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進退兩難

「乖乖,是啥味道,那麼香呢!」
倘若這情景被旁人瞧見,不會認為她是被調戲,定是覺得她跑到這城南茶樓來幽會情郎。至於這個自稱「九江」的美男子,正是嗣位曹國公的皇親、開國功臣李文忠的獨子。
李景隆伸出手,隔著桌子揉了揉她的發頂,「你這麼聰明,也不僅是不想嫁吧。放眼當下這情勢,明明是打著求親的幌子,實則用聯姻來選拔東宮之主。形勢尚未明晰,朝野文武間的對立就已然涇渭分明,殊不知你是走什麼背運,方才脫離苦海,又即將捲入一場已可預見的奪嫡之禍。」
江南的冬日不比北方的漫長,據說是寒天凍地、大雪封門,鵝毛般的雪花能將整座城池都覆蓋住,一眼望去,一片純凈的銀白。就如秦淮河上畫舫中偶有唱到的,「年年雪裡,冰凍蓮足僵」,光是聽一聽,卻是無法想象是怎樣的寒冷。
「什麼三全齊美的辦法?」
朱能瞪起眼睛:「爹是個粗人,也知道這親事講究個『你情我願』。若你不想嫁,皇子怎麼了?爹就算是拿著拐杖,也敢跟他們拼老命!」
紅豆見老爺回來了,忙從後面桌子上拿出備好的一碗湯,朝著他招手。
沐晟抬眼看了朱明月一眼,見她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拿起桌上的刀,起身下樓。
朱能癟著嘴道:「他們不是,但他們也沒有表示。這倒是挺稀罕的……」
那李尚書也不知是摸准了皇上的喜好,還是根本就被暗中授意,特意挑了個恰當的時候將此事提出來。皇上當即將那道「定都」的旨意發出去,算是對群臣的試探,也是一種鋪墊;而今北方布防空虛,又逢蒙古騎兵來犯,正好到了付諸實行的大好時機。
「屏藩。」朱能道。
朱明月道:「事有湊巧而已,黔寧王若不信,小女也沒辦法。但小女可以明確地告訴兩位,在成國公府邸里只有一位千金,不相信的話,大可去街上隨便拉個人來問!」
朱能茫然地看著她,朱明月給他倒了杯茶,提醒道:「年節正月十三的時候,李尚書不是提出過一個建議嗎?」
朱明月怔了怔,才想起這麼多年,他的確已將自己弄得聲名狼藉。
應天府的冬日卻很短,入冬以來陰冷陰冷的。秦淮河面未嘗封凍,變得一片黑色,被船燈照著,幽幽的有些許瘮人。街市也因此冷淡了下來,一入夜,店鋪都早早打烊,家家戶戶關起門來,掛上厚厚的棉布帘子。
「看來本王來的不是時候。」
「又錯了,印綬咋能蓋在那地方!」
朱能冷哼道:「不然呢?」
李景隆的眼波閃了一下,然而很快地緊緊握住她的手,臉上浮現出幾分委屈,「明珠,我的明珠。你我曾經共患生死,又在最艱難的時刻同舟共濟,眼下同富貴之時,我豈會對你下手?」
「那夜是替閣下解圍吧?閣下與那沈姓公子衝撞在先,小女沒計較,閣下不但不知恩圖報,反倒要來找小女的茬,作甚?挾私報復!」
「臣等忠心,日月可鑒。還望皇上三思。」
朱明月抬眸:「不是。」
與姚廣孝扯上關係,必然沒有那麼簡單,可她篤定若是自己抬出身份,即便他二人存疑,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朝臣們搖頭的搖頭,嘆息的嘆息,紛紛退出殿堂。有的武將經過朱能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跟誰爭,也別跟那些犟驢爭,弄急了,人家可是要抹脖子的。朱能本人也很受震動,同時不禁在想,難道會意錯了?皇上根本沒那打算要遷都。定都北平,不過是年節喜慶,應個景兒?
宮裡面正籌備著給幾位皇子選秀,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太監上門來提親,還是奉旨于母儀天下的皇後殿下。且不說此事古怪,真有意「求」她的話,宮門深深,豈是「嫁娶」二字這麼簡單,可這些話沒法跟爹爹說。
那朝臣一甩袍袖,冷哼道:「只個人喜好,就不顧黎民百姓的死活。這做法比奸臣、佞臣如何?說是私心已經留情面了!」
朱明月朝著她擺了擺手,示意無礙。紅豆咬唇點了點頭,便退出了雅間。
此明珠,非彼明珠;是她在宮中行走時,用過的假名。
朱明月撫了撫額,搖頭道:「小女言盡於此,與其在小女的身上浪費時間,有功夫不如去別處找找。」
朱明月忽而轉眸,看向一側那錦袍軒昂的男子,「當初是被抓走的話,按照常理,必定被嚴加看管,怎會在應天府中來去自如?既然成國公府邸裏面,有一位跟沈明珠年紀相同的姑娘,你們又是以何為憑,非說小女是沈家那走失的女兒,而不是成國公的千金呢?」
在朱能的對面坐著的也是位將軍,甲胄裹身,有些花白的頭髮,卻中氣十足。朱明月瞧見正臉,是與爹爹甚為相熟的原北軍將領金忠。
「而且沒記錯的話,靖難之時,熾皇子被命留守北平。煦皇子則統領部眾,以萬人兵馬阻擋了建文帝的五十萬大軍,保住了北平藩邸——」
紅豆禁不住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
或許,是見過的。
初九日,就有官媒上門來採納、問名,緊接著在初十日往後,更有很多官員親自來提親。一時間,城南府邸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朱能喜滋滋地瞧著擺在桌案上的畫像,清一色的青年才俊、高門子弟,信手憑挑。
過了年節,還終日待在京城裡面,難道要改做京官不成!
「請皇上三思。」
是那個沈姓男子。
朱明月暗恨李景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聽對面的男子道:「本王聽說,成國公府的千金要嫁到宮中了,作為被留下來的另一個,總不會作為陪嫁也跟著進宮吧。對嗎,明珠小姐?」
「這倒的確是……是個好辦法……」
後燕王起兵反朝,長興侯耿炳文作戰失利,是他臨危受命,代為大將軍,率兵五十萬與燕兵交戰。結果因不懂兵法、妄自尊大,將許多功臣老將棄之不用,兵敗而歸。建文帝又給了他六十萬大軍,又是大敗。建文四年六月時,燕師自瓜洲渡江,也是他連同谷王朱橞開金川門降燕,最終導致建文慘敗。等到燕王即位后,再度力排眾議,分封這個敗軍之將的「降臣」為奉天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朝廷有大事,以他為首主議,一時間引得諸臣都憤憤不平。
天底下最出類拔萃的一群人,其實都集中在廟堂。帝都易主之後,那些治國之才不是被株連,就是心灰意冷地出仕,現今圍繞在皇上身邊的舊部,再有能耐,一人也無法當百人用。百廢待興,能臣缺乏,否則刑部掌印也不會推到爹爹的手上。
「吳媽媽可是出了名的好手藝,居然肯教你。」
這想法剛萌生出來,就被朱明月否決掉。好不容易歸於平靜,千萬不能再跟他來往;也不能告訴爹爹,否則小事化大,大事化更大,偌大的國公府也惹不起他。
說罷,她再不作逗留,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剛到門口,就被男子一把拽住了胳膊,「你真不是沈明珠?」
刑部在皇城的東南角,是六部衙署聚集之地。北面正對宗人府,正南是戶部,斜角是翰林院,來往都是官員,甚少有閑雜人等。眾人一聽居然是道女聲,不由得抬頭往門口看——卻見是兩個年紀尚輕的姑娘,丫鬟打扮的那個,臂彎里還挎著一個三層的紅錦木食盒。
朱能問完,自己就先恍然一怔,「你是說遷都?」
雲南無事可做了?
「既是不願意,乾脆過幾日爹進宮去,當著中宮殿下的面將這事兒推了!」
就在這時,一道寒穆的嗓音冷冷地響起。
唇槍舌戰後,爹爹應該最需要清熱敗火的藥材。朱明月能夠想象在大殿上,爹爹跟那些文官們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情景。
沐晟走上樓來,徑直越過屏風,就瞧見裏面坐著的兩個人。隔著一張桌案,兩人雙手交握在一起,別有幾許含情脈脈的味道。同時聽到的,還有李景隆那一句「明珠」,以及「弱水三千」的深情諾言。
「小國公爺這是求賢若渴,還是春日里蕩漾了春思?」故此隔著屏風,朗聲念出那幾句詩,撩撥得她的丫頭春心亂動。
「是啊,五年了。難怪當時沈家莊的人遍尋各處也尋覓不到,卻居然就是在眼皮子底下!哥哥真傻,當時若能找到你,何至於會有現在的局面。」
這時候,簾外傳來駕車小廝的聲音。朱明月「嗯」了一聲,「冬日天寒,跟老闆說,照著藥方多抓些滋補培元的。」
如她這般能隨心所欲出門的官家淑女,實乃少數。假使傳到宮裡去,也不知是不是能以「不安於室」為由,讓上面收回成命。
李景隆聳聳肩,「立長,是自古的傳統。我一直都跟皇上這麼說。」
春日里的柳絮軟綿綿的,飛揚如雪。
「蒙古韃子給臉不要臉,打!」
年節之前,朝臣們曾與皇上進言過「立儲」之事。現在年過完了,定立儲君自然就提上了議程。立儲人選有二,剛好就是上門來求她的那兩位:原藩邸世子、大皇子朱高熾,二皇子朱高煦。
氣不打一處來。可還沒等發火,自己的肚子也「咕嚕」了一聲。
沐晟挑了挑眉,「但願下次見面,你真的不是。」
朱明月一把搶過那茶盞,「我現在已是焦頭爛額,你還來取笑!」
朱明月側眸看著他,似笑非笑,「那是靖難中非常耀眼的一筆。煦皇子也是靠那場戰役一戰成名。那場戰役中建文營中的主將,恰恰是你;正是你故意兵敗,才成全了煦皇子的威名。」
這時候,雅間外忽然出現一抹紫袍麗影,順著樓梯正徐徐走上二樓來。因這一處是半封閉,門口擋著屏風,只能從屏扇的折縫中看到外面。而那燙金亮紫的煙色在陽光中一掠而過,須臾,便是一道堪比三月春|水的嗓音:
像這種彎彎繞的事,原北軍並不在行,姚廣孝能想到,但他身份特殊,沒有立和_圖_書場去提。歸順的建文舊臣們想到了,卻也不會說,他們所有人的家大多在應天府,在富庶溫暖的江南,誰願意有朝一日突然遷至北平那種苦寒之地!
紅豆應了一聲,又獻寶似的說道:「今日的蘑菇湯老爺喝得很好,那幾位侍郎和主事也讚不絕口!」
朱明月能預料到,一旦爹爹將這個想法在朝堂上提出來,會引起怎樣的波瀾。
朱明月睜開眼,下意識地用手擋了一下,手腕卻驀然被來人一把抓住。她有些受驚,剛想呵斥一聲,就被那人先出聲給喝住了,「閉嘴!」
不嫁,是抗旨不尊。
本以為是小廝買葯得返,卻不料那道車簾「唰」地一下從外面被掀開了,陽光隨之投射進來。
「爹爹覺得是朝臣們明哲保身?」
朱明月嘆道:「爹爹,廟堂不比中軍大帳,一言一行都需謹慎才是。」
摺扇甩開的聲音,伴隨著男子迷離動聽的語調,透過雙扇翠綉屏風、隨風而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那聲音彷彿是淬在最明媚的春光里,絲絲入耳,讓人的心都跟著醉了,實在很難讓人忽視掉。
熾、煦二位皇子各占其勢,私底下必然已經爭得難分難解,就是這個當口,皇后要為幾位皇子納妃?
「可沈公子為何一口咬定,令妹的失蹤,就是姚公所為?」朱明月問。
「現在可不是北平打仗的時候,爹爹身在刑部,非兵部,算是半個文官呢!您想要怎樣處理?」
朱能摸著腦袋,跟著去回想,正月十三,皇上按祖制祭祀完天地回到皇宮,當時君臣們相聚一堂,的確是有一個叫李至剛的禮部尚書,提及北平是皇上承運龍興之地,並建議皇上遵循太祖高皇帝另設一個都城的制度,把北平立為京都。
朱明月搖頭道:「齊大非偶。宮闈之事,沒人比你我更清楚。莫說是無心無力;就算有心,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吧……」
這樣一直坐到日暮西斜,估計著時辰,樓下那些將領們早已離開了。朱明月放下那早已涼透的茶,拍了拍趴在外間桌案上睡得正香的紅豆,示意她該走了。
朱明月大驚失色。
世人多知他是貪生怕死的無能之輩,賣主求榮,助紂為虐,卻不知在建文帝還是皇太孫的時候,李景隆就已經藏身在了太祖爺的麾下。
刑部的大小官吏一邊說著,一邊跨進了門檻。剛進門,那股味道更濃了。紅豆從裊裊炊煙中抬起頭來,掄著勺子道:「回來的正好,這蘑菇湯剛做得,煩請各位趁熱來嘗嘗!」
朱能垂頭喪氣地抓著那幾道文書,皺眉犯起愁,「不說不行,可說又說不得。皇上只給刑部三天時間,逾期必罰。這可如何是好?」
「請皇上三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為卿之故,沉吟至今——」
這樣的男子,很容易讓女兒家心旌搖蕩。
有些六科言官年輕氣盛,為表明自己不畏權貴,當堂直諫,講得一句比一句難聽。這下,原北軍那些老將領再也忍不下去,紛紛氣憤地反唇相譏,尤其是刑部的人,朱能名為暫代,卻不能任由其他官員如此污衊斥罵。
「國公爺,您這是弄啥子嗎?」
矛頭,又直接指向了朱能。
朱明月坐在溫暖的馬車裡,車內錦緞包裹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寒氣兒,只留下左側的窗扉。隔著一掀一掀的窗幔,還能聽見街市上的人在議論著「遷都」的事情。
朱能聽著女兒的言辭,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片刻,又聽她低聲道:「哪裡是朝臣們閉口拆台,是根本沒法說、不敢說。」
更何況她還不是民女!
朱能忿忿地說道:「那些人,就恨不能趕緊抓幾個來頂包!」
朱能將桌案上的文書捋了捋,朝著金忠甩了甩手道:「得了得了,議程反正我是已經提上去了,愛怎麼著怎麼著吧。閨女來了,你也撤吧,後面的事兒一時也得不出什麼結論,到時候再說。」
城西的這一處府邸原是荒廢的,搬進來不到整年,沒有樟樹可供採伐。朱能上了心,下面就有好事兒的官員不知從何處砍了棵香樟回來,斷了根,卻是整棵,親自送到國公府來。朱能便命人將其放倒在南廂的院子裏面,就等著女兒出嫁那日做樟木箱子用。
有了上兩次的教訓,這些話,她只能在心裏面說說。然而她覺得有了上次不算愉快的經歷,讓她得以解釋清楚,最起碼,這姓沐的莽夫已經不像最開始那麼篤定,口口聲聲要將她捉回沈家認祖歸宗。而她也不用擔心,他何時會神出鬼沒地出現,再將她蠻橫地擄走。
李景隆捻起一顆晶瑩剔透的茶果,餡料是棗泥兒的。
「是皇上自己的原因呢!」
「前一位刑部尚書如何說?」
她說得字字鏗鏘,其意再清楚不過。
此時此刻,皇上也許正等著一個人,將這個提議說出來。
男子笑了:「不放能怎樣?」
「公、公子……」
「姚公?」沐晟冷哼,「叫得可真順口。」
朱明月抿起唇瓣,古來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面前黑瘦的男子一臉胡茬,卻滿臉認真、滿臉疼愛。少女破涕為笑,不由得點了點頭,道:「剛剛那公公也說了,皇後殿下只是讓人傳話、打個商量。那咱們就且容幾日。事緩則圓。」
熾、煦兩位皇子,她都曾見過。太祖爺還在世時,大皇子因儒雅仁愛、好讀書而深得聖眷,性格沉靜,喜靜厭動,體態有些臃腫。仍記得,每次出席正旦、冬至和萬壽三大朝會時,都要由兩個太監攙扶著,也總是跌跌撞撞的;二皇子卻是建文帝時期才功成名就的武將,亦是靖難之役的功臣,能征善戰,勇猛過人,在武將中威信極高。又因酷似燕王,深得當今皇上的重用和喜愛。
十五歲是女孩兒家的及笄之年,過完年節,又過了生辰,朱明月恰好十四了,已近待嫁之齡。早前朱能幾乎將應天府中所有試婚的佳婿人選都看了個遍,沒料到早有人替他物色周全,還是原北營中最為親厚的一個同僚。
裏面的人沒反應,還在七嘴八舌地吵吵著。
至於那沈姓男子提到的「家產」,身為出家人,尚且不在乎功名利祿,會去覬覦區區的錢帛?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朱明月感到分外奇怪,卻不打算深究。
李景隆的視線不離她,眼底的笑紋愈加迷離,「都道是一入宮門,錦繡榮華。珠兒你『初到』京城,便已芳名遠播,引得熾、煦兩位皇子競相求娶。放眼整個應天府,哪家的閨女有這等天大的福氣!你居然還不知足。」
這誤會可弄大了。
寡謀而驕,色厲內荏;紈絝子弟,素不知兵——這些幾乎是京城中的人對他還算客氣的評價。明明是開國功臣李文忠的嫡子,豈料將門犬子,不僅聲色犬馬,庸碌無為,就連讓他做些閑職,也是一塌糊塗。尤其自他帶兵以來,就從未打過勝仗。
於是朱明月帶著紅豆出了府,來到城西的一處茶樓躲清閑。
「老爺都等著急了,小姐再不來,奴婢都要過去尋了呢。」紅豆吐了吐舌頭道。
朱明月道:「朝臣們明哲保身,同殿稱臣的原北軍也是?」
這可是大事!滿朝文武想都未曾想過!
她理了理裙擺,正襟危坐。
茶樓外面,小廝繞著馬車已經轉了好幾圈。里裡外外都找遍了,也沒發現自家小姐,生生嚇出了一身冷汗。想他不過是進了趟藥鋪,怎麼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見了呢?
「在事情還沒鬧大之前,小女勸閣下一句,立刻放人。」她冷冷地說道。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朱明月按捺下滿腔的驚詫和懷疑,直到那老太監揣著朱能打賞的銀子走遠了,才從屏風後面出來。
朱明月在文華殿前伺候過多年,對這些最是熟悉,走到近前時,隨手拿起其中的一張,看到邊緣被壓得有些褶皺,上面的字跡卻很工整,明顯是練過幾遍才謄寫上去的。
紅豆語畢,幾個書吏愣了一下,面面相覷,「國公爺有病在身?」
「什麼?」
「長兄為父,與她行什麼禮!」沐晟坐到一側。
「扯淡。衙署在皇城,市井在城外,誰家弄飯還弄到刑部門口來了!」
「葯都抓齊了?」
紅豆笑著道:「吳媽媽說,小姐先是被接回老家,又一個人在蘇州府里養病,那麼多年,奴婢一直陪在小姐身邊,她們是感激都來不及的。」
近在咫尺的距離,連氣息都是寒的。朱明月卻沒有還口,冷冷地甩開他的手,撩開帘子就走了出去。
朱明月道:「也不能坐以待斃吧。」
比不得北平的大營,這裡是京師,天不亮便要上早朝。還朝後,百官又要到皇城中的各自衙署裏面辦公,一坐便是一整天,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
朱明月望向遠處夕陽溫暖的餘暉,含笑未語。
「對了,還有去火的!」她又補充了一句。
赫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極為年輕的臉;斧鑿刀刻般的五官,軒昂桀驁,卻因容顏俊美而甚為出眾,薄唇輕抿,眉宇間的凜寒生生的逼人。
一旦她嫁了,不是聯姻,而是一場戰爭。
這四個字用來寬她爹的心尚可,卻難以勸說她自己。事實證明,拖得越久,事情往往就越難以收拾。朱明月幾乎是在第二日,就登門去拜訪姚廣孝,可姚廣孝不在。不在皇上賞賜的府邸,也不在廟中,詢問當值的幾個僧官,卻道是不知雲遊出城到何處了。
李景隆瞧見她漲紅的一張俏臉,耳朵都紅得彷彿能滴血,眼底的笑意更濃。朱明月輕咳了一聲,男子才收回摺扇,放過了那嬌俏的小婢女,一把拉過來張椅子,慵懶地坐到了雅座里。
然而出了這檔子事兒,要不要找姚廣孝問問?
臨走,還瞥了那矜貴的美公子一眼。
領她們進衙署的那個官員有些尷尬,正想出聲呵斥。紅豆索性也不敲門了,清嗓子咳嗽了一下,「各位主事,和-圖-書我說各位主事!」
「小的都按照小姐的吩咐抓了。那藥鋪的掌柜說,一瞧藥方就知是個行家。」小廝邊說邊撂下擋簾,揚手甩了下馬鞭,駕車前行。
只這一身穿戴,便可知其身份顯赫,貴氣逼人。
朱能被說動了,有些激動,又有些踟躕,很多之前從未想過的、沒留意過的事情,他開始在心裏仔細地琢磨。但他又覺得滿腹忐忑、心事重重,「這可是大事。大事,需要慎之又慎……」朱能摩挲著那道奏本,喃喃說道。
「小姐,奴婢以為那些點心是做給老爺吃的。有幾道的手藝還是跟北平府里過來的老廚娘學的,豈知被那些刑部官員給分食了個乾淨。」
這次朱明月沒在屏風後面藏著,因為根本不用聽。兵部尚書金忠是專程為大皇子朱高熾來提親的。若此刻門外有端茶倒水的丫鬟經過,或許還能從這一個掌管著兵部、一個是刑部尚書的兩位老將軍口中,隱約聽到「婚配」「立儲」「嫡庶」之類的言辭。
紅豆說完,轉身去一側的紅木桌案上取茶點。
皇上在踱步,始終未語。
她為了這件事出府散心,沒想到散心不成,反而遇見了這個傢伙。若真是嫁進宮中,皇宮內苑,還能缺那幾口茶。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由徐皇后所生的皇子有三,在族譜中占「高」字輩,原藩邸世子大皇子熾、二皇子煦、三皇子燧——三位皇子是眼下皇室中全部的血脈,均屬嫡親。尤其是朱高熾,早在藩邸時就已有世子嬪,其餘兩位也有了偏室,這次的納妃與現在廟堂上正在進行著的各種政事比起來,似乎不算大事。然召命到了朝中,卻引起了不小的波動。
「爹爹,事凡追查,必要追根溯源。朝堂上群臣緘默,若非情由難堪,怎會無一人開口?」朱明月忽然覺得今日來對了。
朱明月急忙推開他,未等站穩,就聽頭頂上那人道了一聲「麻煩」,語氣甚是不耐煩。
「皇上剛剛登基,新朝未穩,百業待興,天下之民也亟須安撫。眼下卻要大興土木,且不說勞民傷財;應天府乃開國時定立的都城,離根斷脈,豈不是會動搖國之根本!皇上切不可因一己之好而做出有損國祚之事啊!」
朱明月沒理會他的冷嘲熱諷,直直看向沈明琪。沈明琪咬著牙,恨聲道:「不是他還能是誰!那不要臉的禿驢一直覬覦我沈氏家產,之前攛掇著太祖皇帝還不夠,沈家沒落後,還不肯放過我們。五年前,正是姚廣孝突然出現在蘇州府,而後,珠兒就不見了。」
但皇上早就想好了,何時做、怎麼做,只是時間問題。
「成國公的私心甚重啊。北平是原燕軍藩邸,一旦遷都,成國公便能衣錦榮歸,好不風光!」
應天府的冬日在幾場涼雨中,上空的陰霾就漸漸被陽光碟機散了。當早春乍暖還寒的風吹起,桃李芬芳,海棠春睡,街巷中處處紛飛起或白或粉的花瓣。
朱能說到這兒,不由得一嘆,道:「想當初鎮守北平,一桿大纛搖過去,就把那些蒙人嚇得跟什麼似的。別說是來犯,就算近些放牧,也得掂量掂量夠不夠咱們北軍大營塞牙縫的。現在可好。唉,虧你爹一個統兵之將,乾巴巴地窩在衙署里處理刑罰之事。」
「遷都一說對社稷百害而無一利,成國公提出如此不忠不義之事,卻是何居心!」
偌大的殿堂之上,文武官員就這樣開始互掐,比比劃划,唾沫星子亂飛。有幾個武將反駁不出來,不能動手,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李尚書倒是有這麼一說,皇上龍顏大悅,當即就下令將北平作為王朝第二個京都,並下聖旨昭告天下。可這與北平的防務有何關聯?」朱能問道。
所有巧合的集結點,似乎都歸結於一個人——姚廣孝。
紅豆瞧見這忽然闖入的男子,眼睛瞪得溜圓,半張著的嘴還未說出來一個字,下一刻,下顎就被他用扇子尖兒挑起來——陡然湊近的俊顏,眼梢略微上翹,帶出些許媚氣;不笑亦有三分笑意,彷彿雪下朗月,春日桃花。
她爹是統兵之將,就算不去校場練兵,也不該做這些文臣之職,平白挨這份清苦。
沐晟斂著長眸,聲線淡漠,「不得不說,姚廣孝實在是精於盤算,抓了沈明珠之後,又將她頂替了朱家女兒的身份,以『養病』為由,安置在嘉定城的別莊里。不過是換了個名諱、換了個身份,就能很好地掩人耳目。」
食盒裡盛著熱氣騰騰的糕點,做了十幾人的份。官吏們不好拒絕,客客氣氣地將紅豆請到旁邊的耳房去了。眼見著眾人呼啦啦地離開,朱能狠狠鬆了口氣,伏在桌案上長吁短嘆。
「小姐,可找到您了!您這是去做什麼了?」
朱能道:「還不是那些蒙古韃子,前段時間把遼東給搶了,不僅殺人,還屠了城。遼東防禦甚弱,不抵抗,也沒通報,眼睜睜地看著老百姓遭屠戮。皇上大怒,當時就下令把都指揮使給砍了腦袋;當地還有很多官員,都要以瀆職之罪懲處。我正尋思著從何處下手呢。」
朱明月聽著兩人一唱一和,低著頭沒出聲,眉頭卻是越蹙越緊。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離開衙署,已是黃昏時分。
「前任?前任早被打發回家種地去了。」
「珠兒,你真的不認得我了?」
「真羡慕的話,公主席上永平、安成兩位殿下可還尚未出閣。」
於是紅豆終日坐在南廂的花架下,望著那香樟樹發獃,又歡喜又期待地想象著,有朝一日陪伴小姐出嫁的情景。
可沒人知道,被燕王安排在應天府建文帝身邊的策應中,他是最成功的一位。
李景隆放下那顆想咬還沒來得及下口的茶果,拄著下巴看她,「聰明的姑娘,你是不是思慮過甚了?」
「乖乖,若不是把閨女你找來,明天上朝,我還指不定要怎麼胡言呢!」朱能瞠目結舌,一時半刻都沒緩過來。
李景隆摸了摸下巴,咂嘴道:「換成是一般閨秀,想破腦袋也不會將『立儲』和『納妃』聯繫在一起;尋常謀臣都捉摸不透的事,在你又是一眼已明。可心明眼亮又如何?現如今這情勢,引火燒身容易,全身而退,難。」
朱能一愣:「什麼情由難堪?」
這時候,樓下響起一陣腳步聲。
是啊,她是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朱明月看出他眼中的不屑一顧,不由得暗自後悔出門前沒帶著侍衛,然而誰能想到在鬧市之中,對方居然這麼大胆。
一個日理萬機的當朝宰輔,花那麼大功夫抓一個商賈之女作甚?
李景隆皺了皺秀氣的眉毛,感覺他的話有些奇怪。什麼叫「作為被留下來的另一個」?可還沒等問,就聽朱明月淡聲道:「據小女所知,宮裡面的確要為幾位皇子納妃,是不是成國公府里的小姐,婚旨都還沒下呢,黔寧王何來這一句『聽說』?」
有幾個官吏一著急,脫口而出就是家鄉話。
「此事說難辦也真是難辦,」朱明月道,「但並非沒有應對的法子。」
「你啊,小心被抓來當小廚娘!」
「其實也不用那麼為難。你不妨想想,熾皇子是嫡長子,深得文臣們擁戴;最重要的他是太祖爺親自為北平藩邸選擇的燕世子,是合法的繼承人。」
「瞧你說的。兩位皇子可是皇室貴胄,都是嫡出!那棵梧桐樹,就這麼不招你待見?」
「從皇上的種種態度來看,他喜歡北平更甚於應天府,但是就算有心將都城搬過去,涉及祖制,又將耗費數年之功,不是那麼輕易能去做的。現在卻不同了,北平的防務牽扯到朝廷安危,且是皇上自己結的死疙瘩,不能指責,不能深究,又想要徹底根治,不如用一個三全齊美的辦法。」
朱明月就著他的手,也沒用板凳,提著裙子上了馬車。帘子落下之前,她抬眼望了一下那茶樓,心想回去之後,是讓人將這茶樓查封了,還是充公賣了。否則再有哪些「強搶民女」的勾當,看他們還會不會熟視無睹。
朱明月在聽見那聲音的同時,抬起頭,驀然出現在視線中的是那一襲盛雪錦袍的男子——在他身上還有一把馬刀,血紅色的刀鞘,很特別,上面還雕刻著繁複花紋。
五年,蘇州府嘉定,姚廣孝……
朱明月心裏暗道了一聲「糟糕」,掙扎了兩下,豈料對面的美公子攥得更緊,用無比幽怨的神情看著她。朱明月看了他一眼,然後將手狠狠地抽了出來。
紅豆拎著食盒,一路撅著嘴,卻是老大不樂意。
等朱明月提著裙子跨進門檻,幾個書吏正坐在桌案前急筆匆匆。朱能就在敞苑最中間的書房裡,是專屬的,布置得也最氣派堂皇,坐在裏面的人卻拄著腦袋,一臉愁苦。
多情最是桃花眼。不僅是那眼,還有他的人、他的笑,似乎都氤氳著淺淺的桃花氣息。何時見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但是周圍的一切偏又逃不過他的一雙眼睛。皎皎玉顏,比江南女子更秀氣幾分,笑起來又很純真。
就在這時,一直被忽略的男子走了過來,朝著朱明月揖了個禮,「自從上次見了小姐一面,沈某夙夜難眠、寢食不安。蒼天保佑,今日可算是又尋到小姐了!」
跪倒的群臣又是一陣山呼萬歲,激憤之情,溢於言表。武官們梗著脖子站在原地,忿悶又有些無奈地瞪著那些倔強執拗的文臣。過了良久,只聽見傳下來一句「再議」,皇上氣急離開,將滿朝文武都打發了回去。
沐晟咬著字眼道。
「珠兒,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沈明琪道。
他的官職並不低於那姓沐的莽夫,還是十二階武勛中的左柱國,身為京官,更加位高權重。卻因為是降臣、是敗軍之將,被功臣中的很多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顧。與她一樣,他亦是靖難之役的策應。作為策應,立下的功勞再大,也永遠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被正名。
朱明月跨進門檻之後,朝著他行禮。
李景隆燦然而笑,「多時未見,可有挂念我?」
拉著女兒的手,年邁的將軍眉目間滿是疼愛,「再說門第之見,其他人也許要自慚形穢,你卻大可不必擔心。國公府的身價,足以撐得起你這個小小的皇子妃。」
「那是皇家的意思,哪能那麼輕易推卻的。」
紅豆悻悻地說道:「聽說今年的春茶剛到京城,就被人給買走了,剩下的也都給了官家,都吵著讓茶商們趕緊再運一批過來呢。」
大年初一的早上,各官員進宮去面聖。
衙署中,紅豆在熬湯。
朱明月用一種荒謬至極的表情看他,「黔寧王這是強詞奪理!」
「好吧。怎麼說,你我也曾合作無間,儘管吐苦水吧。小爺我權當是積德行善。」李景隆很貼心地說道。
「我思慮過甚?」朱明月看他,「當今聖上一生嗜武,戎馬幾十年,骨子裡恐怕喜歡能征善戰的次子,更勝於羸弱多病的長子。作為心腹之臣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可方才言里言外,你卻都在勸我選擇嫡長。阿九,終日與虎謀皮,奈何也要算計到我頭上了?」
「有膽子在京城策馬夜馳的,可沒多少。黔寧王的聲名遠播呢。」
朱明月按下滿心的不耐,看出來對方是不說清楚便不罷休的架勢,便走到東窗前的羅漢床邊,坐下道:「原以為當日講得很清楚,豈料二位仍是不依不饒。說吧,到底有何貴幹?」
倘若真如這沈姓男子所言,沈明珠是幼時在蘇州府里走失的,同年,她因「病」去了嘉定。時間、地點如此之巧,非是深知其中情由,恐怕連她也不會相信這是一個偶然。
殿上百官,卻是炸開了鍋——
剛到下早朝的時候,官員們都從城門徒步走出來,等陸續回到刑部衙署,那湯剛好熬到了最香濃處。湯汁的材料發揮到極致,一股濃香飄散,勾人津液。
「可真有你的,居然跑到刑部衙署裏面來熬湯,」朱能嗅著香味,咽了口唾沫,「小姐呢?」
朱明月將視線投向樓外,倘若她也能如他這般,將一切心智、才德都隱藏在暗處,擺在世人眼前的永遠是最不堪的模樣,恐怕也不會被牽連進這場皇室聯姻里。
說到此,又笑著道:「前段時間你還說想回北平,現在不想回也得回了,正好藉著了這個機會。」
朱明月橫了他一眼,「皇室的婚嫁一向牽扯甚廣,現在江山初立,我也剛剛出宮回府。換做是你,難道還想回到那個地方?」
沐晟的雙眉微挑,冷笑道:「可真巧。」
「奴才今個兒來也是跟國公爺討個商量,不算是正式下婚旨。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對小姐一見傾心、二見難忘,故此求到了皇後殿下跟前。殿下說,一家姑娘也沒法嫁兩家不是。國公爺便是好好想想。殿下還說,等想明白了,過幾日再進宮去復旨也不遲。」
「弱水三千,吾只為卿。」
原北平府邸裏面的老人兒已經都過來了,長途跋涉,路上病的病,累倒的累倒,耽擱了很多時日,總算是一個不差地來了京城。舊府邸里只留下一個老園丁看門。
「剛剛府上來了幾個宮裡面的賞賜馬車,小姐就讓奴婢先過來了。」紅豆說完,將那湯碗端到他面前,「趁著還熱,老爺趕快喝一口,去去身上的涼氣兒!」
剛剛,分明是李景隆先下去的。朱明月望向樓下,此刻那燙金紫袍的男子正好走出了茶樓,出了門,還不忘回頭朝樓上瞅一眼,瞧見她在看他,頓時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
朱明月將他的大手拍掉,道:「我就知道,那廷議是你主持的!」
「再退一萬步講,就算小女真的是沈明珠。」
提親?
「沒錯,正是戍邊屏藩,就在北方這一帶。」朱明月指了指桌案上的疆域布防圖,「當年由寧王和燕王受命駐紮重兵防守,乃是為了抵禦蒙古。可隨後的一場靖難,燕軍大營一路往南開拔到了應天府;另一位鎮守大將寧王的部眾則皆被燕軍收編。再後來,北軍紮根都城,寧王被徙居至江西南昌府。自此,這北方之防,有,便等於無。」
凡是統兵打仗之人,嗓門似乎都很大。那些對話里,卻只有對沐晟的招呼聲。
誰也不是傻子。如她爹一根筋,僅有的兩位繼承人都將繡球拋到了國公府,也會下意識地覺得緊張和惶惑;很多重臣心裏都跟明鏡兒似的,成國公朱能是十二階武勛中的右柱國,暫代刑部之責,同時手握兵權,他的女兒嫁給哪一位,哪一位便擁有了儲君爭奪的絕對優勢。
男子的語氣強硬霸道,見她沒反應,伸手就直接將她拽出了馬車。朱明月穿著繁複的裙裝,裙擺很長,被拖來時還絆了一下。她整個人往前一撲,又被他整個抱在懷裡,才沒有摔在地上。
此時,皇上尚未立儲君。
在喜氣且忙碌的氣氛中,跟建文帝有關的一切,都成為往事。
姚廣孝的不請自來,朱明月不認為是「保媒」那麼簡單。堂堂的當朝第一宰輔、第一軍師,若果真那麼清閑,豈不是要愧對世人的趨之若鶩?但是姚廣孝不挑明,她就不會問。正如她對一些與他相關的事情,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朱明月在意料之中,心裏面仍是湧出一絲喟然。忽地就想到,是否正是深知爹爹這般秉性,皇上才會放心將此事交給刑部。
這時候,朱明月從茶樓的二樓走了下來。
朱明月忽然替他感到委屈。
隨著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的腳步聲,朱明月端起茶盞,湊到唇邊抿了一口,隨即聽到樓下幾個將軍朝著沐晟致禮的問候聲。
北平布防空虛,正是因為皇上自己離開了鎮守藩邸,跑到應天府里推翻建文|做了皇帝。這種做法不僅違背了當年太祖爺之命,說得嚴重些,更是「忤逆祖宗」,一旦深究起來,又會延伸到「謀朝篡位、帝統不正」上。朝臣們各個心明眼亮,誰敢站出來多這個嘴?
沐晟沒理會她好似嘲諷又似嫌惡的話,淡淡地說道:「你一直被姚廣孝養在身邊,現在自然算是北軍家眷。那姚廣孝是個僧人,總不能把你放到廟裡,至於為何是國公府,該不是因為成國公恰好也有個年紀相同的女兒吧?」
從通政司穿出來,出了內皇城,走到長安街西大街上,很多酒肆和作坊都開始打烊了。走街串巷的小販挑著扁擔回家,剩下那些擺著的小攤,要趕在夜市來臨、宵禁之前去城西。街道兩旁的房屋裡,漸漸升起了裊裊炊煙。
「詔命下到刑部之後,就沒有官員給爹爹出主意?」朱明月問。
朱明月將手中茶盞放下,片刻抬眸,就望見那出現在雅間門口、不請自來的一位紫袍少年郎。
正是那夜宮筵結束之後,在長安街上策馬的男子——雲南府的黔寧王、沐晟!
朱能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不由得連聲嘖嘖。這時候,朱明月放下手中的文書,轉身走到殿門口,把兩扇門扉都給掩上了。
朱能是御筆親封的成國公,因朝廷急需用人,被安排到了刑部暫代尚書職務。
「今年的雨前茶是沒有了,想要好的,只有等到清明之後。等到你大婚之日,我挑幾樣送到宮裡作為賀禮如何?」
「小姐,藥材鋪到了,小的這就去抓些補藥。」
「可那帖木兒大汗已於行軍途中病逝了,蒙古軍也已收兵。」朱明月指著最中間那一行,上面很清楚地寫著。
「江南雨潤物豐、水土富渥;北方卻寒冷乾燥,當地不產糧食,且不通陸運。遷都之後,京城百姓以何為存、朝廷又以何為存?」
此刻換作其他人,首先想的,定然是將幾個遼東的地方官捉拿起來嚴懲,將自己撇出去。
「你以為這幾日本王沒查?成國公確實有個女兒,但就在五年前,因為染病,從徽州府懷遠老家去了蘇州的嘉定城休養。那一年,恰恰是沈家明珠走失的年頭;細查月份,又正好是在沈明珠失蹤之後,朱家女兒才抵達了嘉定城。」
李景隆端起桌上那唯一一個茶盞,就著她剛剛喝過的地方,說話就要壓口去喝。
如果不是有尋妹的說法在先,此刻他這些言辭,還不得被旁人當作是苟且幽會。
一貫牙尖嘴利的小丫頭,難得結巴起來。
哪裡是兩家,分明都是皇室。一個是皇室的嫡長子,一個則是能征善戰、戰功彪炳的二皇子,同求一女,似乎是天大的福祉降臨到了成國公府。朱能卻覺得有些六神無主,連手心都沁出汗來。
桌案前的男子睨視過來,神情倨傲冷漠,「你認得本王?」
「起初這事兒並沒交到刑部,只是在上朝時,皇上一聲聲地問,底下大臣就是不吱聲,氣得皇上當時就摔了奏冊……」
小廝應了一聲,又道了句「小姐稍等,小的快去快回」,就利落地跳下了馬車。
「嘩啦」的一聲。
「爹爹可還記得,太祖爺當年為何要將幾位王爺分封到各地?」
可沒有人知道當時的御前女官,就是朱家的千金。他們根本不可能對她有任何印象。
建文元年五月,逢太祖爺忌日,在北平戍邊的燕王稱病未出,同時派遣三個兒子來京祭奠。那時的建文帝已經有心削藩,欲將三人扣押為質子,是她與黃子澄闡述了「打草驚蛇」的諫言,堪堪讓皇上改變主意,將燕王僅有的三個血脈放回了北平藩邸。
朱能馬上一捂心口,趴在桌上呻|吟道:「都是靖難時候落下的傷,老毛病了。要不幾位先將這些批文|做完,我再喝葯也來得及。」
「之前那幾位朝中官吏過府,都是為了小姐的親事。現在留下老爺一個,應付得過來嗎?」紅豆擺開瓷杯,給她倒了一盞茶。
朱能眼睛一亮,「月兒,你有辦法?」
「你……」
尾音自兩片唇瓣滑落,這少年郎的目光凝思而來,笑容燦爛。
「要不是那輛馬車,還真是不好找你。但是今https://m.hetubook.com.com天可沒有第二個信安伯出面替你解圍!」男子抱著手臂,冷冷地說道。
朱明月對他嗤之以鼻,「倘若大皇子是眾望所歸,朝野上下也不會分出兩派來支持不同的人。而你明知道皇上會坐視不理,才會盡說些不輕不重的話!」
「又見面了,明珠小姐。真巧。」
既然不能和盤托出,朱明月決定一口咬死。
坐在茶樓的二樓雅室,憑欄遠眺,整條街巷都映入眼底。還能望見隔著一道河岸的秦淮煙影,幾艘畫舫;間或還有用花燈彩錦裝飾的官船,搖槳聲聲,在河面上蕩漾開一道道金燦燦的漣漪。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此時正好到了江南最美的時節。
恰好路過這間茶樓,又恰好上了二樓,來到她的雅室?
「才剛回來,便將京城裡的新茶、好茶收購一空?」朱明月道,「肯花巨資擾亂京城茶市的人,就是你吧。殊不知大凡是求喝而不得的茶客,必是要將你念叨一遍。」
朱明月將手抽回來,沒好氣道:「不得不說,那兩首詩被你曲解得倒也雅緻。」
朱明月輕輕點頭。
沐晟攥緊了她的手腕,充耳不聞提著她就往上走。等到了二樓的雅間,那門帘還沒掀開,就將她一把推了進去。
朱明月不由得苦笑,她哪裡是那意思。
朱明月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卻倏爾笑了,「熾皇子深得文臣擁戴,可煦皇子也為武將們所追隨,又尤其深受原北軍將領的擁護。」
初四日,改北平府為順天府,北平行太僕寺為北京行太僕寺。行都督府設置左右都督,都督同知、僉事無定員。刑部設置尚書兩人,侍郎四人,六曹吏戶禮兵刑工郎中、員外郎、主事各一人;
「下車,出來!」
李景隆瞧見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調侃,也是一笑,搖頭故作無奈道:「即便是李某願意、聖意恩隆,皇後殿下恐怕也不會將愛女下嫁給一個毫無建樹的紈絝子弟吧。」
朱明月勾起唇瓣,「所以呢?」
「小姐,這……」
「皇上?」
朱明月用手在上面一點,奇怪地問道:「這些奏本都是兵部的文書,卻發到了刑部來,都要爹爹去處理的?」
若她嫁給大皇子,她爹爹豈不是傷了很多昔日同僚的心。
朱能不知道她千迴百轉的心思,連聲寬慰道:「即便是天家的男子,咱也不算是高攀。好歹你爹是赫赫有名的功臣,如今也分封了國公。」
兩箱絲綢,兩廂廝守。
還有一個原因,朱明月沒說。
朱能一拍腦門,「對了,太生氣,給忘了。」
朱明月咬唇,恨聲道:「放開我!」
衙署裏面的幾個人都是刑部的老官員,深知朱能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哪敢耽擱?都悻悻地道了句「不敢」。這時候,紅豆挎著紅錦木的食盒,俏生生地走了過去。
朱明月給他倒了一盞茶。眼下朝廷上上下下,都在為遷都之事忙得不可開交,而他貴為皇室貴胄,仍有閑暇特地來茶樓偷閑。
「批文錯了,錯了,上面的字不是那麼寫的!」
「怎麼黔寧王也認得我們家明珠?」這時,李景隆涼涼地問道。
有侍衛上來,走進雅間與沐晟說了些什麼。
朱明月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微微啟唇,一時間卻又不知如何說。
可就在隨後的一日,未等雕刻匠人來瞧木頭,宮裡面就來了人——
「所以你果真不想嫁於天家的話,也並非沒有辦法可解,」他目光中情意繾綣,咬著唇,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你是名門嫡女,求親者必定不止那兩位皇子。目前敢與皇家爭人的,怕也只有小生這一拼卻性命、只為紅顏的痴人了……」
皇上的一字一句猶言在耳,尤其是改元「永樂」后,沒多久就被蒙古軍給搶掠了,不查,實在不足以安天下。
朱能歪著腦袋想了想,「皇上讓我……讓我主要查辦那些地方官,抓出幾個來負責。然後就是如何防禦北平,做到長治久安。」
抓個葯能用多久的功夫。朱明月閉目在車內養神,鼻息間,還能聞到藥鋪里飄出來的草藥味道。
這些官員多是一大早天不亮就離開府邸去上朝,騎馬坐轎,一路顛簸,誰也不會吃很多。否則上朝時壞了殿裏面的氣味,衝撞聖顏,有礙觀瞻。而後在朝堂雄赳赳氣昂昂地辯論了兩個時辰,早上那口粥,早就不剩了,餓得前胸貼後背。
朱能一眼瞧見是自家閨女,就想站起來去接,被紅豆的一個眼神止住了。
是大事。
朱明月撞著門帘直直地跌進了雅間,踩著裙角,險些將門前的屏風推倒。等她堪堪站穩當了,用手抿了下散落的髮絲,慍怒地抬眸,「好大的膽子!京城天子腳下,光天化日,強搶良家民女?」
沐晟定定地看著她,第一次沒有出言反駁。
說罷,站起來推搡了一下還在笑眯眯、目不轉睛盯著她看的老將軍,壓低聲音道,「別打鬼主意啊,老子的寶貝閨女,還想在身邊多留幾年呢!」
而朱能對此事仍抱有僥倖心理,一直到後來,金忠的上門。
「本王路過。」
朱明月閉了閉眼,像是在平順胸臆中的煩躁和慍意。
「月兒,你是如何想到這些的?」
表面上雖沒有形成定論,形勢卻已很明顯——遷都,勢在必行。內閣的文臣們連同很多地方言官,都在不斷上疏,一一被押后處理;而持贊同意見的臣子們卻未非常得意,因為都城一旦遷移,就意味著一場浩大的工程將就此拉開序幕。
朱明月望著爹爹鼓勵的眼神,卻是嘆然地搖頭,「倘若只是介於出身,便好了呢。」
李景隆臉上的笑容明媚,扶著她擱在桌案上的手,輕輕一彈,「珠兒,我更喜歡你喚我『九江』。」
朱明月道:「爹爹可還記得一個人、一件事?」
初八日,成國公要擇女婿的消息,被放了出去。
拋開皇上的個人喜好不言,一邊是文臣,一邊是武將。無論得罪哪一方,結果都不會好。
「你說什麼,老子什麼時候有私心了!老子的祖宅在徽州府!」朱能反駁道。
建文元年之前,這位仰仗著乃父權勢的貴公子,一直是渾渾噩噩,承襲著李國公留下來的爵位。建文帝即位后,不知何原因一下子甚為重用。那時宮闈殿前,總是能見到他的身影,一襲惹眼的燙金紫色雲紋錦袍,清貴倜儻,風流不羈,不知迷倒了多少懷春宮女。
「皇上的心情,做臣子的都能理解。可遷都這種事可大可小。持反對言論的不僅是舊臣,還有六科,資歷淺,年紀輕,跟靖難可沒什麼關係。皇上不願意採納六部老臣的意見,言官之言總不得不聽吧!」
朱明月意識到是秀才遇見兵、有理難說清,卻止不住滿腔的惱火。難怪那晚會囂張地策馬騎行,還大言不慚地要劫持她,看來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莽夫!
「你?」
朱明月知道他是聽進去了,即刻施施然起身,「家父現居刑部,剛好也監管著巡城的兵馬。即便黔寧王位高權重,這裏畢竟是京城,不是雲南。還望王爺下次做事之前,三思而行。」
此起彼伏的請求聲,無數的文臣俯首叩拜,呼啦啦跪了一地。
聲音很小,朱明月也沒聽太真切。
「爹爹,」朱明月咬了咬唇,「剛剛那太監的話,分明是誑語。」
朱明月心中思忖,規矩禮法當真都沒了。
元年二月初三日,設置北京留守行后軍都督府、北京刑部、北京國子監;
……
「一點建議而已,尚未形成定論,反駁之聲就那麼大,真是始料未及。」朱能一邊搖頭,一邊嘆氣,「但我也算看出來了,皇上已經鐵了心。」
「各位主事見諒,我家小姐因擔心老爺傷后未愈、錯過進補的時辰,特地送些葯來。有所叨擾,還請勿怪。」
朱明月道:「早前宮中的德興太監來府上時,無意中提到皇上這段時間噩夢連連,哪怕是夙夜處理政務,也不願意在寢宮裡安歇。這麼巧,李尚書就提出了『定都』的建議,而皇上不假思索就答應了。爹爹不覺得這很奇怪?」
朱明月端起那茶盞在唇邊抿了一口,也喝不出究竟是個什麼味道。在半盞茶入喉后,才微微蹙眉,「這味道陳了些,不像是雨前茶。」
沒等他走出朝堂,迎面就過來一個太監,是御前伺候的總管,請他過去奉天殿側殿議事。朱能有些摸不著頭腦,去后才發現很多北營老將領都在;還有些年輕的文官,都是新提拔上來的……
「是明搶,」沐晟看著她,笑意冷淡,「但是沒有人認出是本王。」
朱明月在心裏梳理著這些關係,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紅豆叫道:「那奴婢就讓他們去抓吳媽媽!」
「若猜得不錯,皇上應該是早有……早有『遷都』之意。」
朱明月坐在車內,心裏想的卻是,得趕緊給爹爹找一個稱心的文書了。往後能不出門,她便要少出門。
朱明月點點頭,「一旦將都城遷至北平,重新回到燕軍駐守之地,既能根治北方的隱患,又給了皇上一個台階,並在一定意義上使得『永樂』年號真正成為正統,解決了皇上心有所想、口卻難開的事,難道不是三全齊美?」
金忠見到她有些意外,隨即喜笑顏開道:「許久不見,大侄女越發標緻了。」
叩門聲。——又輕輕敲了幾下。
她忽地有些明白過來了,難怪那夜衝撞馬車之後,這沈姓男子會口口聲聲地問她,是否剛剛抵達京師,在五年前又到沒到過蘇州府的嘉定城。他根本就知道那輛馬車是何處府邸的,等宮筵結束,專程來一探究竟。
印綬的確蓋錯了地方,不能蓋在皇上的硃批下面。難怪剛剛那書吏急得直叫。
此時此刻,朱能被朝堂上的反駁之聲砸得焦頭爛額,又被皇上的側殿「另議」弄得有些糊塗,一路往宮外走,半路上被兩個官員一前一後地拉住磨嘰了半天,心裏既鬱悶又煩躁。回到衙署,就瞧見他手底下的一幫官員正圍m.hetubook.com.com在桌子旁邊端著碗喝湯。
她不是三頭六臂,策應宮闈尚且費勁吃力,更遑論是在這場「立儲」的風波中助誰獲勝!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也沒那個野心。
其實她很想說,五年前姚廣孝會出現在蘇州府的嘉定,是為了掩護她進宮的行蹤,特地護送「她」去別莊休養,而她並未去過蘇州。可她無法解釋在這五年中,自己為何既沒有在嘉定城裡養病,也沒跟隨其父待在北平,卻是在皇宮中的奉天殿御前伴讀。
「那皇上呢,皇上怎麼說的?」
「其實那金尚書與老爺是舊識吧,小姐曾說過,算是共患過生死的,還能害咱們國公府不成?」紅豆一邊咂著嘴,一邊像是自我安慰道。
朱能也是半晌都沒緩過神來,瞧見女兒一臉的莫名和驚疑,急忙安慰道:「別慌,別慌……幾位皇子納妃的事,是早就定下來了。求到咱們府上,怕只是應個景兒。」
桌案上橫七豎八地擺著文冊和檄文,有好些還是邊關奏報,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多蓋有璽印,已經由皇上硃批過了,發到衙署來由刑部的官員具體執行。
朱能渾身一震,更加驚愣的同時,下意識地往門口望了一眼,發現女兒早就把門關上了。
江南的大戶人家,若生女嬰,會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樹一棵。女兒到了待嫁年齡,香樟樹也長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樹,知該家有待嫁姑娘,便來提親。女兒出嫁,家人要將樹砍掉,做成兩個大箱子,放入絲綢作為嫁妝,取「兩廂廝守」之意。
「皇上放任自流,朝臣各自為政,接下來,我爹爹必定成為左右棋局的一枚棋子。」朱明月握著茶盞,抿唇道,「國公府因浴血奮戰、九死一生而享有不世權貴,眼見著卻要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充當炮灰……皇上這麼做,就不怕北軍舊部寒心嗎?」
朱明月很想嘆氣,豈止是擔心。那個地方,她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想不到這麼快就再一次向她遙遙招手,而她此刻出府,躲過了那些瑣言瑣事,躲不開的卻是皇命,不過是一日拖過一日罷了。
朱明月聽出是請他下樓,不由得與李景隆對視了一眼。這姓沐的哪裡是路過,其實是約了幾個武將在這間茶樓裏面小聚。可李景隆與她在此地卻是巧遇,被人瞧見也不好。於是李景隆率先起身,「還有公務,我也該回去了。」
這時,馬車有了輕微搖晃。
「不放心的是你,說沒事的也是你。」朱明月嗔了她一眼。
初九,遣命戶部郭資、刑部雒僉為北京刑部尚書……
「遷——都!」朱能眼睛瞪圓了,愕然道,「你是說,皇上有意把整個都城都遷過去?」
紅豆撒嬌地吐了吐舌頭,「奴婢也是擔心呢,其實小姐心裏也是擔心的吧?」
就在群臣焦頭爛額籌備之時,京城中,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沖淡了那股緊張而忙亂的氣氛——皇后要給幾位皇子納妃。
一家女,兩家求……
朝中諸臣一人一句,質疑和反對的聲浪非常之高。又尤其是最後幾位,幾乎是諫言耿直到了不惜觸怒龍顏的地步。朱能跟身邊的幾個同僚面面相覷,沒想到僅是一個提議,就遭到這些文臣如此激烈而堅決的反對。
其實那些文臣、舊臣說得不無道理,遷都一事耗費巨大,勞民傷財,有損社稷……這些話,一句一句重重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或許要用很多年,無數的人力、物力。但是遷都以守國門,皇上作為後盾,被委以重任的官員們,既有壓力又充滿了信心。
隔日上朝,朱能就在廷議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遷都」以守國門的提議報給了皇上。皇上聽罷,拿著那摺子看了很久,從龍椅上站起來之後背著手踱步,來回來去地走了好久,半晌都沒表態。
李景隆翻了個白眼,道:「不就是不想嫁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想對我示愛呢!」
沐晟斜睨向她,哼笑道,「報復?省省吧。本王抓你來見你兄長。」
「因為小女幼年的閨名恰好也叫明珠!」
一路上心中左思右慮,等馬車到了刑部衙署,紅豆早在台階上面翹首等著了。朱明月撩帘子走出來,整理了一下裙擺。紅豆眼尖兒,一下就瞧見她的裙裾上蹭了好大一塊泥,剛想開口問,就被她的眼神給止住了。
遷都之事由於朝臣們的意見分歧甚大,一連商議了好幾日,無果。再後來,以「皇命不可抗拒」為暫時處理辦法,所有的反對言論都得到壓制。
朱明月將那裙子掖了掖,道:「來時去了趟藥材鋪,待會兒你跟小廝拿了,回府每日煮些給爹爹喝。」
幾乎是傾盡朝野上下之力,所有與之相關、無關的人都被委以相應的職責。
那老太監以為他是高興的,又笑眯眯地囑咐了幾句。等跨出門檻,朱能才想起吩咐下人趕緊包個豐厚的紅包給人家。
「那好,如果你真不是沈明珠,當日信安伯為何口口聲聲要喚你『珠兒』?」
「遷都?當是喬遷還是建府!豈不知北平荒涼之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要重新規制。這麼浩大繁雜的工程,得動用多少人力,消耗多少物力?又得花上多少年!」
「在此地都能遇見黔寧王,可真不巧。」
紅豆又羞又臊地在原地打轉。
朱明月這樣看著,難免有些心疼。
剛剛那老太監的話猶言在耳——
朱明月跨進門檻,就瞧見爹爹垂頭喪氣地坐在桌案後面,拿著官印不知所措。在他身側圍著七八個身著文官官袍的書吏,搖頭的、嘆氣的,還有幾個抱著肩膀說風涼話的,臉上的輕慢之色顯露無遺。
朱能不知朱明月的千迴百轉,砸了咂嘴,無比豪情地道:「國公府有今日,皆賴天恩庇佑,捨身圖報,捨我其誰!」
「請皇上三思。」
朱能見她面有郁色,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不願意?」
「你……不知所謂!」
年氣一直延續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隨後早朝恢復正常。每日上朝,每有奏聞,皇上躬親詢問,親自批閱,連尋常奏報都不假人手,除少有的幾日能夠短暫安寢,幾乎一刻不停地在處理政務,夙興夜寐,通宵達旦。以至於連大字也不識多少的原北軍武官們,也跟著忙得不可開交。
皇上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來來回回地踱步。
朱能看著她,有寵愛也有讚歎,說罷,又兀自道:「你瞧爹,差點忘了,我閨女原就是御前掌席,論資歷,比起那些書吏來不知強出多少!」
宮廷盛宴之後,緊接著就是大年。這是皇上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年節,朝廷上下都極為重視,包括皇宮在內,整個京城都在忙忙碌碌地籌備和慶祝;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喧囂熱鬧,宵禁更是被一再地推遲。
沐晟拿刀的手攥了攥,然後「啪」的一聲將那把馬刀放在桌案上,聲響震天。李景隆的眼皮都隨之顫了一下。
「小女說過了,小女不是沈明珠。」她抬起頭,用正視的目光看過去,「沈公子可瞧見那馬車了?對,就是停在樓下那一輛。沈公子不認得那上面的徽印,這位……黔寧王總認得吧。那是專屬於原北營燕王的標誌。小女的姓氏,乃是當朝國姓;身份則是成國公府的嫡長千金。」
「兩位的這些話,不過是片面之言,難以讓人確定真假。」朱明月道,「那所謂的五年,小女卻的確是在嘉定城中休養;現在調理好了,皇上又將北營遷至京師,自然就跟著回來。這些都是事實。你們還不信的話,可以與家父抑或是姚公,當面對質。」
也是在這一天,蓋著皇帝璽印的詔書傳至各部,正式啟用「永樂」作為年號,並將這一年定為「永樂元年」。
沈明琪一陣心酸,臉上浮出悲戚之色,「多年來我不停地尋找,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怎麼就是不肯認我?」
廷議之後,該是已經掀起軒然大|波了吧,也不知爹爹抗不抗得住那些言官們的唾沫。既是皇上早已決定的,那議程何時提上去,不過是遲早之事。她也想過了,既然北方的布防整治是皇上親自交到刑部的,應該就是希望由爹爹來冒這個頭。
朱明月道:「女兒哪有什麼資歷。這事也並非只有女兒能想到,御門前的朝臣們一向最懂得揣摩聖意,怕是早也想到了。只不過這差事最終落在爹爹頭上,爹爹怕是要當那先出頭的椽子了。」
纏枝寶相花紋織錦的深紫色錦袍,彩綉玉帶,錦袍的面料還是織「寶相花」紋樣的織金錦。這紋飾一度是帝王后妃的專用圖案,與蟒龍的圖案一樣,為民間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燙染的大團紫籮花,更綉有壽字花紋,熠熠生輝。
「這個時辰,各家各戶都開始起灶了。還能是啥味兒,飯味唄。」
「你離朝僅僅兩個月。」
防得住「兔死狗烹」的命運,豈料還有皇室奪嫡之禍。
這樣的雪裳緋刀,煞是惹眼。
風將柳絮輕輕地送進了雅室,同時帶來一絲旖旎的氣息。李景隆握著朱明月的手,情真意切,信誓旦旦;後者卻覺得自己有必要抽出手來,然後朝著對方的腦袋狠狠敲一記。李景隆若真是言中有物,天上不是要下紅雨了!
朱明月道:「爹爹難道沒想過,遼東防禦為何如此之弱?朝臣們之所以不說話,莫不是因為他們都清楚地知道,造成遼東讓蒙古軍隊猶入無人之境的原因,並非地方指揮使辦事不力。正是……」
在藥材鋪的旁邊正好有一家茶樓,沐晟拽著她走進去,徑自上了二樓。朱明月不可能大呼小叫地喊「救命」,一路掙扎,哪裡比得過男子的力氣。見到樓梯邊站著一個夥計,她急急朝著他求援,不想那夥計看了一眼抓著她的男子,瑟縮了一下,直接就無視了。
事緩則圓。
一見傾心、二見難忘?那兩位皇子根本連她的面都沒看過!
若讓他們知道,皇上有意遷都,幾年以後很可能又要回北平,想必是要氣歪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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