「只有見機行事。先往前走,到關前再看。」
「這話也不錯,我先找他來問。」
這兩句話說得不怎麼高明,但意思也還容易瞭解;是說此役關係全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然而,所設的疑兵,是讓契丹兵發現了?」
「那當然。」何慶奇留下三十把弓,三十壺箭——朱副軍頭的人,只有那麼多。
「說得有理。」何慶奇問道:「你看,等孫副都頭一到,我們可以做些甚麼?」
「不然,葫蘆關的視界不好,前敵的情況不明,說不定報警的哨探,此刻已在路上了。」何慶奇說,「所以守葫蘆關,一定要在九曲洞前立一座望台,規定聯絡的辦法,不然耳目不周,在這裏像瞎子一樣。」
「我判斷他不會。」朱副軍頭說,「敵人進攻,也不是說到就到,至少毫無跡象,我看今天一定無事。」
不過除此以外,其他兩路都很順利。林震的一小隊,安然抵達葫蘆關報了到;何慶奇扼守通葫蘆關與九曲洞的那條要道,很成功地擊退了上山搜索的敵人,將部隊留在那裡警戒,他帶著少數人回到葫蘆關坐鎮。
告知林震,他當然贊成,而且派了兩個人替他們守衛;同時答應,等到開始用石炮攻擊時,一定喚他們起身來「躬與其盛」。
他所說的「理當如此」,只有何慶奇瞭解,因為虞候參贊軍務,幹當官辦理運糧補給等等職司,都算幕僚,只有第四隊隊長這個姓朱的副軍頭,是正式的帶兵官;那就理當他擔任最吃重、最危險的戰鬥任務。
「退路雖有,卻不是沒有顧慮。」他說,「聽楊信說過,九曲中,狹處不容人迴旋,倘或遇到孫副都頭帶人趕到,兩下擁塞在一起,豈不糟糕?」
於是手從箭壺上移開,輕輕拍了三掌,這是暗頭裏招呼自己人的信號。果然,前面也回了三下掌聲。
繼而轉念,目前自己的兵力甚單,雖然憑險設伏,可以阻敵一時,只恐不能持久。首先,到現在為止,大家還不能飽餐一頓,只靠少數乾糧,何能應付長時間的僵持?其次。每人一壺箭已用去一半,無從補充,就跟赤手空拳一樣,因此,塞路之舉,不妨作為救急之計,預先有所準備,到那時候,伏兵能將敵人嚇退最好,否則就顧不得以後,只好先保住眼前再說。
「停步!」陸虞候突然喊道,「前面有人。」
「準定四更動手。」何慶奇說:「但也不必拘泥,如果你覺得有機可乘,亦不妨先發。我們在上峰,只要發現敵人營裏一亂,也會立刻攻擊。不過亦不宜過早,大致三更一過,我們就預備好了,隨時可以動手。」
豎白旗表示投降,四面宋軍必能了解葫蘆關已落在自己人手中。這個處置極妙,陸虞候欣然接納,親自動手,找到一方白布,升上旗桿。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
「小虎!」陸虞候拍拍他的肩說,「沉住氣!定下心來,慢慢兒說!」
經過這一番患難,同袍的感情,愈覺深厚。何慶奇心裏在想:兩百人絕處逢生,能夠脫困,獨獨這三十個人不能不犧牲,無論如何是件不能令人甘心的事。所以一面督促大家緣繩而上,一面念茲在茲地在思索,怎麼樣能讓這三十個人也能安然撤退?
聽得這一回答,何慶奇精神一振。因為照此判斷,只有少數偵察的契丹兵,在四處找尋;換句話說,一直到傍晚,尚無大隊搜索的契丹兵上山。入夜以後,當然不會有行動,而敵將根據偵察的報告,很可能在天亮以後,派出大隊。各種時機湊合在一起,從此刻到午飯以前的幾個時辰,必有一連串發現,一連串遭遇,一連串的戰鬥。
在後面的陸虞候既驚且詫,不知西路領隊,何以擅自行動,進攻正面。正要查問時,聽得鑼聲,知道雙方已經進入短兵相接的局勢,這就沒有甚麼好細想的了,立刻率領部下,飛奔而前,合力進攻。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大家就去吧!」
唯一的顧慮是,南口之外,有大批契丹兵在,發現自己這方面的行動,可能會入谷追擊。
朱副軍頭就在等關上「易幟」,一看是面白旗,只當守關契丹兵已經投降,依照何慶奇的通知,入關坡道就可打通,自己的三十個人由此脫困上關,這是一條生路。無奈與南口監視的契丹兵相持不下,自己往後一撤,對方一定會追擊。
接著何慶奇又個別詢問,有的主張慎重,有的認為很值得冒險,莫衷一是。最後問到林震;何慶奇決定以他的意見,作為下決心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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