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原以為說服他需好好費一番工夫,所以還不曾打算到他答應了以後,如何處置?此刻定定神,想一想,才想起首先應該做的一件事,站起身來:「我先要拿這個好消息,去稟報公主。」說完,她匆匆而去。出室時回眸一笑,翹起一隻小指,彎屈著勾了一下,是提示李太玄:一言為定,不得反悔。
「爺睡得好沉,幾次都叫不醒。我們有些擔心,特為請清虛觀的李道長來看,他說不要緊,藥力透了,自然會醒。」何小虎很高興地問道:「爺,現在怎麼樣?」
「本來想等你身體復元以後,慢慢跟你談;既然你此刻問到,我就告訴你好了。石嶺關差點惹出大亂子來!郭都部署上吊死了!」
「了不起,了不起!」何慶奇讚嘆說:「尊夫人真正是位奇女子。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尊夫人的捐軀,真正仁至義盡,重於泰山。」
「將軍,」林震接口說道,「你聽道長的勸吧!清理戰場的事,我們會料理。」
李太玄決定運用他的「最後的打算」,他說:「公主,我要燕華做妻子。」
但是公主反對耶律賢為帝,是盡人皆知之事;因此,行刺的兇手,可以斷定必出於公主的唆使。只是公主為耶律賢的姑母,不便將她逮捕審問;貴族重臣便密商決定,將公主軟禁在府邸,同時清查她的左右,希望徹底查出密謀的真相。
「為的是——唉!」熊大行頓足嗟嘆,「也怪郭都部署心拙,教我必不是這麼做。太傻了!」
何慶奇便即查問,林震答說:「都集中在葫蘆關。」
「是的。」李太玄點點頭,「談過。從那件逆發案發生以後,她每次回來都痛罵那個叛逆;又說,公主也對那叛逆痛恨得不得了!」
「各位弟兄,忍耐一下。」何慶奇大聲說道:「我特地請來清虛觀的太玄道長,替各位來治傷;道長的醫道高明得很,請他看了,各位一定可以很快地痊癒。」
「那位老道長就是先師。」李太玄向何慶奇說,「前年才羽化的。」
「喔!」軍官笑笑,「你跟叛逆認不認識?」
談到這裏,只見走來兩個人,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臉上都有喜色;不問可知,病痛已去了一大半。
「走吧!越早走越好!」
「唉!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子迂腐?你讓我們不好交帳!」
他確也不曾參與公主的任何密謀;然而像這種大逆不道的案子,供詞很難令人置信,要想洗刷清白,殊非易事。逃走是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只是他覺得從那一方面看,都無法捨燕華而去,除非能夠得到確切的保證:燕華定可獲得安全。
「看著!」他咬著牙說,「總有跟他算帳,替郭都部署報仇的日子。」
「真的?」燕華睜大了眼睛,顯得很天真地問。
「前天就將爺移到床上了。」
到葫蘆關有很長一段路,越發要趕緊動身。但是李太玄卻得收拾刀圭丹藥——作戰受傷,自然是相砍而來的硬傷,所以他帶足了止血生肌的金創藥,讓兩名健碩的士兵,揹起極大的藥囊,由何慶奇和林震陪著到葫蘆關。在清虛觀中,何慶奇留下朱、趙二人,一面養傷,一面坐守,作為一個聯絡問訊之處。
何慶奇大驚失色:「為什麼?」
「嘿!你這話倒顯得朋友生分了。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一切商量著辦,不分彼此,只求拿事情做好。」何慶奇將話扯了開去,「後方有甚麼消息?」
「你不必問我的名字。」年輕的那個說,「韓燕華救過我的命,我現在要報答她。」
「是的!」李太玄欣慰而感傷地說:「得到真相,已經在三年以後,那時我真是萬念俱灰;而且誠如將軍所說,有此奇女子為妻,所謂『曾經滄海』,也沒有甚麼女子,再能看得上眼。因此正式出家,拜入先師門下。愛此地山水清幽,鳩工聚材,辛苦經營成一個小小的道觀,打算養靜終老,不問世務。想不到今天重見中原衣冠,實在是意外的機緣。」
「時候不早了!你快換衣服。等下你上了馬,一直往南走,只要辨清方向,不必擇路。若有人盤問,你只說到太原有公事。」
遼國自從太宗耶律德光暴崩後,繼位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姪子。在軍中為諸將選立,不到五年,遭人謀殺,是為世宗。
於是遼國興起大獄。最先被捕的是公主府的總管。他實在不知道公主的異心,卻招出來許多公主的親信,表示只有從那些人身上去追,才能水落石出。
「爺,爺!」
聽這一說,何慶奇不便再堅持。於是由李太玄替他找了些藥,親自動手煎煮,熬成濃濃的一碗湯頭,看著何慶奇一飲而盡,方始辭去。
「我不逃!」李太玄說,「回想www.hetubook.com.com我們成親的那晚,曾經有過約定;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我一個人逃走,留你在這裏,吉凶莫卜,我於心何安?」
「就是——。」
「你妻子是不是天天回家?你們的感情好不好?」
「慢點!」李太玄說,「我走了,你們怎麼辦?」
「道長,」何慶奇問道,「你怎麼出了家呢?莫非——。」
「你不走,我就沒有麻煩了嗎?」
「為甚麼?」
「我,」何慶奇腹中雷鳴,「餓得很!」
當時的情勢形成僵局,一方面為了振飭紀綱,穩定人心,像這樣大逆的案子,必得追究個水落石出;另一方面明知是公主的指使,卻又因為公主是尊親,而且在朝中有一部分勢力,認真嚴辦,勢必引起分裂,輕則互相排斥,造成政局不安;重則干戈相尋,變亂迭起。所以當政者左右為難,不知如何了結?
等何小虎將巡行在外的熊大行請了來,兩人相見,喜極而泣。說實在的,熊大行對何慶奇能從絕境中找出一條生路,還能以少敵多而獲致輝煌的戰果,確是衷心偑服,也另眼相看了。
這兩聲喊,似乎熟悉;一下子想起來是何小虎。轉臉看去,果然是他,笑嘻嘻地站在他床前。
「是!在演習梨花槍。」
世宗崩後,依照遼國「世選大汗」的制度,選立太宗之子耶律璟為帝,就是當時的遼主。耶律璟在位十多年,終日喝酒、打獵,不問政務,竟為他的廚子所弒。時在大宋太祖開寶元年,也就是李太玄與燕華成婚的六年以後。
「我家在遼國整整六十年了。不過漢文、漢語都不敢忘記。」燕華很鄭重地說:「一個人只要不忘本,那裏都可以去得。遼國也是仰慕我中原文物的,如果你肯去,一定會受到尊敬。」
熊大行不響,好久才低聲喟嘆:「只怕很難。」
當時左右一面救駕,一面查那個放冷箭的人。有人指證兇手,發現竟是公主府的護衛。而此人行刺不成自知難逃活命,一刀刺胸自殺而死,成了死無對證的局面。
此時「殺」聲又起,何慶奇急急問道:「小虎,那是在幹甚麼?是弟兄們在操練?」
這一夜談到天亮,依舊沒有結果。燕華帶著一雙紅腫的眼睛,拖著兩條沉重的腿,離家回到公主府。而到了中午,憂慮著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是的。前天!」何小虎說,「爺睡了三天半,今天是第四天了。」
在遼國的宮廷中,李太玄的誠懇、謙和、勤勞與樂於助人的性情,博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當然,公主對他的信任最要緊。他為公主掌管私財,隨時都有很精確明細的帳目可以稽查。而在短短的一年之中,公主的私財增加了三分之一;公主決定要重重酬謝他。
於是燕華挺身而出,自願犧牲,做個頂罪的人。這得有一套言之成理的說法,才能祛除群疑。她的說法是:行刺遼主,是李太玄的主謀;李太玄是中國派來的間諜,大宋天子坐了江山,又派人跟他聯絡上了,指使他行刺遼主。
李太玄默然。他承認她的話有理,但總覺得這樣的大事,應該多想一想,再作決定。
熊大行的話,在何慶奇不甚中聽。不中聽又如何?莫非撇開一切,直奔御前去告田欽祚不成?要告,也得有證據;而況御駕親征,有多少急如星火的軍務要處理,皇帝亦未必有閒暇來辦這個是非曲直,只有留待將來再說了。
來捕捉李太玄的是一隊兵,前後包圍,不容他有任何逃走的可能。到這時候李太玄才有些著慌;不過他的腦筋還是很清楚,認為這也算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替燕華「洗刷」的機會。當然,能不能洗刷得乾淨,是誰也不知道的事。
「認識!」李太玄答說,「他是公主府的人,我當然認識,只知道他武藝很好,人也很忠厚,竟想不到會做出那樣的事。」
「如果你安全,當然我亦安全。」李太玄說:「我相信公主一定能夠庇護我們。」
「不必,不必!」李太玄定睛看了何慶奇一眼,忽有憂色,「將軍,我替你診一診脈。」
當然,燕華是非死不可的了。不過她的一死,救了公主,也解除了遼國當政者的困窘,因此,燕華的家屬不但不曾受到牽累,而且暗中還得到了很優厚的撫卹。
「熊將軍,」何慶奇驚喜交集:「他來了?」
「道長!」何慶奇說道,「今夜就請在這裏安置,如何?」
「好!」李太玄斷然決然地答道:「我聽你的話。」
「不行,不行!」何慶奇搖著手說:「大敵去而不遠,要防他捲土重來;而況這裏善後的事務,十分煩雜,那能容我酣臥三晝夜?」
李太玄的醫道實在奇妙,朱、趙兩人,就此片刻之間,已經好了一和-圖-書大半。李太玄重新又作了一番診察,表示朱副軍頭已可自由行動,但傷處切忌過於勞累;趙如山卻還得休養,而且允許他住在清虛觀中。
說著,何小虎匆匆而去,何慶奇還有些話竟來不及問。一個人躺在床上,越想越糊塗;聽聲音人數不少,那來這麼多弟兄?思量著起身一看,只以渾身乏力,竟掙扎不起。
「怎麼回事?」何慶奇驚疑不定地,「出了甚麼亂子?你快告訴我。」
「是的。」李太玄懂得他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拙荊被難了。當時萬念俱灰,才從先師出的家。」
「是我的妻子。」
「啊!」何慶奇這才想起李太玄替他診脈煮藥的情形,這一下記憶差不多完全恢復了。
這是誰投進來的?紙上的字又是誰寫的?「午夜自見分曉」,意何所指?李太玄疑團重重,趕緊又趴在鐵柵往外望,卻是什麼人影也看不見。
「我也知道,漢人的姑娘害羞,問到這些事,不肯明說。不過,你在我面前,何用如此?」公主又說,「如果說,女方對男方一無所知,不知道他的人品、性情;怕他將來沒出息,所以委決不下,這倒也說得通。而你,對李太玄還不瞭解嗎?」
「慶奇,」他很誠懇地說,「此刻還得休息幾天,我暫時主持;等你身體復元,一切都由你來,我聽你的指揮。」
「燕華,我看這是樁好事,你就應許了吧!」
「話不是這麼說。我應該在這裏跟你共患難。譬如說,有甚麼事,在外頭替你奔走奔走也是好的。」
看守的是個白鬍子老兵,搖著手說:「你別吵!馬上就有人來了。」
「不要緊,不要緊!虧得將軍的本源甚厚,若是他人,這陣心力交瘁,就會心血枯竭,脫力而亡。如今只需服一樣藥;安眠的藥,能夠睡足三晝夜,一切都可恢復了。」
第五個是李漢瓊,洛陽人,他的出身很好,祖父做過刺史。他本人生得體質魁偉,力大無窮,所以在行伍中出人頭地,也是一員有名的猛將。
在燕華,是知道這件事的,只為夫婦的情分太重,私而忘公,所以幫他買通了刺客。放李太玄逃走,也是她假傳了公主的命令。這件案子,從頭到尾,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死了,一個逃走了,活著的就是她一個,特地自首,甘願領罪。
一問到這話,熊大行立刻面色一變,歡樂的神情一掃而空,代之以凝重陰寒之色;而且可以看得出,在悲痛之外,更有憤怒。
幽州雖已併入遼國,但韓延徽卻並未還鄉,他前後在塞外住了五十年,歷事四朝。到周世宗顯德六年,方始去世。第二年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大宋開國,復見太平,然而韓延徽已不及親見了。
「胡扯!」燕華用從未有過的不客氣的語氣斥責,「你在做夢!如果我出了亂子,你還能自由嗎?」
「你的氣色極壞,將病之兆;而且不病則已,要病倒了來勢會很兇。」
「將軍,這是沒法的事。」李太玄說,「遼軍遠去,必定有不得不走的原因;既走了,一時不會再來。這是我有把握、看準了的事。」
「不!公主庇護我一個人可以,因為我從小就在公主身邊,即使我犯了大罪,公主也可以硬替我討情;對你就不同了。你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何慶奇倒是一驚,「怎麼?」他問:「道長看我是病了?我自己並不覺得。」
「不!」李太玄答道:「我還是回去,明天中午再來。藥還不夠,我得趁早預備。」
「也不能說不知道——」
聽這一說,李太玄自然感動,決定接受好意。但是還有件事放不下心。
於是,李太玄被禁閉在山坡下的一間石屋中。這間屋子本是戍守士兵的住處,設備當然很簡陋。李太玄孤孤零零地被關在裏面,鄉思又勃然而生了。
「是的。閒話少說,你快走吧!外面有匹馬,馬上拴著乾糧袋,喏,快穿起來!」
「交甚麼帳?」
於是,從傷勢最重的看起,一直看到午夜才能完事。果然著手成春;除了極少數重傷的以外,大部分都能起立行動。救傷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家都已累得不想動,只有李太玄的精神,卻還很好。
為此,她雖然一寸芳心,早已默許斯人,但始終不敢表露。公主問起,依然無從作答。而一逼再逼,卻非回答不可了。
這道理,李太玄當然明白,第一,關係並不深;第二,是男子;第三,是異鄉人。公主很難說得出必須硬替他討情的理由,除卻一點:他是無辜的。
「第一,我不能背棄公主;第二,我不能害我全家。」
「煨著一罐肉粥。原是等爺醒來好吃。我去舀了來。」
於是何慶奇伸出手來。李太玄診察得非常仔細,好半天,終於像是鬆了口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
「是為什麼?為了那叛逆行刺沒有成功嗎?」
「無話不談?談些甚麼?」軍官問道,「是不是談過公主府的事?」
等何小虎將他身子扶起托住,一碗粥送到手裏,他才問道:「那來這麼多人?」
「這,」李太玄將雙眼睜得很大,幾乎要動怒了,「這是誣賴公主!公主怎麼會指使那個叛逆去行刺?公主痛恨的是他犯上,大逆不道。」
但是,燕華卻是若即若離。一路北上,相見的機會雖不算少,感情則始終沒有什麼進展。只是有一點足令李太玄安慰,公主對他的欣賞與信任,與日俱增,因而使他有了一個最後的打算。
由葫蘆峪穿過去,到達葫蘆關已將黃昏。受傷的士兵不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令人惻然。
第六員大將名叫米信,本名海遲,原是與契丹異種同類的奚族,勇悍善射,深得太祖的信任,將他改名為米信,由左右奔走的牙校,拔擢為禁兵首腦。當今皇帝即位,亦頗愛他的勇猛;此次北征,特地由河西洮州將他召來,派為行營馬步軍指揮使。
「我記得是睡在地上。怎麼——?」
熊大行的到達,實在是一件令人可以安慰的事。因為何慶奇雖然由於將士用命,迭出奇計,能有這樣的戰果,但到底實力不足,倘或敵人捲土重來,正兵相侵,以大吃小,必不能倖免。現在熊大行率軍來援,就真的可以站穩腳步了。
無論如何這不會是壞事。李太玄心裏在想,自己平日謙和熱心,人緣很好,必是有人暗中相助。只不知是如何「分曉」?興奮加上好奇,越發驅除了瞌睡蟲,眼睜睜地望著窗外的星星,只盼望午夜早早降臨。
他沒有騙李太玄,很快地另外來了個兵,為他帶來了食物和乾燥的馬糞。石屋正中有個地坑,可以燒起馬糞取暖;同時吃光了所有的食物,李太玄不冷也不餓了,開始想念燕華。
這時耶律明扆已經即位,改名為賢,年號保寧。即位三個月以後,在遼河會獵,突然有一名扈從的武士,放了一支冷箭,直射耶律賢;而時機不巧,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御騎忽然馬失前蹄,耶律賢身子往前一仆,摔下馬鞍。這一意外的挫折,反讓他撿回來一條性命。
說得也是,如果燕華勸他走,將來追究責任,公主可以無事,燕華卻脫不得干係;而留他不走,則又顯然不符她的本心。所以見了面,反倒害她左右為難。
公主笑了,「我也希望你們配成夫妻。」她說:「不過我先得問問燕華的意思。」
這一套說法,如果要想成立,只有放李太玄逃走,成為無可對證之事,才不會露出破綻。所以在取得當政者的默契以後,李太玄才能逃出遼國;事實上等於護送他出境。
公主這樣殷殷相勸,事實上已不容燕華有所抉擇了,只好這樣答道:「我聽公主做主。不過我家裏還不知道這件事。」
何慶奇當然不斷稱謝,但又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出來的請求:「道長,我還有好些弟兄,受了傷動彈不得,現時都抬到一處,自己用些土法子急救,只怕效用不大,傷者也多吃苦頭。好不好——?」
「爺先吃了粥,我還有好消息要告訴爺。」
但是公主卻大為反對。公主是被廚子所弒的穆宗的同父異母妹妹,也就是耶律德光的女兒;她主張選立穆宗的兒子,也就是她的胞姪。這個願望不曾達到,公主很不甘心。她是個性情很剛強的人,召集親信,密謀以非常的手段,推翻已成之局。
「喂,喂,」他趴著窗上的鐵柵喊,「你們不能拿我丟在這裏不管!」
他覺得是不情之請,不好意思出口。李太玄卻已明白,慨然答道:「醫家有割股之心,何況我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採藥研醫,就為的是救人,受傷的弟兄在那裏?我們此刻就走。」
「這倒猜不透。不過遼軍出征,一向慎重,絕不會輕易折回;其中當然有極重要的事故,非在外的軍隊回師不可。這,在此刻無法細談,也不需多說,我只跟將軍擔保,你要安臥的三天之中,大可高枕無憂。」
皇帝是四月裏啟駕北上的。
「田欽祚已做了手腳,飛章入奏,說郭都部署暴疾而亡。官家中了他這番先入之言,如何還能聽他人的話?再說,這時候也不是處理這種事情的時機。」
於是遼國的貴族大臣,又須進行「世選」。遼的國姓是耶律,而王后都出於蕭家;所以「世選大汗」,只是耶律、蕭兩族,會商決定。他們認為世宗的兒子耶律明扆,足當重任;雖有少數人不以為然,而在「眾議」之下,無可與爭,付之默然而已。
「那不要緊!」公主欣然答說:「我來跟你父親說。」
「既然如此,我等辨明是非再說。」李太玄說,「如今一逃,變成畏罪了。」
這碗粥和*圖*書吃得何慶奇滿頭大汗,但卻更覺神清氣爽。將碗遞回給何小虎說:「這粥裏好像有臘鴨的味道?」
事起於田欽祚,陰險刁惡,處處跟郭進過不去;但都是暗中擺佈,讓郭進吃的是有冤難訴的啞巴虧。郭進既不甘心,又無可如何;他的性情剛烈,憤無可洩之下,自己毀了自己。
於是公主找了燕華來問,她默然不答。這態度很奇怪,自己的終身大事,願意不願意,應該有個很明確的答覆,何以不置可否?
時逢新年,公主問他:「你想要甚麼?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給你。」
阿保機死後,當述律后立次子耶律德光為帝,仍舊以韓延徽當政,國勢愈益強盛,「冊封」石敬瑭為「大晉皇帝」。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送與遼國,稱為「謝恩地」。這十六州中,包括幽州在內,於是燕京成為遼國的「南京」。
軍官停了一下說:「有人告你跟叛逆有牽連。這件事還要調查。案情太重,也不能放你回去,要關你起來。」
好在何小虎回來得很快,捧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肉粥走到床前。粥香飄到鼻端,何慶奇怎麼都顧不到,先吃粥要緊。
到後來方始瞭解真相,派人搜補,關入石室,私下縱放,都是燕華一手安排的把戲。這自然是因為李太玄兒女情長,留戀不捨,她不得不出此手段,逼他逃出一條命去;但除此以外,另有一種絕大的作用,是為了救公主。
說完,燕華掉頭就走——是有意如此,表示她的無所瞻顧的決絕之心,希望能幫助李太玄割斷那一縷纏得緊緊的情絲。
聽得這番勸解,何慶奇的氣憤才能平服下來;「那麼,」他問,「難道石嶺關,就讓他來把守?」
婚後的光陰,其甜如蜜。李太玄的鄉思也漸漸淡薄了;自分必將終老異域,誰知變起不測,終於生離死別。
等她一走,李太玄立刻感到一種莫可言喻的空虛悵惘,以致於心神焦躁,坐立不安。好久,心才能慢慢靜下來,而這一夜,燕華的影子一直映現在他的腦際,魂牽夢縈,自覺已陷入情網中而不能自拔了。
牛思進也是一員猛將。接替的人差強人意,對何慶奇算是一種安慰。
「是的,是臘鴨,熊將軍帶來的。」
「到底為甚麼?」何慶奇著急地說:「請你先不要發議論;講事情。」
「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要有決斷,利害關頭總要提得起,放得下。你走,還有見面的時候;你不走,必不能兩全。你好好想一想吧!」
於是在明月如霜,霜風凜冽的寒夜中,李太玄策馬急馳。到了關口,驗過令箭,一直南下重又回到河東境界。
燕華的父親,也在宮廷執事,平日亦頗看重李太玄,加以公主做媒,自然沒拒絕的道理。於是依照遼國風俗,大宴親朋;在公主主持之下,燕華成了李太玄的妻子。
第七員大將名叫田重進,是幽州人,形貌奇偉,孔武有力。太祖陳橋兵變時,他還是一名小兵;由於皇帝的賞識,積功擢升,現在亦是皇帝左右的一名親信將領,與米信一起分督行營的各種事務。
林震替他找了一間清靜的屋子,鋪排乾草,讓他睡了下去。何慶奇口中還在交代,那件事該這麼處理,這件事該那樣安排,語聲未終,鼾聲已起。
自己覺得很好的一個主意,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李太玄沮喪地低下頭去。
御駕親征以前,行營的先鋒大將,早已直指河東;御營中隨侍左右的,更是猛將如雲。因為皇帝已有周密的計劃,中原穩如泰山,不妨傾國而出,準備下了北漢,直搗幽燕。
「唉!你真是書獃子。這不是你背誓,禍起不測,不能不從權。你要知道,帝后對公主都還很尊敬,我在這裏,可以設法保全性命;而你不走,性命決計保不住!」
第四個是崔彥進,他的資格本在曹彬之上,開國之初就當過節度使;太祖平蜀,大兵分水陸兩路進攻,陸路由漢中越棧道,入劍閣,是全軍主力,崔彥進就擔任這一路的副帥。兵抵成都,孟昶出降;崔彥進搜刮玉帛子女,作威作福,因而使得太祖震怒,獲罪降官。現在是當防守汴京以北的河陽節度使,奉旨領兵隨征。
「韓燕華是你什麼人?」
說也奇怪,就憑這幾句話,呻|吟之聲大減。李太玄點點頭,欣慰地說:「弟兄們都很聽話,診療順利,就會好得快。」
李太玄有句早已想好了的話,脫口問道:「那張紙條是你寫的?」
何慶奇一服了藥,說也奇怪,本來心事栗碌,無復寧帖之時;此刻卻心神恬靜,雙眼澀重,不由得就想尋夢了。
「唉!」何慶奇雙淚交流,痛心不已,「我們在他跟前,也許不至於如此!如今只有為他伸冤。」
「他」是指田欽祚;熊大行明白,搖搖頭說:「不是,是派牛思進牛將軍接替。」
年輕的遲疑了一下,輕聲說和-圖-書道:「跟你說實話吧!是公主交代我們放你走的。你想想,一切有公主擔待,我們還怕甚麼?樂得送你一個順水人情。你不走,不但辜負了大家待得你厚的一番好意,而且我們也一定要受公主的責罵,連這點點事都辦不成功,還當個甚麼差?」
「我想跟我妻子見個面,不知道行不行?」
李太玄答道,「我妻子每隔十天回來住三天。我們的感情很好,無話不談。」
脫離了險境,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因為他始終捨不得燕華,要停下來打聽消息。就在這時候遇見一個來自華山的老道士,也是湖廣同鄉,一下子就結成了很親近的伴侶。
「怎麼呢?」
第八名大將名叫劉遇,滄州人,隨曹彬征江南,立過大功,現在以彰信軍節度使的身分,領兵隨征。此人性情淳厚,待部下不薄,又多謀善射,頗得皇帝的信任。
這是因為公主牽涉在一場政治糾紛之中的緣故。
「就是這話囉!」熊大行說:「大家都是這個意思。不要氣,只要記;記住郭都部署死得冤枉,記住他在石嶺關的所作所為,等平了北漢,論功行賞的時候,我們眾口一詞為死者說話,何愁不能昭雪?」
「不行!」燕華搖搖頭,「絕不行!」
終於有聲音了,先是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開鎖聲,最後是推門聲。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看守的老兵,另一個很年輕,正就是替他送食物和馬糞來的那個人,他手裏提著一個包裹。
「慢點!」李太玄突然有了一個超脫的主意——拉住她說:「我們一起走!」
年輕的那個告訴李太玄,一切都不用他管,只管自己逃命好了。又說救他的動機,只是為了他平日宅心仁厚,不忍見他無端捲入漩渦。他們相信他是無辜的,問官亦知道不會反叛,將來一定會判決無罪。
「那就是了!」燕華才說得一句,李太玄便打斷了她的話,搶著表示決心,「你一定會有麻煩!我絕不能走。」
這些親信之中,自然有燕華。不過大家對公主還有顧忌,隨侍在她身邊的人,非萬不得已,不想逮捕。燕華卻自知不免,收拾了一包細軟,又盜取了一支令箭,勸李太玄逃走。
「真是真,假是假。」李太玄表示出泰然的態度,「儘管調查好了。」
「前天?」何慶奇有些想不懂。
「是的!」何慶奇被提醒了。李太玄在遼國多年,對於他們的情況,一定非常熟悉,正該向他請教:「道長,你看遼軍忽然回師,究竟是為了甚麼?」
何慶奇腦中還是空落落地,感覺中非真非幻,亦真亦幻,一時連自己是甚麼人都想不起來了。
「當然是真的。」李太玄說:「我不願,也不敢跟你說假話。」
「那麼,我陪道長回去。」
解開他手上的包裹,裏面是一套軍服,一支令箭;這不用說,是讓他扮成公幹的士兵逃走。
公主問得很有道理,卻不知道燕華別有衷曲,她始終沒有忘記她是漢人,雖然四代在遼,落土生根,已不可能再回到中原;但知道李太玄平日常有鄉思,非常同情,願意他有一天復歸中土。如果他在遼成了親,就算將他拴住了,即有機會,亦無法成行。固然嫁雞隨雞,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但生活習慣,已大不相同,而且大宋與遼,已成敵國,交往不便,自己這一去永無歸寧之期,想想也割捨不下。
這太突然了,李太玄不知如何回答,自然也無動作。但那兩個人卻不由分說,動手來解他的衣鈕為他更衣。
再有一員大將就是折御卿,他是衣當都監,但皇帝知道他跟劉繼業郎舅至親;為了免除他的為難,不讓他從征太原,另有差遣。
「不行!」年輕的兵斷然拒絕,「而且,你這也是很不聰明的做法;你想你跟你妻子見了面,她會怎麼說?勸你走,還是留你不走?」
因此,他問:「我想問你一句話,公主的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到得醒來,反如夢境,只聽人喊馬嘶,是有節奏的喊聲:「殺!」過一會又是:「殺!」萬口一聲,聲如焦雷。
他被押解到了郊外的一座營帳,問話的是一名軍官。人很和氣,而且會說漢語。
手下的大將中,第一個是曹彬,第二個是潘美,字仲詢,大名府人氏,曾隨曹彬平江南。先在江陵修造戰船,建過大功。此時隨征北漢,受命為北路都招討。
也不知想了多少時候?忽然從窗外投進一塊石子來,石子外面包著一張紙條,上面有一行字:「勿睡!午夜自見分曉。」
第三個是潘美的小同鄉曹翰,本來是州郡中的小吏,從軍而貴。為人足智多謀,深得皇帝的信任。
到晚來,笳角聲淒,霜風漸緊,李太玄寂寞淒涼以外,又冷又餓。不能不向看守的士兵抗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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