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安徽都督柏文蔚被免了職,接任的自然是倪嗣沖。論公,他打著革命黨的招牌,自然該支持革命黨的柏文蔚;論私,柏文蔚介紹他入同盟會,又扶他坐過安徽都督的位子,投桃報李,亦該為柏文蔚力爭,然而孫毓筠卻默無一言。只保薦一個同鄉而非同宗的孫多森做安徽民政長。
嚴復哭笑不得,而且不免困惑,但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接線生有意開玩笑,將他的電話,不知接到了八大胡同那個姑娘的香閨裏,驚了她的好夢,所以如此不悅。
嚴修不但辦公立學堂,還私人興學,本來是家塾設的,延張伯苓為西席,教授他的子侄,因為辦理得法,附讀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便擴大成為小學,以後加設中學,改定校名為「南開」。
籌安會的事務所,設在石駙馬大街,發起人一共六個:楊度居首,嚴復名列第三。第二是孫毓筠。此外則昨天請帖上具名的劉師培、胡瑛以外,還有一個湖南善化人,當過吳淞炮臺司令的李燮和。
孫毓筠原來倒還有些遲疑,自覺革命志士,一朝變節,靦顏求生,未免太不值價。得此一紙花箋,便打定了主意:美人情重,不可辜負,決計照何道員的叮囑行事。
「不是我推辭,此舉無益。」
「不去!這頓飯吃了要得病。」嚴復大搖其頭道,「就說我病了,不能見風,謝謝。」
端方去任,劉師培一時有走投無路之歎,畢竟還是跟到了四川。鐵路風潮一起,端方畢命,劉師培也在資州被捕。幸虧章太炎看他是顆讀書種子,不念舊惡,出力相救。脫囹圄,入講堂,由章太炎介紹到成都高師任教,以後又兼了井研縣廖平所創辦的成都國學院的教席。當然,在廖平所辦的四川國學雜誌中,他是一員大將。
端方的這名豔姬,是秦淮河上的紅姑娘,芳名江錦雲,卻是孫毓筠的舊相好。
「愈老,」他是那種一事困惑已久,遇到行家,急待求教的神氣,「你看今日之下的政治,到底比前清怎麼樣?共和是不是真的能教中國富強興盛。」
於是第二天又到嚴宅拜訪。這下嚴幾道起疑了,剛剛來過,又來相訪,則必如俗語所說的「無事不登三寶殿」。而楊度來說的,不會有什麼好事,還是擋駕為妙。
嚴修字范孫,原籍浙江,但遷居天津已經好幾代。他是光緒九年的翰林,跟徐世昌是鄉榜同年。當時翰林院有「八紅八黑」之稱。徐世昌肚子裏貨色有限,是個黑翰林;而嚴修則大不相同,光緒二十年就外放貴州學政,是可以專折言事,與督撫平起平坐的二品大員了。
「喔!」楊度一面答話,一面往裏走,「我就是探病的。」
所談事,實告公:蓋承極峰旨,與公商榷。極峰諭:非得公為發起人不可。固辭恐不便。事機稍縱即逝,發起盛事,限明日載諸報端。公苟知底蘊,度無見拒理。已代公署名付報館,不及待復示矣。
「就為好久不見,所以要來看愈老。」楊度問道:「近來詩興如何?」
「不!」孫毓筠打斷他的話,「這一次他跟馮華甫連袂進京,對報界發表的談話,本心豈非昭然?」
「原文呢?」
這一夜師弟二人,談到天亮。話題不脫袁世凱,結論是袁世凱還不如曹操,袁克定也做不成魏文帝,只怕倒是成就了袁寒雲上擬於陳思王曹植的名聲。
劉冠雄是他的同鄉,也是他的學生,平日常有往來,電話亦從無接不通的時候。而偏偏這天奇怪,接線生在話筒中答覆:「劉總長公館的電話壞了。」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聽差送進報紙來,打開一看,籌安會的消息,已經披露,除了宣言以外,另有章程五條:
「好些日子沒有覓句了。」嚴幾道問,「近來有什麼消息?」
孫毓筠字少侯,安徽壽州孫狀元的侄孫。這位孫狀元叫孫家鼐,與山東濟寧的孫狀元孫毓溎原是同族。孫家鼐的曾祖從濟寧逃荒到安徽,在壽州落籍,生下兩個兒子,小的讀書,大的販布起家,一窮一富。二房雖窮,卻出了個大魁天下的好孫子,於是窮的也變成富了。
「卓如也算是個善變的人,不見得會堅持原意——」
第二條:願充本會會員者,須具入會願書,由本會員四人以上之介紹、理事長之認可。
孫毓筠原是分發江南的道員,一到江寧,租下公館,到總督衙門遞手本「稟列」。兩江總督端方,因為孫家鼐是他鄉試的座主,以師生之誼,推屋烏之愛,所以對孫毓筠亦另眼相看。但凡是從日本回來的,端方都有戒心,孫毓筠畢竟因事機不密被逮捕了。
「算了,算了,倒不如名不見經傳的好。」嚴復苦笑著說,「我只怕新聞記者來採訪消息,真不知何詞以對?」
「幹什麼?」
「我到天津玩了一趟,近來京裏的情形隔膜了。」
第二天下午,楊度什麼事都不辦,一面閉目養神,一面籌畫如何開頭,如何談到正題,如何視對方的態度,施以硬軟不同的手段。等想停當,時候也差不多了,便隨攜兩瓶陳年白蘭地,一大盒名牌「呂宋煙」,坐上汽車,直駛舊刑部街的嚴宅。
「我也知道,這不是善策。為老師著想,唯有置之度外。盜名讓他們去盜,老師只要始終不與聞其事好了。明哲保身,亦為聖賢所許。是非歷久自明,天下後世,總有諒解老師的一天。」
再有一個,嚴復並不太熟,卻知道他的生平。此人名叫胡瑛,字經武,跟宋教仁是湖南桃源的小同鄉,而為黃興的學生,是有名的革命組織「日知會」的中堅分子。
楊度識得言外之意,十分知趣,便先不提來意,只陪著嚴復談詩談掌故。談到將黑,嚴復留飲,楊度因為另有約會,不能不辭謝,但很機警留下一個尾巴。
「喔,楊老爺!」門上答道,「老爺剛服了藥睡下。」
第三條:本會理事六人,由發起人暫任,並互推理事長一人,副理事長一人。
「恭喜,恭喜!」嚴幾道又說,「項城禁賭,而你們還是這樣子豪賭,倒是想不到的事。」
嚴幾道是這時學術界的泰斗。他單名一個復字,字又陵,這年六十二歲,足可稱老,所以自號愈野老人。洪楊以後,號稱中興,多「師夷人之長」,沈葆禎奉旨為船政大臣,在福建馬江創辦船政學堂,嚴幾道以考試優等入學,復以考試優等畢業。在船上實習期滿,奉派到英國留學,頗受當時駐英公使郭嵩燾的賞識,引為忘年之交。
請客的人一走,被請的人也走了。嚴復從後門離家去訪老友林琴南,臨走之前關照聽差,到晚上七點鐘,去正陽樓見楊度,說他有病,不能踐約。經過這一番佈置,嚴復以為必可逃脫糾纏,所以在林家談到十點鐘,泰然回寓。
聽差口中的「侯大爺」,是嚴復的一個得意高足,無錫人,名叫侯毅,字疑始。好夢正酣時,為電話鈴聲所驚醒,聽得嚴宅聽差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是「老爺有意外大事,請侯大爺來商量」,只當老爺的哮喘宿疾復發,形勢危殆,急忙坐車趕了來。
嚴幾道淡於名利,聽他說得俗氣,便矜持地微笑不答。
果然隔不了半個鐘頭,楊度又坐了汽車來到舊刑部街。一聽見喇叭聲音,門上就豎起了耳朵,聽汽車到門停住,開車門,然後是叩門的聲音。門上便打開大門上特開的一個小洞,探頭問道:「那位?」
侯毅走到嚴宅門外一問,那兩名荷槍實彈的兵,自道是奉命來保護的。見此光景,可想而知,已被監視。吉凶如何,且先莫問,這樣扛著槍的兩個兵守在門口,總不大好看。嚴復決定親自打電話給海軍總長劉冠雄,託他想辦法,將那兩個兵撤回。
第四條:本會置名譽理事若干人,參議若干人,由理事長推任。
「是!」
楊度心想,照此看來,他是要到籌安會裏來唱反調,你道帝制好,他偏贊成共和。這比不入會還要壞,但不便當面說破,只好採取不置可否的態度。
「不用說,理事長、副理事長當然是楊、孫二人。」侯毅說道,「楊晰子做事,一向喜歡包打包唱,說這個會是在唱獨腳戲,亦未為不可。」
這樣,就無須再談什麼理論了。自古以來,成王稱霸,不想以德服人,事情就很簡單。嚴復有些生氣,說話便不好聽了。
口才是楊度的好,一番娓娓而談,說得孫毓筠又喜又愁,喜的是梁啟超會參加籌安會,愁的也是梁啟超會參加籌安會,怕奪了自己的聲光。
電話中大發嬌嗔:「啥格海軍部?熱耐格大頭昏!」接著,便擱斷了電話。
嚴復的神態卻很嚴肅,甚至可說沉重。「我在想,」他用低沉的聲音說,「當時君臣之義,尚未失墮。內外百官,猶有所懾,那就不致於會有今日種種綱紀不振的情形出現。或者能夠就此像英國國王那樣,端拱無為,逐漸走入政黨政治的正軌,亦未可知。」
辛亥革命爆發,東南各省紛紛響應。壽州在九月十五日起義,打開牢門,放出孫毓筠,他也就居之不疑地混在革命陣營裏。
「成問題的倒是嚴幾道,不甚熱中。須得好好下一番功夫,等我天津回來再說。」
就由於天津那場如有神助、大獲全勝的豪賭,啟發了他的靈感,安排好一套說詞。車到北京,出了前門車站,坐上汽車直接到刑部街嚴宅,投刺拜訪。
話筒中不響,過了一會接通了,但卻是嬌滴滴、懶洋洋的一聲:「喂?」
名片送入上房,嚴幾道剛好過足了鴉片癮,想找個人談談。楊度言詞的雋爽,頗有魏晉人的風味,是個可談之人,所以欣然接見。
嚴復恍然大悟,原來楊度是下了這樣的深心!送了客回來,默念著「鵬程萬里,扶搖直上青天」這一句讀起來有些像詞的話,忍不住自語:「利令智昏!」
嚴復鬆了一口氣。「疑始,」他的煙癮發作了,打著呵欠說,「你辛苦一陣子,搬到我這裏來住幾時,替我擋擋風雨。」
那時的袁世凱,正在極力分化革命黨。孫毓筠這一號人物,正好利用,加以看他的家世,以及死在川路風潮中的端方的分上,聘他為公府顧問,月酬「大頭」八百個。孫毓筠常有獻議,袁世凱即使不納,也總有一番懇切的獎許,因而孫毓筠自以為遇到了明主,對那個原可不顧不問的閑差使,做得極其起勁。
聽到最後一段話,嚴復連連點頭,指著胸說:「此心可質諸天地鬼神。有你作證,將來不怕不能明心跡。我聽你的話!」
這個釘子,碰得楊度鼻青臉腫。但他還不肯死心,唯唯然表示受教以外,又說:「愈老,你就算捧我的場,如何?」
喪居中不讀禮記讀佛經,因而又有出家之想。他那位賢德嬌妻自然不肯,拿出聖經賢傳上的大道理,勸他振作。於是孫毓筠捐資興學,在壽州辦了一所中學、一所小學。到後來自己也去讀書了,攜眷東渡,由於同鄉柏文蔚的介紹,加入了同盟會。
外省的官場,不如京中那樣嚴格。捐班候補的官兒,聽鼓轅門,整日無事,有錢的便日夜流連在釣魚巷,孫毓筠即是「曲」中的闊客。結識了江錦雲,驚為天人,日伺妝臺,無微不至,姐兒雖然愛俏,無奈敵不過鴇兒愛鈔,終於有了嫁娶之約。
嚴復心想,既來之,則安之,便也很客氣地說:「多承關懷。只不過老病侵尋,厭於塵囂而已,無須延醫服藥,能容我清靜度日就行了。」
孫毓筠瞠目結舌,無可置答。於是那人自我介紹——提起名頭,孫毓筠知道了,這姓何的福建人,也是江寧城內的紅道員,聞名已久。
「我看不出中國行共和制,怎麼會累及世界。」嚴復用譏笑的口吻又說,「我看倒是德國,挑起歐戰,日本乘虛逼迫我們中國,是德國累及世界。」

「我決不勉強附和。不過事到如今,總要有個明確表示。」嚴復憤憤地說,「讓他們這樣盜名,我於心不甘。」
於是,這天早晨便急電京城,問孫家鼐:孫毓筠是他什麼人?其時的孫家鼐,已從軍機處得到消息,江寧抓住一批「亂黨」,其中有孫毓筠在內。他跟自己的關係,端方豈有不知之理?然則明知故問,無非暗送秋波,如果不領他這個情,端方據實陳奏,說「孫毓筠乃文淵閣大學士孫家鼐之侄孫」,就一定會受太后的詰責。「治家不嚴」,必得自請處分,即令不致於會有嚴譴,慈眷從此而衰,是不卜可知的。
「一定,一定!」楊度拱拱手說,「我先道謝。」
「那有這個道理?」嚴幾道笑道,「清一色三副下地,還有人敢打筒子嗎?」
「你請開開門,我只跟你們老爺說一句話。」
「歡迎之至。」嚴復只要他不談政治,倒真的歡迎這樣一個腹笥寬博、言語風趣的朋友,同時也很惦念楊度的老師王湘綺的近況,想問問他,所以欣然訂下後約。「明天下午候駕,請來試試寒舍新來一位廚娘的手段。」
孫毓筠是長房的子孫,此人天生來好強,卻偏有兩件相形見絀。一是富而不貴,不及二房;再是娶了一位才貌雙全,且極賢慧的官家小姐為妻,而他卻生了一副明太祖「五嶽朝天」的相貌,而且氣色灰暗,像倒了一輩子霉似的。因此,自卑感極重,總想做一兩件出人頭地的事,可以昂起頭來揚眉吐氣一番。
「果然如此,那麼要做皇帝,就做皇帝。明成祖為了要表明他是嫡系,有資格繼承皇位,竟連生母都可不認,這還說什麼?」話已完而意覺未盡,他又補了兩句:「自古覬覦大位的,惟勢力是視。何嘗需要找人商量,該不該稱帝。」
「來人還在等老爺的回話。」聽差又說,「楊老爺還帶了口信,說務必要請老爺赴席。」
嚴復不即回答,想了一會才很慎重地回答:「國家的大改革,本不是一朝一夕可望和-圖-書收功的。現在國體大定,政治上的改善,居然竟找不出一條路來?當然不是。晰子,我想你總也知道,君主制所賴以維繫天下的,無非人君的威嚴。『小朝廷』的威嚴早已掃地,貿然復舊,則治絲愈棼。我的持重,大家都知道。我常說,國家革故鼎新,如果來得太驟,往往會喪元氣,非數十年不能恢復。所以我對於稱兵叛亂,深惡痛絕。國家大事,豈可像下棋那樣?下棋一誤再誤,不過輸了一盤棋,國事那能這樣?再說,主張恢復帝制的,未見得贊成復辟。那麼是奉迎舊君呢,還是另立新君?晰子,你熟讀二十四史,難道不知道,天下此一爭也,兵連禍結,無復寧時。你的籌安會如果出現,天下恐怕從此多事。佛家垂戒:『慎毋造因』。我是入土不遠的人,當然不肯捲入這樣的政治漩渦,就是晰子,」他很懇切地說,「你英年奮發,即使急於自見,為道正多,何苦為國家造此惡因?」
「是啊!」嚴復徐徐答道,「辛亥改革的時候,我是主張『虛君制』的。如果我的主張實現,國事之壞,或者不至如此之甚。」
「好久不見了,怎麼想到來看我?」
光緒三十二年冬天,湖北大捕革命黨,胡瑛亦在其內。他生成一副瘦削如猴,看來相當滑稽的面孔,加上那一嘴什麼「你且道來」、「難道罷了不成」之類,如漢戲道白的腔調,所以獄卒都愛跟他逗笑,因而竟成了「龍頭」。其中有個「牢頭禁子」叫談國華,跟他最好,竟肯為他傳遞消息,使得胡瑛在監獄中亦可革命。
「愈老,你的高論,自是見道之言。不過,過於持重,近乎無為,未免有愧顧亭林的話——」
「跟愈老叨教,令人塵俗一洗。今天餘興未盡,明天我攜酒奉訪。」
嚴復躊躇久之,只能搖頭:「逃也逃不遠,只能在京津一帶,找親戚故舊,望門投止。我年紀大了,喘病又常要發作。這不是辦法。」
楊度一愣,旋即想起,吟著詩說:「『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愈老是指此而言?那倒是考住我了。我想人生際遇,有幸有不幸,草木又何嘗不是如此?海棠未能得老杜品題,是海棠的不幸。如果海棠能言,則當老杜在蜀之日,一定會像李琪乞取東坡的詩一樣,請老杜留下篇什。」
革命領袖孫先生,因為孫毓筠大有毀家紓難的俠義志節,對他相當器重。第二年,也就是光緒三十二年十月,江西萍鄉湖南醴陵、瀏陽,同盟會員劉道一等,自動策劃起義。消息傳到東京,志士奮起,每天到同盟會本部,要求身臨前敵,共襄義舉。於是領導階層派了一批會員,到長江一帶去活動,聯絡會黨,籌畫繼起,孫毓筠便是其中之一。
嚴復就不同了。他不但一直有政治主張發表,而且是第一位將西洋政治學說引入中國來的大學者。如今既以古德諾的文章為發凡,則與此美國法學博士能作桴鼓之應的,除了嚴復,真還找不出第二個人。
「無非瞞上不瞞下。」楊度略停一下,「愈老,從這副牌上,我知道我的運氣亨通了。如有所圖,必可如願。最近組織了一個公司,朋友很捧場,想入股的很多。說實話,這個公司包賺不賠,而且賺的是大錢。」
「喔,」楊度俯身向前,雙目灼灼,顯出極用心聽的神情,「願聞其詳。」
「卓如怕不行。」孫毓筠搖搖頭,「你不記得他四月裏南歸之時,曾有一封長信給項城?」
誰知已屬沙咤利的美人,忽然有了芳訊。總督衙門的武巡捕,悄悄遞給他一個粉紅色的方勝,打開來看,一筆箋花小楷,署名「錦雲襝衽」,說是:
「唉!」嚴復喟然長歎著搖搖頭,「這話真難說得很!」
第五條:本會置幹事若干人,由理事推任之,其事務分配,隨時酌定。
楊度不答,沉默半晌,回身上車,管自己走了。
「不知道幹什麼的,門上不敢開門,也不敢問他們。」
因此,辛亥革命一起,他便如劉師培在四川那樣,一脫囹圄,春風得意,做了湖北都督府的外交部長。不久,都督府的組織改變,分設軍政、民政兩大部分。民政部長由立憲派的名諮議局議長湯化龍出任,下轄財政、交通、外交等司。胡瑛平空坐降一等,大不甘心,依舊自居為外交部長,由於他是坐過牢的革命志士,只好隨他「獨行其是」。
「顧亭林?」嚴復問道,「什麼話?」
「大概就是這樣了!」嚴復見他已站起身,便也站起身送客,「你那一天來,我都是這兩句話。」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胡瑛因為過去與陳英士、黃興有淵源,被推薦為山東都督,去抵制由袁世凱所派,由煙台進攻的張廣建。接著張廣建也自立為都督,鬧成了「雙包案」。
嚴幾道直到五十七歲始賜「文科進士出身」。但這時的進士,「已無齒錄稱前輩,猶有牙科步後塵」,並不足以為嚴幾道之榮。他的名滿天下,完全由於他的學術地位而來。袁世凱當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時頗講求人材,慕名邀聘,而嚴幾道卻看不起袁世凱,始終不就。及至德宗崩逝,宣統入承大統,小醇王攝政,隆裕太后垂簾,親貴為報戊戌政變,袁世凱告密之仇,願得而甘心。結果命雖不曾送掉,官卻丟掉了,放歸洹上養疾。官場勢利絕頂,看袁世凱要倒大霉,人人敬而遠之,只有少數人說公道話。嚴復是其中之一,說朝廷棄袁是自壞棟樑,因而又贏得袁家父子的尊敬——楊度這篇籌安會的「文章」,如果能由嚴幾道列名發起,就包可中「主司」的法眼,所以他在火車上就打定了主意,那怕不擇手段,也要將嚴幾道羅致在內。
「人望如泰山北斗,只怕不容愈老高蹈。」楊度點了這麼一句,忽然問道,「古德諾博士的那篇文章,看了沒有?」
嚴家的聽差老實,機警不足,況又碰著楊度這樣的對手,只有眼睜睜看著來客,排闥直入。
「痛快,痛快!」楊度擊桌大呼,「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志已決!」
「輕」到不但免去死罪,而且將他搬到督署後花園去讀書,江錦雲奉命籠絡,不時做些可口肴饌,派丫頭送到書房,一時有「公子讀書,豔姬送情」的謠傳。卻都猜不出端方這樣厚款孫毓筠,到底是真名士別具風流,還是借此機會,想留下將來可以跟革命黨打交道的退步?
他早年跟章太炎交好,章太炎主持民報,邀他相助,感染了革命思想,改名光漢。不過他的革命思想跟孫毓筠一樣,是經不起考驗的,也是投降在端方手裏。
「原文也看到了。」
說到這裏,聽差來請示,是在客廳中坐,還是在院子裏設几椅?嚴復為了敬客,要請裏面坐。楊度看風和日暖,覺得庭中閑坐,氣氛隨和親切,談話易於投機,便即答道:「如果愈老不須避風,就在這裏坐吧。『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東坡宦轍,不曾到過燕都,這兩句詩卻真是道盡了北京的天氣。」
「實在得罪。替我家老爺看病的德國大夫關照,老爺今晚上一定要hetubook•com•com好好休息。所以,大門是不開了。」那門上硬硬心又補了一句,「決計不開了。」
回國的那年,嚴幾道才二十七歲,卻已學貫中西,一談西洋哲學和科學,能令妄人咋舌,通人斂眉。然而當時懂洋務的大老,只知夷人的船堅炮利,何知有所謂科哲之學。因而嚴幾道鬱鬱不得志。但是,另一方面他所翻譯的西洋名著,後來竟稱為「嚴譯七經」,其中赫胥黎的《天演論》,斯密亞丹的《原富》,穆勒的《群己權界論》與《名學》,尤為著名。同時,譯述之道,也在他筆下始有規範,為學術界奉作鐵律,叫做:信、達、雅。
「管家!」是楊度親自叩門,「我姓楊。」
「不必。」嚴復很懇切地說,「譯文很好。」
「這一點老師請放心,不會。大門口的兵,不會放新聞記者進門,電話局也不會替他們接通電話。」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愈老的學養?」楊度又說,「在我看,救國要從根本著手,惟有先解決國體問題。前兩年德皇威廉曾一再跟梁嵩生、袁雲臺說:中國非君主不治。如果再不改弦更張,一定會累及世界——」
「辛亥革命,當然是驚天動地的偉舉。清朝親貴,經此震撼,當然會知道自己是處於怎麼樣的一種地位。所以這時候行虛君制,制定憲法,約束皇室,是最好的時機。愛新覺羅氏懔於王統垂絕,對於憲法所規定的條款,一定守之惟謹,不敢稍有違背。」
聽差只看出發生了一件意外大事,卻不知那件大事是什麼?便姑且作個建議:「老爺,要不要請侯大爺來商量?」
「來過兩次?」嚴復大為詫異,「什麼時候?」
信尾寫著:「知名」;又四個旁邊加了密圈的字:「閱後付火。」
「愈老,」楊度笑吟吟地,「一日不見,忽聞清恙。不礙吧?不知道延醫服藥沒有?」
「說得是。」楊度很快地接口,「當時我心裏在想,最近我的運氣不壞,打牌不妨往大裏打。一筒開了槓,等於已明白告人,我是副清一色,那就無妨公開,我把七張牌攤了下來,『如果我運氣真的好,二五筒一定自摸。說不定槓上開花。』一摸果然!是張二筒,清一色、對對和、槓上花,一共五翻;七十和起翻,一共兩千兩百四十和,另加三千兩百塊的抬抬炮。就這一副牌,我贏了將近三萬。」
聽到這裏,楊度將身子往後一仰,心曠神怡地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真正旁觀者清!」
嚴幾道微帶詫異地笑了。「你倒有這份閒情逸致,作津沽之遊。」他又問,「在天津作何消遣?」
「這怎麼可以?」嚴復矍然作色,「剛才我說的那些話,不過追憶既往,評論歷史而已。」

嚴復愕然。「晰子,」他謹慎地問,「你是不是要有何作為?」
他的書讀得不壞,但兩試鄉闈,名落孫山,卻又急於用世,便捐了個捐班中的「極品」:三品道員,「加花樣」指定分發江南。正當興匆匆預備攜眷赴江寧去候補時,偏偏老父病故,報了丁憂,在家守制。
「第一次是六點鐘,我說老爺還沒有回來。第二次是九點鐘,散了席了。我說老爺還是沒有回來,楊老爺不信,我就說請楊老爺到上房坐。他才信了。看樣子還會來。」
但就在這時候,詩酒風流,名士氣極重的端方,不知怎麼看中了江錦雲。「端四爺」做京官的時候,就跟那桐齊名,是八大胡同有名的豪客,如今舊習未改,但以總督之尊,不便公然納名妓為妾,所以派了一名「戈什哈」跟老鴇打交道。論勢論財,再論人品,孫毓筠自然又不敵端方,因而不但老鴇要巴結,就連江錦雲亦心甘情願。一頂小轎,悄悄迎入督署後花園,而對孫毓筠卻不便明言其事,鴇母假意說要到蘇州尋江錦雲的生母去理論,就此避不見面。後來紙裏包不住火,孫毓筠知道了真相,也只有寫首《無題》詞,聊寄悵惘面已。
「疑始、疑始!」嚴復突然有所發現,「你看,這條新聞,除了亞細亞報是第一版第一條,大張旗鼓以外,別家報紙都登在不顯眼的地方。」
楊度去天津是為了梁啟超——話倒是讓孫毓筠說中了,梁啟超一口拒絕。不過楊度也有「退一萬步」的想法,所以並不覺得太失望。在天津豪賭了一場,大贏特贏,很高興地坐火車回京。
酒到微酣,談興正濃,需要找話題時,楊度把握機會開口了。
「不必!」嚴復凜然答道,「我的家,我難道不能作主?把大門關上,什麼人都不准放進來!」
取個「手照」看信封,核桃大的寫著「火急,專送嚴老爺親啟」。門上不敢怠慢,立即遞到上房,嚴復拆開來一看,只見寫的是:
一見面,嚴復將楊度的信遞了過來。侯毅莫名其妙,但既非什麼生死俄頃的意外大變,便也將心定了下來。
「你是說刊在亞細亞報上的那一篇?看了。」
但是,劉師培固然行不符所學,滿腦子的妻財子祿,何震更不是做一位教授太太便能滿足的人。因而由四川入京,刻意結納楊度,得以補了一名參政。籌安會的發起,既以學理研究作幌子,自然要羅致學者。劉師培的名是夠了,他本人又頗熱中,加以楊度的援引之恩,自然一拍即合。
楊度為何不記得此事?四月間梁啟超回廣東之前,有信給袁世凱,勸他懸崖勒馬,急流勇退。這封信,楊度曾在張一麟那裏看到過。不過,他另有想法。
這一來口氣便鬆動了些。「晰子,」他用平靜而堅決的聲音答道,「你一定要組織這個會,我加入做會員,貢一得之愚,未嘗不可。既然拿學理的研究作號召,就決不能強人主張以必同。這一點,你總該明白。」
「愈老,」楊度收起微笑,是談正經的神情,「當今譯筆,愈老居首。尤其是這樣的大文章,非煩大筆重譯不可。」
這兩天聽說嚴修又到北京了。楊度心裏打算,如果彼嚴請不動,不妨勸勸此嚴——此嚴跟袁世凱的關係不同,或者看在朋友的分上,會助臂力。
楊度被堵得只能咽唾沫,很吃力地說道:「我們只是作學理的研究。只要君主制能否規復這個問題,一有了結論,我們的責任便盡到了。至於如何實施君主制度,將來當然別有佈置,水到渠成,四海晏然,那裏會『兵連禍結,無復寧時?』」
嚴復一聽這話,大為詫異,同時馬上起了戒備之心,想了想問道:「晰子,你怎麼會有這個念頭?」
聽完前後始末,侯毅便問:「那麼,老師的意思如何呢?」
因為已有前約,所以一到便被延入書房。不久,嚴復過足了癮,精神抖擻地出來見客。閒談了一會,聽差來請入席,肴饌甚豐,而且精緻,是嚴家新從福州雇來的一名廚娘的手藝。楊度對此道亦頗有研究,口才又來得,吃一樣,贊一樣,說的都是內行話,做主人的大為得意。
以後袁世凱奏調入京,當外務部尚書,入值軍機,力保嚴修為學部右侍郎。放歸洹上時,滿朝都不敢跟袁世凱往來,只有楊度和嚴修和圖書兩人到車站送行。而且,送行以後,還上疏為袁世凱報不平,說「進退大臣,應請明示功罪,不宜輕加斥棄。」這個奏疏一上,自然留中不發。嚴修便再度辭官,回到天津經司胡同老家,以全副心力,專注在「南開」上。
「老爺,」聽差又說,「我看還是到那裏避一避吧?」
「對,對!」嚴復被提醒了,「快打電話。」
「老爺說跟楊大人道歉,今天身子不爽,明天到府上去賠罪。」

「是!」楊度恢復平靜,「我與愈老同感,但怕自己所見,不盡正確。如今聽了愈老的話,才知道我的想法亦不算錯。我預備糾集同志,創設一個會,定名籌安,欲求長治久安,首先就要研究國體。中國到底是宜於共和還是宜於君主,應當在學理上作一番探討。這就是籌安會的宗旨。」
就在這相持不下之際,袁世凱野心初步實現,當了臨時大總統,委派周自齊為山東都督。胡瑛自知不敵,但亦不甘就此退讓,所以一面通電辭職,一面托山東臨時議會出面,發表罵張留胡的通電。結果由於黎元洪的調停,袁世凱任命胡瑛為「新疆青海屯墾使」,原是個空頭職銜,胡瑛已吸上了鴉片,那裏有此萬里籌邊的雄心與勇氣,便像孫毓筠、劉師培一樣,跑到北京去找機會——不知怎麼竟跟楊度走上一起了。
這一問,正好讓楊度說他預備好的話。「無非『看竹』。愈老,」他顯得很興奮地,「我講一副牌你聽。那天打得很大,一千塊一底的么半,一百塊的『抬抬炮』,翻牌和牌不限。有一牌是我做莊,碰出八九筒,手裏一筒一嵌,聽二五筒對倒。對家打張一筒,我開槓——」
劉師培家學淵源,博學多才,三世傳經的春秋、周禮等等家學以外,對老、莊、荀子、呂氏春秋這幾部書,都下過很深的功夫,而且文筆極其來得,所以成名甚早。
他有個表兄姓汪,專門替端方做偵查革命黨的工作。由於章太炎那一枝筆,汪洋恣肆,能夠平地掀起波瀾,所以姓汪的便在劉師培身上打主意,想毒死章太炎。而要打劉師培的主意,最方便的一條路,是先勾結他的妻子。
孫多森在前清做過直隸勸業道,雄於資財,當孫毓筠剛出獄時,他在金錢上幫助過他,所以這時的保薦孫多森,一方面是報恩,一方面是市恩,想利用孫多森的財力作政治活動的資本,為了這個人利害上的打算,就不惜負友了。
「曾文正有言:『理愈辨則愈出』。愈老,你怎麼說此舉無益?」
他還不死心,要找軍警執法處長雷震春。站在電話機旁的侯毅,約略也聽到了老師所碰的釘子,便攔阻他說:「老師算了,徒勞無功的!電話也有人監視,倒不如不聞不問,還少有些麻煩。」
上門撲個空,嚴修已經回天津去了。不過楊度倒也並不如何失望,二嚴雖一樣是德高望重,但在發起籌安這件事上,到底不能相比。嚴修,大家都知道他淡泊清高,是位教育家。如今來搞政治,顯見得他不過格於項城的情誼,走攏來湊數而已。
然而,他並不死心。所謂「公司」原是指籌安會,本想引嚴幾道入彀,誰知他不感興趣。那就得另闢蹊徑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嚴宅門上接到一份專差送來的請帖。遞到嚴復手裏一看,列名的一共五個人:第一個是楊度,第二個是孫毓筠,第三個也是熟人劉師培,他是江蘇儀征人,字申叔,經學世家,曾祖文淇、祖父毓嵩、父親貴曾,都是揚州學派的佼佼者。
在貴州學政任上,嚴修奏開「經濟特科」,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及禮部會議,覆奏請予照准。這年就是戊戌年,新政大行,但只得「百日維新」,便掀起一場宮廷中的軒然大|波。經濟特科自然停開,嚴修灰心國事,自請免官,到日本考察學務。回國以後,正好袁世凱由於榮祿的援引,接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延請嚴修襄辦直隸學務,官銜稱為「學務處提調」,所有貫以「北洋」字樣「高等學堂」,都是在嚴修手裏創辦的。袁世凱對他相當尊敬,見面稱他「嚴先生」。
「老爺,老爺,」聽差慌慌張張來報告,「大門外來了兩個兵。」
「要有個明確表示,倒很簡單,老師登報聲明就是了。問題是,項城既出以這種手段,當然也想到老師會有如何自自的表示。」侯毅停了一下問,「老師能不能連夜出走?」
於是口供中好賴便賴,也略略透露了一些同盟會的內幕,口口聲聲:「午帥憐才,有意保全,人非木石,寧不知感?」又說「要做和尚,妻兒財產,一無所戀,黨派更不再預聞。」承審的官員,接受端方的授意,替他開脫了「大逆不道」的罪名,僅僅判了五年監禁。同時端方也有信給孫家鼐,說:「孫生門第高華,文理練達,當秉高誼,求入於輕。」
「愈老,請你再考慮。改天我再來取進止。」
「看起來,愈老的感觸亦很深?」
這樣一直到端方調任,隨任的兩江總督張人駿,覺得如此優遇犯人不像話,便將孫毓筠解回壽州原籍監禁。那時革命形勢已將成熟,革命志士,到處皆是。熱血男兒,不知機詐,根本就不曾想到孫毓筠會「洩底」,依舊將他奉為安徽的革命領袖之一。
「好個『旁觀者清』!」嚴復接口說道,「國事鬧到如今有不可收拾的模樣,清朝親貴不是在一旁看笑話嗎?」
憐才是假,市恩是真。端方早就想從孫毓筠身上結納孫家鼐——朝中分做兩派,暗鬥甚烈,瞿鴻禨、盛宣懷外結「勤王」有功,深得慈禧太后眷顧的岑春煊是一派;端方屬於慶王奕劻和袁世凱的一派。他心裏在想,當朝大老,第一個是王文韶,但衰病侵尋,奉旨賞假養病,已不過問朝政。其次,就是孫家鼐曾為帝師,卻不如翁同龢那樣怙權,教導皇帝倡行新政,反對太后,所以慈眷甚隆,三月間八十生日,曾蒙賜壽。如今兩派相爭,萬一吵到御前,那時孫家鼐便有一言九鼎的力量,這時豈可不賣個大交情給他?
服軟不服硬,人之常情。嚴復總不能說:我不想捧你的場。考慮了好一會,覺得只要拿定了主意,則「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就算它劍林刀山,亦復何懼?
「我看看去。」侯毅站起來說。
算來算去,符合這三個條件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梁啟超,一個是嚴復。
袁世凱最善於利用財勢,接納了孫毓筠的保薦,使得他越發死心塌地,甘為走狗。袁世凱看他忠心耿耿,一度想提拔他做教育總長,但議會中通不過,只好派他做約法會議的議長,兼參政院的參政。楊度跟他是東京的舊友,以後常有往還,認為以他的身分,發起「籌安會」倒也相當,而利慾薰心,兼且急於想有所報答的孫毓筠,自是求之不得,所以一拍即合,特意約好了在西山密商進行的辦法。
那知到了半夜兩點鐘,忽然又來叩門,聲音甚急。打開小洞,隨即有人遞進一封信來,同時聽得送信的人叮囑:「楊老爺的信,勞駕,馬上送進去吧!」說完,轉身而去。
「唉!」嚴復頓腳,「真正魔障!」
www.hetubook.com.com由於籌安會的性質,是在野名流,憂心國是,預備「籌」一長治久「安」之計,所以現任官吏,不宜於擔任發起人。楊度是早就想過了的,發起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是德高望重,有相當號召力;第二是有學術地位,如果不能執筆為文,為帝制張目,至少可以利用他的名聲,唬住好議論是非的人,塞住悠悠之口。
以後袁世凱復起,而嚴修對政治的興趣已極淡漠,請他當度支大臣,他不願出山。辛亥革命,南北議和,任他為參贊大臣,他亦讓楊士琦一個人去出風頭。不過袁世凱對他的尊敬始終不衰,偶而到北京來一趟,袁世凱總要派人致候。
孫毓筠被捕以後,扣押在總督衙門的巡捕廳。自知一條命難保,只是閉著眼拼命去思索佛經上那些大解脫的說法,藉以自我排遣。這樣到了晚上,忽然有個春風滿面的中年人,悄然來訪,一見面就說:「好好兒的,如何要造反?幸虧遇著憐才的端午帥,不然豈不是自作孽!」
「是。」侯毅想了一下說,「亞細亞報是袁家的御用報,自然知道內幕。此外各報,只怕還不瞭解這個會的作用。說實在的,六個名字之中,也只有老師的大名有號召力。」
劉師培的妻子名叫何震,美而能文,但是既悍且淫。劉師培敬之如佛,畏之如虎。不知姓汪的使了什麼手段,何震甘為效勞,一道閫令,劉師培便在章太炎的飲食下了毒。那知事機不密,章太炎不曾死,劉師培卻在民報館存不住身了,索性賣身投靠,轉入端方幕府,仍舊甘為鷹犬,偵伺革命黨的一切。
「老爺,」聽差等他剛回上房,尚未坐定,便來報告,「楊老爺來過兩次了。」
為此,就必得救此侄孫。「中朝大老老於事」,孫家鼐當然不肯率直請命,覆電除了表明孫毓筠的身分以外,接著便說。「此子生性頑劣,忝列麾下,務請嚴加管束。」端方接得這個電報,已知孫家鼐心照不宣,便一面託何道員去關照,一面叮囑一名豔姬,暗通款曲。
嚴復愕然,不知海軍部何時來此吳儂軟語,姑且問一聲:「海軍部嗎?」
革命是成功了,不幸的是安徽的黨人鬧派系糾紛。孫毓筠在柏文蔚的支持下,坐收漁人之利,出任安徽都督。不久,袁世凱派倪嗣沖領軍由河南入安徽,要占地盤。孫毓筠一看情形不妙,便將都督的位子讓了給柏文蔚,打點行裝上京,去找機會。
看了宣言稿子,少不得有一番讚揚,然後談到最根本的一個問題:發起人總不能只有兩個,還該找些什麼人?
「是古德諾那篇文章的啟發。」楊度緊接著說,「以客卿尚且如此關懷中國的大計,我輩豈可不聞不問。愈老,在學術界,馬首是瞻。這個籌安會,要請愈老做發起人。」
「那有這麼巧的事?」嚴復大為生氣,提高了聲音說,「你接海軍部。海軍部的電話,總不能說也壞了吧?」
門上長長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似地說:「這一下可以安心睡覺了。」
「午帥有意開脫足下。不過口供要足下自己留意。千萬不可提『種族革命』四字。午帥純粹是一片憐才之意,足下不可誤會他的本心,以為同情革命黨。」
一路送到大門,看看要上汽車了,楊度又回過身來說:「最近看相算命的,都說我『鵬程萬里,扶搖直上青天。』我不是告訴過愈老,我在天津的那一副牌?這就是亨通的明證。愈老實在不必鰓鰓過慮,儘管放開手來支持我!」

「那一來,海棠就俗了。」嚴復朗然吟道,「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嚴復默然半晌,頓一頓腳說:「好!我學閉關的和尚,看他們有些什麼花樣?」
嚴復只道惡客已去,正在院子裏負手閑行,觀玩盛放的「西府海棠」,口中吟哦著「東坡七載黃州住」的那首七絕,心裏思索著何以杜工部沒有留下詠海棠的詩,不防楊度闖了進來,劈面相逢,想躲不及,只在那裏發愣。
「臥房裏的電話也壞了。」
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人,倒是不少,但難在不易符合第三個條件:要為袁世凱所敬服。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試官」,袁世凱就是看籌安會這篇文章的試官,發起人中如果有他所敬服的人在內,那就像考八股文一樣,一看「破題」,試官就會精神一振,中意必取的了。
「旁觀者清」作這樣的解釋,倒也很妙。楊度笑道:「雋語可喜。」
提到蘇東坡的詩,嚴復想到了剛才所吟哦的句子,指著西府海棠說:「晰子,我倒要請教,老杜何以不留海棠詩?」
「殷鑒不遠,及今補救,還來得及。」楊度又說,「愈老,你決不能推辭!」
想不到楊度竟會出以這樣無賴的手段。又氣又急的嚴復,手足無措,只喃喃自問:「怎麼辦,怎麼辦?」
這番話義正辭嚴,而且論情推理,都無可駁,楊度自不免有些氣餒,但他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當然不肯就此偃旗息鼓——明知不可為,亦得鼓勇作一番衝馳。
客冬一別,不圖伯勞飛燕,遽而分飛,似海侯門,相見何日?乃聞羈身囹圄,憂心如擣。鐵窗風味,憔悴何如?當竭力營謀,藉酬舊誼。至盼樂天知命,勉抑愁杯,努力加餐,再圖良會。
這就有點不投機了。楊度很機警,旁顧而言他,說些別的閒話,告辭而去。
第一條:本會以發揮學理,商榷政論,以供國民之研究為宗旨。
「你看!」
僅看請柬上具名的這四個主人,嚴復便了然於胸,真正「會無好會,宴無好宴」,決定辭謝。
這話有些矛盾,既然帖子還不曾見,聽差何能作主人的主,說「能去一定去」?好在北京大宅門的聽差都善於支吾,瞭解了主人不願即時回絕的意思,自有一番話去應付。
「我知道。」楊度很從容地,「我知道卓如的性情,他好發議論,好與人辯論,我們是學術性的探討,對外說起來,原無成見,他如果有高見,歡迎他到會裏來發表。總而言之先拿他套住了再說。」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你只看他當了憲法起草委員,起勁得很。決定國體,正是起草憲法的先決事項,他當然會參加。退一萬步說,即使不願參加,我們招呼打在前面,他將來亦就不好意思反對。卓如豈無經世大用之志?有這一條終南捷徑,得以暢行其志,何樂不為?」
楊度應約去訪的那位朋友也姓嚴,也是單名,是位有名的教育家嚴修。
「是。」侯毅吟著說:「『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想不到這番風雨,掃到了老師身上。」
等聽差剛走,嚴復靈機一動,此時辭絕,楊度可能又會來糾纏,且先「穩住軍心」再說,於是高聲喊道:「回來、回來!」等聽差住腳,他又說道:「你這樣告訴來人,說我上醫院看病去了,帖子還不曾見到。回頭再看情形,能去一定去。」
「他家的電話不只一具,請你替我接到他臥房裏。」
這話說得很露骨,表示袁世凱已另有佈置。嚴復暗暗心驚,越發不肯入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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