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辟疆

又記相與品茶的光景:
所謂「勢家復為大言挾詐」,無非要挾地方官,倘不將陳圓圓歸還,則必以蘇州有人聚眾作亂入告,興起不可收拾的大獄;「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則地方官既為威脅,又為利誘,乃不得不如其願。「劫出復納入」之解釋如此;但不知「暱之者」誰何?
但清初諸家文集筆記,除陳其年「婦人集」外,記陳圓圓者,罕及於與辟疆的一段舊情;即憶語中亦只言「陳姬」,不載其名,此因吳三桂方開府滇中,勢燄甚熾,有所忌諱的緣故。
錢牧齋與龔芝麓入清「貳臣傳」,錢牧齋之降清,「絳雲樓俊遇」記:
「六月抵家,荊人對余云,姬令其父先已過江來云:姬返吳門,茹素不出,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聞言心異,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但令靜俟畢場;事後無不可耳!』余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竟赴金陵,俟場後報姬。」
在董小宛,對冒辟疆深情專注,之死靡他,情感上的衝力至大,固為事實;但最初亦不無責望冒以貴公子能援手助其脫困的打算在內。至此,浮沉情海,無由自主;高居債台,更不得下,是故一半無奈,一半負氣,十月間尚「不脫去時衣,方空在體」,如果冒辟疆坐視不救,心甘「凍死」。「方空」者薄紗;「去時」已在中秋之後,亦非穿紗衣之時,此言自未免過實。而冒辟疆則因此而受朋輩指責;他的盟兄劉漁仲奮袂作古押衙,卻以不善調停,債主大譁,竟至決裂。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始有絕處逢生,豁然開朗的轉局;憶語云:
到了八月十七日,冒辟疆有意外之喜;他的父親辭官歸里,舟適金陵,冒辟疆「遂不及為姬謀去留」,隨父而歸。憶語云:
明末有四公子;亦有四名妓:柳如是歸錢牧齋、顧橫波歸龔芝麓;李香君與侯方域交好;而董小宛則因傳說與順治「出家」有關,成為一時無兩的傳奇人物。孟心史先生作「董小宛考」、「世祖出家事考實」,力闢其誣。我早年亦深信孟說;近年方知不然。董小宛即順治董鄂妃,鐵案如山;別見「董小宛入清宮始末詩證」一文,此不贅。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闈,姬猝到桃葉寓館。蓋望耗不至,孤身挈一嫗,買舟自吳門;江行遇盜,舟匿蘆葦中,船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初八抵三山門,又恐擾余首場文思,復遲二日始入。姬見余雖甚喜,細述別後百日,茹素杜門;與江行風波盜賊驚魂狀,則聲色俱淒,求歸逾固。」
錢龔雖晚節不堪,而在崇禎末年則為江南的士林魁首。錢牧齋一方面志在復起,自必廣收物望;一方面亦確有愛才之心,何況以冒辟疆的俊才重名,自然樂予援手。而此外則與董小宛別有一段香火因緣,憶語云:
「明崇禎末,流氛日熾、秦豫之間,關城失守,燕都震動;而大江以南,阻於天塹,民物晏如,方極聲色之娛,吳門尤甚。有名妓陳圓圓者,容辭閒雅,額秀頤豐,有林下風致;年十八,籍隸梨園,每一登場,花明雪艷,獨出冠時,觀者魂斷。
與柳如是適相反者,則有顧橫波,「冷廬雜識」記:
這年是大比之年,秀才在赴鄉闈之前,需先經學使「科試」;明朝在江蘇設兩提學使,一在江南,一在江北;江北提學使駐泰州,冒辟疆試畢回如皋,已在六月間。憶語云:
董小宛雖得錢牧齋的斡旋,終得如願;但冒辟疆一時卻還不敢稟告老父,所以董小宛「在別室四月」,至崇禎十六年癸未三月,始得「入門」居側室;憶語述小宛歸水繪園以後,先稱其德,後稱其才,道深閨閒情,患難相共之狀,委宛曲折中見至情。沈三白作「浮生六記」,體裁仿自影梅庵憶語;但憶語語出以古文筆法,而遣詞造句,務求尖新,不免奧拗,不如浮生六記的深入淺出,明白如話。而論意境,憶語自高出六記多多,試錄一段:
據此記可知,冒辟疆此時不納小宛,非不願,是不能;原因有三:第一,老父雖得調寶慶,其實仍「滯危疆」,此時納妾,頗遭物議;其次,功名未立,只是一名秀才,至少要等中了舉,才能作藏嬌之想;復次,董小宛在蘇州欠下了一大筆債,冒辟疆無力為之清償。第一因,為全局的前提;最後一因,為好事的癥結;至於第二因則無關宏旨。
(全書完)和圖書
「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詣誶之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這夜一別,到第二天冒辟疆不願踐約,而他的「友人及僕從」皆以為不可;因而仍往話別。但董小宛已經有了打算,不但「妝成」,而且收拾了行李,在樓頭凝望;一等船到,不待冒辟疆上岸,便「疾趨登舟」,只說「隨路祖送」,其實是決定就此跟冒辟疆回水繪園。
嫁娶之約,至此而定。當時陳圓圓「驚喜申矚,語絮絮不悉記」;冒辟疆「即席作八絕句付之」,以詩為盟,亦以詩為別。不意從此竟不得再見。憶語云:
四鼓風雨,必欲駕小舟去,正為藉此以邀冒辟疆偕歸,邂逅傾心,其情如見;所以然者,冒辟疆是當時第一美男子,冒辟疆的金蘭之交張明弼,對冒辟疆的丰采,有相當深刻的形容。
此「竇霍勢家」,確然為嘉定伯周奎。鈕琇「觚謄」有「圓圓」一篇,中云:
「武林舟次,得接眉宇,乃知果為天下士,不虛所聞,非獨淮海維揚一俊人也。救荒一事,推而行之,豈非今日之富鄭公乎?闈中雖能物色,不免五雲過眼,天將老其材而大用之,幸努力自愛。衰遲病發,田光先生所謂『駑馬先之』之日也;然每見騏驥,猶欲望影嘶風,始不足高朋一笑耳。雙成得脫塵網,仍是青鳥窗前物也。漁仲放手作古押衙;僕何敢貪天功?他時湯餅筵前,幸不以生客見拒,何如?嘉貺種種,敢不拜命;花露海錯,錯列優曇閣中,焚香酌酒,亦歲晚一段清福也。」
世間多知冒辟疆與董小宛的姻緣,罕知冒辟疆與陳圓圓亦曾有嫁娶之約;讀「影梅庵憶語」者類多忽略所謂「陳姬」。摘憶語有關者如次:
按:魏塘為浙江嘉善,雲間為江蘇松江,兩地接壤,文風皆盛。所謂「諸同社」不必盡為復社中人;大江南北、浙東浙西,南及福建,北至河南,皆有文社,而與復社聲氣相通,所以冒辟疆稱之為同社。崇禎十五年中秋,在桃葉渡水閣為冒董預祝良緣的公宴,裙屐聯翩,為一時盛會。自此以往,風流雲散,為秦淮艷跡盛極而衰的起點。
「姬……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余變色拒絕,告以期迫科試;年來以大人滯危疆,家事委棄,老母定省俱違,今始歸經理一切。且姬吳門責逋甚眾;金陵落籍,亦費商量。仍歸吳門,俟季夏應試,相約同赴金陵;秋試畢,第與否始暇及此。此時纏綿,兩妨無益。姬躊躇不肯行,時五木在几;一友戲云:『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姬肅拜於船窗;祝畢,一擲得全六,時同舟稱異。余謂:『果屬天成,倉卒不臧,反僨乃事。不如暫去,徐圖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聲而歸。」
由此可知,周奎選色進御,初無特定目標,凡屬名妓,皆不放過。董小宛竟因此受驚,「危病十有八日」,可以相像此「劫」是如何嚴重的一場大風波。憶語接云:
冒辟疆不是淡泊自甘的人;自稱「名心」甚重,而居然不作清朝之官,以隱士著稱,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人人可作清朝官,只有冒辟疆因為董小宛入宮的緣故,不能受清朝的徵辟,否則就太沒有骨氣;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最可玩味的一件事是,以錢牧齋於冒辟疆有恩,竟不通往還,則其人行誼,必有大欠缺之處。(請參閱「董小宛入宮」一文。)
「余強之上。叩門至再三,始啟戶,燈火闃如,宛轉登樓,則藥餌滿几榻,姬沉吟詢何來?余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余,雖僅一見,余母恆背稱君奇秀,為余惜不共君盤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今從何處來?』便強起揭帷帳審視余,且移燈留在榻上,譚有頃;余憐姬病,願辭去,牽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王。』旋命其家,具酒食,飲榻前,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陽,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處,詰旦不能報平安,俟發使行,甯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誠殊異,不敢留。』遂別。」
孟心史引「嘉貺種種」數語,以為此事乃出於冒辟疆的干求。言「虞山宗伯聞之」如何如何,彷彿牧齋好事,實為裝點門面的話。此一看法,不甚正確;按:錢牧齋始而以狀元為浙人所奪;繼而以典試浙江,在闈中誤中穽局;復和_圖_書以崇禎初會推閣臣,為周延儒與溫體仁所排擠,而溫則所謂「浙黨」魁首,因而結不解之怨。告歸居鄉,頗善居積;崇禎七年溫體仁授意言官參劾其居鄉不法事,多至四十款,大致為蓄奴經商,奪人田產,干預考試訴訟,操縱知府縣官如傀儡之類,皆有形跡可指。奉旨逮捕嚴問;據說向馮銓行賄四萬,輾轉拜託司禮監曹化淳,方得免禍。錢牧齋坐擁鉅資,脫手萬金,視如無事;故能成此快心之舉。
「時當殘秋,窗風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於諸家,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余則感寒,痢瘧沓作矣!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積數破絮為衛。爐煨霜節,藥缺攻補,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自重九後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復甦,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莽中,冒險渡江,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江蘇泰州);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
其實九年之中,這種享清福的日子,亦並不多。自甲申之變,舉家逃難,避阮大鋮尋仇,避清兵南下,甚至欲避官軍,吳梅村詩:「亂梳雲髻下高樓,盡室倉皇過渡頭;鈿合金釵渾忘卻,高家兵馬在揚州。」即遭高傑部下搶劫之謂。
「龔鼎孳娶顧媚,錢謙益娶柳如是也,皆名妓也。龔以兵科給事中降闖賊,授偽直指使,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顧媚也。」
「冒襄,字辟疆,別號巢民,如皋人:父起宗,明副使。襄十歲能詩,董其昌為作序。崇禎壬午副榜貫生,當授推官,會亂作,遂不出。……甲申黨獄興,襄賴救僅免。家故有園池亭館之勝,歸益喜客,招致無虛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
按:吳梅村「圓圓曲」:「教就新聲傾座客」;又陸次雲「圓圓傳」:「群姬調絲竹,皆殊秀;一淡妝者統諸美而先眾音。」陳圓圓善歌,好淡妝,與冒辟疆初見所得的印象皆相合。
「春光雜樹亂飛鶯,風月揚州舊主盟。人到老成常易盡,命應多難輒更生;暮年枯柳悲開府,天上芙蓉失曼卿。最是夜闌燈炤後,白頭往往說西京。」
冒辟疆省父衡嶽,奉母南歸,已在中秋節後,虎邱叢桂盛放,而伊人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冒辟疆聞之慘然。「竇霍霍家」者外戚,明朝稱之為「皇親」;崇禎朝最煊赫的兩位皇親,一是「周皇親」,后父周奎;一是「田皇親」,田貴妃父田宏遇。
此為冒辟疆與董小宛第二次見面。第一次在崇禎十二年。當方以智為薦董時,數數往訪,最後始得一見;董小宛薄醉未醒,扶出曲欄,只如驚鴻一瞥,冒辟疆記當時情狀:「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嬾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但董小宛則因被酒之故,可必其無甚印象。因為衡諸第二次相見,董小宛於危病母死,生趣索然之際,一見冒辟疆,便覺「神怡氣王(旺)」,「屢別屢留」,傾心之狀如見;如果「良晤之始」不是因醉眼迷離,觀望不切,則早就「願為夫子妾」了。
明末四公子中,以冒辟疆的名氣最大。都謂此公是亂世中一大有福澤之人,享高年、享清福、享大名。其實不然。先摘錄清史稿本傳,以明生平:
冒辟疆著作雖富,而當時後世,流傳最廣的,卻是一本小冊子,名為「影梅庵憶語」,乃追憶愛姬董小宛自始識至死別,九年之間的患難恩情。其人其文,足稱哀感頑艷。嘉道年間吾鄉有無聊文人陳文述,墮入隨園惡道,以一門風雅自命;其子陳裴之仿影梅庵憶語作「香畹樓憶語」,真所謂「肉麻當有趣」,遂開「鴛鴦蝴蝶」一派的小說,至今流毒未已。推原論始,則冒辟疆無異使作俑者;九泉有知,不知悔有此作否?
「載得佳人字莫愁,染香亭子木蘭舟。繭絃待久方成匹,紈扇無緣得聚頭;花鳥湘中餘粉墨,人琴座上亦山邱。白楊未種俱消歇,何處春風燕子和*圖*書樓?」
冒辟疆與陳圓圓的這一段因緣,是個歷史性的事件。研究歷史常會遇到些意味深長而又令人迷茫的問題,此即所謂「際遇」,一個偶然的因素,可以改變歷史的方向,如果冒辟疆早到十日,載美以歸水繪園,則陳圓圓無由至北;無由遇吳三桂;自亦無由而有「衝冠一怒為紅顏」之事,歷史也許就要改寫了。
「時魏塘、雲間、閩、豫諸同社,無不高姬之識,憫姬之誠,咸為賦詩作畫以堅之。」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云:『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柳奮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冒辟疆卻還無法作金屋藏嬌之計,因而歸舟不肯直放如皋,只在太湖附近兜圈子,由蘇州經無錫,到常州,轉往宜興,再折回江陰,方到鎮江,舟行「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董小宛只是不肯走;在鎮江逛金山時,彼此攤牌了。憶語云:
「漏下四鼓,風雨忽作,必欲駕小舟去;余牽衣訂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越旦偕我遊否?則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復云:『南嶽歸棹,當遲子於虎邱叢桂間。』蓋計其期八月返也。」
不過陳圓圓被劫,不在此時。憶語記:
不過,錢牧齋雖有力量行此快心之舉而願不願援手是另一回事;欲明此中因果,首當有一時間的觀念,即此事發生在崇禎十五年,與三年以後時異世變,幾人升揚,幾人沉淪的局面大不相同。
「從龍潭尾家君舟抵鑾江,家君閱余文,謂余必第,復留之鑾江候榜。姬從桃葉寓館,仍發舟追余;燕子磯阻風,幾復罹不測。重盤桓鑾江舟中,七日乃榜發,余中副車。窮日夜力,歸里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所能了,責逋者見其遠來,益多奢望,眾口狺狺;且嚴親甫歸,余復下第意阻,萬難即諧,舟抵郭外『樸巢』,遂冷面鐵心,與姬決別,仍令姬返吳門,以厭責逋者之意,而後事可為也。」
董小宛隨冒辟疆避難、避仇、避兵以外,數歷坎坷,其間辟疆大病三次,甲申秋至乙酉春,病凡一百五十日;順治四年丁亥夏,便血「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餘日」,病兩月餘;順治六年己丑秋病疽,百日方愈。憶語云:
「南朝瓊樹久埃塵,桃葉當年燕賞頻。青眼詞人高入座,紅綃狎客避逢嗔;風流咳唾真名士,離亂滄桑一黨人。墨妙筆精餘遣興,玉山鐵笛是前身。」
冒辟疆歿於康熙二十二年十二月,享壽八十三歲。一生屢遭家難,其幼弟竟欲殺之,不知是何孽緣?歿後韓菼為撰墓誌,另有輓詩六章,錄其第一、二、四、五等四首,以為結束。
避仇則避阮大鋮的小人得志,思一逞其毒手以為快;吳梅村詩:「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唱歌;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阮大鋮曾任宏光朝兵部尚書,所以稱為「阮司馬」。是故他人避清兵之難,需在乙酉春間,而冒家避難,則早在甲申冬天。所避之處為浙江海鹽陳則梁家;則梁與張明弼、劉漁仲,皆為冒辟疆異姓手足,崇禎九年結盟於顧橫波的香巢「眉樓」;與盟者五人,則梁居長,辟疆最幼。
「秣陵一曲即霓裳,詞客衰遲合斷腸。最恨飛箋傳燕子,更憐摻鼓入漁陽;善才不死輕投跡,賀老猶存久擅場。浮世偃師從變幻,梨園散盡月如霜。」
「明日……便解維歸里,舟過一橋,見小樓立水邊,偶詢遊人,此何處何人之居?友以雙成館對。余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友阻云:『彼前亦為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戶不見客。』」
按:冒辟疆的父親冒起宗,本以衡永兵備副使調赴襄陽、樊城一帶,監左良玉軍;其時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三大股流寇,正匯集在河南、湖北、陝西一帶,大肆荼毒,襄樊是最危險的地帶。冒起宗備兵湖南衡州、永州,而無端北調於千里之外,自是有人故意與之為難;冒辟疆「辛巳早春省覲去衡嶽」,秋歸至杭州,得信「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所以雖得與陳圓圓復見,並訂嫁和-圖-書娶之約;但中間陳圓圓屢次函促冒辟疆相會,冒皆未覆。自道「歸歷秋冬,奔馳萬狀」,乃是為父營謀改調。張明弼「董小宛傳」記:「時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書萬言於政府言路,歷陳尊人剛介不阿,逢怒同鄉同年狀,傾動朝堂。」於是而有第二年「仲春」的「量移」。其時周延儒復起未幾,因張溥的要約,對東林、復社中人,另眼相看;所以冒起宗得以改調寶慶。冒辟疆的心事得釋,因由常州至蘇州訪陳圓圓。豈知遲來十日,緣盡三生,憶語云:
「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此亦寫實之語,愛情的力量,確有不可思議者;古來忠臣烈士,義夫節婦,或激烈捐軀,或忍死須臾,以強烈的生命意志,操縱個人的死生,耿耿精誠,非天地鬼神所能奪,自有由來。冒辟疆以必死之疾,待以不死之心,乃由於在至慘至苛的境遇中,而有至性至情的安慰為之鼓舞之故。憶語記董小宛甲申秋在海鹽侍疾的情形如此:
「相見,卒然曰:『余此身脫樊籠,欲擇人而事之。終身可託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余笑曰:『天下無此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閒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訝;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復宛轉云:『君倘不終棄,誓待君堂上晝錦旋。』余若曰:『果爾,當與子約。』」
「乙酉豫王(多爾袞之弟,豫親王多鐸)兵渡江南,在京諸臣,相率迎降,致禮幣有至萬金者。牧齋獨致禮甚薄,蓋表己之廉潔也。柬端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拜叩首,謹啟上貢。計開……』是日錢捷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詞王前;王為色動,接禮甚歡云。」
觀此段記述,很顯然地,好事難諧的最大原因,在董小宛的債務;債主且追來討帳,為冒辟疆招來許多煩惱,所謂「眾口狺狺」,乃親見親聞之語。冒家為如皋世族,家有花木園林之勝;但未必富饒,如果要花兩三千銀子為董小宛還債脫籍,恐非一時所能籌措。而況僅中副榜,老父又休致而歸,家運不振,更難啟齒,此所以「冷面鐵心」,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虞山宗伯」者常熟錢謙益,字牧齋;本為東林中人。崇禎初復起為禮部侍郎,所以稱之為「宗伯」。致冒辟疆一書,信筆揮灑,文采亦頗可觀;錄如次:
失此因緣,在冒辟疆是件極痛心的事。雖是為小宛而作的「憶語」,亦不諱言「悵惘無極」;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旋踵間,即有奇遇。憶語云:
「襄既隱居不出,名益盛,督撫以監軍薦;御史以人才薦,皆以親老辭。康熙中,復以山林隱逸及博學鴻詞薦,亦不就。著述甚豐,行世者有先世前徽錄、六十年師友詩文、同人集、樸巢詩文集、水繪園詩文集。書法絕妙,喜作擘窠大字。康熙三十二年卒,年八十有三,私諡潛孝先生。」
張明弼作「冒姬董小宛傳」,中有一段記冒辟疆:「其人姿儀天出,神情徹膚,余嘗以詩贈之,目為『東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見之,有不樂為貴人婦,願為夫子妾者無數。」然則陳圓圓之一見傾心,董小宛之九死靡他,亦就無足為怪了。
「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縉紳,下至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為之區畫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於虎邱,旋買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於拙存堂;忽傳姬抵河干,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
「至則十日前,復為竇霍門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暱之者,集千人譁劫之;勢家復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復納入。」
「此百五十日中,姬僅捲一破蓆,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痛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
「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谷也。相視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復長齋;www.hetubook•com•com茗椀爐香,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吳三桂反清之前,陳圓圓以年長色衰,長齋供佛;其實秉性恬淡,早歲即然。此亦陳姬即陳圓圓之一證。至於「所商」則為終身大事;是在第二天月下。憶語記:
「維時田妃擅寵,兩宮不協,烽火羽書,相望於道,宸居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營葬歸蘇,將求色藝兼絕之女,后進之,以紓宵旰憂,且分西宮之寵,因出重貲購圓圓,載之以北,納於椒庭。」
「辛巳早春,余省覲去衡嶽,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許忠節公赴粵任,與余聯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講余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余佐忠節治舟數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烟霧。是日演戈腔『紅梅』,以燕俗之劇,乃出之陳姬身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
陸次雲圓圓傳記,田貴妃為解帝之憂,商於其父,因進陳圓圓;是則劫陳者為田宏遇。其實不然,陳圓圓乃為周皇親所劫,進於宮內;目的在分田貴妃的恩寵。周奎蘇州人,賜第在葑門;因而得以在蘇州橫行。只是崇禎不好聲色,以圓圓國色,竟難邀一顧;「吳詩集覽」:「嘉定伯已將圓圓進,未及召見。旋因出永巷宮人,貴妃遂竄名籍中,出付妃父田宏遇家,而吳(三桂)於田席上見之也。」田貴妃設計逐陳圓圓出宮,正是為固寵作預防。此說與陸次雲相反,而合於情理事實。
「姬能飲,自入吾門,見余量不勝蕉葉,遂罷飲。每晚侍荊人數杯而已。而嗜茶與余同性,又同嗜岕片;每歲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文火細烟,小鼎長泉,必手自吹滌;余每誦左思嬌女詩:『吹噓對鼒鼎』,姬為解頤。至沸乳看蟹目魚鱗;傳瓷選月魂雲魄,尤為精絕。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嘗,碧沉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東坡云:『分無玉椀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庚辰夏……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遊黃山、白嶽。」又,冒辟疆和人「寓桃葉渡口,即事感懷原韻」詩,後有長跋:「牧齋先生以三千金同柳夫人為余放手作古押衙,送董姬相從,則壬午秋冬事。董姬十三離秦淮,居半塘六年,從牧齋先生遊黃山,留新安三年,年十九歸余。」孟心史先生以為「留新安三年,亦即在居半塘六年之內。」按:冒辟疆與董小宛初晤在崇禎十一年己卯秋天;庚辰夏欲過訪,知其去黃山,則計其時至早亦不過己卯冬天;而辛巳(十四年)初夏,錢牧齋與柳如是「行結縭禮於芙蓉舫中」,則已歸常熟;董小宛似無獨留新安的可能,所以三年之說,計算未確,大致為一年半左右。一年半的偕遊,因緣不淺,則斥三千金為之償債,實亦等於錢牧齋自己了卻所欠董小宛的一筆債。
「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嘆。友云:『子誤矣!前以勢劫者膺某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
今按憶語所記,可以推想中間尚有一波折,即陳圓圓先被劫入葑門嘉定伯賜第,而有「暱之者集千人譁劫」;所謂「譁劫」即聚眾在周家門外鼓噪,使周奎生懼,不得不放出圓圓。
「至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先報余;時正在毘陵,聞音如石去心,因便過吳門慰陳姬。」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夏夜納涼小宛,與幼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半榻小几,恆屢移以領月之四面;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於枕簞間,月去復捲幔倚窗而望,語余曰:『吾書謝希逸月賦,古人厭晨歡、樂宵宴,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淨,較赤日紅塵,迴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鼾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與子長歷四序,娟秀浣潔,領略幽香;仙路禪關,於此靜得矣!』李長吉詩云:『月漉漉,波烟玉。』姬每誦此三字,則反覆迴環,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於此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烟,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復似人,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之語尚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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