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士詒冷冷答道:「多謝費心。」
「喔,」梁士詒奇怪,袁世凱何以囑咐他來慰問,其中有何作用,倒要問他一句,「多謝大總統關懷。不知道大總統另外還有什麼吩咐?」
找個機會呈上御案,慈禧太后既驚而怒且悲,傷心得掉了眼淚。於是慶王面奏,照瞿鴻禨的例子,將岑春煊「開缺回籍」。而慈禧太后卻還念著他庚子年勤王保駕的功勞,說是「不必讓他難堪」,降旨:「久病未痊,准其開缺調理。」意思是一俟痊愈,還當復用。
「眼前的局勢,你總看出來了。順理成章的事,指日可成。從來開國盛舉,首重教化。楊晰子、劉申叔打算奉迎衍聖公進京,這當然是正辦。張少軒要迎張天師來朝見,那就有點邪魔外道了。」孫毓筠停了一下又說,「高僧說法,頑石點頭。入世法與出世法本自圓融的。我想延請兩位大和尚到京裏來講經。燕蓀,你看如何?」
「說是奉了大總統的命令來的。」門上答說。
「是!」老吳接了鈔票,又行了一個軍禮。於是,梁士詒上了車,副官坐在司機旁邊,出了胡同,疾馳而去。
張弧還要再說下去,只見門簾掀起,便住口不言,隨眾起立,迎候袁世凱到場。
說到這裏,周學熙借一個翻閱文件的姿勢,眼角掃過袁世凱臉上。袁世凱卻是神色如常,仿佛不曾理會得他的意思似地。
於是袁世凱又問周學熙,急需的款項,共有多少?周學熙不防有此解決的辦法,心裏並無準備。他所準備要談的,只是將蔡乃煌所建議的洋商報效辦法決定下來,先把籌備帝制所需的三千萬弄到手再說。現在既要談責成梁士詒由銀元墊款,那就索性將千斤重擔都架加在財神身上,倒也省事。
到上房一看,梁士詒正在跟朱啟鈐通電話,談的就是江朝宗突然來訪一事。梁士詒不明白,袁世凱有話交待,怎麼樣也輪不到由江朝宗來轉達。在此五路大參案凶吉莫卜,而楊士琦正銜命施以壓力之時,突然有個名義上負責北京治安的步軍統領相訪,無論如何不是一件好事,所以要打聽個明白。
一位法名月霞,湖北黃岡人,現在駐錫安慶迎江寺。一位是諦閑,浙江人,是寧波觀宗寺的方丈。這兩位高僧,梁士詒也聽說過,當然大大地讚揚了一番。
「好了,好了!茲事體大,一時無從談起,請你先把捐款帶了去吧!」梁士詒關照帳房開了一張交通銀行的五萬元支票,親手奉上,送客出門,卻還不得休息。
江朝宗是告辭了,他帶來的四名士兵,卻就留在梁家「守門」。梁士詒有些困惑,看樣子是監視,但江朝宗又拿楊度與孫毓筠作比,仿佛真的是保護。本想打個電話給朱啟鈐,轉念又覺得過分重視這件事,倒顯得自己沉不住氣,不如丟開,聽其自然,反是最好的應付辦法。
蔡乃煌籌款的辦法,是責成洋商報效。中央禁煙條約規定,從民國三年起,不准再由印度運煙土進口,可以販賣的,只有存在香港及上海倉庫中的一萬四千多箱。民國三年銷掉六千多箱;民國四年,一月到四月,只銷掉一千六百多箱,存貨尚有六千箱。滯銷的原因,一則是吸者日少,再則因為私土充斥。如果到了民國五年年底,還賣不掉,則約期屆滿,存貨無條件充公,損失甚大。因而蔡乃煌與洋商接頭,每箱煙土除照章納稅以外,另外報效四千五百元,作為查禁私土經費。私土一禁,合法煙土的銷路自會暢旺,而且完了稅的貨品,不能再限制它的銷售期限,洋商自然樂從。
「承情之至!」周學熙做工十足,離席向梁士詒一鞠躬,「我為國家,多謝你的鼎力。」
張之洞不但當了軍機大臣,還當了協辦大學士。入閣便算拜相,稱謂叫做「中堂」,形諸文字便是「相國」。但入閣而不值軍機,有名無實,尊而不重亦不親,唯有兩者得兼,才是所謂「真宰相」,張之洞便興頭得不得了。
「就用大名好了,我沒有意見。」
「我想創辦一所佛教大學。」
因而他獅子大開口,打算要四千萬。話到口邊,又即嚥住。梁士詒的魄力甚大,倘或難他不倒,一口答應下來,那就是擁立的第一大功。好不容易將交通系的聲光壓了下去,皖系正在抬頭之際,如何又給他這麼一個爭光邀寵的機會?將來如何先不談,就拿眼前來說,如果報上一登:財政危機,由梁士詒一言而解決。這一來,自己這個財政總長,變成黯然無光,還不該拱手讓賢?
「這也奇了!我又未曾阻撓他們請願,為何要跟我為難?」
「一直在跟我們提督。」
下一天是公府每逢星期二的財政會議例會,每次都由袁世凱親自召集,梁士詒是成員之一,而且是非到不可的一員,所以到了時候吩咐備車進府。
「那麼,禁絕了,你的佛教大學經費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從何而來?」
老甘在他置備汽車以來就當司機,天天看到背影極熟,此刻在司機座上的,卻是一個生人。
聽差也弄不懂怎麼回事,只能猜想著答道:「我家大爺大概又發病了。提督大人請寬坐,我上去看一看。」
「譽虎,」他向葉恭綽說,「你代表我跟朱桂莘去談一談。我的意思——」他停了一下,咽口唾沫,「反正你都明白了,只望後世能見諒苦衷。」
「我打算借江西會館作會場。坐靜呢,我想就在舍間,收拾兩間靜室出來。這部經講完,總得半年,大略算一算,總要用到十萬元。」
據信中報告,蔡乃煌的辦法是這樣:一面與洋商議定限制入口的銷數,一面指定收買機關。在禁煙局附設「藥膏檢查所」,洋土入口,都由這個所收買,加入戒煙藥料,製成藥膏或藥丸,經檢驗後發售。
這年四月裏,海關報告,江蘇、江西、廣東三省,走私運入的煙土極多。於是梁士詒曾同朱啟鈐,呈請派特派員到這三省去查禁。預期著袁世凱會特派清正大員去主持其事。不想明令發表,竟是這一個連袁世凱都看不起的卑鄙小人。
聽到這樣的答覆,梁士詒比較放心了。擱下電話,到客廳會客。江朝宗是伺候大老慣了的,老遠便站了起來,到得梁士詒走近,「叭噠」一聲,將靴跟碰得極響,尊尊敬敬地叫一聲:「燕老!」
「我預備請這兩位大和尚來講一部楞嚴經,這部經是大乘寶典,闡明心性本體,實在有益世道人心。」
梁士詒聽得這個異想天開的辦法,真要笑了出來,裝著喝茶嗆了嗓子,臉紅耳赤地大咳了一頓,才掩飾了過去。
梁士詒從光緒三十一年由印度回國後,就極力提倡禁煙。光緒三十三年與英國所訂的禁煙條約,以及宣統三年的續約,都由他一手所促成。到民國二年為止,中國已有十省停止運入來自印度,為癮君子稱為「紅土」的鴉片煙。這樣的成績,連英國亦表示佩服。等到梁士詒當了稅務督辦,更可用寓禁於征的手段,貫徹他的理想,預計在民國五年,條約屆滿之日,可以肅清全國煙毒。
「聽說過。怎麼樣呢?」
進入會場一看,財政總長周學熙和應該出席的人都到了,獨缺國務卿徐世昌,便輕聲問隔座的財政次長兼鹽務署長張弧。「岱杉,菊老一向來得很早,如何不見?」
因此,蔡乃煌的建議,提出來就不大合時宜了。周學熙心想,梁士詒主張禁煙,但他到底是稅務督辦,不是禁煙督辦,要反對也反對不了的,且緩一緩再說。
梁士詒接著作了解釋,說他現在是韜光養晦的人,這樣捐鉅款贊助奉迎高僧來京講法,跡近招搖,恐怕會惹來不甘寂寞之譏,所以出錢不出名。同時堅決表示,如果一定要他出名,他一文不捐。
舉人還不能出仕,要做官便得捐班。蔡乃煌捐了個知縣,分發臺灣,為藩司李體乾調為文案委員。不久有甲午之役,割臺求和,臺灣百姓,死不奉詔,於是而有推舉巡撫唐景崧領導抗日之事。唐景崧密電朝廷請餉,朝廷撥准一百萬兩銀子,而戶部先就扣了四成。其餘六十萬兩匯到臺灣藩署,局勢已經很亂,蔡乃煌混水摸魚侵吞了二十幾萬,一溜煙遠走西南,在四川「上兌」,捐了個三品道員。
「聽說請了病假——」
然而,蔡乃煌的上海道亦幹不長久。主要的原因是,兩宮賓天,溥儀入繼。隆裕太后及攝政王載灃,還有那班「載」字輩和「溥」字輩的近支親貴,要為光緒報戊戌政變袁世凱告密之仇。雖然袁世凱性命得以保住,但放歸洹上,使得蔡乃煌失去了靠山,因而落職。
話風到此,不容他不往下說:「參政院代行立法院,目前正在加緊研議國體問題。本月各省紛紛呈遞請願書,要求變更國體。側聞參政諸公,主張召集國民代表會議,研商解決。如果此案成立,各省辦理選舉、代表往返旅費以及開議費用,預算必然龐大,尚無所出。其次,各省將軍,近來紛紛晉京述職,而覲見大總統,出了公府以後,不到別處,一定先到財政部來要欠餉。軍人為國宣勞,在勢不能不替他們想辦法。」
聽梁士詒是頗為不悅的語氣,江朝宗趕緊說道:「燕老,燕老,請不要誤會。那些請願的,什麼人都有。難保有素行不端的人,上門騷擾,譬如來告幫什麼的,所以要保護。」
「咦!」等副官拉開車門,梁士詒不由得詫異,「老甘呢?」
「你好好做事,先去做一身呢子的衣服穿。」
當時親貴中最有勢力的,已非孤立的慶王奕劻,而是宣宗的胞弟,咸同兩朝稱為「老五太爺」的惠親王綿愉的長孫,鎮國公載澤,人稱澤公。他是手握財權的度支部尚書,袁世凱的死對頭盛宣懷和*圖*書,跟他有極深的關係。而岑春煊因為政治上的門戶異同,跟盛宣懷算是一起的。這時看袁世凱被逐,蔡乃煌的冰山已倒,便預備攻掉他以解心頭之恨。而盛宣懷當然也討厭蔡乃煌,常在一起商量,心願相同,卻苦無下手的機會。
「是。」梁士詒答道,「大總統這樣子吩咐,交行自要勉為其難。請大總統吩咐一個數目,我好著手籌措。」
孫毓筠臉一紅。「這是寓禁於征啊!」他強辯著。
知道內幕的,已可斷定岑春煊失寵,慈禧太后有生之年,決無復起之日,而袁世凱反倒有大用的可能。果然,兩個月以後,他當了軍機大臣,同時拜命入值樞廷的,還有湖廣總督張之洞。
因此,原來跟他意見不同,主張少管閒事,隨蔡乃煌跟龍濟光、張鳴岐去胡搞的那班人,也不再開口。開口的還是梁士詒本人。
這是上海人所說的,存心「觸霉頭」,岑春煊氣得不得了,然而無可奈何。蔡乃煌則因內有袁世凱作靠山,外有袁世凱的親家,兩江總督端方的支持,十分跋扈,不拿頂頭上司江蘇巡撫陳啟泰放在眼裏。陳啟泰自然氣憤不平,在公事上常找蔡乃煌的毛病。蔡亦不服,竟在信上醜詆陳啟泰抽大煙、好賭:「橫一榻之烏煙,叉八圈之麻雀。」
在四川混了好幾年,二次進京。這時的朝局,已有一番劇變,戊戌以後,袁世凱駸駸大用,榮祿一死,軍機處分為兩派,一派是慶王奕劻;一派是相貌長得跟慈禧太后所出的穆宗極像的瞿鴻禨。袁世凱屬於慶王這一派,而瞿鴻禨一派中,則有慈禧太后庚子年逃難,率師勤王而獲寵信的兩廣總督岑春煊。這兩派如水火之不相容,結果由於瞿鴻禨無意中洩漏了慈禧太后對慶王不滿,有逐他出軍機之意的機密,為御史惲毓鼎參了一本,共計四款罪名,最嚴重的是「陰結外援」和「分佈黨羽」,因而被逐出軍機的反是瞿鴻禨。
就在到達上海的第二天,接到北京的電報,瞿鴻禨「開缺回籍」,是像翁同龢那樣,淒淒涼涼的下場。這一下,岑春煊知道再不能幹了,電奏請假一個月就醫。這也還有試探之意,如果慈眷已衰,則一定開缺。結果准如所請,保留著兩廣總督的底缺。
「你本來在什麼地方當差?」
「是!」老吳的身手很靈敏,打開車門,一躍而出,行了個軍禮,口中喊道:「督辦!」
客人剛剛散去,梁士詒身上有些發寒,正想上床休息,來了位意想不到的客,是正在風頭上的孫毓筠。賓主相見,照例該有一番寒暄,尤其是梁士詒正在病中,更應慰問,而孫毓筠卻一開口就說:「今天我來跟『財神』化個緣。」
一聽這話,梁士詒嚇了一跳。創辦一所大學,談何容易?少說,也得幾十萬的開辦費,而且有了佛教大學,還得有佛教中學、佛教小學。就算有錢,也不能辦這種匪夷所思的教育,於是便不作聲了。
提到錢,梁士詒不在乎,但不知他是為什麼要錢?因公因私?因私則不過幾千元的事,因公則要看是用在什麼地方?現在正有麻煩上身,花錢招謗,可就太不上算了,因而故意用玩笑的口吻答道:「化緣找上財神,算是對路了。就怕財神自己也要上當鋪。」
在袁世凱看,「斬草不除根,來年春又生」,大是可慮。於是,正到京鑽營的蔡乃煌,獻上一計,畢竟斬斷了岑春煊的根。
梁士詒的本心是要反對的,因為以他的政治地位,不肯予人以隨波逐流、毫無主張的印象,為了建立聲望,更應當持正力爭,博得社會廣大的好感。同時,他也到底讀過幾句書,顧到身後之名,明知鴉片貽患桑梓於無窮,此時竟一改素志,默爾而息,史筆誅心,難逃公道。但提出反對則確有現實利害、關係重大的顧慮。因而聽了兩派的意見,委決不下,只好向一直不曾開口的葉恭綽徵詢意見。
但是袁世凱復起,蔡乃煌卻並未再得意,因為袁世凱的知人之明是最瞭解小人之心。蔡乃煌在上海道任內的行事,為他所卑視,覺得能不用最好不用。這樣一直到了這年四月底,忽然發表明令:派蔡乃煌充江蘇、江西、廣東禁煙特派員。這個人選,大出乎主張禁煙最力,而且實際上在負禁煙全責的梁士詒的意料。
「是!」周學熙慢條斯理地,從皮包裏取出一份書面報告,一面看,一面講國庫的收支情形,結論是:支出浩繁,收入不足,非另籌財源,不足以應付需要。
「這兩筆費用,財政部正在著手籌畫。」周學熙停了一下又說,「財政部一向是『王小二過年』,不過,年年難過年年過,本人接任的時候,庫存為民國以來最少的,半年來多方籌畫,也算應付過去了。如果交行能像過去那樣支持財政部,我相信更www•hetubook.com.com無問題。」
「度牒是要花錢買的,宋朝多有花錢買了度牒,度人出家作為善舉的。有人說,不妨照計而行,發行僧尼證代替度牒,每證一元。全國僧尼以一百五十萬計,一百五十萬元垂手而得。你以為如何?」
「不敢!是我的責任。楊參政、孫參政府上,我也是一樣保護。」說到這裏,皮靴跟又是「叭噠」一聲,「燕老要休息了,我跟你告辭。」
儘管大家對蔡乃煌深惡痛絕,然而談到是不是要反對他的限售其名、專賣是實的禁煙辦法,卻有大相徑庭的意見。一派主張梁士詒為了貫徹素志,應該以稅務總督辦的身分及影響力,提出反對。另一派則以現實觀點來衡量利害得失,因為反對蔡乃煌個人,固然無關緊要,但蔡乃煌所代表的背景,卻惹不起。第一是袁世凱和帝制派,第二是財政部長周學熙,第三是龍濟光和張鳴岐。投鼠忌器,況且禁煙到底不是稅務處的主要職掌,實在犯不著多事。
岑春煊當然瞭解,這是慶王和袁世凱孤立他的手段,自恃恩寵,便上疏辭官,慈禧太后不許,證明慈眷猶深,這個總督還可以做一做。他是廣西人,特簡為兩廣總督,打破了本省人不准做本省地方官的成例,算是異數,亦算衣錦還鄉,所以向北洋新軍借調了五百人,由天津坐海輪,浩浩蕩蕩,直奔上海,預備轉道香港,到廣州就任。
孫毓筠的目的是錢,梁士詒既然這樣說法,自無須勉強。「恭敬不如從命,」他問,「用何名義?請吩咐。」
蔡金湘在廣州存身不住,便冒用他侄子蔡乃煌的國子監監生的身分,走京城應北闈鄉試,中了舉人,從此稱為蔡乃煌,而且自己題了個別號:伯浩。
這提督自然是指「九門提督」江朝宗。梁士詒心裏好笑,他派來監視的人,自己先洩了底,還能偵察到什麼?再定睛看此人,濃眉大眼,厚厚的嘴唇,是很憨厚的樣子,立刻有了計較,取出皮夾子來,拈了一張簇新的交通銀行五十元的鈔票,遞了過來。
「這麼好的買賣,何來賠墊之說?」梁士詒冷笑,「四成歸公,六成歸商。哼!」
「財神上當鋪?雋語!只不知道誰開當鋪,能接待這麼個主顧?閒話少說,燕蓀你不用跟我哭窮,我也不專化你一個,不過要你開個薄面。」
「對不起。對不起,累你久等。」梁士詒拱手致歉,「大夫剛來替我打針,耽誤了好些功夫。」
因為又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來訪。名片遞進來,梁士詒便皺眉了:「他來看我幹什麼?」
「只怕曲高和寡。」梁士詒說了這一句,自覺不合時宜,因而接下來問入本題,「香花供養,自然不宜簡陋。少侯,你做這場功德,如何打算?」
袁世凱放他這個缺,固然是為酬謝他照片上綰合岑春煊與康梁,文字上綰合張之洞與袁世凱自己的功勞。但也有責成他監視岑春煊的使命在內。蔡乃煌當然知道,所以在上海常找岑春煊的麻煩。光緒三十四年,慈禧太后與德宗同時駕崩,國有大喪,八音遏密,而岑春煊不廢遊宴,因而蔡乃煌寫了一封信勸他:「身在江湖,心依魏闕,必效陶公之運甓,宜歸謝傅之圍棋。況國恤方新,人言可畏!」
「那麼,」梁士詒問道,「派我多少?」
「在兩千萬左右。」
「燕老清恙,想來十愈八九了。」江朝宗依然保持著立正的姿勢,「大總統今天召見,特為面諭,要我來慰問燕老。」
「結善緣要大家結,也不能專看中你財神。」孫毓筠將手一伸,「你來個半數吧!」
這一下梁士詒頗有反感,覺得貪而無厭,但仍舊敷衍著問:「請說來看。」
袁世凱點點頭,轉臉向周學熙說:「徐相國身子不舒服,今天缺席。開議吧!」
就這一手法,得以平空籌出兩千七百多萬,頗為壯了楊度等人的膽。然而蔡乃煌的花樣,卻又不僅於此,梁士詒所看的那封信,便是從廣州寫來,報告蔡乃煌所出的花樣。
到底是「財神」,口氣不凡。大家都這樣在想,三千萬不過「而已」!蔡乃煌所拍胸擔保籌足的「帝制運動費」三千萬,還待洋商報效。梁士詒則有交通銀行、新華儲蓄銀行和鹽業銀行在手裏,另外加國外銀行方面的關係和信用,三千萬叱咤立辦。果然肯出此大手筆,不但蔡乃煌的如意算盤落空,而對袁世凱的輸誠,也就最切實不過了。
梁士詒一面還禮,一面報以苦笑。袁世凱見此光景,深為欣慰,當時便說了個數目,要梁士詒一個月之內,籌借一千萬。梁士詒果然如周學熙所預料的,毫不遲疑地一口應承。
周學熙還想反駁,袁世凱擺一擺手,示意阻止,然後答覆梁士詒:「你的話自然不錯。不過財政困難,也是事實。你還是要想辦法幫忙才好www•hetubook.com.com。」
這就是說,雖已向袁世凱完全投降,但還得留下袁世凱垮臺以後,與國人相見的餘地。這個任務甚難,只是葉恭綽論關係,責無旁貸;論感情,義不容辭,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依梁士詒的習慣,有些諸如邀牌搭子,替姨太太買首飾的瑣事,都在趁這時候交代副官。但這天因為是新司機開車,所以直到公府,默無一言。
念頭閃電般轉,轉停當了,在舉座矚目之下,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本年度的經濟預算,財政部本乎節流開源、量入為出的宗旨,歲入歲出原可平衡。不過盱衡大局,恐怕有特別預算,勢在必提。」
秀才見縣官有許多好處,長揖不跪,自稱「晚生」或「生員」;跟百姓上得縣衙門,跪倒磕頭,口口聲聲「大老爺」,榮辱大不相同。最關緊要的是,百姓不像秀才那樣有免於刑責的特權。因此,蔡金湘被革了秀才,便不敢再為人興訟,不然,縣官一怒之下,便可以當堂打他的屁股。
仔細一打聽,才知其中大有文章。蔡乃煌能鑽營到這個差使,是因為他自願擔任一項極重要的任務:負責籌措帝制運動費。所以財政部長周學熙力表支持,而蔡乃煌又通過楊度的關係,向袁克定拍胸擔保,可以籌足三千萬,解交財政部。
提到這一層,梁士詒不覺得可笑了,「少侯,剝削沉淪黑籍的癮君子,來辦神聖清高的佛教大學,你不覺得是佛頭著糞?」
對慶、袁來說,這個所謂「丁未政變」,自是意想不到的勝利。但岑春煊的寵信未衰,終究是心腹大患,於是袁世凱犧牲他的親家周馥,將他從兩廣總督的位子上拉了下來,以廣東土匪猖獗,非有威望如岑春煊者不足以鎮懾的理由,說倒了慈禧太后,以岑春煊調補周馥的遺缺。
老吳倒確是憨厚,還有些不好意思接。副官在旁邊提示:「督辦賞你的!還不趕緊收下道謝?」
「燕蓀,」袁世凱一入座先向梁士詒招呼,「聽說你打擺子已經好了,要多保養。我新得了個膏滋藥的方子,是明朝的宮方,試一試倒還見效,回頭我叫人抄給你。」接著便回頭看了一下。
怪不得說「化緣」。先當孫毓筠性好佛經,所以用了佛門中的話頭。現在看來,真是化緣作供養高僧之資,這又有何不可?當即提示贊成:「好極了!等那位高僧升座說法,我也要去聽講。只不知請的是那兩位高僧?」
「老吳!」副官向司機說,「你下來,見一見督辦。」
「燕老當然該說話。不過,要考慮的是,說話見效以後的麻煩。」葉恭綽這樣回答。
於是作為袁世凱貼身隨從的袁乃寬,疾趨而前,不等他開口,便即說道:「知道了。我馬上抄了那個方子,給梁督辦送去。」
「在大總統之下,都是一樣。交行全力支持政府的實績,昭昭在人耳目,不過交行實在有交行的困難。」梁士詒想了想,終於還是不肯透露交通銀行的內幕,只這樣說,「銀行最要緊的是信用,增發通貨,是件極危險的事。交通銀行在財政部監督之下,財務情形,周總長相當清楚,一定體諒交行的苦衷。」
江朝宗喜歡人家用步軍統領的俗稱「九門提督」來叫他。梁家的聽差知道他的脾氣,所以延入客廳時,高聲傳報:「提督大人到!」
「老甘調到行里去了。」副官答說,「這個司機姓吳,是江統領介紹來的。」
陳啟泰大怒,專摺嚴參蔡乃煌。向來督撫參司道,無有不准的,即使被參的人,簡在帝心,別蒙恩眷,亦無非奏摺「留中」,落個無結果而已。而陳啟泰的奏摺,竟發交兩江總督端方查辦,這是軍機上有意袒護蔡乃煌,給陳啟泰難堪。他氣上加氣,竟致一命嗚呼。
蔡伯浩,就是蔡乃煌,而蔡乃煌是他侄子的名字——他本名金湘,字雪橋,中了秀才便在家鄉廣州府番禺縣包攬訟事,為人刁惡,又工於刀筆,便成了俗語所說的「惡訟師」。像這樣的人,無不為縣官所痛惡,找到一個他爭妓鬥毆的機會,說他有玷士林,移文「學老師」,申詳學政,革了他的秀才。
「大總統讓我加意保護燕老。」江朝宗說,「最近各省民眾紛紛請願,要求變更國體,主張很激烈,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人民有請願的自由,載明約法,而且這也是愛國舉動,我們負責治安的,不便干預。只怕他們行動出軌,有不利於燕老的行為,所以大總統特地要我保護。」
在座的廣東人居多,無不憤慨,你一言,我一語,大罵蔡乃煌,同時也將蔡乃煌在專賣以外,還有假公濟私,趁機販銷私煙的企圖也抖露了出來。
為了穩定市面,蔡乃煌密電兩江總督張人駿,請他出面,奏請朝廷,撥款救濟,以恤商艱。這是極冠冕堂皇的一件好事,卻不知蔡乃煌是為自己打算,弄些不值錢的股票,騙了一大筆公款。事為盛宣懷https://www.hetubook.com.com所知,便狠狠告了一狀。澤公大怒,蔡乃煌亦就此丟了紗帽。
到了宣統二年秋天,上海突然發生「橡皮風潮」。有個洋人創設橡皮股票公司,大登廣告,說在南洋有多少橡膠園,橡膠的用途如何之廣,買了這個公司的股票,如何可以坐享巨利。於是想發財的人,借了錢去買他的股票。不久,洋人離滬他去,杳如黃鶴,打電報到南洋一查所說的橡膠園,根本是子虛烏有之事。這一下,印刷得異常精美的橡膠股票,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紙,商鋪住戶受害的不計其數,連帶錢莊亦受了影響,為客戶牽累,周轉不靈,因而倒閉的有數十家之多。
這番話的用意是,錢要梁士詒出,風頭不讓他出。梁財神現在成了泥菩薩,見機而作,很誠懇地喊著周學熙的別號說:「緝之,你請放心。我一定竭盡綿薄。」
於是為了酬庸蔡乃煌,袁世凱將他放了出去當「蘇松太道」。這是一個有名的肥缺,蘇州、太倉、松江三地,本為東南膏腴之地的精華。洪楊以後,松江府屬的上海,兼管海關,更是日進斗金的無上優差。因此,蘇松太道亦稱上海道。
這是提出來一個新的看法,梁士詒想了一想,領會得他的意思,慨然表示:「也不過三千萬而已!」
由於帝制派及財政部的有力支持,蔡乃煌說動了廣東將軍龍濟光和巡按使張鳴岐,預備實行一個名為禁售,實為專賣的辦法。
看來是做一樁公益事業,這倒不礙,便點點頭說:「開薄面不敢當,只聽吩咐就是了。」
江朝宗洋洋得意地跨入客廳,聽差奉茶敬煙,坐了半天,只不見主人出面,不由得詫異。「你家老爺另有客在會?」他問。
袁世凱很注意地聽完,向梁士詒問道:「交通銀行替政府墊了多少?」
「燕蓀,」孫毓筠看風色不妙,趕緊接下去說,「籌款的辦法有兩個。你是理財專家,我想取決於你。從前的僧尼有度牒,想來你是知道的。」
但是收買洋土,先要墊一筆資本,庫空如洗,何來數百萬的鉅款。所以蔡乃煌又想一個辦法,招商墊款,將來出售藥膏藥丸的盈餘,四成歸公,六成歸商,如果虧折,由商人自行賠墊,與公無涉。
「是。我遵吩咐。」梁士詒說,「不過,我有個要求,出錢不出名。」
他本來是看不起袁世凱的,此時由於袁世凱刻意交歡,所以大改常態。他以扶持風雅自命,所到之處,必作文酒之會,居然亦延袁世凱作座上客。其時盛行詩鐘,張之洞最好此道,而蔡乃煌亦是此中好手,以他的性格,當然是借此結交大老,所以每會必到。
「是的。」袁世凱點點頭,「別樣費用好省,軍餉總要優先籌撥。」
「這兩千萬都是本年四月以前墊的。」周學熙接口,「四月以後,財政部只借過交行一百萬。」四月份以前是交通系的周自齊當財政總長,周學熙這樣申明,等於指責梁士詒,為了派系,梁士詒只支持那周,不支持此周。理解到此,被指責的人,當然要有所申辯。
「這當然要反對。」葉恭綽說,「蔡伯浩也是廣東人,如此貽害桑梓,不知他天良何在?」
這不知道是「名學」上的那一條的法則?孫毓筠一時讓他將思路繞糊塗了,半晌作聲不得。
等他嗆停了,孫毓筠又談第二個辦法:「另有一法,也不失為善策。我想建言當道,徵收煙土印花稅,每兩二元,專充佛教大學的經費。」
這就越發不可解了,梁士詒無奈,只能延見。這位客人是身穿紫醬色緞面袍子,直貢呢馬褂;內著黃呢軍褲,足登紅皮馬靴的步軍統領江朝宗。
這便是監視而非保護了。梁士詒自然生氣,但看副官遞過來的眼色,便忍住氣不響。
會中「敲鐘」,每次都由張之洞做「大主考」,有一次出題:「蛟、斷」四唱。蔡乃煌做的一聯是「斬虎除蛟三害去,房謀杜斷兩心同。」就表面看,上聯是用周處除三害的典故,下聯用的是唐初名相房玄齡、杜如晦的故事,其實是有所指的。虎和蛟是指岑春煊和瞿鴻禨:而房杜用來恭維袁世凱和張之洞。隸事精切,而又善頌善禱,張之洞擊節稱賞,袁世凱亦大為高興。
這一計移花接木,嫁禍蕭牆。蔡乃煌深知慈禧太后對康有為、梁啟超師弟,深惡痛絕,便弄了張康、梁的合影,與岑春煊的照相合在一起,延請擅於西法攝影的巧手,在暗房裏搞了一番鬼,重新印出來一看,居然是岑春煊與康梁的合影,天衣無縫,局外人再也想不到,岑春煊與康梁根本不曾見過面。
朱啟鈐也不知道江朝宗的來意如何,只能在電話中安慰梁士詒,同時答應在部裏聽他的消息,如有為難之事,只須一個電話,他立即趕來。
「這不敢掠美。就用無名氏吧。」孫毓筠說,「善不求人知,始為真善,福田自種,有因必有果。燕蓀,還有場大功德,我要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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