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桃木梳心

「小姐是要買胭脂?」
想要表示皇位繼承的名正言順,再沒有比文淵閣翰林的筆,更能安撫天下民心的了。尤其是舊臣的親筆,無疑是最好的證明。
她進宮伴讀,為的是策應,求的,卻是闔家平安;而今出了宮,她不求權勢,不圖金粉,也不想再回到那金磚紅牆之地。因此斬斷過往一切,不願與舊朝再有任何瓜葛。
都是很年輕的一張臉,摔在地上的姑娘衣衫有些襤褸,下顎也蹭了土,些許狼狽,卻無損那精緻出眾的容貌。巧的是,在她的右眼角也有一顆淚痣,是嫣然的緋色,灧灧的,凄凄的,宛若顫然欲滴的血珠兒。
紅豆煞有介事地道:「奴婢看那架勢可不太像。當真是明搶的話,姚公怎會親自帶人上街?奴婢瞧著,倒像是誰家的小妾紅杏出牆跑了,大老爺氣急出來追拿呢!」
後面自然沒有狗,他們明顯是在追剛才的那個姑娘。
駕車的小廝問了句「去哪兒」,紅豆掀開帘子,扶著她上了馬車,也只說了個「城南」。其餘的街巷名稱,卻是到了之後,尋著店鋪模樣才能知道。
半月形、魚形、花瓣形……木質緊膩,薄漆光潤,拿在手中不輕不重,上面燙烙著花紋,顯得古意盎然。
朱明月點頭。
方孝孺、齊泰、黃子澄、卓敬、練子寧……
紅豆有些莫名,府里的車停在了離此有兩條街距離的地方,還是她們自己徒步走到了這裏。官宦人家的閨秀在出府時動輒就要乘車輿抑或坐肩輿,就連小門小戶的碧玉都會輕紗罩面,此番素衣簡行,卻不知是何事。
這時,紅豆仔細看了一下,不禁奇道:「呦,還是個小姑娘呢!」
朱明月「嗯」了一聲,瞧見北側的格子架上擺著琳琅滿目的梳子,徑直走過去。
紅豆氣得呵斥了一句。這時候,朱明月堪堪站穩了,揉著生疼的手肘,下意識地朝著地上的那抹身影望去。
紅豆曖昧地眨了眨眼,道:「小姐想啊,早前還聽說皇上要賜姚公俗名,更令其還俗,拜為公侯柱國,卻被無數次婉拒,最後只得先授官僧錄司左善世,又將廟宇騰出來,供他清修參禪。今日來看,卻是金屋藏嬌、別有洞天!」
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消多說,彼此心領神會。
朱能又是重重一嘆。
掌柜的說完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飽經滄桑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面前的少女,「小姐想在木梳上刻字,卻要親手簽在紙上才行。否則將來反悔了,小店鋪可承擔不起改字重做的銀子,小姐確定就是那四個字嗎?」
紅豆說完,又是一陣感嘆咂嘴。
桃木梳心,卻梳不開皇權紛擾。
他,再不會回來了。
朱明月看著他,「平安。」
「姚公!」
「什麼目的和效果?」
「現在這樣的情勢,也的確是應該跟過去的一切舊人、舊事消除瓜葛,能撇多清,便要儘可能地脫離。何人還會死心塌地,抱著什麼可笑的誓言和許諾?可老朽想問一句,他日假如這物件的主人歸來,小姐又當何如?」
「嗯。」
一路上,紅豆都笑得盎然。
夥計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衣飾,搖頭道:「這倒是不曾。在對面的巷子里有幾家典當行。」
一時間,朝廷的文告宛若雪片兒似的被頒布到各地。文告同時宣布了新帝登基的消息,卻將建文四年改成洪武三十五年;次年,則要定為永樂元年。
那掌柜的顫顫巍巍地接過來,定睛在那木梳上面鏨刻的四個小字:桃木梳心和_圖_書。看著看著,竟是一時悲從中來,眼眶通紅。
風從天窗透進來,吹動桌案上的紙張沙沙作響,宛如哀涼的嘆息。
姚廣孝的表情愈加不自然,但他還是很快就平靜下來,道:「能在這兒遇見月兒小姐也是甚巧的。小姐家住城西,大老遠地來城南,又是這副打扮,是專程過來……買胭脂?」
姚廣孝微蹙了下眉,沒想到在此地碰見朱明月。
掌柜的又將門扉掩上,仔細地放下簾幔。
這時走出來一個夥計,見是個生客,急忙堆出笑臉。
主僕兩人順著原路返回,還要打聽一下有沒有回去的近路。剛拐出巷口,紅豆正念叨著什麼,走在前面的朱明月就與迎面衝出來的一道身影撞了個正著。
「是月兒小姐。」
「那請跟老朽這邊來。」
朱明月輕嘆,心裏湧出一絲無奈和喟然。即使是從你死我活的戰場上走出來,在粗獷不羈的性子下,仍保留著那份剛正和純善。
朱明月回望了一眼那掛著半片門板的妝鋪,點點頭,「走吧,待會兒爹爹可能要回府一趟,然後再去衙署辦公,想是要用些午膳的。」
「此時此刻,如是形勢逆轉,爹爹會不會投誠?」她輕聲問。
是一把極精緻的木梳,用紅緞裹著,上面還刻著娟秀的小字:桃木梳心。
「真是的,什麼人啊,撞了人也不知道說一聲。」
一直到城池被攻陷,大勢已去,還在集結兵力、準備拚死抵抗的人,怎麼會因為高官厚祿而折腰?再沒人比她更了解他們——「忠君愛國」這四個字,那些人,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不用了,待會兒我們自己回去,」朱明月頓了一下,又說道:「你也待在這兒,等我出來。」
聽完朱明月說的一番話,朱能長吁短嘆,眉頭皺得更緊。
朱明月道:「這就是了。同樣是勸降,不同的人去,就會有不同的目的和效果。」
十尺見方的地方,狹窄且有些陰暗晦澀。
「可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文臣。」朱能辯駁道。
朱明月似恍然地問了一聲。
紅豆就在巷口的拐角等著,遠遠地瞧見她出來了,趕緊將手裡吃了大半的糖葫蘆扔掉。
朱明月頷首。
就在這個時候,從巷子里又跑出了一個人,腳程不算快,落後了許多。
「小姐,咱們不管她啦?」
朱明月見那少女被五花大綁地帶回來,連嘴都被堵上了,不由道:「姚公是御前第一重臣,抓人這麼小的事也得勞煩您親自出馬,那些錦衣衛真該引咎辭職了。」
朱明月不知道是否要對個什麼暗語,實則他也未曾告訴過她,只在倉促間囑咐,若遇大難,可拿著這桃木梳來城南的胭脂鋪尋個人。
她的聲線很輕很輕。
紅豆趕緊扶好提盒,幸而燉盅沒扣地上。
夥計轉過身,眼睛里閃爍著一絲難懂的神色,「什麼?」
朱能搖頭苦笑道:「傻丫頭,別說老話還有一句『君命難違』。皇上是什麼身份,親自下大獄?那不是紆尊降貴、自觸霉頭……」
姚廣孝這樣的人,怎麼會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養在身邊?
「胸有文墨之人多是自命清高,骨子裡難免傲氣,想要說服他們,非是聖上御駕親見不可。眼下皇上已然登基,錯過了詔書草擬的最好時候,但那些舊臣願意開口,他們的一句話,比朝中任何人說的一百句都更能讓人信服。」
在對視的一剎那,彷彿有什麼莫名的感應一閃而過,讓彼此都是一震。
靜默了一和-圖-書瞬,朱明月道。
「小女所知,並不比先生的多。」
女兒的意思他聽明白了,一旦那些人能夠為皇上所用,即便不能繼續供職朝廷,也算是給皇上一個台階下,說不定可保性命無憂。
朱明月摩挲著那木梳,將錦緞輕輕蓋上,然後一併交到了掌柜的手上。
朱明月回以一笑,卻知道對話到此,就不必繼續了。
好像也不太像。
一個出家人,哪來的府?皇上倒是賜予了他府宅,卻還始終閑置呢。若說是在廟裡,青燈古佛,藏著個如花似玉的丫鬟?
朱明月詢問地看她,「為何這麼說?」
「小姐,要馬車到這兒等著嗎?」
紅豆三步一回頭地問道。
走出巷子,她抬眼朝著四周望了一下,確定並沒有什麼陌生的面孔跟隨,便穿過街道,朝著那古舊的店鋪走過去。
掌柜的閉了閉眼,背過身去,眼角有渾濁的淚滴滑落,卻是將那木梳小心翼翼地包好,彷彿是易碎的珍寶,不願讓旁人褻瀆。
素絹裙衫,純銀珠花,尋常人家女兒的穿戴,穿在她身上卻顯得淡雅別緻,恰如風拂柳絮、春花照水,分外惹人眼光。大抵這般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年紀,不施粉黛,也難掩麗質天成。
朱能煩悶地抓了抓頭髮,一邊說一邊搖頭。
朱明月在心裏面輕聲道。
城西的府邸比較偏遠,離城南有好幾條街的距離。城南的長安街正對著洪武門的城牆,是整個應天府最為繁華的街道;街上還有一座夫子廟,隔著街巷,則是十里燈影的秦淮。長安街上開著很多古董字畫的鋪子,間或有些酒肆,插著斜斜的酒旗,迎風招攬過路的商客。
他既不去管她的事,她也毋需對他的所作所為有所置喙。
然而僅僅是這麼一會兒工夫,人就給抓到了。
朱明月低頭,從袖中掏出了一個裹得很仔細的小囊——輕輕地掀開,是一柄精緻的桃木梳,就靜靜地擱在嫣紅色的錦緞上。
朱能拄著下巴,悶聲道:「各為其主,其實他們也沒有錯。」
朱明月看了那掌柜的一眼,道:「若想典當些小物件,可否行個方便?」
紅豆順從地點頭,「小姐是要去買東西?」
武將有武將的忠誠,文臣,卻有文臣的氣節。
那掌柜的怔了半晌,須臾,像是明白了什麼,嘴角抿著,又有些悲憤和心寒,「老朽知道了。」
「此處隔音,並無外人打攪。」
掌柜的愕然抬頭,正對上她一對點漆似的眸子,剔透眸色,襯得眼角一顆淚痣盈盈,如泣如訴,「這物件,小女曾奉若珍寶,小心翼翼地珍視和收藏,猶恐不周。而今,卻不得不用它換些東西。」
「確實很巧。」
姚廣孝聞聲轉過身來,在北面不遠處,那少女正一臉好整以暇地望過來。
「爹爹現在就要進宮?」
「這麼說來,你也希望爹去求情?」朱能頗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許被贊同的欣喜。
這一下撞得狠,若不是紅豆眼疾手快,及時扶住她,險些要摔在地上。對方就沒那麼好命了,錯身的剎那,狠狠地跌了出去。
「小姐想、想……換些什麼?」
「爹爹莫不是在想,向皇上求情,放過那些人吧?」
紅豆「啊」了一聲,才想起出府前因為不知老爺是否回來,還沒有吩咐庖人準備食材。
朱明月不再多言,轉身開門走出內室。
紅豆扶著她,抱怨道。
「可皇上將此事交付過來,並非是想爹爹反過去勸諫他,更何況還是赦免那些前朝餘孽。既往和-圖-書不咎,談何容易。」
「沒長眼睛啊,這麼橫衝直撞的!」
掌柜抽噎了一下,連聲嘆氣,「是啊是啊,都已經這個時候,又能說些什麼呢。倘若老朽沒記錯,小姐進門的時候,曾問起,可否典當。」
她搖頭。
朱明月得知這個消息,也是從一張文告上,還是紅豆從城南大街的牆上揭下來的。當時百姓們爭搶著去看,其中有一些書生情緒激奮、聚眾鬧事,跟官兵發生了衝突,等紅豆趁亂將文告揭下來,已經有幾個書生被官兵打得頭破血流。
「這東西能在小姐的手上,可見小姐是相當重要的人。老朽可否問一句,它的原主人……」
朱明月隨手挑出其中的一柄,「有桃木的嗎?」
朱明月想起那姑娘確實是丫鬟的打扮,長相俏美,若說是畫舫女子,神態舉止似是而非。倒是那雙手細膩光滑,白|嫩得跟青蔥似的,想必是連繭子都沒有吧。
他剛說完,那被綁起來的少女就「嗚嗚」地掙紮起來,衝著主僕二人一個勁兒地搖頭,顯然是對姚廣孝的話極度地不認同。
在紅豆身後還跟著兩個面生的丫鬟,都是新招進府的。紅豆生怕不諳規矩衝撞主子,百般交代,卻發現這些奴婢對活計分外嫻熟,倒不愧是其他官員府里的老侍婢。
這時,就聽紅豆又說道:「對了,小姐有沒有覺得,姚公捉拿的那個姑娘,模樣跟小姐有六七分相似呢!」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有勞小姐掛心了。」姚廣孝笑著道。
她甚至不再向那被抓起來的少女看一眼,彷彿什麼事情都未發生一般,只朝著姚廣孝挽手行了個禮,就帶著紅豆離開。身後,留下那個被侍衛綁著帶走的小姑娘,「咦咦嗚嗚」地叫個不停。
在夥計詫異的目光中,朱明月跟著掌柜的走進了西側面的一間內室。
從此以後,卻是再無瓜葛了。
若今日贏的是建文帝,下大獄的,必然就是他們這些人。
朱明月沒說話。
朱能接過女兒遞來的茶盞,張了張嘴巴,還沒說話,就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小妾?
朱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是讓他說出其中的區別,又講不出來。他的這個寶貝閨女,從小就是極為聰慧的。即使琢磨不出這法子裏面的門道,但能救那些人的命,無論如何他都要試試。
朱明月曾深深感動於他的真摯和厚愛,卻無法不憂慮這東西將會引起的麻煩和災禍。木質不比玉器,又是御賜之物,無法毀掉,也不能丟棄,只能是從哪兒來的,還回哪裡去。
姚廣孝說著,朝著巷子盡頭那間古舊的頭面鋪子的方向瞥了一下。
「不會回來了。」
朱能道了句「正好這身官袍還沒換」,就站起身,風風火火地往門外走。
身邊的侍衛見他停了下來,也跟著止步。姚廣孝咳了一下,朝著侍衛遞了個眼色,讓他們繼續去追,自己則不慌不忙整理了下衣袍,朝著朱明月露出一抹笑容。
「府里?」
晦暗的光線下,細膩的木質泛著獨有的潤澤。
回城西的府宅,需要穿過整條長安街,然後再往北走,一直走到西安門外大街。坐馬車還需一段時間,步行確實很遠的。
朱能想也不用想,張口就答道:「還能有誰,除了些無能之輩,不就是那幾個酸儒!又臭又硬,簡直比骨頭還難啃!」
「小姐這是……」
換成是戰場相見,各為其主,生死較量,難容一絲惻隱。現在卻不同,朱能也沒想到去負責勸降的人會是自己。
m.hetubook.com.com朱明月走到北窗前,將一截花梨木的窗支撤了,轉身倒了杯茶。
「出府去找張尚書吧,大抵有些事情要處理。」朱明月將茶蓋蓋上,說道:「你且收拾一下,待會兒隨我出去。」
朱明月望著那些侍衛跑遠的方向,容色藹然,「不知是何公務這般緊急,使姚公如此匆忙。」
可是若知道了她的初衷,想必是要怪她的吧……
出了府宅,面對著交錯的街巷,頗為陌生。
姚廣孝示意將人帶過來,不自然地道:「是府里的一個丫鬟。」
「此事宜早不宜遲,能讓皇上早些召見他們,也省得在獄中遭那份兒活罪!」
那夜宮闈大火,在他臨走之時,曾給了她一件東西。
紅豆捂唇笑道:「小姐放心吧。奴婢就是覺著新鮮,都說出家人六根清凈,誰想也會貪戀那紅塵香粉!」
至此,關於建文帝的一切都被抹掉了,甚至是他帝位的合法性。新帝同時還規定,取締「建文」,禁止關於那個時期的事件的一切論述,朝臣百姓再不能將「建文」二字掛在嘴邊。
居然是姚廣孝。
「小姐是否要買木梳?」
「怎的了這是,大白天的,後面有狗攆啊?」
她曾是御前文書掌席,亦是文華殿內最得寵的女官,但是她從未單獨踏出過宮門半步。就像每一個安插|進來的閨閣女子,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錯,就無聲無息地不見了。她害怕任何會對她造成危險的隱患,無一時一刻放鬆過。
那姑娘咬了咬唇,像是想說一聲「抱歉」。然而定睛在朱明月身後的某處,陡然張大了嘴,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不顧腿上的劇痛扭頭就跑。
朱明月放下手中茶盞,在父親踏出門檻的一刻,側眸。果然還是有心求情的。哪怕是那些曾經敵對的、恨不能將他置於死地的人。
「女兒在宮中待的這五年,從舊主還是皇太孫時,就眼見著君臣同在一處相處甚篤。直到太祖駕崩,舊主登基,那些人是奉了太祖爺託孤之命、立誓守在舊主身邊,而今他被逼自焚身亡,家仇國恨也不過如是,君辱臣死,他們絕對不會歸降……」
果然是連個像樣的脂粉也沒有。
這就是她的爹爹。
在皇城多年,朱明月出宮的機會屈指可數。
「爹爹想過沒有,在那些扣押的所謂朝臣裏面,包括兵部侍郎齊泰在內,其餘的幾位都是大學士。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加起來,莫出其右,且又是建文時期的肱骨,威望甚高。皇上剛剛踐祚,需要的是歸順,更要有那樣的人來替他草擬詔書。」
在夫子廟的西南角有一個不起眼的窄巷,窄巷盡頭開著一間小鋪子,古舊的屋檐,低矮的門臉,匾額也是舊的,上面燙金的幾個字有些剝落,遠遠望去能看出一個「妝」字。
「桃木啊,」夥計抿了抿嘴,伸手從格子架的最上層取下個錦盒,掀開蓋子,裏面放置著一柄很樸素的梳子,小巧魚形,上面連紋飾都沒有。
夥計一邊說,一邊取了幾方錦盒與她看。
「我想在這木梳柄上鏨刻些字。」
「爹爹如果真不想,不妨將此事推回給皇上吧。」朱明月道。
「待會兒回到府中,旁人見你這般模樣,切莫胡言才是。」朱明月嗔道。
「那就要額外加銀子,」夥計將其他幾個錦盒收起來,連頭都沒回,「不知小姐想刻寫什麼字?」
反正無論是誰負責招降,結果都一樣,何不讓皇上自己去碰壁。現在不僅是爹爹,那些將領們恐怕也沒有人想去面對牢中的那些人。
www.hetubook.com.com她走進店鋪,輕「咳」了一聲。
朱明月站在巷口,瞧見那店鋪的老闆就站在櫃檯後面,拄著下巴,昏昏欲睡的樣子。在店裡面,一個光顧的客人也沒有。
「原物奉還。」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笑笑,也沒說什麼。
「都是建文帝的人,好些卻是老子以前的老部下、舊同僚,希望他們能夠識時務一點,免受皮肉之苦。」
很多心明眼亮的人都猜到,接下來,新帝一定會從那些被關押的文臣身上下手,否則光靠強權和禁令,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紅豆喚了一嗓子。
的確,他也不認為自己能說服那幾頭犟驢。
「這剛下朝,老爺火急火燎地又要上哪兒去?」
「不是求情,只是建言。」朱明月道。
大抵是個姑娘家,再跑也跑不過訓練有素的侍衛;又因在街上,連個躲避的地方也沒有。
更加不是什麼免死金牌。
朱明月望向那幾個人漸跑漸遠的方向,看那穿戴分明是朝廷的欽差,略不同的是,佩戴著無象徵品階的犀帶。這種特殊的裝束正是前不久御前親封的,特地指派效命保護一個極為重要的官僧。
「掌柜可認得這個?」
燕王的登基大典,定在了七月十七日。
這個時候,紅豆剛好端著盛著甜品的燉盅跨進門檻。差點兒就被迎面出來的人給撞翻。
夥計又露出了笑臉,「那您算是來著了。咱們這兒是整條街上木梳最全的店鋪,上等的是檀香木和黑石楠的,帶著純木香氣,還有黃楊木的、棠梨木的……」
「女兒問一句,關押在牢中的,都是哪些人?」
「小姐的事情辦完了?」
朱能的人伴隨著中氣十足的話,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門口。
那少女,此刻也正好抬頭朝她看來——
還沒等她說完,又有幾個人一陣風似的從她們身邊跑過去。
掌柜的猛然抬頭,張著嘴,似是想要再爭辯些什麼,然而過了好半天,卻是隻字片言也沒能說出來。
在他的後面跟著同樣裝扮的幾個侍衛。而這人的穿著也甚是奇異,一襲金線滾邊的黑色僧袍,寬大而飄逸,連壓線都是純銀絲的手工綉制,顯出低調的奢貴。隨著錦靴踏地,帶出幾分仙風道骨,因急切還出了滿頭的薄汗。
掌柜的腦袋晃了一下,張開眼皮,沖她指了指那邊擺在桌上的檀香木盤子,上面擺著滿滿的雕花小錦盒。
緊潤的桃木木梳被重新包裹上,在離手的一刻,彷彿失去了原有的靈性和溫度。連上面的光澤都隨之黯淡了下來。
那是在無數朝臣的勸諫之後,才做出來的「艱難」決定,並非繼承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繼承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在十八日,召命同時下達給了禮部,命建文帝及其家屬的遺體安葬如儀,但未給這位「殤逝」的皇帝以謚號。建文帝時期記錄在冊的文書檔案,都要被銷毀,太祖爺時期的一應法律和制度則都予以恢復。
「那姑娘一副花容月貌,你怎知就不是官僧仗恃行兇、強搶民女?」
就在這個時候,櫃檯那邊有了輕微的動靜,是掌柜的醒了。夥計扭頭去看,就聽到掌柜的說:「去把鋪板掩上,今天不做生意了。」
朱能一愣:「詔書?」
「桃木梳心。」
「要的話,這桃木梳子算您便宜一些。」
不,是歸還。
出了店鋪,明媚的陽光直射而來,她抬手擋了一下,眼底忽地有些酸澀。那柄桃木梳子,是她身上最後一件宮中的東西,也是她與那溫柔靦腆的少年之間,僅剩的一點牽絆。
賣主求榮,毋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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