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形,再要督促他們上陣,不但於心不忍,而且亦於事無濟。孫炎星心裏相當著急,萬般無奈,只得去見何慶奇。
「我是何慶奇。辛苦了!」何慶奇用清朗舒徐的聲音說。
「這話不錯。所以你現在比我福氣,不會想家鄉,也不用想父母。如果你換了我,你就會知道,那滋味實在不大好受。」
「好極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你看!」他揚起火把,「何將軍在這裏。」
「那就不必了。」朱副軍頭答說:「一時也無從挑起,不必耽誤工夫。」說完,他匆匆而去。
「我懂!我懂!」何小虎確是瞭解楊信的心境,他這話中,還是存著對他的同伴的哀悼,便安慰他說:「好在你們兩個人雖只留下一個,但是你替他達到了任務,他也就等於沒有死一樣。」
耳鳴是神虛的徵象,楊信答道:「太累了,就會這樣,靜下心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耳朵裏有聲音。」
「我在想,山中深澗,有寬有狹,有些地方,上面的口子很寬,半中腰如有凸出的崖石,兩面就會變得很接近。假使能找到這麼一處地方,豈不甚妙?」
「六百名。」
「有個好消息,不知道真不真?」楊信比較沉著,儘力用平靜的語氣說:「孫副都頭恐怕快要到了。」
「把繩索鋸斧以及床子弩留下來,火箭也不要帶走。」
於是孫炎星按捺興奮的情緒,趁這等待的時間,重新檢點計劃,分配任務。決定由林震和張老憨當頭,孫炎星帶領大隊,刀卜跟何小虎擔負前後聯絡的任務。而一切戰備工作,在今夜的突襲告一段落後,立即開始。
「是的。」孫炎星接口說道:「這裏的地形,張老憨很熟,要斷契丹兵歸路,非請教他不可。我看不如到前面去談吧!」
「那,你怎麼辦?下得了手嗎?」
「是!」林震比著手勢說,「渡澗可以用飛爪鉤索,只是用人力拋擲,只怕沒有人有那麼大的力量。幸好孫副都頭帶來一樣極得力的東西:床子弩。」
「是的。這一仗,請將軍盡力而為,敵人損失越重,越無暇旁顧,我們的計劃越容易成功。」
「敵人的營盤就紮在山腰,今夜就要發動攻擊,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我們本來也應該參加作戰,只為何將軍體恤弟兄們遠來辛苦,特為將大家移到後山,靠近水源的平地去休息。半夜如有情況,不必驚擾,儘量靜心睡覺,明天一早,我們有新的任務。你們六位,將何將軍的意思告訴大家。」
何慶奇原以為趙如山到不了自己的陣地。既然能到,則熊大行對契丹的情況,一定已從趙如山口中得到一個瞭解。同時他既派趙如山翻回來搜索營救,當然以自己的安危為重,投鼠忌器,可能不會有太決絕的行動。雖然也派孫炎星從九曲洞探路過來,但以設疑兵將契丹驚走為主;斷路則不過有此想法而已,並非真的打算這麼做,更談不到期望成功。總而言之一句話,熊大行的整個方略,還是以守為主。
要越過深澗,如果不能架橋,就只有一個法子,用飛爪鉤索,在兩面大樹或巨石上繫緊,就憑臨空一線,腳勾手握,交替而前。這需要身手特別矯捷靈活的人才辦得到,但還不是困難所在;難的是深澗對面,無人接應,如何能將飛爪鉤索繫緊?
好久未曾開口的張老憨,突然接口說道:「如果能打他一個落花流水,我們不妨接著就上。」
「明天晚上,不一定是最好的時機。」林震提出疑問,「今天夜裏的突襲,戰果如何,無法預料,如果敵人受創不深,明天白天當然要大舉反攻。那時要作防禦的部署,是不是還有時間來策劃這件事,很成疑問。再說,敵人是不是會警覺到歸路要緊,派出警戒隊伍,各處搜索巡邏,嚴加防範,亦難說得很。」
何慶奇自己也倚著一株松樹,閉目假寐,聽得腳步聲,睜開眼來。孫炎星隨即將商量決定的計劃,細細作了報告。
「孫副都頭,」林震攔住他說,「有一點,很要緊,我希望再等一等,等刀卜回來。我看也快了。」
回到前方陣地,仍舊與林震、何小虎在一起;大家席地坐定,首先由何慶奇說明斷路的企圖,請教張老憨該如何著手?
等到二更時分,終於等到了。第一個露面的是張老憨。
於是,兩個人重新伏下身去,耳貼地,秉聲息氣,全神傾聽。聲音初聽似有若無,細聽才能辨別,不但是腳步聲,而且是很勻稱的腳步聲,似與心跳相符。那麼,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誤認作遠處的腳步呢?
「楊信,」他問,「你對這一帶的地形熟,看看那裏有平坦一點的地方,讓弟兄們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覺?」
兩個人上了頂峰,遙遙望見影綽綽的許多弟兄,孫炎星倒又楞住了,「將軍,」他問,「那來這麼多人?」
「這倒妙!現在那條狗在哪裏?」
籌劃停當,孫炎星要將結果報告何慶奇。沿著松竹林間的陣地去尋覓,但見鱗次櫛比的石炮,都已準備完成;和-圖-書中間比較空曠之處,裝設著兩架床子弩,後面堆著火箭。但人聲悄悄。因為二更將近,何慶奇下令暫作休息,所以顯得異樣地寧靜。
這是期待中事,但一旦實現,卻真成了意外之喜。楊信跟何小虎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時腦筋都很清楚的人,這時都亂了,站在那裏,手足無措,只會相顧傻笑。
何慶奇認為這是正辦,但葫蘆關一來一往,未免費時,倒不如自己跟林震「移樽就教」。只是這一來跟九曲洞又遠了,若有消息,聯絡不便,失誤了時機,亦是很不妥的事。
「這只有約莫的估計。」何慶奇說:「這個計劃不容易做,就在於要精打細算。人不夠,武器工具都不湊手,而要達成任務,全靠你費心了。」
「死掉了!」何小虎的聲音悽慘,「不該死而死的。」
遣走了何小虎,又派楊信的任務,仍舊回九曲洞去探聽動靜,有情況隨時報告。然後,他跟林震比較可以從容探討了。
「不必!」張老憨答道,「等辦完事我再找地方睡覺。」
一直談到這裏,孫炎星才能消除心中對整個情況格格不入之感,當即回到九曲洞前去照料剛剛抵達的弟兄。這六百人,雖是特經選拔的勁卒,但長途跋涉,而且穿越神祕幽深、艱險重重的九曲洞,精神上所引起的緊張,格外易於使人疲憊,所以有許多人掙扎出洞以後,氣喘如牛,甚至大嘔大吐。
軍隊中原有伏地聽音,偵查敵情的法子。只要一說破,立刻便可以聽得出來,是腳步聲。
這是很難的一個任務,對林震來說,是一種挑戰,而且是非接受不可的挑戰。既然不容諉避退縮,就只有毅然答應下來。
「好極了!」何慶奇大感欣慰,「我沒有想到,你們這麼快就有了好辦法。」他指著那兩架床子弩說:「你帶來這兩個『大傢伙』非常得力。石炮到底因陋就簡,發了第一炮,再裝第二炮要好些辰光,不能迅速連發,效用就差得多了。有了這兩架弩,搭上火箭,情況大不相同。你們等著看,一定可以打個很漂亮的勝仗。」
「小虎、小虎。不大對!」
何慶奇帶著何小虎,對飛攻的戰具去作最後的檢查,留下孫炎星、林震和張老憨策劃「第二步的行動」。
「我懂你的意思。一個人生在世上,就是一個情字。從前我養一條狗,這條狗大概也就等於當初我爺收留我一樣,是條人家丟在垃圾桶裏的癩皮狗,看見我似乎眼淚汪汪,我心軟了,拿牠弄到營裏。我爺不許我養,要我丟掉,我不肯,偷偷兒藏了起來。養到三個月以後,皮不癩了,長一身漆黑的毛片,真跟緞子一樣,而且通靈性,營裏人人喜愛,我爺見了也不響——我從來沒有違拗過我爺的話,就那麼一次。」
「這倒有趣!」楊信是真的覺得有趣,營裏養狗、養猴子,不足為奇,「補名字、吃糧倒是第一回聽見。」
孫炎星思索了好一會,想不出穩妥的行動時刻,算來算去,只得出一個結論:「今晚上很重要,無論如何要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迎上去白耽誤時間,應該回去報告,準備迎接。」
「是的。」張老憨首先附和,「應該可以找到這樣一處地方。」
於是何慶奇得要扼要作一番說明,先談形勢,次談部署,最後談到作戰的計劃。
「大家一齊動手,再多製些石炮。你帶了弩沒有?」
「事情很多,他亦無法——細說。」何小虎為楊信辯解。
「九曲洞太狹,不能多帶,每人三日乾糧。此外有繩索鋸斧、火箭旗幟之類。」
「是的,將軍指點得是。這當然要預先想辦法。辦法有兩個,」孫炎星從容答道:「第一,是定在明天晚上動手,完全是偷過去。偷得成功,偷不成功,沒有把握,所以不如用第二個辦法:聲東擊西。」
「對!」孫炎星和林震異口同聲地回答。兩個人發覺是在搶話說,便都住了口。
「咦!」首先遇到林震,他奇怪地問:「時候還早,你們怎麼出洞來了?」
「孫副都頭,請你先說。」
「不管他們了!」他斷然決然地說,「我們準定四更動手,計劃再不會變更。你趕快回去準備。」
「怎麼?」
他還沒有開口,林震卻立刻接著何小虎的話說:「此刻還早得很,朱副軍頭一定還沒有出發,不如先找他來商量一下。」
「有沒有帶鐵鍬?」
「今晚上不論如何,要飛攻,要奇襲,目的是制壓敵人,讓他們明天無法來攻我們。換句話說,這是以攻擊為防禦。我們真正的進攻,是要斷他們的路,應該怎麼樣進行,請你此刻就開始籌劃。這個任務,要等孫副都頭來執行,所以,你現在等於替他做準備的工作。」
「說得一點不錯。」孫炎星說,「我帶了幾個轆轤,可以做成一架滑車,也不費事。」
「我知道。」何慶奇說:「你們去準備吧!何小虎我暫時留在這裏,你我之間傳話聯絡,就歸他擔任。等你們那裏的行動開始,我就讓他到你那裏去。」
「累不累——」何慶奇禮貌地問張老憨,「要不https://m.hetubook.com.com要休息?」
「只帶了兩架『床子弩』,還得現裝。」
這個人就是張老憨,已經隨大隊同行,孫炎星親自趕上去將他留了下來,「將軍,」他說,「這位義士姓張。」
「後來到那裏都帶著那條狗,起名叫『黑子』。黑子像我,見不得壞人,營裏有個弟兄,最不成材,專好挑撥是非,算計人家,黑子跟大家都投緣,就是見不得他,見了就汪汪大叫。那人當然也恨牠,然而只能恨在心裏。」
這樣轉著念頭,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個想法,自己這方面的情況、動向,最好能告知熊大行。動手之先,要約定時間,兩下夾攻,才能克奏全功。
「將軍,你請細看,有燈火的營帳,一共四座,位置分佈得很均勻,這是為甚麼?」
這一來,很快地談攏了。探勘地形的工作,原已派出刀卜在辦,且等他回來再說。不過一切計劃,都不妨假定在兩種情況下進行,一種是由澗壁中最狹窄之處渡過;另一種是降落澗底,再攀緣而上。行動的步驟,很順利地有了成議,只是行動的時機,卻很難選定。
於是兩個人背對背,各自閉目而臥。洞中極靜,靜的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見。但心跳以外,似乎還有一種極微弱的聲音。
「我不是怪他。」何慶奇說:「我是說,我估計的情況又不對了。」
「對了!一等到了,我馬上回來。」
林震不即回答,用心凝望,只見敵人營中,燈號如舊,一座座營帳,暗沉沉地,相當寂靜。然而仔細看去,似乎東南西北四座營帳有燈火,這是不是有道理在內呢?
「我看看新到的弟兄們去。」何慶奇對林震跟何小虎說,「你們還在這裡,注意敵營的動靜。」
「我是個孤兒,是我爺拿我帶大的——。」接著,何小虎將他的身世,約略說與楊信聽。
「你來得正好。」何慶奇對朱副軍頭說:「省得我派人傳話說不清楚。我現在通盤籌劃停當了,不論如何,我們四更天一定動身。不過,有一點,你要格外警覺。你看!」
何慶奇心裏在琢磨;三更天出洞,如果人數過多,集中需要一段時間,而且要跟孫炎星先作個講解,說明形勢計劃。這樣看起來,訂在四更天發動攻擊,應是最適當的時機。
「有的。」楊信往西北指,「後山有塊地方很好,靠水源也近。」
「再無可疑了!」楊信一躍而起,「我們現在怎麼辦?」
何慶奇也有歉意,孫炎星的辦法,其實是堂堂正正的將略,為成大功,當然得要有犧牲;只是此時此地,他覺得每一個弟兄都是患難之交,實在不忍眼看他們去犧牲——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以私廢公,因小失大,近乎所謂「婦人之仁」,決非一個做將官的所宜有。然而他偏就灑脫不開。
「這倒也好!何將軍等於你親生父親,父子在一起,還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不比我們,牽腸掛肚,老想著爺娘。」
「是!」朱副軍頭答道:「黃昏時分,葫蘆關後面,抓到一個陌生人,問起來才知道是自己人;趙如山奉了熊將軍之命,領了幾名弟兄來搜索營救。我特地來報告,再要想瞭解一下情況,而孫副都頭到底今夜能不能到?」
「為甚麼?」楊信也很關切,「一定是受了暗算?」
「我也聽到了。」他說:「平時耳鳴是『嗡嗡嗡』的聲音,現在好像『篤、篤』有人拿棍子在敲地。」
何小虎在孫炎星是熟悉的,林震卻以雖同在一軍,並未見過。何慶奇首先為他引見,盛讚林震沉著穩重,深於計謀;又說策劃斷道的工作,正交與林震在辦,現在當然由孫炎星主持,不過林震可以做他得力的助手。
在洞口鋪好乾草,兩個人很舒服地躺了下來。殘暉猶在,斜射入洞,是一片安詳恬適的柔光。此時此地,真不能令人想像,身在戰場之上。
「這是一種交換。」何慶奇說,「當然很值得。但是,如果不需要交換,那不是更好嗎?」
「這因為黑子立過功。有一次被圍,一個人都出不去,我爺寫了一封信,綁在黑子的脖子下面,讓牠奔回大營,現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帶兵援救。因此,特為呈報,為黑子吃一份糧,上官來查點名額,牠也照樣站在隊裏受點。」
「也許你人不夠。」何慶奇歉然地說,「小虎我又另有用處;這樣,你另外再挑些人帶走。」
聽完孫炎星的報告,何慶奇立即答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唯有讓弟兄們休息。」
這時候,林震才說明他勸阻孫炎星,不必與何慶奇爭辯的原因。
既然指揮全局的人,已經做了決定,林震當然不必再有甚麼異議,只接受命令就是。所以他很鄭重地答道:「請將軍吩咐。我照你的指示,盡力而為。」
「此刻三更將近了。」孫炎星聽他講完,看著天上的星象說,「動手就在眼前。我帶來的弟兄做些什麼?」
「是!」孫炎星很鄭重地表示接受,「眼前有件事,先要跟將軍報告。」
「好的!我覺得張義士的話很不錯。」孫炎星說,「若是敵人受和*圖*書創甚重,不管怎麼樣,他們先要忙著整理內部,無暇旁顧,我們趁這時候行動最好;而且弟兄們經過一夜休息,也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
孫炎星會帶來甚麼更好的計劃?何慶奇無法猜想。最好的計劃,就是最初的計劃,斷絕契丹的歸路,配合著居高臨下的「飛攻」,以及黑夜之間,攻其不備的奇襲,足令敵人喪膽。方略應該是已確定了的,此刻不過是要估量自己的實力,對此方略作最好的運用而已。
楊信說他原籍江南,十二歲離家從軍,至今十年,江南水鄉的風光,常入夢中。此生別無大志,只望能夠有一天解甲歸田,重新弄一葉扁舟,泛三萬六千頃的煙波,漁樵終老,做個太平閒人。
這是指何小虎而言,他當然也感到安慰。伸過手去,兩人緊緊的相握著。
「是!」孫炎星很欣慰地說,「準定照命令辦。弟兄們有一夜的休息,足以接替。」
「一點不錯。」楊信異常欣慰地說:「我也覺得是停下來了,可見得情形卻是如此,我們誰也沒有聽錯。」
「跟我的兩百弟兄,死中求生,居然逃出一條活路。說來話長,此刻沒有法子談。」何慶奇說:「炎星,局面奇妙莫測,但也艱苦萬狀。你帶來多少弟兄?」
「小虎,」楊信問道,「你聽到聲音沒有?」
「此刻好像停下來了。」
何慶奇正在坡前瞭望,陪伴在身邊的是林震與何小虎。三個人正在談論一項新的情況,敵人營中那有燈火的四座營帳,忽然消失了光亮,不知是何道理?談論尚未有結果,發現孫炎星走來,便即住口等待。
偶然抬頭,才發覺洞口暝色甚濃,已經入夜。這一夜還有許多大事要幹,楊信用自咎的聲音說:「不要說話了!真得將精神養一養足。」
說到最後一句話,孫炎星笑了,「跟我心裏想的一樣。」他說,「我帶的兩架床子弩,雖是小號,力量足夠,硬弩繫上鉤索,射個十幾丈遠,輕而易舉。不過,也要看了地方再說,第一,要有安設床子弩的地方;第二,對面要有地位適當的大樹。不然,射是射過去了,勾不住也是枉然。」
「小虎!我留你在這裏看守,最要緊的是敵人的那四座有燈火的營帳,一定要時刻注意。」何慶奇又說:「你還有件緊要任務,幫林震去斷路。等他來了,你跟他商量,聽他的指揮。」
「目前,你要甚麼人幫你?」
何慶奇無法答覆他的詢問。趙如山的消息,使他又驚又喜,「原來他已經安然回營,再又翻了回來?」他說:「楊信怎麼沒有說起?」
「是!」孫炎星答道,「原來就是這麼打算,不過也不是真的想斷他們的路,只希望將他們驚走。」
接著,他將發現聲音,以及求證的經過,扼要地報告了一遍。
「迎上去?」
「也只有這樣來譬解。」楊信說,「不過我也有安慰的地方,雖然少了一個朋友,可也多了一個朋友。」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何小虎笑道,「也許我從來沒有過過這種日子,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戀的。」
「為甚麼?」楊信問道,「因為大家都喜歡黑子,怕眾怒難犯,不敢跟牠過不去?」
於是何慶奇往後走了去。新到的弟兄,散處在九曲洞頂的斜坡上。何慶奇覺得地勢不宜於休息,變成白耗辰光,應該遷地為良。
何慶奇手指之處,就是契丹陣地中,那東南西北四座有燈火的營帳。初看跟剛才無異,細看才隱隱約約察覺,各營都有人在進出。
「那好!你帶路。」
「對!再聽聽。一定要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確確實實,再作道理。」
「不用說,就是跟黑子不合的那個人。」
「是的,我要幾個人。還是我原來的那幾個人好了。」
「這倒不要緊。」何慶奇說,「一次不成功,再試第二次,總有一次可以成功。要顧慮的倒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兵力押陣,很容易受敵人的攻擊。你們想想看,懸空兩隻腳從一根繩子上爬過去,既不能閃避,又不能抵擋,敵人只要挑選幾名弓箭好手,找到一個有利位置守著,來一個射一個,那不完全挨打嗎?」
「是的。」林震答道:「所以我贊成延期。說不定孫副都頭另有更好的計劃。」
「是!我明白。不過,我不知道有多少兵力可以運用?這要請將軍的示下。」
「差不多是這樣。」
「其實半中腰找不到狹窄之處也不礙,只不過費工夫而已。」林震又說:「大不了降到澗底,再爬上去,也就是了。」
「照我的估計,敵人明天一定會有動作,今天他們不是也忙忙碌碌在準備嗎?」何慶奇指著遠處說,「此刻似乎沒有動靜,安知他們不是暫作休息,到了半夜開始行動,拂曉出發,天一亮開始攻擊?」
「是!」朱副軍頭答應著,眼光卻落在何小虎身上。
「你這時候想家?」何小虎很關切地警告,「老楊,這當兒不是想家的時候。」
「我不知道。」
何慶奇緊閉著嘴。這是很需要考慮的一件事。因為和-圖-書這個辦法雖好,但正面攻擊,眾寡懸殊,犧牲必大。這樣子交換是不是值得,還在其次;根本上 不能眼看弟兄去送死。
其實願下手者,正是擺佈黑棋的人。據說那是有意引牠跟毒蛇去鬥,搞成兩敗俱傷的結果。「為了黑子,」何小虎說:「從我懂人事起,第一次掉眼淚,也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傷心。」
何小虎依言而行。他也只當自己是疲乏缺睡,一時有此耳鳴的情形。但是,楊信也發覺了異狀。
九曲洞的消息,不斷報來。洞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估量人數不少。照楊信的計算,三更天可以到達。
「不管有用無用,你先說來看。」何慶奇滿懷信心地,「我們困難重重,——都已克服,這道深澗,諒它也擋不住我們。」
「我倒想到一個法子。」林震慢吞吞地說,「只不知道有用無用?」
「真的斷路也罷,驚走他們也罷,我得先告訴你一句話,你的弟兄恐怕不能休息,今夜就得動手。」
「喔!」孫炎星因為情況不明,而且事出意外,根本無法擬想,所以口中答應,眼中卻是迷茫困惑之色。
「人有了感情就會傷心,尤其是患難之交。」
「你是說,在西南面發動正面攻擊,將敵人吸住,然後趁其不備在東北面渡澗斷路?」
張老憨汗流滿面,疲乏不堪,但雙目仍然炯炯有神,看了楊信一眼,隨即問道:「外面情況怎麼樣?」
「這樣,」何慶奇囑咐何小虎,「你去一趟,見了朱副軍頭,將這些情形告訴他,讓他一面準備,一面待命。如果照原計劃進行,我會即刻派人通知他,沒有命令不必出發。同時你問問他的意見,如果他贊成延期,你馬上回來告訴我。」
「又有了!一、二、三、四——。」
「那可能是守夜的營帳。我們暫且不管它!」何慶奇說:「我現在倒有一個疑問,如果照我的估計,敵人在半夜開始行動,朱副軍頭的突襲,就不是攻其不備,變成自投羅網了。」
「啊!」何小虎突然驚喜地喊:「我懂了!是有人!你再拿耳朵貼住地面聽一聽?!」
「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對。」何慶奇撫著孫炎星的肩說,「好在這是第二步的行動,你們商量商量,我到那面去看看。」
「小虎,」楊信喜孜孜地說:「孫副都頭來了,帶的人似乎不少。」
「喔!我知道,我知道。」何慶奇搶著說道:「我聽楊信談過,剛才也見過面。多虧得這張義士,真正建的是奇功,在這裏還要好好借重。請坐,請坐下來談。」
「非照原來的計劃不可。」何小虎提醒他說:「爺,你可別忘了,朱副軍頭不知道這裏的情形,到時候管自己動手,如果得不到支援,豈不糟糕?」
這是不可更改的最後命令。正待依照原先的規定,派人通知葫蘆關時,朱副軍頭與何小虎一起趕了來了。
「沒有辦法。想家就跟生病一樣,自己做不得主。」
「那麼,請到前面來。那面地勢開闊,視界很好,要請張義士多給大家指點。」
何小虎相和著,快慢徐疾,不約而同,而且都聽出聲音越來越清楚,表示腳步越來越近。
「後來呢?」楊信倒覺得聽來有味,催促著他講下去。
總算很順利,約莫一頓飯的時分,已經上來了百把人,其中有孫炎星。與何慶奇相見,驚喜莫名,但也還不能細敘,匆匆招呼過後,將照料弟兄出洞的任務,交付了張老憨與楊信,然後才能與何慶奇談話。
「照這樣看,我們的計劃,完全要看今天突襲的結果而定?」
他那一組人中,包括刀卜跟何小虎;特別是刀卜,他要利用他善於翻山越嶺的身手,即刻就有用處。何小虎派到葫蘆關去了,刀卜卻很快地就已報到,領受命令,隨即單身出發去勘探地形路程。
「裝備、給養呢?」
弩跟弓不同,弩強於弓,尤其是「床子弩」,形如織機,射程極遠,而且可以連發,是遙攻的利器。但床子弩很笨重,只能拆散了分別攜帶,所以只有兩架。
這可以猜想得到,是向後面招呼,洞口安全,放心前行。
「說得是。」何小虎說:「還要趕快回去報告。因為這一來,我爺一定會另作打算,讓他早做準備。」
「回頭的飛攻呢?力量就不夠了!」孫炎星說,「可以不可以緩一緩?」
「好極了!」何慶奇說,「馬上將床子弩裝起來。」
張老憨只點頭,不作聲。接著用他手中那根棗木杖,重重地在地上頓了三下。
於是兩個人爬出洞去,先將好消息告訴了守衛的弟兄,然後攀上頂峰。只見月光下人影幢幢,弟兄們正忙著製作石炮,搬運石塊。何小虎忍不住想大聲報告喜訊,話到口邊,想起這會引起騷動,妨礙工作,便又將話硬嚥了回去。
「等我聽一聽。」
為此,他覺得有先跟趙如山見面的必要。但據朱副軍頭說,趙如山一行,筋疲力竭,饑渴交加,幾乎已成癱瘓的模樣;他現在已派人去接,只怕要到天亮才能到葫蘆關。
「自然下不了手。也沒有人肯下和_圖_書手,只有一個人自告奮勇——」
張老憨這才在楊信的協助之下,爬出洞口,卻還來不及見禮,要幫後續的弟兄出洞。由於那裏是個險坡,安排立足之處,亦頗費周章,需要不斷地提醒警告,以免失足。
「這條路很難走,」張老憨細細看了一會說:「我知道半路裏有一條深澗,大概有兩丈寬,能越過這道深澗,才到得了目的地。」
「到底是不是真?」何小虎說:「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是啊!這是一定的。所以為了朋友,也要小心。」
「怎麼?」楊信奇怪地,「你連你的家在那裏都不知道?」
「老楊,」何小虎忍不住說:「我的耳朵不大對。」
「這麼說來,你是打算來斷路的?」
「聽!」何小虎說,「聲音又有了。」
於是,六名隊官,依照指示,移交了戰具,帶著弟兄們在楊信引導下,到後山去休息。孫炎星這時想起有個人,應該特別為何慶奇引見。
這是勸阻他說話的示意。他不明白為何不宜開口?不過眼色中是好意,所以雖對何慶奇的話不能甘服,依舊接受了勸阻,保持沉默。
「小虎,」楊信睡不著,忍不住想跟他說說話:「你家在那裏?」
「那就——,」何小虎說,「索性談談你的家鄉。說出來,心裏比較好過些。」
「怎麼?」
這等於是不贊成孫炎星的建議。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只要值得就好。孫炎星這樣想著,正要開口陳述,發覺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轉眼看時,林震拋過一個眼色來。
「何將軍?」
「我們兩個要特別小心。」楊信說道:「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是不是?」
聽得這樣的答覆,何慶奇不免焦躁。辰光已到起更時分,而整個計劃因為情況複雜,顧慮太多,一次一次地變更,至今不能決定,這樣蹉跎因循,到最後必致一事無成,為敵所乘。
孫炎星的思路也很快,腦中立刻浮起一幅圖畫,一大隊士兵,悄悄降落深澗,半中腰有一處格外狹窄的地方,搭一塊跳板就可以渡過去;然後從對面崖壁攀緣而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展開掘路的工作。
這個消息很快地又傳到了何慶奇那裏。他也興奮得有些莫知所措了。略略定一定心神,才發現自己必須馬上作一個決定,是依照原來的計劃,擴大進行;還是等孫炎星到了以後,謀定後動?
於是孫炎星召集隊官——六百人分成六隊,六名隊官都是與朱副軍頭相彷彿的官階。見過了何慶奇,孫炎星詳解情況,下達命令。
「我已經想通了。」何慶奇如釋重負似地說:「我們照我們的辦法去做;盡力而為,希望做到最好的程度。等時間一到,開始動手。孫副都頭的人來了,加入我們的原計畫,併力而攻。現在撤退之說,不必再談,我想另外請你擔任一件很重要的任務。」
這樣想著,異常興奮。這個方法最大的好處是目標不顯,行動隱藏,不怕敵人發覺。
「三人同心,其利斷金。準定這樣辦。」孫炎星很高興地說,「我們此刻就去報告何將軍。」
「是!我的看法也是一樣。」
既然如此,孫炎星再度回來,不見得會帶著甚麼攻勢的計劃;無非想守住這個地方,先能站住腳,在徐圖進取。如果自己這方面能順順利利地斷了契丹的歸路,而熊大行那方面不能配合作戰,鬆鬆懈懈只守著口子,可能反為契丹力戰衝出,豈不貽誤大局?
「老張!」楊信拿火把照著,高興地喊道:「等得我們好心焦。」
「到現在不明白。黑子後來成了瘋狗,咬死一個人。我拿鍊子將牠拴起來,我爺說不行,瘋狗一定不能留,讓我親自拿牠弄死。」
仔細辨認,果然是這樣的聲音,而且只要一抬起頭,這聲音就沒有了。
「是!」何小虎問道,「爺是不是要到九曲洞去等孫副都頭?」
「帶了的。有一百把,不過柄太長,不便攜帶,打算在這裏砍削樹木裝用。」
「是的,將軍!」孫炎星毫不含糊地答道:「我就是這麼打算。」
何慶奇知道他的意思,是想何小虎去幫他。這是辦不到的事,因為他已允許了林震,撥何小虎去協助他,不能再幫別人。
「最好是在晚上。」孫炎星說,「不過今晚無論如何不行,明天晚上如何?」
「這也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黑子』後來也補了名字,吃了一份糧,說起來也是『弟兄』了,如果誰跟牠過不去,就等於欺侮弟兄一樣,我爺是不答應的。」
「他們也在準備,必是天亮發動攻擊。四更天應該是飽餐的時候,你想打他個睡夢頭裏措手不及,可成了空想了。」
「緩是不能再緩,因為突擊的小隊,已經約定時間動手,無法更改。力量雖嫌不足,也還不要緊,我們做計劃的時候,原就沒有將你的人計算在內。」何慶奇接著又說:「這樣也好!本來就不宜孤注一擲,拿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你的人作為後備,今夜非必要時不用,儘量休息,到天亮來接替。」
這當然!何慶奇心想,決沒有讓這支突襲的隊伍,陷入重圍的道理。
「是!」六個人齊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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