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園老屋

我倒沒介意她說的話,卻被她臉上恐怖的神情噤住了,就乖乖的低下頭,沒再說下去。離開她那裏回到家,在影壁牆邊碰著了么叔,他一把扯住我說:「走,到沒人的地方去,讓我告訴你很多事情罷!」
「秋菊,妳快要做新娘了!」么叔說:「妳爹呢?」
「秋菊,湯家搬到灰磚屋去了,那兒傳說經常鬧鬼,妳比我們都知道,妳那老主人徐大夯一家三口是怎麼死的?……妳如今又得坐花轎到那邊去了,不怕嗎?」
「去喝酒去了。」她說。
「我倒不在乎能不能,」么叔說:「就算不能,我們也會在心裏記著,等日後我們長大了,做了官,再把真兇指出來也不晚。假如真是小歪脖子幹的,我要把他的脖子拉長了吊正,也算正法,也兼替他治病。」
「你媽會拘鬼咒,」一個說:「真的有鬼,也會拍拍你的馬屁,還敢跟你作對嗎?」
「你到那兒去了?害得人家到處找你。」我說:「茶樓也去過,湯四娘的香堂也去過,又跑到惠英姨姨那兒,全沒找著。」
「還有旁的嗎?」
「那,惠英姨姨一個人住著,他怎不動手呢?」
「不知道。」她說。
「噢,獵鼬嗎?」她點著頭,有些心神不屬的樣子。我看得出來,當我說起灰磚屋時,她略為怔了一怔,白臉上蒙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我們到大安客棧去,找著了秋菊,她臉上塗著一層白粉,鬢角的汗毛才絞過了,那張不乾不淨的雀斑臉好像顯得大些,她身上穿著新鮮的衣裳,敢情是湯家替她做的,她不習慣穿,穿在身上,頭和手都不敢動彈,直挺挺的,像是紙紮的童女,走動時,又有幾分像是傳說裏的殭屍鬼,怕人。
「沒到時候罷了!」么叔又說:「惠英住在街中段,熱鬧地方,人多眼雜,他們不便動手,……這回,秋菊嫁給小歪脖兒,是湯四娘花八十銀洋買的,秋菊她爹是個賭鬼,上回只賣六十塊銀洋,大夯死後,沒要他花錢贖,是大夯娘子打發她回去的,湯四娘不便害外人,做婆婆的虐殺媳婦總行罷!不信?好,你就瞧著罷!」
「你想,天底下的事會有這麼巧?恐怕這裏頭一定有什麼秘密?跟徐大夯的慘死有關的,我猜是。」
「沒見著。」她挪挪身子,讓出一截板凳來,拍著凳面說:「來這邊坐著,吃花生。——你怎不跟大夥兒熱熱鬧鬧的玩兒來?!」
和_圖_書他既喜歡她們,就不會害她們了。」
「要不要跟惠英姨姨去講?」我問說。
「真有意思,祇是我有點兒害怕,……你呢?」
「那天夜晚,我真的怕過,」么叔挺挺胸脯說:「如今我已經不再怕了。」
「衙門為什麼這樣糊塗呢?」我迷惘的說。
么叔他是這麼想的。
「么叔,不是說著玩的。」我說:「你當真要把這事當著一回事辦?」
惠英家的柴門開敞著,因為天陰風猛,她把賣鞭炮、香燭和花生的攤子擺在廊簷下面,人就當門坐在屋子裏。她穿著灰藍帶白的襖子,黑褲,腳上穿著青布鞋,一邊照看著攤子,一邊在縫綴著些什麼。喘氣抬起時看見了我,便咬斷了線,在線尾上單手捻起一個紇縫,溫寂的笑了一笑,朝我招手說:
「真是怪事情!」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來,手裏抓著一大把麥草:「鄉下出了這麼大的命案,縣城裏怎不下來查究呢?」
「這個明擺著的事,你難道看不出來?」他說:「假如慘案的主謀是湯小歪脖兒,那,在徐家做過丫頭的秋菊,說不定多少曉得一點內情,……連惠英在內,他早晚都會害死她們!」
「誰說沒查過來!……徐大夯死了,他家的苦主沒追訴,又沒塞錢進衙門,差役下來,先到鎮上茶樓吃茶,打聽街坊,街坊一條聲嘈著,說是鬧鬼,差役還不是草草殮了屍,取個街坊上的切結,就回去銷差了案去了,……全報的是『失足落水』,『走火自殺』,『墜樓跌斃』,那意思就是『活該』。」
「惠英姨姨,妳知道我么叔幹了什麼?」
說是這麼說,其實兩個人誰也沒光是冷眼旁觀的瞧著,么叔總把他想的事情當成真能發生的,所以他要「挺身救美」。
「傻話,」么叔嗤著鼻子說:「不要錢的房舍,住起來多愜意,……鬼是她編造的,鬧得旁人都不敢住了,她才撿著住,再說,巫婆住鬼屋,顯得她真的有道行,湯四娘的名頭怕不越來越大。」
「查案。」我理直氣壯的回說:「妳相信妳爹和妳姐姐們,是叫『鬼』害死的嗎?我家么叔說:是叫人給害死的!」
「姨姨過年好。」我說:「妳見著我家么叔沒有?」
「她為什麼不住鎮上,要去住灰www•hetubook•com.com磚屋呢?」
「我在賈老爹的園上,丁二伯的磨屋,」么叔說:「那兩個老頭,一個是千里眼,一個是順風耳,即使賭錢,那兩張老嘴也閒不住。」
「不不不。」么叔說:「也許小歪脖兒鐵匠打鐵——光是一頭熱,他喜歡閨女,閨女卻不喜歡他,他調戲人家,人家罵了他,譏笑了他,惹他起了恨。……呃,也許叫大夯碰著了,踢打了他,他懷恨在心,才動了殺害人的歹念頭。」
「你想,徐大夯一家三口,會不會是湯小歪脖兒夥著人幹的?」我說。
那個月裏,我當了他的活電報桿子,北街也去過,南街也去過,賈老爹的園上、丁二伯的磨坊全去過;用他的銅子兒買過栗子、鞭炮、陀螺、糖菓和花生,另外還有幾枚,叫我玩滾錢輸掉了。但我總算打聽到很多事情;幾個獵鼬的傢伙酗酒打架了。湯四娘買了一匹灰色的毛驢代腳,挺著肚子在街上騎來騎去,那驢的長耳朵會轉動,敢情是傷了風,一路上直打噴嚏。惠英姨姨縫了一雙紅繡鞋,是打算送給秋菊穿的。
她只點點頭,表示她知道,心裏也怕。
她把花生大把的抓了,塞在我的衣兜裏,又摘下別在大襟上的針線,在鬢髮間擦一擦,繼續低頭縫綴起來。
「靈靈,過年好。」
這時候,有人進屋來,我們掀簾子從後面走掉了,么叔和我隔著簾子偷看過,來的不是旁人,正是住在北街的惠英,她手裏拎著個小包袱,不用她打開,我已經知道包袱裏裝的是那雙她親繡的紅鞋。
我䀹了䀹眼:
正因為他太熱衷,我就不忍心讓他陷在「孤掌難鳴」的境地了,彭公落難,馬玉龍決沒有坐視的道理,這個年他能不過,我也豁著不過啦。
「這全是你猜想的?」
秋菊就是街梢人,么叔和我都認得她,她跟么叔差不多大年紀,人卻生得瘦小瘦小的,好像風乾了的烏骨雞,平臉塌鼻子,一臉黑雀斑多過燒餅上的芝蔴。她爹原先個佃東街施家的田,後來懶散不交租,搬到北鄉破廟裏去,硬要和尚分他一間廊房,請他做看廟的。秋菊她媽沒死前,常帶著傻乎乎的秋菊來趕街,賣些青菜和瓜菓,晌午時,在我們家門斗下面避太陽。么叔這不叫「挺身救美」,但離不開書本上學來的套語。
「他在年前,黑夜裏,到灰磚屋去獵鼬去了。」
總之,事情好像不單和-圖-書神秘、恐怖,而且很夠複雜。
大新年裏,滿街都是凍鈴和積雪,歡樂的鑼鼓聲遠遠近近的響著,雪地上堆起好幾個丈把高的大雪人來,有的胖得像一尊彌勒佛,有的高得像廟門前執杵的韋陀,有的頭上戴著破瓦缸,怪裏怪氣的傻笑著,用不著擔心灰雲背後的太陽。
經他這麼一說,立刻就有一股恐怖裹在暗光裏,從四週緊緊的壓迫著我,使我咬住嘴唇,一時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我聽見自己的心在寂靜中怦怦的蹦跳著。
有時候,他會很大方的搖出兩枚銅子兒「路費」,官味十足的吩咐說:
「不要。」他說:「女人膽子小,拖上她,辦起事情反而累贅!」
「哄我。」我說:「誰肯嫁給那隻歪脖子癩蛤蟆?」
那是開始,么叔煞有介事的為這宗「驚天動地」的大事忙碌起來。他出去用他積下的壓歲錢去買槍炮和火藥,又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把沒有鞘的七寸攮子,每天在後屋裏練他的飛刀,把懸在橫樑上的玉蜀黍種子當成人頭,一刀飛出去,玉蜀黍粒兒亂迸,他把它形容為歹徒的「腦漿四迸」。
「去替我到北街打探消息!立刻回報。」
「為什麼不?」
「嗨,天曉得,」么叔抱怨說:「東街周二瞎子也是這樣猜疑呢!」
「孩子家,知道什麼?」她說:「靈靈,你小小年紀,不懂事,千萬甭當著人亂講,人命關天的事情,亂講不得的。」
「很難講,」么叔帶著成人的口氣:「假如是他,我想因為小歪脖兒先瞧上了大夯的女兒,藉著獵鼬到荒園裏去,調戲過大姐或是二妹。」
我們走到後屋去,關上門,躺在軟軟的麥草堆上,從柴笆門縫裏透進一些暗暗的光和黑影,落在么叔的臉上,使他那張臉又神秘又生動起來。
她忽然把針線停住了,側過頭,木木的望著我。
「有錢還怕娶不著人?你知他要娶誰?……就是早先在徐大夯家做丫頭的秋菊。」
「你查訪出什麼樣的眉目來了?么叔。」
秋菊迎著她,拉她進屋,兩人嘰哩咕嚕,也不知在低聲談著些什麼。
無論幹什麼,么叔的性子都是那樣猴急,真的算是「當差辦案」罷,也甭揀著大新年呀!何況這檔子事,跟咱們扯不上任何關係,——沒有誰真的是彭公。可是,平素最愛過年湊熱鬧的么叔,竟著了迷似的熱衷於荒園老屋裏的那宗「案子」,連年全顧不了啦。
么叔背m•hetubook.com•com著手,繞她踱了一個圈子,說:
「像它娘裝了鉛似的,這倒霉的骰子,一臨到我,就淨出晦氣點子。」他嘴裏不乾不淨的罵說:「有鬼在亂撥弄,敢情是——」
「當然有,」么叔說:「下個月裏,湯小歪脖兒就要娶媳婦了。」
么叔抓抓頭皮,想了又想說:
我走到十字街口的茶樓去找他,那兒正圍著成百的人在聚賭,黑壓壓的人頭,分繞著十幾張檯面,圍成十幾個圈子,肩膀捱著肩膀,你推我擠,顯出蠻親熱的樣子。爐火的長舌頭紅毒毒的,舐著一排水吊子,一屋子全是烟氣和汗味。
「你以為做官的全是包龍圖?」么叔說:「黃鼠狼生臭鼬,一代不如一代,當時沒人說話。如今事隔幾年,連提的人都越來越少了。」
也不知怎麼的,她身上自然有著一股子使人樂意親近的魔力,磁石似的把人吸著,她低頭綴縫時樣子真夠美的,那側影極像一幅畫,她的嘴微微的朝裏抿著,鬢下的散髮稀稀疏疏的一小綹兒,常常隨風漾起來,嬉吻著她豐圓的腮幫。
倒不是吃了人家嘴軟,我忍不住的提起頭來:
我說:「我找我家么叔的。」
「沒有,但我聽著一些旁的事情。」么叔說:「湯四娘那隻老狐狸要搬家了!搬到那兒?你猜猜……就是那鬧鬼的灰磚屋。」
「你想,就算你真能查出歹徒來,能讓旁人也全相信?能讓縣衙門替徐大夯屈死翻案嗎?」
「不用怕,我跟靈靈會常去看看動靜,真要有什麼,我們會……會救妳的。」其實他自己該知道,他的話根本是一句空話。
他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而且還帶著一股自信:
他固執的認為秋菊決不能嫁給湯小歪脖兒,嫁過去就是死路一條。
么叔沒在這附近露面,我有些膽怯起來,順著一溜兒長牆,偷偷的竄過去,最後,我跑到北街去,站在徐大夯的么女兒惠英的矮茅屋前面,嘴咬著手指頭,癡癡的想著心思。么叔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這些傢伙準是愛財如命的傢伙,我瞧著那一圈人的背影想:唯其愛財如命,才會去謀財害命,但不知誰是謀害徐大夯父女的兇手?!……么叔既不在這兒,我當然不能亂張揚,還是出去找他再說罷!
而秋菊她爹帶她來到鎮上,住和-圖-書在大安客棧裏;以及湯四娘決定在二月初七搬進灰磚屋,是被么叔認為最要緊的大事。
從緊閉著的黑門裏面,傳出來湯四娘尖亢抖索的嗓音,也不知在唱些什麼?
正因為天寒地凍,家家生著火爐子,賭就成為極普遍的新春應景娛樂;從那些關著的門裏,不斷傳出洗牌聲、唱寶聲、骰子在海碗裏的滾動聲、人們嘈雜的鬨笑和喧嘩聲。有些不怕冷的孩子,繞著大雪人追逐,嘻嘻哈哈的打著雪戰,有些孩子穿著新衣,在廊下玩著抖螺和滾錢遊戲,而么叔不那樣。
我沒曾見過傳說裏她那兩個已經慘死的姐姐:雲英和杜英。也許見過,但一點兒都記不得了。照說,像這樣美麗溫柔的閨女,是不該歸入淒慘結局的。有人說:惠英真比死還慘,一家的大變故,全由她一個人擔著。我吃著花生,一面偷眼看著她,胡亂的想了很多事,她的眉頭是舒展的,並沒把那份憂戚放在臉上,只是仍難掩住一絲絲的慘淡的神色罷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經常想起她在荒園裏所遭遇到的那宗往事?
「你小歪脖兒送幾文不要緊的,」另一個說:「四娘她管得了陰司的小鬼,咱們這幫賭鬼她可管不著,贏你的錢,可不就是掏了她的荷包?」
「妳的新郎是歪脖子,知道不?」么叔把脖子儘量歪,儘量歪,做個樣子給她看,她的臉有些紅,只瞟了一眼就低頭看她自己的腳尖。
「你么叔為什麼帶你去那裏?」她說。
那邊一張檯面,圍著好些常到荒園去獵鼬的漢子,他們的身上,總脫不了一股子臭鼬的味道。我繞著他們走了一圈兒,發現湯小歪脖兒也擠在裏面,他的手氣不順,一連擲了兩個么窟窿,輸去好高的一疊錢。
從茶樓出來,轉到湯四娘家的香堂門口,那一排青磚剷牆上不見紅紙對聯,顯得有些陰森。湯四娘那個怪異的老巫婆,不知在行什麼樣的鬼關目,把那扇黑門緊緊的關閉著,門前吊著一盞紅燈籠,和一支黑底白字的長旛。風兜著旛,刷刷的飄打,那樣子,真像一條張牙舞爪的大黑蜈蚣,要撲噬什麼似的。
鞭炮啪啪喇喇的炸,雪面上都是五顏六色的彩紙碎屑兒,家家關門閉戶,祇留下簇新的紅紙春聯和門楣上搖曳的掛廊,彷彿是一些濃妝豔抹的村姑,帶著一身鮮亮又傖俗的喜氣。
「他還帶我到木樓去過。就是早先妳住過的那個地方。我們看過那樓梯、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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