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河空念

會選方孝孺,只是因為他是最合適執筆的人選。
朱明月望著宮廷舞姬們的舞姿,視線早不知蒼茫到了何處。良久之後,卻不得不收回目光。因為有一道灼熱的視線,從北側殿的座位上投射過來,就直直落在了她的身上。
朱明月等婢女擺開團墊,這才綰裙落座,「若小女再從您的口中聽到這話,與姚公以後便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倒是您怎麼坐在這邊,又讓小女過來了?」
她的爹爹,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護著她。
老太監說完,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起身告辭。
她從未親手殺過人。可在這一刻,倘若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于無形,或許她會毫不猶豫地將身旁之人的性命結果掉。
朱明月坐在一頂平頂素帷小轎中,隨著窗幔搖曳,能瞧見爹爹騎著一匹棗紅色烈馬,高筒銀靴,甲胄加身,威武之氣顯露無遺。
「爹爹,女兒先過去了。」
朱明月不禁蹙了蹙眉。
「你爹說的可是實話,皇上就愛聽我說實話。」
只作不知。
這個時候,太監一聲悠長的唱喏——
「小姐多年的辛苦,皇上會銘記於心。就如貧僧所言,青史昭昭,必有公論。」
這個時候,有一個宮婢前來請她,「月兒小姐,姚公請您過去坐。」
按照朝廷規制,官員進宮赴宴,要和其家眷分開走——官員們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門進,過外五龍橋,走承天門,順著金水橋,過內御河,便是通往三大殿的奉天門。家眷們則自西華門入內宮城。尤其是女眷,需過春和殿西側的御花園,前往後廷拜見後宮妃嬪;在隨後的宮宴上,女眷們的位置也被單獨安排在大殿西側,前面用絲綢簾幔嚴嚴實實地擋著,席間有各自的侍婢伺候,彰顯著皇室的體面。
「前段時日,詔書那件事……其實是小姐的提點吧?」
君臣之間,有多少次唇槍舌劍,多少次廟堂周旋,齊泰的溫雅和順,方孝孺的彬彬有禮,還有黃子澄的執拗倔強,悉數化解在了那溫柔少年的一一點評中。
明媚的陽光順著窗扉流瀉進來,灑在那奢貴至極的郡主冠服上,光暈流轉,映襯出裙裾上大紅、桃紅、粉紅的斑斕華彩;錦裙內層為薄棉,足以抵禦微寒的天氣。雕花銅鏡中的少女,一張雪玉般精緻的臉頰,尖尖的下顎;眼角一顆淺褐色的淚痣,清清洌洌,宛如鮮活如泣的淚滴。
帝國已經在陰霾中壓抑了太久,那些被鮮血染紅了的城垣、宮殿,那些為皇權付出代價的生命,那些痛失了家人的親眷,甚至還有那些被無辜禍及的百姓,當真需要一場盛大無比的宮筵,來沖淡誅殺和屠戮所帶來的殘酷悲愴。
朱明月聽他又將這話還了回來,不由啞然失笑:「請說。」
正值新皇初立,皇上的帝位得來卻頗是名不正、言不順,朝中文武多是歸降者,明面上不敢表現,暗地裡無不是懷有微詞。還有普天下的百姓。「謀朝篡位」這四個字,如同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皇上的心頭。如何處置那些不肯俯首的建文舊部,就成了最難辦也最微妙的事。
她的位置,正好挨著姚廣孝,也是距離主位很近的地方。
朱明月的心中百轉千回痛不堪言,話到嘴邊,卻變了味道,「對那些前朝的餘孽既往不咎,誰,皇上?姚公可是在與小女說笑……從那些人被送到錦衣衛詔獄的一刻起,就註定他們有死無生,何來什麼惜才之心、不殺之念?」
「皇上是皇上,不是太祖爺。」
氣氛倏然肅靜了下來。
作為有功之臣,朱能甚是與有榮焉。
「但是貧僧有一事不解,憋在心裏鬱結難受,還望月兒小姐不吝賜教。」
她始終記得當時的建文帝最不喜這種舞蹈,傳承古制,甚為無趣。每逢祭祀和慶典,坐得久些,總要狠狠瞪圓眼睛,否則便會打起瞌睡。
朱明月低語罷,便跟著領路的太監走內城,先行去往西華門。
朱能看著愛女,目光切切。
朱明月順著那女侍所指的方向望過去,詫異了一下。
「那些官邸府宅也都被查沒了?」
建文舊部群情激奮,再不肯接納投降之事。於是在方孝孺死後,宗族親友前後坐誅者數百人。其門下士有盧原質、鄭公智、林嘉猷等人,未嘗獲罪,紛紛以身相殉。而後,齊泰被執至大殿問話,亦是觸怒聖駕,不久即與黃子澄等同被凌遲處死。
即便是隔著紗簾,那視線也太過放肆,很難讓她忽視。
她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拋卻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又尤其是在春風得意、風頭正盛的時候。可發生了那麼多事,榮隱,未嘗不是件好事。
此時此刻,朱明月亦坐在鏡台前,任由紅豆裝扮。
在朱能的心裏,其實比誰都不好受,卻能夠感受到近日來女兒的心事重重。他反而希望藉此宮筵,讓她分散些心思。
可那些曾經待她如親的人,那些她曾執師禮、悉心教導過她的人,最後都間接死在了她的手中。
不時還能遇見一些同僚,都跟他客客氣氣地打招呼。那些相熟的將軍俱是鮮衣怒馬,銀甲爍爍,彼此間一聲聲中氣十足的對話,隔著條街都能聽得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興奮和喜悅。
鏗鏘有力的隸書,力透紙背,直戳了皇帝的心筋。
「聖上駕到!」
從外面往紗帳里看,根本看不清楚,對面的人應該不止在注視和*圖*書她,更是她身邊的姚廣孝。
不但不答應,還在大殿之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破口大罵,將原本好言相勸的皇上,怒斥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更有甚者,筆墨紙硯硬塞到手中,仍是抵死不從,最後還在詔書上親筆寫下了「嗜親忤逆、謀朝篡位」八個大字。
前段時間論功行賞,皇上欲加封她為郡主,更想親賜女官之名、重回御前掌席,卻都被她一一婉言相拒。又有多種賞賜,不能以她的名義,便加在了成國公的身上,格外豐厚。
姚廣孝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不依不饒地道:「貧僧不才,還算是有些閱歷。譬如國公爺擅征戰,殺敵衝鋒從不落人後,然在仕途上卻並非鑽營之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後點撥,皇上交代的『招降』一事,無法完成不說,那耿直剛正的秉性,恐怕還會為了那幫人跟皇上起衝突。」
姚廣孝摸著下巴,搖頭笑道:「貧僧只是在想,像方孝孺那種人,執拗倔強、認死扣,斷不會答應歸順。可他的慘死,其他舊臣就算有歸順之意,也都會因此絕了念想,這等因勢利導、釜底抽薪之法,一勞永逸,倒也處理得乾淨。但小姐可知道,皇上惜才,本有不殺之心。」
一品錦緞吉祥紋的大紅鳳尾裙公主冠服,由宮裡專程送來——質料是各色紵絲、綾羅;襟上施的是蹙金綉雲霞的紋飾,鈒花金墜子,褙子上施盡綉雲紋。錦籮裙下是緋紅色的描銀繡鞋,裙擺上花團簇簇,墜下環佩叮噹。皆是按照皇室宗親中最顯赫尊貴的穿戴。
「善哉,善哉,小姐又何嘗不是。」
顯然是不想多言。
在功成時,急流勇退,從而換得一個善終。
金碧輝煌,氣勢恢弘。
「是呢,官員們的親眷也都已經發配到了教坊。錦衣衛親自去抓的人,聽說,當時有好些夫人已經上弔自盡。」紅豆嘆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前車之覆,後車之鑒。換做是貧僧,也不希望前朝的事在本朝重演。那些舊臣既然早已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得晚些,倒不如來得快些。」姚廣孝若有所思地說道。
方孝孺卻不答應。
那等慘狀,便是沙場浴血歸來的將領,都感到觸目驚心。
一時間北軍諸將身價倍增,煊赫無比。
「小姐年紀輕輕,心思沉穩得令人咋舌。」
「姚公是廟中古佛,怎麼也懂得凡塵之情?」
「不是這個意思,」朱明月道,「女兒是說,回北平,並且永久留在那最初燕軍駐守的地方。爹爹還記得否,當年太祖功成之時,不僅是反對者,還有那些開疆拓土的功臣,幾乎被殺戮殆盡。皇上他……酷似太祖,難免不會效其法,回北平,遠離皇權的核心,安身立命。」
朱棣穩穩地坐在龍椅上,朝著朝臣揚手示意。
朱明月閉上眼睛,心中酸澀得說不出話來。
此刻的席間,西側矜持安靜,東側熱烈喧囂,朱能也坐在很靠近御座的位置上,正與身側的同僚把酒言歡,沒注意到愛女的座位換了。但就算想關注,也看不真切。隔著西側的紗簾,從里看外,倒是清楚;從外往裡,很是一片朦朧。
他說得沒錯。
朱明月扶著城垣,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喝止紅豆大逆不道的亂語。即使紅豆不說,其他的人也會說,後世之人也會說。在這其中,又有多少的殺戮是她造成的。
朱明月拜見過後宮,來到奉天殿的殿閣前,看見了那些由婢女攙扶著走上丹陛的官家閨秀——蓮足碎步、低眉順眼,連衣飾裝扮都不敢太過張揚。
紅豆站在她身後,有些心疼地說道。
「眾卿家平身——」
那一路披荊斬棘而來、終登帝位的男子,在錦緞披紅的龍椅上轉過身,俯視著滿殿群臣。亦如多年前他離開京師屏藩之時,站在洪武門高高的城樓上,眺望著這個帝國。一場場血腥而又殘酷的殺戮仍歷歷在目,那些死去之人的哭號和哀鳴仍然清晰可聞,然而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紅豆在轎子旁邊跟著,也被那喜悅的氣氛所感染,連步子都輕快了許多。
不殺,連罪名都沒定,總不能一直囚禁在牢裏面。
姚廣孝笑道:「貧僧也不是聖人。」
太祖爺規定,開國伊始,勵精圖治,在早朝之外還有午朝和晚朝,規定朝廷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種事件必須面奏皇帝。而朱明月始終難以忘懷,當年建文帝登基之初,每每接見朝臣,奉天殿前文武官員來往摩肩接踵,那政務繁忙的景象。
文官坐著綠呢或藍呢的轎子,武將則騎著高頭大馬,從四面八方趕往城東的皇宮。馬脖子上的鑾鈴一搖一搖的,聲音相當好聽,與轎頂上的流蘇叮噹相映成趣。
當時紅豆並不在內苑,否則,她也不會留她性命。
臨近傍晚時分,果然有太監上了門,名喚「德慶」的,也是原北軍的人。在交代了禮節之後,他會親自跟著國公府的人進宮,以確保不會出現紕漏和笑話。可見皇上對他身邊的這些將領,知之甚詳。
「都聽爹爹的。」
朱明月放下手裡的銀筷。
她堪堪坐在那兒,笑時是艷的,柔美亮烈,帶著咄咄逼人的美;不笑時則貞雅端莊,渾然氣韻,自成一股風流高貴。柔順的烏髮半綰著,銀質的流蘇順著耳畔垂墜下來,額間一抹純銀華勝,越發顯出幾分明艷動人。
然而那m.hetubook.com.com場突如其來的浩劫,幾乎讓朱能一夜白頭。作為出主意的人,朱明月沒得到絲毫的責怪;甚至在得知皇上的旨意后,也不敢告訴她,生怕她會自責。
朝臣們此起彼伏的叩拜聲,響徹殿閣的上空,震顫心扉。
雕樑畫棟,千門萬戶。
是她放了他。
「小姐風采奪人,果真是天生就適合這皇宮、適合皇家。」
朱明月垂眸道:「誠如姚公所言。」
朱明月點頭。
她們之中多是歸降之臣的家眷,原北軍的家人,大多還在來都城的路上,能夠出席今晚宮宴的,倒是唯有她一個。
朱明月對於姚廣孝能說出這種話甚感意外,不禁側眸道:「想必在那史冊上,姚公也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那一刻,朱明月的心底里忽然呼嘯起難以抑制的悲傷,然而她面上淡淡,只是垂下眼眸道:「沒記錯的話,最後是姚公將方孝孺舉薦給了皇上,讓其代寫詔書,同時也給了他一個當面駁斥聖顏、辱罵聖駕的機會。」
這個時候,朱能的建議剛好提供了一個台階。皇上很高興。原北軍的將領們也都為之釋然——那些人歸順也好,不願效命、以「違抗聖旨」的罪名被罷免官職也好,起碼可以藉此機會,順理成章地對建文舊朝的人和事做個了結。
「皇上可真狠吶,」紅豆抿了抿唇,唏噓不已,「殺了那麼多的人,現在連他們的家人也不放過。」
沒有否認,也沒有直接回答。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是嗎?
她溫順地說道。
剛剛累積起來的一點兒好感,在此刻已是蕩然無存。朱明月面上未露,道:「姚公一番錯愛,小女愧不敢當。」
可他猜對了。
編鐘敲擊出幽深而沉重的聲響,一下一下,就像是敲打在心上。
皇上的車輦已至殿前,華蓋殿的十二扇殿門一道一道依次敞開,隨著一聲接著一聲的沉重「吱呀」聲響,鐘磬敲奏,八音齊鳴。銀白流蘇的華蓋引路,皇幡照后,那一道明黃色的身影,踏著莊重而威嚴的鼓樂,徐徐地走進大殿。
姚廣孝似是沒想到她會有這番應對,好半晌,才耐人尋味地說道:「月兒小姐能這麼想,那些枉死之人也該瞑目了。不過貧僧倒是覺得,他們應該感念小姐的一番苦心,畢竟深陷牢籠的時間拖得久了,就會按照正常審訊往下進行,勸降過後,必是刑訊——屆時死罪之前,先受酷刑折磨,那份兒活罪,可不是那些讀書人能夠承受得住的……」
「別家的閨女,到了這個年紀,早已經定了親。你卻連個許配的人家還沒……」朱能說到此,心裏生出酸楚,「現在咱們父女團聚了,朝中的情勢也逐漸穩定,爹一定要給你找個如意郎君。」
說到底,她從未了解過燕王,不,應該說當今聖上,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在他的骨子裡,留著跟建文帝一樣的皇家血脈,卻更殘酷、冰冷、嗜權和猜忌。也正是這樣的人,讓這麼多的賢臣良將,死心塌地佐助效命。
朱明月說罷,就將眼睫垂下保持默然。她是名門出身的閨閣之女,自小受教規矩和禮數,又在宮中多年,這種場合絕不可能貿然去理會那道視線,也不會去確認對方是誰。
「小姐,城上風寒,還是回去吧。」
以性命保全堅貞和忠誠,那些身單力弱的家眷婦孺居然以身相殉,是不堪受辱,還是不願愧對九泉之下那些錚錚傲骨的罹難之臣?
姚廣孝仰頭哈哈大笑,笑聲引來了很多目光,也毫不在乎,「有何不可?倘是能夠撮合一對佳偶奇緣,貧僧是甚為歡喜的!」
建文元年,三位聲名煊赫、秉性迥異的謀臣,聚集在了應天府紫禁城的奉天殿——齊泰、方孝孺、黃子澄,他們奉太祖皇帝託孤之命,輔佐在年輕的建文帝身邊,發誓一生忠誠,一生效命,齊心守護大明朝的盛世江山。
方孝孺、齊泰、黃子澄那些人,不會有人懷疑他們的忠貞。可她同樣知道大理寺刑訊的厲害,一個人能承受的折磨就那麼多,意志再堅定、再威武不屈,會在幾天內才屈服,但沒人能夠永遠堅持住。
宮宴設在奉天殿後的華蓋殿,正殿是四面出檐,滲金圓頂,殿頂上還綴有碩大的金球一顆。殿旁東有中左門,西有中右門。往年每逢元旦、冬至和萬壽節,建文帝都要在這裏先行接受內閣大臣和宮廷執事人等的參拜,然後才去奉天殿接受百官的朝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冬日里的蕭瑟漸漸籠罩了整個都城,熱鬧繁華的街市不見了,剩下的是一片肅殺和冷寂。一場又一場血腥的屠殺之後,百姓們披麻戴孝也不敢,只將雪白的紙錢灑在應天府的街道上。
朱明月抿唇道:「看來姚公在僧寺,真是屈才,該去月老廟才對!」
這個時候,就聽姚廣孝連聲笑道:「阿彌陀佛,貧僧尚未得道,可不敢妄自稱佛。倒是小姐,雲英未嫁,何不趁著今晚宮筵,為自己張羅一個如意郎君!」
很美。
眾臣子以一種仰望的姿勢,齊齊朗聲道。
改朝換代,朱明月知道他們絕對不會投降,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妥協。建文帝已經逃出生天,作為帝國肱骨,食君之祿,以身殉國是理所應當的事。早在城池被攻陷之時,那三個人就決定不會苟活。
那個靦腆溫和的少年,總是不擅hetubook.com.com掩藏自己的心思,但凡是煩膩了,就會被黃子澄發現,那時,方孝孺會咳嗽一聲,提示他其實冠冕都歪了。齊泰則在一側,莞爾微笑。
「那好辦啊,」朱能感到很高興,頗有興緻地說道,「趕明兒爹就去皇上跟前告個假,或者乾脆趁這段時間回趟懷遠老家,修掃一下祖墳。」
都是從宮裡面來的。領頭的太監是四品大總管,卻很客氣,抄著手在微寒的風裡等著,一直等到府門打開,才上前通報了來意。
姚廣孝的話,也一直縈繞在她的耳畔。
方孝孺。
「小姐姿容出眾,又正值適齡之齡,引旁人追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姚廣孝沒喝酒,卻似乎也醉了,紅光滿面,笑眯眯地說道。
「也不知將來得是何樣的男子,才能娶得咱家的寶貝。」朱能滿臉寵愛,輕嘆道。
四周投來羡慕的目光,大多數的閨秀並不知曉她的身份,為此竊竊私語一片。朱明月也不推辭,從席間起身,隨著那宮婢往北側龍椅的方向走——姚廣孝是御前第一謀臣,又是開國第一功臣,自是坐在最靠前,卻不是東側。
故而,在那之後,她會藉著爹爹全權負責審問的機會,提議其去御前奏請召命牢中的幾個人草擬詔書,實在是對方孝孺等人的了解;同時,也是憑藉著對帝王心的揣度。
短短的四個月時間,和建文舊朝的官員有牽連的成千上萬的人,或者被處死,或者被監押,或者被流放。還有當初助燕軍一起靖難的寧王,盡奪其兵權,徙遷至江西南昌府那等荒涼之地。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姚公倒是想得開。」
「善哉,善哉,小姐難道沒聽說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姚廣孝端起翡翠酒壺,笑眯眯地給她斟了一杯屠蘇酒,「皮囊幻象,于貧僧而言,實不足掛心。」
那可是公主席呢。
這段日子以來,他早就看出來女兒有心事,卻不想是想到了這一層。
像他們這些隨藩王戍邊的將領,雖曾在京城供職,哪裡有資格進宮伴宴,只有冬至、萬壽節和元旦的大朝會上,偶有機會瞥一眼隆重而盛大的百官朝覲,卻未曾從洪武門走過。今晚的宮筵雖不比大朝會,因是改元永樂以來第一個皇帝臨朝的筵席,也頗為盛大,不僅是邊陲的重臣會奉旨進宮,還有外邦來京朝拜的使臣。
一切都彷彿是場大夢。夢醒了,或許年輕的帝主仍在,江山依舊。而她還是御前的女官,埋頭于繁複書簡,卻又謹慎提防,居心叵測,終日想的不過是如何將宮中的一切傳遞出去。哪有後來的這一場靖難、改朝換代……
朱明月輕聲道:「爹爹,慎言。」
抵達洪武門城樓前,文臣下轎,武官落馬。紅豆扶著她走出小轎,朱明月抬頭,一輪明亮的圓月高懸在天際,照耀著燈火輝煌的高聳城樓。
師從「開國文臣之首」的翰林學士宋濂,又曾由太祖爺親自提拔到建文帝身邊,輔佐並擔任其老師,主持京試,可謂諸弟子之冠。更重要的是,在當初的靖難之役,建文帝廷議討伐北軍的檄詔就是出自方孝孺之手。
風,在金紅龍袍上掀起一道漣漪。
祭奠往生。
朱明月落座后,端起酒盞抿了一小口。
由他來替新皇帝起草詔書,再適合不過了。
因她家世簡單而清白,太祖爺才會安心放在皇太孫身邊。否則當初以朱能之女的身份進宮,恐怕也等不到建文登基,而今她墳上的野草都要一人多高了。縱有綿薄功勞,也是見不得光的,就如同當今聖上的皇位得來一樣。
諸將們各抒己見,最後,還是姚廣孝推薦了一個人——
此刻編鐘敲奏的是肅穆古樂,宮廷舞姬們小心翼翼地踏著鼓點,白藕似的長臂如風中柳條舒展,纖細的腰肢,還有雪白的脖頸,頗引人遐想,美中不足的是舞姿僵硬而雷同。群臣在席間觀賞,明顯是興緻不高。
殿中央的舞姬們隨著曲調旋轉著身姿,看得久了,就像是有種暈船的感覺。
姚廣孝笑著將杯中的香茗一飲而盡,又再次斟滿,「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以茶代酒,敬我們的燕王、最雄才大略的皇上!」
當初姚廣孝答應她保爹爹一世平安,而今天下初穩,皇上被諸多前朝舊事纏身,一時間無瑕他顧;以後呢,誰能保證經年之後,他不會效法當年的太祖爺?畢竟在對待建文舊臣的事情上,已顯露出其心的殘忍和冷酷。
朱能疼愛地摸著她的頭,粗糲的大手帶著溫熱,「自然是你看了中意的。但說句大逆不道的,即便是天家的男子,想娶咱家的姑娘,也得看配不配得上再說!」
姚廣孝道:「乃父已經被封為國公爺,月兒小姐的身份自然就等同於郡主。坐在公主位上,也是合規制的。」
朱明月佇立在西華門高高的城樓上,目送著那一道長長的送葬隊伍,視線蒼茫。
建文四年七月十三日的那個夜裡,靖難之兵包圍了皇城,未待闖宮,宮城中的寢殿卻忽然著火。其後燕軍闖入,發現殿內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的兩具屍體,一個是早已身死的皇后馬氏,一個則按照身上依稀可辨的穿戴配飾,確認是建文帝無疑。然而那只是一個與建文帝身形相似的侍衛,換了衣服,代替皇上自焚而死。真正的建文帝,早在城破之時就順著密道逃出了宮外。
朱明月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這邊是女眷們才能坐的西側殿。姚公坐在此處,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冬日的清晨漸涼,街上剛剛洒掃乾淨,國公府就迎來了賞賜的車馬。
皇上震怒,下令誅其「十族」。
經過奉天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奉天殿——三大殿之首。高樓邃閣,琉璃金瓦,雙檐重脊;烤藍彩繪的繁複斗拱,朱漆描金雕花的門窗,在明燦的燈火中發出熠熠光芒。殿旁的左廡向西邊,是文樓;右廡向東邊,則是武樓。
朱明月道:「爹爹放心,按照以往的慣例,晚些時候就會有宮裡的太監來府上,指點些宮中禮儀。尤其是何時進何處宮門,穿戴如何,何處跪、何處坐,何處待皇上召見……都會交代得妥妥帖帖。」
她還從未想過這些。
朱明月抬眸道:「爹爹怎忽然提到了這裏?」
然而易地而處,如果今時今日贏的是建文,輸的是燕王,在發配之列的就是她們,或者是抱著闔家的牌位,走在送葬的隊伍中。
朱明月跪在那兒,甚至不用抬頭,就能清楚地感受到來自滿朝文武的敬畏之情。
「皇上雄才大略,是不世之君主!」
舊朝、舊事雖已經了結,她卻總有種感覺,事情不會這麼輕易結束。
當即就有人求情,求情者同論!沒有人想到,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就在誅十族之前,皇上恨其嘴硬,命人又大捕其宗族門生,每抓一人,就帶到方孝孺跟前,因怒他無動於衷,當著他的面施以酷刑。
開闊的殿前廣場,殿宇重重,樓閣森森。
朱明月被他打斷了思路,回了回神,淡淡地笑道:「小女又不是什麼方外之人,怎麼會免俗。姚公忘了,洪武二十九年,燕山護衛副千戶朱能之女、朱家明月被接回徽州府的懷遠老家;三十一年,染病,輾轉去了蘇州府的嘉定城別莊修養,自此一待便是五年。而在三十一年同被宣侍入宮伴讀,其後又于建文初年升任御前掌席的那個女官,本就是個不存在的人……」
「想回北平舊府了?」
這是他們應得的。
屠殺之後,普天同慶,大宴群臣。
方孝孺等人因忤逆聖駕而死,其狀慘不忍睹。然隨之而去的,就是那個秘密。
那個時候,她就站在蓮花亭上,含笑而望。
姚廣孝兀自下了結論。
朱明月仰起臉,「爹爹有沒有想過回北平?」
少女說罷,舉起酒盞抿了口,咽下喉中的苦澀和悲慟。
這時,姚廣孝拿起筷子,夾了一片冷炙放在她面前的琉璃盞里,「有些事,其實不必何人評說。青史昭昭,定有公論。」
可都是文淵閣的翰林,找誰好呢?
「在吾皇治下的江山,承襲太祖爺開拓的輝煌基業,不出百年便是後人稱頌的盛世!」
哪怕只是粉飾太平。
若不能以德服人,便是鐵腕強權,只為了穩固皇朝。
朱明月執盞的手一頓,忽而搖頭,「姚公,您沒喝就多了。」
殺,豈不坐實了篡權的罪名;
姚廣孝沒有解釋,只自顧自地說道:「是啊,可不就是一個面聖的機會,所以才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與此同時,貧僧也不禁猜測,小姐這麼急著將那些人除掉,莫不是由於他們知曉小姐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一切並非太祖爺在天有靈,或者什麼鬼神相助。所謂密道,所謂逃出生天,都是他們君臣幾個人聯手的結果。當然,也包括她——在城池攻陷之時,北軍兵臨城下,將整座皇城圍成了鐵桶,只有她作為皇宮內應,最清楚哪一處是防守死角。
是啊,早晚都要死。
姚廣孝說罷,拿起茶杯,就著她手中的酒盞輕輕撞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甚是悅耳。朱明月抿唇一笑,跟著喝了一口。
「更何況,姚公不覺得那也是種成全,」她的聲音很淡很淡,「求仁得仁,留下千古芳名,不正是那些讀書人終其一生所追求的么?」
紅豆拿著一柄小銅鏡,前後比照了很久,才滿意地點點頭。
在處死了這些建文肱骨之臣后,新皇也沒放過那些殘部餘孽。有好事者清點了一下,算上之前左僉都御史景清行刺未遂,下令夷其九族,盡掘其先人冢墓;又籍其鄉,轉相攀染,致使村裡為墟。又如方孝孺被滅十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親坐死者復千餘人;練子寧之死,棄市者一百五十一人,九族親家之親,被抄沒戍遠方者又數百人;陳迪之死,遠戍者一百八十餘人;司中之誅,姻族從死者八十餘人;胡閏之死,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董鏞之死,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
那座皇宮,本身就是用鮮血澆注而成的,不僅是異己的血,還有那些開國的功臣。
但願吧。
姚廣孝端著下巴,笑望著她一路走來。
朱明月不再說話,舉杯飲罷,目光投向了殿中央的獻舞。
皇室的猜忌就如空穴來風,一旦風起,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太祖時期,不就是因為有一個功臣謀反,被捕獲后在獄中不堪逼供,屈打成招,胡亂咬出其他幾位功臣,結果讓太祖大開殺戒……再後來,猜忌之風愈刮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演變成了奸善不分,全部屠戮的惡局。
「都好了。」
也因為生得美,很自然地讓人忽略了她身上其他的東西,比如淵博的學識、過人的才華,再比如城府、心機。
皇上和諸將的心中都跟明鏡兒似的,這些以「孔孟弟子」自www•hetubook.com.com居的讀書人,怕不太可能輕易順從。這隻是一個理由——彼此退一步,妥善處置的理由。
原只是抱著一線希望的請求,豈料那代寫詔書的提議,讓皇上甚為滿意。朝堂之上的文官們都予以贊同。這下不僅是朱能,那些有心求情卻全無計策的武官們,也都大大出乎預料。
朱明月在心裏嘆了口氣,抿唇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
早知道她的爹爹是個認死理的人,否則也不會一路追隨至今。可是歷朝歷代,「狡兔走狗」這種事在君臣之間數見不鮮,尤其是太祖時期,將星隕落、名臣玉碎,誅殺屠戮幾乎到了讓人費解的地步。
朱能有些不放心,想讓那負責禮節的太監跟著她一起去,德慶卻笑眯眯地搖頭,「旁人不知,國公爺還不知,當初小姐在宮裡面那會兒,奴才還是個低等洒掃,哪用得著奴才呢!」說罷,又道了句,「國公爺還是跟小的進去吧,遲了,恐耽擱時辰,」便引著他往宮城裡走。
而同在西側殿的眾女,端然在席,燕瘦環肥,各有風姿。在言談舉止間,顯示出體面的家世和良好的家教。
街道上懸挂著的一盞盞燈籠,照亮了通向宮城的道路。
等到酒過三巡,席間群臣已是喝得酒酣耳熱。諸般文武面頰泛紅,喜笑顏開,盡量維持著體統,未嘗失態。再靠前的一排坐席,坐著的則是一些番邦使臣,模樣奇特,服飾怪異,有些已然醉酒酣然,更有幾個乾脆是伏在桌案上,打起了呼嚕。
「王爺他不是太祖——」
「月兒小姐跟國公爺一樣,都是淡薄名祿之人,貧僧是甚感欽佩的。」姚廣孝拄著下顎,眼睛里含著幾分笑意,「要知道那些權勢、功名、厚祿,是多少人想要得到卻求之不得的。在小姐的眼中,卻是如此不值錢。」
這樣姍姍蓮步,舉手投足間,全無一絲拘束和拿捏,無處不透露著端莊從容的皇家味道。這等風範,連王侯貴女都要黯然失色,更何況是尋常的官家閨秀。
華蓋殿內燈火通明,琉璃宮燈盡數點燃,宛若白晝。等落了座,透過那層遮擋的紗幔,可以看見對面坐著的文武百官——跟他們的家眷一樣,臉上堆著笑意,整個身體卻是僵直的,明顯有些緊張和忐忑;反觀諸將,喜笑顏開,相談甚歡,將原本嚴肅靜穆的殿堂渲染得一片喧囂熱鬧。
如果拖延到用酷刑,那秘密將再不會被瞞住了。
朱明月這般說著,朱能聽得一愣一愣的。
在她的發間還飾有金鑲銀間用珠,垂著鑲金玉墜;一雙青蔥似的玉手,隨著步履翩躚,在籮花水袖間若隱若現。這般盛裝華飾,映襯出一張純美|逼人的容顏,尤其是那雙眼睛,點漆似的,宛若雪夜下的星辰,生生的讓人難以調開視線。
「爹知道,你是被之前的事嚇壞了,」朱能心疼地嘆道,「可那些人畢竟是『奸佞』。爹爹是個粗人,不懂什麼大道理。但說句不中聽的,或許他們很無辜,他們的親人朋友很無辜,可新朝初立,皇上也沒有辦法。」
一旦激怒了皇上,按照皇上的處事作風,並不會撤他的職,而是會把所有誅殺之事都交給朱能一手操辦也說不定。到時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真不知這位性子剛烈的武將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反倒是重新推回來,怎樣處置都是皇上的事,與任何臣子無干。
都猜對了……
朱明月道:「這倒是奇了,世間之事還有姚公不解的?」
姚廣孝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小姐玲瓏心竅,那事若非小姐手筆,貧僧才倒是看走眼了。」
朱明月拿著酒盞的手未動,臉上的笑幾不可察地消融了幾分,「姚公可真是會煞風景。您不覺得在今晚的宮筵上提及那件事,有些不妥么?」
城中其餘諸將的府邸里,也都有朝廷的賞賜陸續送到。畢竟是勝利之師,九死一生后,他們有資格榮享隨之而來的榮耀和尊崇。
「姚公不是更高明?」朱明月道,「什麼都逃不開您的這雙眼睛。」
等到華燈初上,京城的匠人們早已用彩畫、絲綢將街道裝點得絢麗多彩。因在前半夜取消了宵禁,應天府里的每一條街市都很熱鬧,處處鑼鼓喧天,花燈輝煌。各地的文武百官都接到旨意,官職重些的,早就開始準備來京赴宴;官職低微的,則在地方設置香案,依時向京城方向行大禮。
明燦的光暈籠罩在周身,那衣襟和袍裾上綉著的五爪金龍,巧奪天工,精美絕倫,氣勢逼人。在殿上的文武百官、諸般公侯、番邦使臣……無不臣服地朝著他屈身叩拜。即使是那些北軍的老臣子,彷彿也被那威嚴的真龍之氣所震懾,面含無限的敬畏。
此時此刻,朱能也沒從那場聳人聽聞的屠殺中回過神來。儘管在那之後,皇上再一次犒賞三軍,對靖難之役的有功之臣們加官晉爵——朱能除了之前授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左軍都督府左都督,又封成國公;祿二千二百石,與世券。其餘將領們也都被論功行賞。
朱能有些急,脫口而出就是一句「王爺」。
「宮中將有大宴,皇上特地讓老奴來通報一聲,屆時可允國公爺的家眷一同出席。」
「到時候一定很熱鬧,北平可沒有那麼大的場面。之前金忠那個老匹夫還問我,出席宮筵,除了官袍,是不是不用穿戴別的了。」
但十四歲,眼看要到及笄之年,也該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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