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沈家明珠

她身後還跟著懷抱著豐厚賞賜的兩名宮婢。到底是開國功臣的將門之後,當了多年燕王妃,溫和的秉性下,仍留有幾分豪邁直爽——心裏面著實看重了,便不吝誇讚,甚至是破格的封賞,倒像是生怕怠慢了她。
「我想過了,張玉跟我是刎頸之交,戰場上十幾年的過命交情,」朱能放下手中碗筷,「如果兩家能結秦晉之好,門當戶對、親上加親,那張老兒泉下有知,也會含笑的。而且張家的小子也的確不錯,能文能武,人又長得俊俏。」
朱能心裏也生出幾分酸澀,轉過身,衝著他們吼了一句:「嚎什麼嚎,號喪呢!老子還沒死呢!」
丘嫣湊過來,伸手點了一下李搖情的額頭,「沒禮貌!若是舊識還好,不認識的話,豈不唐突人家姑娘。」說完,朝著一側的宮婢招了招手。
等那女官帶著人走遠,帷幔後面的人才堪堪走了出來。一成不變的純黑色僧袍,寬大的袍裾隨步履輕擺,勾勒出有些消瘦的身軀。
初見時還是一副丫鬟打扮,難掩麗質天成。現今一襲水色雲錦花綉宮裝,麗雪容顏,隱約媚態,堪堪坐在那兒,嬌嬌嬈嬈的,很難讓人錯過視線。
洪武十九年,沈家兩子又為田賦坐牢,其一慘死牢中。
蘇州,雲南……
紅豆拿著那封信箋過來的時候,衙署緊跟著來了緊急公文,爹爹回來接她一併過去。便耽擱了下來。
直到臨近月尾,那人終於姍姍而歸——
一切疑團,似乎都有了答案。
張輔點頭。
「你怎的也進宮來了?」
姚廣孝摸著下顎,微笑道:「所有的人都找好了位置,眼下就剩下月兒小姐。」
朱明月端著茶盞的手停滯在半空,好半晌,才湊到唇邊抿了一口。繞來繞去,這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兒果真是在京城裡。是否真像那沈姓男子所言、被姚廣孝帶走後一直養在了身邊,還是其他情形,已經不重要了——能被安置在宮裡,無論是那姓沐的莽夫還是沈家後人,抑或是她,都不可能再有接觸這位沈姑娘的機會。
金錢夜落的八月,正是都城最炎熱的時候。鳴蟬在樹上吱吱叫個不停,隨著陽光帶來一陣陣的熱浪,又濕又悶。初十這日,姚廣孝特地上門來與她講經。黑色的道袍換成了金黃袈裟,手執銀缽的模樣,再配上一根鎏金法杖,像極了唐時鼎鼎有名的那個玄奘和尚。
不能抗拒,不能答應,加不能做出任何選擇。
儒雅少年的眼睛里,含著很深很深的東西。朱明月輕輕笑道:「所以說,我這『病』好的可真不是時候。如果至今仍住在嘉定,沒有回來的話,或許就不會遇此難題。」
又是他……
朱明月依言嗅了一下,「雲霧。」
比奏摺還多的宣紙摞起來足有盈尺厚,上面描畫的卻是清一色的少年郎,落款處還寫著姓名、年齡以及家世背景。堪比官媒行署裏面的花名冊。
「當年傅友德、藍玉、沐英三人集兵力赴雲南剿滅元朝殘餘,沈家的後代就是裹挾在沐英的大軍中,南下到了滇黔一帶。得勝后,傅、藍兩位將軍相繼班師,沐英則被封任都指揮使和布政使,掌管當地軍政大權。沈家後人也跟著就此在雲南隱姓埋名,落戶安家。」
姚廣孝笑容不改,「沒錯。但皇後殿下已經給小姐建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明明有求於人,底氣不足,何必要擺出理直氣壯,又不可一世的態度呢。眼前這個人,是能夠將成國公府從這場立儲風波中擇出來的救命稻草。她曾憑藉自己的力量爭取過,也曾挖空心思想盡辦法解決。但是無果。
這時,前方傳來說話聲。
姚廣孝說得別有興味,實則卻是專為「冒貪」,一人獨挑戶部、工部,替皇上分憂解難。
「這不是與虎謀皮嗎?」
宮婢老老實實地答道:「回稟小姐,沈姓。」
可後來又發現,她自己也是枚棋子。
坐在舒適的馬車裡,閉目靠在金心燙紅呢軟墊上,耳畔過處都是車軲轆碾過的聲響。只是平素總會留心街巷中百姓言談的人,早已沒了心情;甚至連街上幾聲格外響亮的吆喝聲都沒留意,半闔著眼睛,昏昏然不成眠。
姚廣孝不置可否地看著她:「貧僧如果說是,月兒小姐會如何?」
「不能說。」
「呦呵,這是誰家的姑娘恨嫁了?」
吳媽媽站在灶房裡一邊掄著大勺,一邊感嘆:「春天明明都過了,姑娘們怎的還不消停呢。」
張輔也不知身側的官吏還說了兩句什麼,片刻才恍然道,「幾位稍安。稍後公文處理,便是幾日後都未可有定論。」
朱明月失笑道:「所以爹爹就窩在衙署里,拿這些花名冊相面,連午膳也不吃。」
柔儀殿在文華殿的東側,只隔著兩道宮牆院落,她在徐皇後身邊答話時,想不到他恰巧也在皇上的跟前。朱明月望著那幾位離開官員的背影,文華殿廷議,除卻張輔,並無一位是內閣重臣,看官服卻像是地方任上的十三道言官。
別說現在沒有人會來上門求娶,即便有,可敢答應?這算抗旨不尊,還是藐視皇家,又如何向一腔熱切的徐皇后交代?躲,肯定躲不掉;那麼隨著立儲之爭的愈演愈烈,真的要嫁了嗎?嫁給兩位皇子中的一位,成國公府也將從此捲入到皇室傾軋之中。
不比深閨女子的柔弱嬌嫩,徐皇后的這雙手指腹上滿是老繭,肌膚粗糙,更像是做慣活計的感覺。朱明月忽而想起來,這其實是一雙拿過多年纓槍的手。
「是啊,要不怎麼說冤家路窄呢。」
「柳姐姐,知曉那是誰家千金嗎?」朱明月壓低聲問道。
紅豆頓時羞紅了臉,一轉身小兔子似的就跑了。
她更想跟他說,他要找的那個沈明珠現在就在皇宮裡,真有能耐的話,大可以闖進去找!可她不能說,她不能惹禍上身。
李景隆瞪著她片刻,嘴角一抿,低頭深深嘆了口氣,「在這世上恐怕只有你一個懂我的人。你這一走,不知歸否,不知歸期,要我上哪裡再找個知音去。」
同年二月,「學文坐胡藍黨禍,連萬三曾孫德全六人,並顧氏一門同日凌遲」。
姚廣孝點頭,「貧僧要月兒小姐成為沈家明珠,去雲南,去沈家的錦繡山莊。」
該是剛參加過廷議從文華殿配殿出來的。罷了早朝,還能一直商討到現在,非是有什麼重要的事不可。朱明月也沒想到會在出宮的路上跟朝臣迎面遇到,不得不在原地停駐了腳步。這時候,那說話的官員也見到了從對面而來的一位閨秀,不禁驚詫了一下——張輔跟著輕然抬眸,正對上了她的一雙眼睛。
走出柔儀殿殿前,在龍尾道下面順著雕欄走,便是通向宮門的殿前廣場。然後是西華門。從西華門一直走到西安門,出了宮城門,是離城西府邸最近的西安門外大街。
紅豆看得真切,那趴在血泊中的母女,女孩兒大概有五六歲大,已經奄奄一息;衣著襤褸的母親壓在孩子身上,後背已經被鞭子抽得皮開肉綻。
朱明月將話接過去,問道。
此刻的朱明月非常明白,自己的態度,代表著整個刑部以及王朝半數將士的態度,同時直接決定著國公府未來的命運。她尚且不能替爹爹來拿這個主意,更加無法承擔作出選擇之後,即將掀起的一道道驚濤駭浪。可她有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也絕對不能表現出絲毫;否則藐視皇室,國公府一樣擔待不起。
朱明月行了個禮。
而他終究是現身了,百忙之中,也是在納妃的婚旨即將頒布的前一刻,在滿朝文武因儲君人選吵得翻天覆地的時候,姍姍來遲,卻也給她和整個成國公府帶來了免劫的希望。因此她想,既然是求人,便得有求人的樣子。
朱明月扶著他走進屋苑,心裏也是微酸,「旁人不知其中情由,爹爹卻是知曉的。女兒此去並非當真剃度出家,實則是離開都城屏藩查案啊。」
張輔搖了搖頭,有些緊張又有些囁嚅地說道:「非是姚公,而是我自己覺得即便叔父們是玩笑話,現在提起這件事,也未嘗不是個好時機。畢竟遙遙五年,而今珠兒你總算回來了,我不想……」
這時,紅豆端著熱過兩次的膳食走進來,熱騰騰的,老遠能聞到香味。
紅豆解釋了半天,守城侍衛才讓人先去柔儀殿通報,於是只好坐在車轅上等著,好半晌卻不見人回來。
「不,是為虎作倀。」
「殿下召見的可不止女兒一個。其他府里的千金,其實也都是極好的。」朱明月寬慰道。
姚廣孝回答她。
「可是文弼你要知道我現在的處境。這個時候,與成國公府沾邊的任何人,恐怕都會受到或多或少的牽連……」
「若是已經受潮了呢?」
張輔看著她:「我知道,若是被留下了,定會跟你一道出來。但是只有你一個。」
「臣女亦然。」
「這些天熱得出奇,皇後殿下體恤,說是與其待在府裏面悶著,不如早點進宮去納涼。」
「你所說的『為虎作倀』。」
吳媽媽操著大勺就從灶房裡沖了出來,李景隆摸著腦袋掙扎著爬起來,就被衝到跟前的廚娘用大勺一陣亂敲。片刻后,侍衛長也聞聲趕了過來,剛拽起地上的人,就被後面跑過來的紅豆攔住了。
男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執著和痛惜,讓朱明月怔怔然,忽然之間很難說出任何拒絕之詞。檀唇輕啟,她剛想說些什麼——
禮尚往來,銀貨兩訖,這是她對姚廣孝多年來處事作風的深刻理解。即使讓她先三拜九叩、磕頭作揖,然後再將全部身家拱手相送,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莫說是行個禮、聽幾句挖苦的話。
「洪武三十一年,沈家女婿顧學文一家及沈家六口,近八十餘人全都被殺頭,沒收田地,算是滿門抄斬。至此,沈萬三苦心經營的巨大家業急劇衰落,幾乎是家破人亡。
依照她那樣的年紀,假使是上述中的任何一種反應,她都不會意外。然而偏偏都不是。
夕陽的餘暉灑在香樟木的枝幹上,泛起一層淡而柔和的橘色。秀麗的男子拄著下巴坐在那兒,略微垂落的髮絲,臉上浮著淡淡的落寞。
松江府。既無行李,亦無車馬,身上也沒有太多銀票吧。應天府距離華亭那麼遠,隨身卻只帶幾個官僧,莫非是一路化緣,專程到河堤上去念經的?
李景隆是何等心竅,一聽這話,頓時就明白了,「不是吧,姚廣孝?」
小廝於是駕著馬車順著巷口拐了個彎,繞到南西路上去走。就在拐彎的那一刻,窗帘飄動,朱明月瞧見停駐在街邊的華麗馬車上,車簾敞開著,坐在車裡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著這邊的方向——那冰冷的目光穿過窗帘,就像是直直釘在她的臉上。
沈家,沐家;
「天可憐見的,那位小姐年紀輕輕,就要從此青燈古佛,孤寂一生。」
朱明月跟著諸女一起,在太監的帶領下走出側殿,一雙眼睛卻始終不離走在前面不遠、由侍女引領的沈明珠。
沒錯,她一直都在尋她,那個沈姓男子口中聲稱被姚廣孝藏匿起來的「妹妹」。此時此刻,姚廣孝意味深長的目光,就像是直直看進了朱明月的心裏,那種被洞悉、勘破所有心機的感覺,讓她在無限挫敗的同時,又忽然想到:
這時,街上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哭號。
朱明月一怔:「不是十四日才進宮嗎,明日才到八月十一。」
「別打了,這是曹國公、李公子!」
七年前,他曾讓她不得不獨自一人走進那座皇宮,背負著陰謀詭計,在生死邊緣步步為營;七年後,他再一次將她逼到死角,讓她心甘情願地離開,去一個遠在千里之外、完全陌生的地方。
朱明月就坐在他身邊的敞椅上,靜默了一瞬,垂下眼睫:「姚公,小女一直都在等你。」
李景隆轉過身來看她,「值得嗎?」
朱明月用手背試著水溫,心中思忖:沈萬三被發配的年月,是在洪武十四年,那時的雲南仍在元朝梁王控制下,荒蠻之地,尚未納入朝廷管轄。也是那一年,朝廷恰好有一支隊伍被派遣去雲南襲剿。
「已經去宮裡面通報了。」
即便是隔著不算近的距離,朱明月也一眼便瞧出是他,青緣赤羅的緋色官袍,籠巾貂蟬,朱纓束冠,都是王公貴族的穿戴配飾,襯著本就俊美的出眾容貌,更加高貴軒昂非常。眉目間卻是冷的,彷彿雪山之巔終年不化的寒冰,就算隔著八丈遠,也能感受到讓人望而生畏的凜寒之氣。
就像和圖書剛剛不過繞個路,耽擱些時辰,若能化解困境,她並不介意多費些波折。
馬車在行駛中軋過石頭,狠狠地震蕩了一下,朱明月心事重重沒防備,身子一歪額頭撞到了窗板。
那位千金小姐仗著自己是彭城伯的幺女,家姐又是大皇子嫡妃,一貫在京城中飛揚跋扈。這回聽說了皇室求親的事,在徐皇后的宴席上沒發作,卻把絆子擺到了宮外大街上,也不知是誰給她出的招。
「你是被召進來的?」沐晟微怔,一雙黑眸眯起來。
朱明月一向自詡謹慎聰慧、善於揣度人心,否則不會在後宮策應多年,還一度在御前蒙受聖眷,沒有被拆穿真實身份。像皇宮那種地方,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雙眼睛,不犯錯亦有三分罪過,更別說還能將重要消息傳遞出去,並不是什麼人都能遊刃有餘的。
朱能攥著愛女的手,重重地點頭。
「別府的女兒如今都有人家了,可你眼看再拖幾年,就過了最好年紀。」朱能說到此,臉色又陰鬱起來,含著滿滿的難過和歉疚,「明明是出皇差,還不準現在先定個親,將來哪個好門好戶還願意娶一個老姑娘呢?早知如此,還不如聽你的話回北平算了!」
徐皇后拉起朱明月的手,「本宮之前命人捎了話,讓你父親好好想想,再進宮來與本宮復旨不遲。而今你來了。如何?可是想明白了嗎?」
「都是臣女應該做的。」
「好了,我到了,你也該去奉天殿了。」
「一介商人,卻包攬朝廷之事,不可謂不膽大包天。後來那商人更是想趁熱打鐵,居然跟太祖爺提出要以私資犒賞三軍。太祖爺大怒,下令誅之,還是當時的馬皇后多番苦勸,才改成了發配。那商人卻也因此家業凋零,最終客死異鄉。」
徐皇后自顧自地說到此,聞香杯的氣息有些散了;等到第三道茶,有宮婢將紫砂壺接過來,給兩人倒了少許。香茗先過鼻息,而後入喉,熨帖出一抹最芳醇甘美的芳香。
張輔苦笑著道:「嫣兒那性子,實在不適合。」
朱明月冷聲道:「黔寧王貴人多忘事?不久之前,皇後殿下將求娶的意思告知了成國公府,現今自然要召來進宮見駕。王爺說,小女是怎麼進來的?」
李景隆身邊沒帶護衛,一路邁著方步,端的是倜儻俊美,洒脫風流。紅豆小碎步跟在後面,望著他的眼睛里滿是崇拜。
就在這時,一道戲謔的聲音闖入耳膜。
也是據他所言,沈家明珠是在五年前于蘇州府的嘉定城被姚廣孝帶走的,因為姚廣孝一直都覬覦他家的財產。剛好也是五年前,姚廣孝親自護送「她」去嘉定城中養病。而早在那日城南胭脂鋪外,碰巧就讓她撞見過姚廣孝身邊的官僧,在追捕一個年輕的姑娘……
張輔。
「傳奇富商消失了,其後代流落到哪裡便成了一樁懸案。江蘇周庄、雲南麗江都有人爭先恐後宣稱自己是沈萬三的後人。只是誰都沒想到,早在沈萬三被戍邊之前,就已經為後代子孫留好了退路。」
傳旨的老太監笑眯眯地望著地上眾人,直言「月兒小姐真是好福氣,以公主的頭銜代替幾位公主剃度修行,一切進宮如儀。簡直比唐時女冠的身份還高著幾分」。朱能默不作聲,等這太監絮叨完就讓管家奉上賞銀,後面的老家僕已是哭聲一片。
高高的日頭曬在頭頂上,走了不到半盞茶時間,薄汗就透了輕紗。順著朱紅宮牆穿過一道月亮門,撲入眼帘的是敞苑中百花正好,香氣撲鼻,爭奇鬥豔。
是以,那日金忠上門來「勸親」,必定就是代表大皇子。
鳥雀驚得撲飛,張輔和朱明月兩人同時尋著聲響瞧去,卻在朱紅宮牆的另一端,見到了一個朱明月最不想遇見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徐皇后與諸女又交談了幾句,便讓掌事太監將眾人送出宮,並未讓她們多留。
徐皇后往紫砂壺中添了些水,笑道:「本宮瞧著那丫頭,可是個人物。」
姚廣孝臉上露出對往昔的追憶:「沈家萬三,巨富天下,當年可謂一段傳奇般的佳話,就連現在應天府中華門到水西門的一段城牆,還是他出資修建的。而今家世沒落、族親離散,委實讓人惋惜。」
柳綉娥看了一下,抿唇搖頭,「都說『女大十八變』,就連你我尚且都認了半天。那一位卻甚是面生,又不像是原北平將領的家眷。想是哪個京官的閨女也說不定。剛剛我聽那些奴婢喚她,倒是跟你幼時閨名一樣,也叫『明珠』呢……」
「山外有山。你我都不行,並不代表其他人也沒有辦法。」
可徐皇后每次傳召都不是在固定的時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要進宮,張昭菡卻在恰好的時間,特地在國公府到西華門的必經之路上等著。那胡釉棠也是故意當街鞭打那對母女吧,更誇張的是,連安平公主都被請了來。如果自己貿然出面,必定不會好過,或者根本就是想給她個下馬威。
「枉小女一直自詡聰明,如今看來,卻是在自作聰明了……」
那丫鬟被他明媚的笑容晃得神魂顛倒,連朱明月拿沒拿茶碗都不知道,扭頭就跑出了院落。朱明月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禍水似的臉,免得他發癔症,把府邸里所有的年輕丫鬟都給招來。
財可通天。
「她不押寶,也不推諉,卻說服從。」徐皇后搖了搖那半月形的聞香杯,嘆笑道,「將皇室出的一道難題重新推給皇室,雖說是狡猾了些,但本宮喜歡。」
這時候,徐皇後放下手中的琉璃盞,「你的事,本宮多少知道一些。這麼多年,難為你了。」
朱明月趕緊拉著他,示意那傳旨太監還沒走,莫忘謹言慎行。朱能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本來我這心裏就難受,他們還來招我。」說罷,戰場上赫赫威武的將軍居然當真哭喪著臉,要掉下淚珠來。
「貧僧相信小姐一定能夠排除萬難。」
「不願。」
朱明月順著游廊拐了個彎,就瞧見對面正朝著這邊走來的一行官員。再想避開,已經避無可避。但見為首的那個,一襲月白緞常服,未著官袍,眉目娟秀如玉,正側頭聽著身畔之人說些什麼,專註的神情,聽得很認真。
茶過兩巡,有些色淡,朱明月伸手往壺裡填了些葉梗。
「瞧見了沒。那小模樣,可沒遜色你多少。」安遠伯柳升之女柳綉娥用目光示意了那邊位置,笑著與朱明月私語。
閨秀們悵然若失地離開邀月亭,望著徐皇后施施然離去的背影——明燦燦的華蓋牽引,後面則跟著華服麗容的眾女官;旁邊還有專侍打扇的侍婢。在最後面的,是呼啦啦的一幫宮女。眾星拱月,端的是惹人艷羡。
朱明月瞭然地看著那面生的宮婢。也對,半路回請這樣的事,在宮裡也是慣用的。
皆大歡喜。
在入主大佛堂裁月居之前,需先在宮中齋戒七日,而後香湯沐浴,再由白馬寺最德高望重的主持進行剃度。同時住進裁月居的還有幾位道姑,會在出府進宮的路上作為牽引指路,屆時紅毯鋪地,鮮花飄灑,香音齊鳴,佛光裊裊,從長安街直入西華門的一行隊伍,比起皇室嫁娶更要隆重幾分。
在宮裡面怎麼會有類似炮仗的巨響!
茶案上擺著各色瓷碗,紛繁釉色,襯托出裏面盛著的琳琅茶品。徐皇後半跪坐在蒲團上,俯身夾了幾根針狀的茶梗,在鼻尖聞了聞,然後挑進半月形的琉璃盞中。
姚廣孝擺手笑道:「貧僧的確是奉旨在翰林院監工,然華亭縣能夠輸納秋糧七十余萬石,關係著京師里百萬人的口糧,吳淞江和黃浦卻忽然阻塞了淤泥。戶部的夏侍郎此番去整治鹽運,浩大工程,貧僧豈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等宮婢撤了棋盤,又端來新茶,裊裊飄散出的茶香中,朱明月望著面前似笑含情的美麗少女,像是懵懂不知,也似心中明鏡,然後又瞧見徐皇后施施然離去時臉上的深意,心頭的挫敗感更深。
李景隆下了馬,撣了撣袍裾上的灰,又有些奇怪地問道:「對了,你怎麼進宮來了?既然來了,又不進去!」
「什麼急事,居然讓月兒小姐連昔日在建文宮中傳遞消息時的暗號,都用上了!」
朱明月將目光投到沐晟的臉上,此刻他也正冷冷地看著她,長眸斂著,一臉的倨傲和嘲弄。
元末是一個名將輩出的時代,太祖爺作為改元立明的開國皇帝,與他同在興兵討元之列的,是張士誠、陳友諒。太祖爺戎馬一生,同時興兵稱王的幾個人,早已湮沒在歷史的河流中,留下來的是讓青史永遠記住的名姓。
朱明月跟著抬頭朝聲音源頭望去,卻瞧見柳樹分叉的東牆上,一個紫袍少年正騎跨著紅磚在上面衝著她笑。
說罷,示意她們去看坐得很遠的那兩位千金。
可也正是如此,成國公府從此便跟徐皇後站在了一起,不僅不用站隊,還比中立的位置更穩妥,比嫁進天家更有幾分保障。因為將來無論發生什麼,皇室都必須感念成國公府曾經做出的犧牲;即便爹爹當真有何魯莽行為,也都會給予體恤和豁免。
朱明月給了他一個「多謝護送」的微笑,轉身便要跟著侍婢進去,李景隆從後面輕輕拽了她一下。
在他身上發生過太多的不為人知,那些常人永遠無法理解的事,唯有她懂,且感同身受。
紅豆坐在車轅上,遠遠瞧見了朱明月,連忙招了招手。
徐皇后說到此,又笑言道,「當然還有燧兒,年紀最小,也最是胡鬧,性子難免驕橫浮躁了些,還需要歷練。」
而她不過是規勸紅豆一句,想不到真是讓她不幸言中。
夏日里的暑氣很難耐,尤其是樹上的蟬鳴聒噪,吵得人難以成眠。紅豆這幾日拿著網子胡亂摟了一陣,仍不見緩解,索性去街巷裡跟來城中販賣的走貨郎買了兩兜子螳螂。那走貨郎瞧她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卻專買這些市井孩童玩耍的小蟲,不禁嘖嘖稱奇。
姚廣孝的聲音,落在耳畔——
「你我都曾是策應。既然是策應,就該明白很多事既不能問也不能說。」
沒有內侍的引領,也沒有宮中腰牌,朱明月想要在這裏直接越過宮牆,走柔儀殿,卻是不可能。只有順著城牆根往西拐,從北安門走。這一來就費了不少時辰。等到了北安門,因城門前沒有徐皇後派來的奴才等著,守門的侍衛根本不放行。
成國公府的一切是皇家給的,可她也不想看到爹爹傾盡一生換來的東西,就這麼損失殆盡。是以,在這段時間中,她巧遇了李景隆,碰到了張輔,也撞見了黔寧王沐晟,甚至多次受到徐皇后的召見,這些卻都不是她想見的人。
朱明月沒說話。倒是紅豆扁嘴看了那守城的侍衛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洪武時期,雲南沐家的當家人是沐英,現如今嗣位的卻是沐晟。
姚廣孝掀開那茶盅,好半晌都沒喝,彎起嘴角時忽然笑得幾分嘆然,「月兒小姐等貧僧?那可真是稀奇了。貧僧也不問是何緣由,姑且來猜猜,是不是為了兩位皇子求親之事——之前貧僧為小姐說媒,小姐不願;現在皇後殿下的顏面,小姐總不該不給吧?」
這麼快,就要跟她要一個最終的答覆?
但未等朱能領著女兒進宮去復旨,中宮的旨意就傳到了城西府邸。老太監奉著花名冊似的一張錦帛,喜滋滋地來請朱明月進宮。
李景隆疼得齜牙咧嘴,把她的手拽下來,才揉著臉頰道:「我來找你是有正事的。那日在宮裡聽你跟我說完,我就一直在想。」
「大熱的天兒,悶在馬車裡面也不怕中暑?」
「姚公緣何沒在廟中納涼避暑?」朱明月從沁著冰的銅盆里取出一顆果子,遞給他。
等過了些許時辰,有佩戴著腰佩的女官進來請示。這便是查姿探容的部分結束了。稍後或許會留諸女在宮中用膳,以觀舉止、風度;往後幾日再宣召進宮的,就是合心意的幾位,要繼續觀察德行品格。朱明月看到亭子裏面打扮得頗是花枝招展的那幾個,覺得她們可能要失望——皇室選媳,門第為先,然後是才德;一個個地篩選、剔除……最是謹慎周全,並非靠描眉畫目就能脫穎而出。
直到遇見姚廣孝。
朱明月被他的話逗樂了,「爹爹他只是在擔心,在這樣左右兩難的局面下,會做出錯誤的決定。」
「姚公這是從哪裡回來?」
她壓下狐疑,叩拜行禮。
八月初五日,有官僧來府www.hetubook.com.com上測名問卜。
年輕男子的面頰上浮出一絲赧然,「其實早在歲首,我就曾託人試探過。可你沒答應……」
「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冰裂釉的茶盞中,飄起煙絲裊裊。
「不想再錯過。」
「還請姚公說出條件。」
一抹安靜的疏影隨之落在他的眉目間,襯得面容俊雅,目光柔和。
張輔望著面前少女笑靨動人的模樣,道:「另一半,是不是就是這次皇室求娶的事?你是成國公的掌上明珠,國公府的門檻都快要被前去道賀的官員踏破了,卻不見他臉上有半分歡喜。看來成國公跟我一樣,並不想割愛。」
他的手在她的額際一撫即過,而後滑向她的手腕,亦如幼時的親昵,「我那時就想,早知如此,還不如早早將她許配了人家。」
「爹爹,時移勢異,須知沒有什麼能夠亘古長存。女兒此去不知歸期,廟堂之上,爹爹凡事謹言慎行,切莫讓女兒擔心才好。」
院落里的花葉紛紛搖落,朱明月倏爾抬眸,卻在對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瞧見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下一刻,抿唇,嘴角有幾分自嘲地輕輕上揚——
眺望而去,滿庭芳。
朱明月知道這是為了安她的心,嘆道:「後顧之憂呢?」
她說完,伸手替李景隆揉了揉額頭,兩人都不再說話。這樣靜靜地坐在香樟樹的樹榦上,鼻息間全是樟木的香味,一直到夕陽在天邊兒擦起了紅霞,這時候,有丫鬟端著茶碗上來。
「什麼螳螂捕蟬,分明是你的餿主意,讓本姑娘白白損了銀子!」紅豆氣得將那些竹簍扔出去,抄起板凳就追著張義跑出去。
內閣宰輔胡儼的次女胡釉棠是二皇子朱高煦早就定下的側妃,卻不知何原因,遲遲都未過門。那張昭萏更不得了,彭城伯張麟的幺女,她姐姐張昭菡正是皇長子朱高熾的正妃,亦是當年北平藩邸的燕世子嬪。很多人都說,倘若熾皇子繼承大統,那張家昭菡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這對姐妹花,遲早有一日會齊齊綻放在大明的皇宮裡。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很多左右局勢的人都已經加入「立儲」的戰局,比如姚廣孝,比如徐皇后,再比如皇上。包括她在內,成國公府、沈家、雲南沐家……不過都是這場風波中極小的一環,在她離開后,即將上演的,怕才是這場大戲中舉足輕重的一幕。
張義臉色有些不善,狐疑地瞪了李景隆兩眼,追著紅豆也跑了。廚娘吳媽媽拿著大勺,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景隆,又望了望那倆人跑去的方向,一邊往灶房走,一邊喃喃道:「看來不僅僅是姑娘們,連小後生都蕩漾了。」
蘇州富商沈萬三不僅資助朝廷修築了長城,還以龍角貢獻,並獻有白金二千錠,黃金二百斤,甲士十人,甲馬十匹,建南京廊廡、酒樓等。即使不比將士開疆拓土,對朝廷而言也有建設之功。
李景隆咬著茶碗,搖了搖頭,「現在新朝已立,四海昇平,我想不出還有哪裡需要你去策應。總不會是要把你發配到番邦吧!昭君出塞?」
領路的奴婢將她帶進去時,徐皇后正在裏面坐著下棋。在對面與之對弈的,卻是朱明月沒想到也不想看到的人——沈明珠。
朱明月道:「想明白了?」
初九日,有宮內尚衣監和內織染局來量體裁衣,後有銀作局來打造寶象配飾。在五日之後,便要進宮修習禮儀操典。
朱明月將目光收回來,面對著身邊幾位知己姐妹,露出無奈,「快要輕聲些。這些話讓胡釉棠和張昭萏聽到,非吵上門不可。」
「難怪小女幾乎翻遍了整個應天府,動用了所有關係,都無法找出那姑娘的蹤影,還以為是凡塵消失了呢,後來才發現居然被安置在了宮裡面。姚公早已將一切掌握在手中,只等著願者上鉤?」
朱能囫圇吃了兩口菜,含糊不清地說道:「挑來挑去,我瞧著張家那小子還不錯。」
「誰說不是呢。原以為能得皇後殿下那般賞識,必是要嫁入皇家,豈料是要代替公主出家修行。」
李景隆撇了撇嘴,半晌,長吁短嘆道:「算了,你不講,索性我也不問了。只是想來跟你說,嫁入皇家其實沒有你想得那麼兇險可怕,而你正值韶華芳齡,何必枉費青春,更要撇下老父,再一次投身到未知的命運里呢?」
她一直以為是那僧人一時興起的戲言。
正午的太陽已升至天空的最高處,明媚而溫暖的陽光透過廊脊的縫隙,在亭榭中灑下一地安靜的疏影。她沿著寬闊的游廊往北走,一步一步,繡鞋踏著那青磚石上面雕刻著的寓意吉祥如意的精緻蓮紋,恍如踏開了滿地蓮花,映著廊下一彎波光爍爍的月湖,璀然生輝。
「我?」
居然是那日城南胭脂鋪外,被姚廣孝身邊官僧追捕的那個姑娘!
「蘇州的苛捐最多、賦稅也比別處多三成;但凡蘇州商賈外出營商,必被當地官衙百般刁難。當時蘇州城中卻有一個非常精明的商人,揣度出太祖爺意欲修繕皇城城牆的心意,將半數家產捐出,請求資助朝廷修築長城,以換得太祖爺對蘇州商賈的恩典。
姚廣孝道:「殿下對那小姑娘也有所了解,當年建文宮中,安插的十幾個女孩子悉數被剷除,多年下來,全是她一人潛伏策應。而今江山初立,諸多因素都不穩定,少不得還要用著她。」
清麗的少女,單薄的後背,裙擺上的薄紗也隨著掀動,更顯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就這樣坐在香樟樹樹榦上,烏黑柔順的長發垂墜,擋住了半張臉頰,藕臂輕垂,整個人彷彿是樹里美麗的仙靈。
朱明月臉上的笑容彷彿流雲般清淡,不置可否。
這樣一來,心心念念尋找沈明珠的人自然就不著急了。
那沈姓男子再無需終日坐在國公府外,盼著她何時出門便能遠遠望上一眼;姓沐的莽夫也不用煞費苦心去監視和試探。他們什麼都不用再做,只需耐心等待——等正主進了宮,留下來的那個,必然就是要找的人。
徐皇后說話間落座,諸位閨秀也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新鋪的白絨氈毯上,一串泥腳印甚是顯眼。
她捨不得。
姚廣孝毫無保留地與她說了實話。
不是因為她傾國傾城、艷壓群芳,實在是在場的都是功臣之女,唯有她一人同時受到熾、煦兩位皇子的青睞。此番奉旨進宮,供她們休憩的地方又偏偏喚作「邀月亭」,正映襯了她一人的名諱,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
這時,壺中水沸。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宣布興兵靖難前往大寧借兵之際,建文大軍兵臨城下。正是這位巾幗不讓鬚眉的燕王妃親自登城督戰,激勵眾將士之妻,代其夫君披鎧甲作戰,才成功守衛了北平城。
朱明月不禁在心裏嘆息。姚廣孝說得對,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她若留下來,便是避無可避。
沈明珠……
那宮婢即刻卑順地走上前,詢問有何吩咐,丘嫣低聲問她:「那邊坐著的小姐,姓什麼?」
卻不止是她一個。包括內閣宰輔黃淮之女黃錦亭、胡儼的次女胡釉棠、莒國公李遠長女李搖情、淇國公丘福的幺女丘嫣、思恩侯房寬之女房楚琴、彭城伯張麟幺女張昭萏、榮昌伯陳賢之女陳弄玉、安遠伯柳升之女柳綉娥……足足有十幾位名門閨秀被一同召進宮,另外還有幾個封疆大吏的千金。
夕陽將香樟木的影子拖得老長,樹影兒里兩個極為相配的身影一起往屋苑的方向走,那紫袍男子時而會抬手揉一下少女的發頂,而她瞧著他的眼睛裏面,含著平素少有的柔軟溫和。
朱明月端起碗的手頓了頓,又往裡面盛了些米飯。
「憑什麼,那可是你爹!」
等朱明月從柔儀殿的西側殿出來,一同被請進宮來的十幾位名門千金早已經出了宮門。此刻到了午膳的時辰,交錯蜿蜒的廊廡中,時時能看到抬著食盒的太監,間或有宮婢挎著提籃穿行而過,是給各宮殿主送補品燉盅的。
「看來殿下是真心喜歡她。」
「阿九,不是每個人都能了無牽挂。假使李國公仍在世,換成是你,會怎樣?」
風塵僕僕,滿面塵霜,光看這一身僧袍,果真有幾分遠遊而歸的味道。
有些淡漠的言辭,讓紅豆噤了聲,同時也提醒了她「凡事莫要強出頭」的道理。
然而,還有一個沈明珠。
不走正門,居然還爬牆。
「少爺我銅皮鐵骨,結實得很。」李景隆說罷,煞有介事地敲了敲自己的胳膊,「就是在上面曬了半天太陽,渴得慌,需要一壺新茶潤潤嗓子。」
鬱結許久,終於有機會一吐為快。
徐皇后抬起頭,這才將目光投射在她的臉上,不禁讚歎道:「真是個美麗的姑娘。」
朱明月聽到張輔這話,不由思忖:這姓沐的莽夫數月逗留京城未回雲南藩邸,卻從未上過早朝?可他一個封疆大吏,留在京師里做什麼……太祖爺時期早有規定,地方官員未有聖旨,不得離開駐地。
是張昭菡。
徐皇后鋪了些水,將火熄滅,又取來煮好的茶,在幾個琉璃盞上澆過一遍,拿起其中一盞,遞給了朱明月,「來,聞聞看。」
朱能面有豫色道:「爹是看皇後殿下越來越喜歡你,見天的往宮裡頭召,又是留膳又是賞賜的,倒像是真有把你召進宮裡的意思。」
院里沒有擺放藤椅,李景隆一手扶著腰,一手揉著腦門,一瘸一拐地跟著坐到香樟樹的樹榦上。
李景隆見她一副若有所思,不由道:「你想什麼呢?我勸你一句,事已至此,想什麼都是白想,安心接受算了。但見皇後殿下待你幾分歡喜,說不定會保你穩坐那棵梧桐樹。」
這個時候,就聽見後面響起不急不緩的馬蹄聲。
「小姐,你快看,他們在打人呢!」
「文弼,你是個溫和的人,一向寬容敦厚,與人為善。卻殊不知人心險惡,」朱明月的目光柔軟下來,輕聲道,「我們多年未見,那時才剛遇到,你又怎麼會呢?豈不是受了姚公的蠱惑。」
聞言,朱明月輕輕地搖頭。就算有,也只是個邀約罷了,本來就推遲了幾日,現在卻是連遲見的機會都沒了。似乎他每次遣人來府上送信,她不是忘記就是錯過,能付諸履行的甚少。自己可真是個不守信不守時的人。
朱明月深知其中艱難,不由道:「所以小女也該慶幸,幸虧姚公將爹爹塞到了刑部,而非戶部。」
但凡是建文時期的老人兒,年節前就都被換掉了,現在宮裡又換了一撥奴才。無論是半新人還是心腹,各個宮殿進出的都是清一色的新面孔,所有奴婢、太監在宮中的資歷絕不會超過半年。
品茶,談天。
姚廣孝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搖頭道:「這種天氣還穿一身黑,活像個麻風病人。不嚇著別人也先把自己給熱死了。」
十四五歲,正是女孩兒花一樣美好的年紀,合該在疼愛她的男子掌心中綻放得恣意奔放。徐皇后感到惋惜,惋惜那朵清麗的白薔薇不能盛開到宮裡來;同時,也鬆了口氣——「那麼個沉穩慧智的丫頭,難得還如此知本分。若配對了人,該是很好的。」
柔儀殿作為宮城中的第二大宮殿,修建得堂皇而宏麗。穿過前面的一道配殿,入眼的是垂花門和月洞門,層層相錯,透出其間的紅牆金磚,蔥鬱花木。再往前則是內側殿,內里重重帷幔遮擋,並無一絲燥熱。想是用庫中冰塊鎮著,驅散了暑熱的氣息。
「都起身吧。」
李福善說完,一臉可憐兮兮地看著朱明月跟張輔,像是很抱歉打攪了這對鴛鴦。
城西府邸剛剛修葺過,因而院牆堆砌得很高,尋常侍衛都很難爬得上去。朱明月眨了眨眼,剛想說什麼,就瞧見一隻繡鞋直直飛了過去,正好砸在那少年的腦門上。那一下極狠,他整個人跟著掉下來,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其後,徐皇后欽賜匾額「裁月居」,高高懸挂在清風閣上,正應和了唐詩中「知有持盈玉葉冠,剪雲裁月照人寒」,愈加彰顯出皇室對她的厚愛。
姚廣孝接過來,咬了一口,冰涼的汁水四溢,很是爽口,「眼看分別在即,臨行前,貧僧送月兒小姐一卦如何?」
朱明月跟著他走過廊廡,聞言就笑了,「你這話可有藐視皇家之嫌。多少人想飛上枝頭,你反倒希望丘嫣被拒之門外,讓她知道了,可要怪罪你這個做表哥的。」
朱明月無奈地點頭。
朱明月相信,金忠對成國公府是一片好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宮中還沒有明確頒布婚旨之前,自己挑一位「可心」的,不管是誰,起碼不會太被動。於是著眼于當下情勢,朱能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中。
姚廣孝正端碗喝茶,聞言嗆得直咳嗽。
朱明月的眼底陡然閃出一絲難堪,又覺得可笑,但她不能表現出來。
「想什麼?」
而後紅豆坐在院中,耐心地將小竹簍一個一個拆開,將那些綠藤藤的螳螂放出去,結果不僅沒將樹上的蟬兒吃掉,反而爬進了屋苑裡。有些鑽進灶房,嚇得幾個新來的小丫頭嘰喳亂叫,還是廚娘吳媽媽逮了去,下油鍋,炒了一盤子油燜竹節蟲出來。
車簾後面沒有半點回應。好半晌,才聽裏面輕聲道:「你難道忘了,彼時在宮裡見到妃嬪教訓奴才,那些挺身而出的,幾個有好下場?打狗還要看主人,誰知道哪塊雲彩會下雨呢?」
張輔的臉色很不好,轉身就朝向沐晟想要發難,卻被朱明月一把拉住。她朝他安撫地搖了搖頭,看向那一臉若有所思的男子,略抬高下顎道:「在宮裡面都能遇見黔寧王,真是巧得不得了。不過王爺帶著火銃來進宮面聖,千萬當心別走了火,否則下次,小女就得去爹爹的刑部大牢探望王爺了……」
明珠。
在皇權面前,無論是位極人臣還是居功至偉,原來都卑微渺小得不值一提。
姚廣孝臉上的笑意更濃:「世人若都如小姐利落乾脆,辦起事來豈不爽快!那好吧……誠如月兒小姐所說。生路、死路貧僧不敢妄言,明路,倒還真有一條。先聽貧僧講一個故事如何?」
沐晟未開口,倒是李福善客氣地說道:「黔寧王是進宮面聖的。」
「貧僧還以為殿下這便要下旨了,豈料待她這般慈厚。」
旨意傳到成國公府時,朱能領著闔家奴婢僕從,跪在地上聆聽聖訓。等宣讀完了,朱能顫顫巍巍地將明黃手書接過,身後眾人齊齊伏在地上叩首。
「張士誠可以稱得上是當世英豪,他之所以能夠固守蘇州城長達八個月之久,並非什麼天命相助,而是因為得到蘇州富民在財力上的鼎力支持。以至於後來蘇州城破,天下穩定,太祖爺也一直對蘇州城的百姓抱有很深的成見——
朱明月陡然抬眸,正好對上了姚廣孝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
朱明月握著小小青果,沒做聲。
是……她?
……
朱明月也向來自負,自小熟讀經史,學識韜略,心智過人,兼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曾師從多位翰林學士,詩書禮儀,深得教誨。太祖爺當年亦曾贊她若非女兒之身,必為國器。是以,聰慧之人很多,兼得世故圓融、處事練達卻很少。她是其中的佼佼者。
因為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因忠貞效命得到的一切,就這樣在皇權傾軋中煙消雲散,更捨不得讓本該避免發生的事,卻非要做出選擇。
姚廣孝用指尖把茶葉末子撣出去,笑著搖了搖頭。朱明月也反應出自己問得多餘,嘆道:「也對,姚公有此一說,必定早已有了答案。」
那一刻,宛若冰雪兜頭澆下,將朱明月定在了當場。
「那爹爹可找到稱心的了?」
其中,也調和了君山銀針和信陽毛尖。
客氣並未讓那錦繡官袍的男子領情,下一刻,只見他大跨步而來,徑直走向朱明月。未有停頓的腳步,裹挾著咄咄逼人的氣勢,朱明月不得不連連後退。一側的張輔想要出手阻攔,跟沐晟來的兩個隨扈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巋然不動。
「小、小姐,是李公子呢……」
張輔也想跟她一起走,剛邁出步子,就被李福善一把拉住了,「既然小伯爺也在,索性也跟著一道過去吧。黔寧王新改良了火銃,威力比原來不知厲害多少……不過那位小姐說得對,黔寧王可得好好看管著,別到了皇上跟前……」
「爹爹怎的沒去奉天殿?」
朱明月就著紅豆的手下車。
沐晟。
紅豆支支吾吾的聲音,透過車簾還能聽出三分羞赧來。朱明月聽得是李景隆,不由得鬆了口氣。片刻之後,待馬蹄聲漸止,轎簾就從外面被掀了起來。
「皇後殿下容稟,臣女的爹爹是軍人,軍人的天職便是服從。」此刻她已將茶盞放下,雙挽著的手,與額平齊扣在地上,朝著面前這身著明黃宮裝女子深深俯首——
在邀月亭坐了大半個晌午,她都沒把自己認出來,也不知是那日未曾對她留心,還是根本緊張拘束得不敢抬眼皮。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叫住她,剛跟著拐了個彎,就被迎面過來的一個侍婢禮貌地攔下,說是她有隨身之物落在了亭子里。
「有些話,明知是徒勞,還不如從未說出口。」
姚廣孝讚許地點點頭,「若那沈家老兒在世,必將月兒小姐引為知音。」
「真是昭君出塞?」
像張昭萏和胡釉棠這樣的身份,平素極少在坊間露面,更別說還是當街打人這種荒謬行徑。
「夏元吉奉命去松江府疏浚河道,貧僧也去湊了湊熱鬧。」姚廣孝撣了撣袍裾上的灰塵,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朱明月道:「奉了皇後殿下的召命,剛剛就在柔儀殿。」
「嗯?」
拋卻高官厚祿,拋卻全部身家,與她浪跡天涯……她走了,還有一個沈明珠替她進宮。他呢?朱明月想不出這世上當真有人會拼卻性命為紅顏,也不相信!只是那和風霽月的男子,那個待她溫柔如昔、曾跟她說「不願錯過」的人,到底是辜負了。
朱能摸了摸空癟的肚子,嘆氣道:「這幾日,朝堂上的文臣和武將因為立儲之事,勢如水火;而咱們城西府邸卻成了這些人明槍暗箭、你來我往的地方。我想趁著生米未成熟飯,咱們先下手為強,趕緊自己謀個佳婿。」
朱明月握著茶碗,溫熱的水透過粗瓷熨帖到手心上,就像是頭頂上熱度不減的夕陽。夏天真是不該沏熱茶的,也不知那小丫鬟是不是被他俊俏的模樣給晃了,居然忘了該上涼茶。
是啊,天可憐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馬上要代替尚未出閣的幾位公主剃度出家。出家祈福的地方在宮中柔儀殿北側的大佛堂。很多老太監因此都說,這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他們不知道的是,即將代替皇室公主進宮來出家的,是個眼角有顆緋色淚痣的姑娘。
「問題是他用了什麼手段,又將後代藏到了哪裡?」
「難道不是?」朱明月恨聲問。
都道是雨前茶被京城中的某個富戶搜購一空,豈料各色名貴茶品已然悉數進了皇宮內苑。原本從地方進貢的香茗已是極品,朱明月卻在那茶案上瞧出了幾樣異常罕見的;這才明白,原來李景隆是摸准了徐皇后喜茶的嗜好,借花獻佛。
「月兒小姐,貧僧可以保證,小姐走完這一趟,往後便再不會有任何所求。」這時,姚廣孝道。
朱明月虛扶了一下,道:「公公是尚寶監掌領大總管?新晉不久,就已深得聖眷,往後還少不得要您的照拂呢。」
李景隆聞言轉臉去看她,見她眉間神色全無愁苦,不禁問道:「什麼城門城牆的?你可別跟我說,短短几日,你就已有解決之法?」
張輔抬手摘下她發間的花瓣,「為了幾位皇子納妃的事?前幾日皇後殿下遣人去成國公府,為兩位皇子求親,雖未大張旗鼓,此事卻早已傳滿京城。後來宮裡的太監帶著名冊去各個府上傳旨,我這才知道連嫣兒都被列在了選妃之列。」
沐晟的手裡還拿著一管形狀奇特的鐵器,吞口處正在冒著白煙兒。跟在他身邊的是一個朱袍紫帶的老宦官,畢恭畢敬的模樣,離近了才看清楚,居然是文華殿的尚寶監掌領大太監李福善。
「你是說,宮筵隔日的那個早上,姚公來登門拜訪的時候?」朱明月驚詫地問。
姚廣孝的門生呢。金忠代表大皇子上門求親,不正是表明了姚廣孝的態度嗎?而姚廣孝又是誰?哪一回他的話失言過?
馬車離開的那處,鞭子打在地上的「噼啪」聲再次響起,間或還有幾聲停頓。朱明月知道那不是停頓,而是抽打在人身上的鈍響。隔著遠了,傳不到車裡來。
直到後來雲南被攻克,同去的三位統帥中有兩位被調回京師,餘下的一位作為最高長官,奉命在當地鎮守。雲南從那時起設立了都指揮使司和布政使司,公布法令,安定秩序;府、州、縣各級行政機構也相繼建立。
張輔來到朱明月身前,關切地問道。
一切都在姚廣孝的算計中。
其人被發配后,同時發配的,還有他的兩個女婿。這打擊不僅使沈家失去當家人,富氣也減去大半,可謂人財兩空。而在沈萬三被捕時,周庄鎮上亦株連甚多。
「早前聽聞謝學士奉命編纂類書,小女還以為姚公一直在翰林院。」朱明月道。
朱明月道:「剛剛皇後殿下並未把她留下。」
姚廣孝說到此,微微而笑:「那沈家老兒的手段也是高明,連太祖爺在內都被蒙在鼓裡。可仔細想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沈家家大業大,沈萬三既是一個富可敵國的商人,又和朝中諸多王公大臣交好,一定會保留家族血脈。問題是……」
徐皇后像是明白了什麼,臉上浮出一抹明顯的失望,喃喃道:「你啊你啊,誰若是被姚公看重了,不知是幸還是禍……」
平素還是俊俏少年郎,此刻頭頂沾著草葉,額頭還腫了包,實在沒有什麼美感。朱明月跟著笑了,連日來積攢起來的苦悶,也隨之消散了些許。
如果當年的沈萬三果真和她想到一處的話……
李景隆聞言,先是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交疊在一起的兩隻柔荑,一個手心溫暖,一個卻微微泛涼。
馬車最終在大門前停住,紅豆扶著朱明月走下來,順著幾道內間門走進去,朱漆屏門的衙署內,最中間那間敞開門的屋裡,朱能正在桌案前一張一張翻閱著宣紙。
守著巨富,何事不能手到擒來。
金忠是誰?
李景隆聞言,不由得看了看城門口的侍衛,然後瞭然地看向朱明月——原來是想進,沒進去。
「月兒小姐的火氣似乎有些旺啊。」
朱明月點點頭。
她曾問他。
姚廣孝笑道:「不算卦也成,給小姐省些準備行囊的時間。」
——花細如絲,香息綿長,那簪花的少女靜靜地坐著,一對柳葉似的眉黛,杏眼微眯,笑亦非笑,又似脈脈含情。而細看去,在她的右眼角還有一顆淚痣,是嫣然的緋色,宛若血珠兒,凄凄瀲灧,鮮然欲滴。
朱明月將窗幔掀得更開些,望見站在侍衛前面手執軟鞭的一個少女,側臉精緻娟秀,還真是跟那張家昭萏形影不離的胡釉棠。只見那鞭梢隱約帶血,拿著短柄的胡釉棠抬著下顎,頤指氣使地指著地上那對母女,不知在說些什麼。
朱明月道:「阿九,並非只有一座城門能進皇宮的。」
什麼聲音?
李搖情沒注意到她的神色,抿著唇瓣,既有些彆扭、又有些艷羡道:「我可聽我爹說,之前兩位皇子什麼『一見傾心』的,求親都求到成國公府上去了!這回珠兒你可算是名動京城了呢!」
像這樣將眾女齊集,無疑是要細心挑剔,擇優而選;然被求親上門的卻是她。只有她,多數人認為她巴望著被封皇子妃,也在情理之中。朱明月忽然回想起那日巧遇李景隆。其實他有一句話說得對,當初爹爹將招婿的消息放出去,有意求娶的人很多。而今婚旨未下,若有情投意合之人,早早定下來的話,就算是徐皇后也未必會棒打鴛鴦。
再聰明些,應該會裝糊塗。不願意,就婉言推拒,天真地認為僅憑紅口白牙就能救自己于危難;願意的,權衡利弊,挑選一個自認為有前途的,巴望著妻憑夫貴,一步登天。
朱明月以為他有事,復又轉身從台階上下來,卻見李景隆望著她良久,並不說話。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遞給他一抹寬慰的笑容,「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沒事吧。」
「黔寧王,自從冬至的那次朝會,一直未曾上門拜會,是在下失禮了,沒想到此番在宮中遇到。」
她有些歉意地說道。
有什麼地方比擱在皇後身邊更穩妥的呢,既讓外人無跡可尋,也消除了她的後顧之憂。而這樣一來,國公府在「立儲」一事中,最終得以全身而退。
朱明月苦笑道:「小女能如何。只是姚公要給小女指的這條明路,該不是就跟沈家有關吧?」
朱明月說罷,斂身屈膝,朝著他深深地拜下去,「和_圖_書昔日種種,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姚公念在小女年幼不懂事,不予計較。同樣的,如有所用,成國公府在一日,一日便義不容辭。」
紅豆探頭望了一下,卻見是一位騎著高頭大馬的紫袍公子。陽光之下,烈烈盛姿,周身彷彿都籠罩在一層明燦燦的金光中。而那公子遠遠地瞧見是她,唇角彎起,挑出一抹極其媚惑的笑容。
朱明月給他倒了杯茶,替他順氣,「事成則歸。」
而這整件事前後牽扯到建文、永樂兩朝,涉及雲南府、蘇州府、應天府三地,跨時五年,五年後的每一個人、每一環,都扣合得嚴絲合縫,分毫不差。一介凡人,當真能想得那麼遠、思慮那麼深?
繞路讓她躲開了那三女,卻引起了新的問題——馬車繞過兩條街巷,往北一直行駛才到了右軍府,那裡把守著羽林右衛,都是皇親貴族中挑選出來的子弟,鎮守著北上西門和北上東門。
朱明月耳畔聽聞一一對答的語調,不禁想到現在正是永樂初年,後宮還很清寂,除了少年正妻徐皇后,僅有幾位原藩邸的妃嬪,又都以徐皇后馬首是瞻,彼此相處甚篤。否則像現在這種場面,少不得還要有諸多妃嬪出席,笑里刀、綿中針,好些個將門虎女要吃不消了。
到了建文四年六月,歷時整整三年的靖難之役結束,燕王妃再次踏進皇城的時候,已經是這裏的女主人。
「姚公的眼光,也果真是極好的。」
透過廊脊的陽光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映照在行人臉上,似鋪著輕薄的金紗;那廊下面容精緻的少女,挽手佇立,裙裾搖曳,微笑時唇瓣牽起的笑靨,已成為對面人眼中凝望的美麗風景。
李福善算是新貴,但心明眼亮,僅看朱明月的一身穿戴便知不尋常;聞言更是眼睛一亮,道:「原來是成國公府里的千金,老奴這廂有禮了!」
「比起袈裟,小女倒是覺得那黑袍更適合姚公。特立獨行。」
可誰都沒想過沈明珠。
一邊是皇上,一邊是她,倘若局面真的發展到要國公府做出權衡的地步,一生剛直憨厚的爹爹,將會是怎樣的心情。
「有沒有考慮過我?」
朱明月道:「姚公說的那個蘇州商人,該不會就是沈萬三吧?」
洪武三十一年,「奏學文與藍玉通謀,詔捕嚴訊,株連妻女,及其仇七十二家」。
朱明月看著他奢貴的衣袍半身都是土,不由道:「你這是做什麼來了?」
除了李景隆,她還從不曾跟別人說起這些。
從宮城最西側到刑部衙署,馬車需要靠著城牆走,正北正南地行駛過兩條直線,便是通向鴻臚寺的長安街;過白虎橋,一直往北就是宗人府,刑部在宗人府的正南端。城門樓下面把守著的侍衛,見到成國公府的馬車,會攔下檢查,再行禮放行。
「倘若被我爹爹聽見,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先前還是曹國公李景隆,現在又是信安伯張輔,」沐晟把她逼退到宮牆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姚廣孝這幾年把你管教得可真好!」
「啥時回來?」
一切都需要她去查。
朱能放下手中的畫像,拍了拍身側的裹腿杌凳,讓她過來坐在自己身邊,「今日的廷議還是集議『遷都』之事。昨個兒武將們跟六科的言官都快打起來了,皇上就沒讓武官參加,今日只召了言官,由內閣主持,都在殿前跪著寫述詞呢!」
姚廣孝說到此,面上的笑意岑岑,「小姐之前要找的人,就是沈家的嫡親血脈之一。」
年年河道修繕,年年工程浩大,經手的是戶部、工部,花費巨資的卻是朝廷國庫。若無利可圖,想那河工任上辛苦艱難,也不會每年都有無數官員踴躍前往。
「是嗎?」
朱明月瞭然地一笑,「原來姚公是去節衣縮食了。」
這個時候,門扉從外面被打開,紅豆帶著兩個侍婢將嶄新的茶具端進屋。錦碗里都是上好的茶葉,前日徐皇后特別賞賜的。等茶具在茶盤上一一擺好,侍婢盡數退出,朱明月便抬手朝他做了個請的動作——「願聞其詳。」
這時,丘嫣跟李搖情又說了句什麼,而後就坐到朱明月身邊,巧笑倩兮地與她道,「瞧你們,真是有緣,連閨名都跟你之前的一樣。是不是叫了『明珠』,就一定會生個好相貌呢!」
沐晟笑著看她,倨傲而清雋的目光,劃過她氣得泛紅的臉龐,「說說,你是怎麼進來的?誰讓你堂而皇之地在宮中行走?」
「小女幼年的閨名是『明珠』,後來進宮策應,姚公又冠以『明珠』二字。沈家的女兒剛好就叫『明珠』。若將這一切說成是巧合,怕是太自欺欺人了。那麼,姚公該不會是從五年前就開始布局吧?」這麼複雜的關係,中間同時牽扯了這麼多人,跨時五年,兜了這麼大的一個圈子,究竟是要做什麼?
等朱明月由宮婢引領著,走進邀月亭時,眾女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徐皇后怔了怔,「不能嫁?」
姚廣孝就著那口熱氣,喝了一口,「貧僧的故事,要從太祖爺打天下時、攻打蘇州府開始。那個時候,張士誠還在蘇州府中養兵,與太祖爺分庭抗禮。月兒小姐可聽聞過?」
徐皇后顯然是不了解她此刻挫敗和抗拒的心情,不僅特地安排她與這位沈姑娘同膳同飲,還留她在宮中小住,以便能夠更好地觀察對方的行為舉止、性情品格,讓她在將來的冒名頂替中做到無懈可擊。當然,在宮外人看來,這是對國公府無上的榮寵;更甚者,很多人還把這當成是她即將封妃的信號。
現在看來,那沈姓男子不就是沈萬三的後代嗎?姓沐的莽夫之所以對沈明琪處處維護,又對沈明珠鍥而不捨地找尋,很有可能是受了其父沐英的臨終之託。
匹夫犒天下之軍,實乃亂民,沈萬三本就是其心可誅。尤其太祖爺本身早就對商人心存芥蒂,多年來其治下亦不失時機地貶低、壓制商賈;那沈萬三撞上門來,等於是自找倒霉。導致他家業最終一敗塗地的,並不僅僅是因為犒軍,而是藍玉案。
朱明月以為那姑娘是姚廣孝的一個軟肋,或是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在暗地裡留意尋找。緊接著,她就遇見了那沈姓男子,遇見了黔寧王沐晟,陰差陽錯之下,被他二人雙雙錯認成了沈家走失的那個女子。
「尋常人家的兒女親事,都需憑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還是像月兒小姐和信安伯這樣的貴胄。」姚廣孝拿著巾絹抹了抹嘴,「若只論匹配,小伯爺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一家是手握重兵的將軍,掌管刑部;一家是少年新貴,統領吏部。強強聯姻,且不說皇上會不會答應,就算勉強締結了秦晉之好,將來怎麼辦呢?」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戰禍才剛消弭,國庫里好容易攢下的家當,自然要省著點用。否則哪兒還有銀子修書、造船呢。」姚廣孝語笑晏晏。華亭縣的各種貪賄舞弊、官場絞殺,也是在這樣的言笑中一擊而潰、灰飛煙滅。
……
於是朱明月不禁猜想:姚廣孝這麼大動干戈地經營一個沈家,或許是皇室早已懷疑雲南沐家擁兵自重或有謀反之心,故此讓她以追查沈家家產為名,實則去尋找沐家忤逆的罪證。
當徐皇后喚李景隆為「阿九」時,朱明月便知這位皇後殿下對當年建文宮中的人、事,該是知之甚詳;同時倒是忘了,眼前的這位中宮之主亦是將門之後——太祖爺時期開國第一功臣、徐達的嫡長女。靖難之役,她在功臣之列。
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朱明月絕不會相信這世間有什麼起死回生之法、妙手回春之術。姚廣孝不同。姚廣孝是她所見過的抑或是當今皇上遇到過的唯一一個手眼通天的人。從當年北平藩邸的預言,到興兵謀反時的篤定,凡他所言,一語成讖;凡他所想,無有不可能。
「應該給你捎信兒的。」
「之前的事,想必你已經有所考慮。本宮的那三個皇兒,秉性迥異,唯有煦兒最肖乃父,天賦異稟,能征善戰,在馬背上闖出了些功績。然而都說做娘親的,最心疼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熾兒性格醇厚仁善,溫文爾雅,與煦兒一文一武、一靜一動,卻是頗得本宮歡心。」
「柔儀殿和北安門相距甚遠,那通報的侍衛腳程再快,一來一回恐怕都要半個時辰。你就讓皇後殿下這麼等著?」
李景隆得意洋洋地看過來,道:「其實怪不得人家。女眷進宮一向走的都是西華門,你拐到北安門來,又沒有通行腰牌,必定要被擋下來。」
天邊的雲荼靡著整片天空,也被太陽染得一片金色,少女的驚訝,帶著來不及消散的陽光,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怎麼不是小紅豆?」
李景隆愣了愣,然後就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頭髮,道:「這次你是不是又答應他什麼了?」
「轟」的一聲巨響,驀然打破了寧謐。
張輔道,「既有事,便不打擾了。」
這麼說來,就是離開應天府的時日要提前了。
宮裡面的能人不知凡幾,又有掌局妥善保存各類貢品,怎麼會沒有人懂得如何儲藏茶葉。徐皇後有所一問,也不過是在考她。
這是她一直在尋找的人。直到在宮裡發現她的確是「她」,朱明月就明白過來,自己失去了最後能夠制衡姚廣孝的一枚棋子——一枚能讓他幫助自己在立儲風波中全身而退、卻又不用同時付出什麼的棋子。
「這火銃真是好大的威力啊!奴才早就巴望著瞧瞧,就求……求黔寧王給奴才試了試,不想驚嚇到了信安伯和這位小姐,真是該死。」
她跟著過去,也沒詢問為何不是將自己領回到邀月亭,而是徑直穿過柔儀殿的側殿,再往西側殿的暖閣裏面走。等跨進了那道紅漆門檻,也沒有見到在她料想中會被一同請回來的另幾個千金。偌大的錦殿內,除卻隨侍宮婢,只有徐皇后一個。
朱明月「嗯」了一聲,道:「來的半路上遇見張昭萏了。」
這時候,李搖情笑嘻嘻地說道:「哪家的姑娘,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所以才更要去。」
「臣女拜見皇後殿下。」
「對了,當日你府上的僕從來送書信,恰好我正要出門,就讓紅豆先收著了,」朱明月道,「後來接連發生了一些事,生生把你的邀約忘在了腦後。真是糊塗呢。」
朱明月也不多留,施施然揖了個禮,便轉身離開。
這是在她一路往柔儀殿內側殿走時,那些殿內伺候的侍婢在背後的議論。還有那些憐憫的、嘲弄的目光,也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怎麼了?」
「這麼說,小姐真不願?」
柳綉娥攥了攥朱明月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勵。朱明月則投以感激的一笑。
是雲南沐家!
「小姐,好像是彭城伯府的馬車。」
說罷,側身讓開道路。
聽話聽音。李福善自然聽說了選皇子妃的事,頓時眼睛睜得更大更亮。
李景隆擠眉弄眼道:「滿園春色惹人眼,一枝紅杏進牆來。」
柳樹在風中搖曳生姿,使得陽光透過枝丫,灑下一地粼粼的碎金。
……
沐晟被她一句話說得發愣,這時候,就被走上前來的張輔一把推開了。
北安門前的守城侍衛長認得李景隆,此刻聽他二人言語,不禁臉色一變,連忙朝著朱明月叩首,連連告罪。回身就讓侍衛趕緊開城門放行。
眾女都知那兩位不好惹,知趣地不再多言。
紅豆看見他滿身是土,道:「公子爺,您沒摔著吧。」
道是無情,卻不知羡煞了多少懷春的男男女女。
倘若形勢轉換,換成是她退避三舍都猶恐不及,絕不會僅憑義氣就不顧身家性命。
那恭候的侍婢早就在廊子里等著了。
「敬謝不敏,」朱明月道:「上一次,您一卦將小女送來了京城、又送進了宮中,一離家就是七年,這回還是免了吧!」
唐時的公主觀非常壯麗,因裏面住著皇家的女孩,身份特殊,往往建造宏偉,堪比宮殿。此番柔儀殿大佛堂也進行了修建,一應用度配置都按照最高規格,更仿造蓬萊瀛洲建起九丈仙山,璇台玉榭,寶象珍龕,曲徑通幽。
姚廣孝不答反問道:「若小姐是那沈姓商人,會怎麼做?」
朱明月暗暗心驚。
朱明月幾分苦笑。
「我知道,」張輔望著她,「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這麼做,一定會後悔。」
孑然一身,其實也是種悲哀。
李景隆拿起茶碗,湊在唇m•hetubook•com.com邊喝了一大口。那抱著陶盂的小丫鬟紅著臉,小聲道:「張侍衛說,公子爺生著一張勾魂的臉,怕把小姑娘的魂兒都勾沒了,不讓紅豆姐過來。」
朱明月扶著靠墊坐起來,掀開窗帘瞧出去,發現寬闊的街道上停著一輛華麗馬車,馬車邊圍著侍衛打扮的家丁,還有趴在地上鮮血淋淋的一對母女。
朱明月蹙了蹙眉,不知那對市井母女怎麼就招惹了胡釉棠,惹來一頓鞭子。而那馬車既是彭城伯府的,張昭萏必定就在車裡面坐著。
朱明月將茶盞握在手心裏,盞中茶水清淺,壺中的卻呈濃醇的青碧,凝綠茶葉在壺底打著捲兒——
聲音很輕,含著的無限諷刺和鄙夷,朱明月腳下一絆,險些踩到裙裾。「黔寧王!」她慍怒地抬眼,壓低嗓音,咬牙切齒地說道:「小女告訴你過多少遍,小女不姓沈,別欺人太甚!」
她不敢說是姚廣孝一手將成國公府推到風口浪尖,但能夠確定的是,在「立儲」這件事上,姚廣孝已經有想法。別忘了當初金忠的上門。
真是這樣的話,雲南也就不必留著了?
顯然這成國公府的女孩兒已經明白,此刻進退兩難的局面。若換成是尋常的姑娘,會使性子、撒潑,妄想著逃跑;可笑的,或許還有裝病。也有可能在她的面前藏慧顯拙。卻想不到,這麼做其實更容易觸怒皇家。
這個時候,兩人已經來到了柔儀殿的殿前廣場。典麗雄壯的東西兩側長廊,直通向後面的兩進院,院內是坐南朝北的奇偉殿宇,面闊連廊九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重檐廡殿頂,十二扇菱花隔扇窗都敞開著,可見內里堂皇瑰麗的布置。
「貧僧也可擔保,」姚廣孝看著她,溫和地說道,「往後沒有小姐在國公爺的身邊,也會有皇上為其物色的得力幕僚,那些難辦的政務,也會有選擇地落在國公爺頭上。」
「可我想國公爺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過得好。」
皇位,多少人想也不敢想、拼也拼不到。對姚廣孝而言,似乎僅是施展手段才學的一個最終證明,以至於在他立下這種不世功勛之後,功成身退,安然回到廟中陪伴青燈古佛。而今世人多聽到的是衝鋒陷陣的原北軍將領、在廟堂上指點江山的文臣,殊不知在皇上身側第一重臣的位置,永遠是姚廣孝的。
錯身的剎那,她沒錯過沐晟眼底一閃而過的疑惑。
朱明月吩咐罷,就惹來紅豆一聲嗔叫:「那對母女太可憐了,倘若小姐不管,可要出人命哪!」
「我知道是我爹。可李國公生前與我爹是刎頸之交,現在李國公不在了,就把我爹當成你爹吧。」
朱明月聞言,忙起身謝恩。
朱明月伸出手,拍了拍他單薄的肩膀,「好了好了,別在這兒傷春悲秋的,眼看到晚膳的時辰,留下來一起用膳吧。待會兒我爹爹回來,正好能與你喝一盅,以後我不在家,你要記得常常過來。」
朱明月不知道這些話是否能安慰朱能的心,但既然無法解決,多一個人擔心也無濟於事。此時她也終於想明白了,這門親事既不能推拒,也不能另覓。那日李景隆的確說過類似的話,她卻忽略了另一層意思——皇室有言在先,何人敢再與天家爭女?此理,同樣適用於成國公府。
「如果這樣還不夠,那麼只能證明黔寧王府的手,已經伸到了皇宮裡來。」姚廣孝又道。
「少管閑事。前面巷口轉個頭,繞道進宮。」
是啊,強強聯姻,功高震主。想不成為旁人的眼中釘都難。何況現在聖旨已下,整個朝野都知道成國公府的千金要進宮出家,難道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帶著她私奔嗎?
同在張昭菡的身邊,還坐著金燦團花錦服的一位,分明就是安成公主朱熙柔。
這猜想是否屬實?姚廣孝沒給她答案。
那之前還向她大力推薦。
城中百姓唏噓不已。
通向西華門的甬道極長,出了內宮城門,接她的馬車正在外面等著。
前提是,那五年裡她果真是在蘇州府休養。
「南有嘉木,其樹如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阿九送本宮這麼多茶品,眼瞧著要到盛夏,若來不及喝卻都要受潮了。」
朱明月失笑道:「原來真的是你讓他來的。我還說呢,堂堂朝廷第一首輔、御前第一謀臣,如何會來做些保媒的事!」
與沐晟的初次見面,恰好是因為在宮筵結束后被一名沈姓男子衝撞了馬車,而那人誤將她當做是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兒。
那籠罩在明媚春光下淡妝純然的清麗容顏,皓齒紅唇,明眸善睞,宛若一枝初綻未綻的白薔薇,縱是洗盡鉛華,也難掩一抹渾然天成的貴氣風流,讓已到中年的徐皇后情不自禁地看了又看。
「史料記載無錯的話,沈萬三戍邊的位置應該是在雲南,若想要藏匿後代……恐怕再沒有比自己身邊更加安全穩妥的地方。假使是小女的話,何不買通當地指揮使,金蟬脫殼、瞞天過海……」
「當晚我將你送回府,去酒肆尋兩個胞弟,正巧碰見了姚公。那時幾位叔父正與成國公爭搶你的婚事。說起來,我也覺得自己甚是唐突。」
侍衛長張義於是又道,這便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溫軟的語調,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幾個官員聞言都連聲稱「是」。等他們陸續離開,張輔緩步走到她跟前,頎長的身軀在眼前擋住了一片明媚的陽光。
不過是兩盞茶的功夫,朱明月由御前掌席女官親自送出宮。
難怪多日來她翻遍京城角落都尋不到,竟然是放在了宮中。
宮裡面的侍婢和太監仍舊冗繁,顯然早已換了一茬。昔日殿前的老人兒不見了,就連在殿外行走的,也都是些陌生的新面孔。有一兩個從她的身邊路過,不知她的身份,卻也不敢怠慢,點頭哈腰盡量做到禮數周全。
成國公府的千金要進宮出家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已經在應天府中傳得沸沸揚揚。都道是被徐皇后看重將來要飛到東宮去做皇子妃的命,豈料情勢逆轉,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就要剃度修行,從此常伴青燈古佛,清寂一生。
「誠如殿下所言。江南盛夏多雨,茶葉如保管不善,吸水受潮,輕者失香,重者則會霉變。」
「是啊,一旦配錯了,保不齊整個皇權的走勢就會發生變化……」
與那波詭雲譎、光怪陸離的官場不同,她不關心有多少人在已經上演的或是即將呈現的官場角斗中喪命、落馬,又有何等精彩紛呈卻血腥殘酷的利慾戲目正在發生。眼下真切施加在她身上,強壓給國公府的,才是於己相關,迫在眉睫。
朱明月揖禮時,余光中瞥見那一側的沈明珠,有些拘謹、緊張地低著頭,也跟著行禮,然挽手交疊的姿勢卻錯了。
「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是想向你介紹幾個稱心的書吏。」輕暖的陽光灑在男子的衣襟上,晃出明燦燦的光暈,「之前皇上將成國公放到刑部,大堆的公務壓過去,我猜,為人子女的,你必定要跟著去分憂解難。但你畢竟是個女兒家,經常出入衙署,恐會惹人非議。」
思緒飛轉間,有兩行穿戴華美的宮婢走進來,緊跟其後的是由老太監扶著的姿容端莊雅緻的徐皇后。眾女紛紛起身,面朝著那明黃錦緞、花綉繁複的宮裝女子斂身行禮。
現在整個都城都知道,成國公的女兒即將入主柔儀殿大佛堂剃度修行,哪能在外面訂親事。
「文弼真是個細心的人,」朱明月大感意料之外地說道,「爹爹身邊的確是需要幾個得力的文書,一直苦於沒有合適的人選。這下,爹爹的憂愁可要分去一半了!」
李景隆動了動唇角,想說什麼卻沒開口。倘若他爹還在,大將軍的位置也輪不到他吧。他總是說,自己是那最不成器的兒子,丟他的臉,丟了李家一門忠烈的臉。
「不信?」朱明月挑釁地看他,「沒關係,黔寧王很快就不得不信了。」
徐皇后微微一笑,「剛剛本宮瞧著亭子里的那幾個將門虎女,甚是可愛,舉止言談,比宮中金枝洒脫。倒是你,乃父英武,其女卻端淑貞靜,又博聞強識、才德兼修,委實難得。」
朱明月此刻坐在院中,一邊聽著那歡喜的吵鬧,一邊望著地上的那棵齊整粗壯的香樟樹出神。樟木散發著獨有的香氣,驅蟲的,連螞蟻都不敢侵蝕,保存得極好。兩箱絲綢,兩廂廝守。而今將到及笄之年,她的兩箱絲綢,卻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用得上。
李景隆狼狽地站起來,朝著紅豆咧嘴一笑,「還、還是紅豆會疼人。」
飄散的濃郁茶香中,姚廣孝將她帶回到了很多年前,元朝覆滅、大明建國的時候。
「小姐可還有什麼事未辦?」
朱明月回望著他,「值得。」
可不是有緣嗎!
徐皇后正握著一個雕鳳紫砂壺煮茶,聞聲沒抬頭,只朝著她招了招手。
隔著車簾,紅豆朝車內說了一句。
朱明月搖了搖頭。
「彭城伯的幺女啊。」李景隆砸了咂嘴。
純白的雲在天邊劃過一道淺痕,朱明月抬眸,從那對方清潤的眸子里望見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一貫溫潤的男子,因認真和羞赧,面色暈起淡淡的緋色,連按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有些微顫。
「珠兒你沒聽錯,也、也沒有會錯意……」
張輔禮貌地頷首,一揖禮。
「民間有土法,把受潮茶葉放在陽光下曝晒,卻不知會影響茶葉的外形和色、香、味。正確的方法是,把受潮的茶葉放在乾淨的鐵鍋里用微火烤,邊烤邊翻動茶葉,直至乾燥發出香味,便已妙手回春。」
「哪裡來的不要臉的後生,敢來爬咱們國公府的牆頭!」
朱明月走進亭閣后,挑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這時候走上前來與她打招呼的,都是幼年相交的閨中姐妹。多年未見,有的模樣已出落得辨不出,目光掃視過去,卻赫然瞧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姚廣孝摸了摸下巴,輕聲道:「恐怕她還不能嫁。」
「阿九,有一句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就算是我,如果這時有能力去保全,仍會毫不猶豫地去竭盡所能。」
古來婚事,一貫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番進宮,是讓徐皇后對她有個了解。
陽光斜斜地投射在偏廳的地上,因衣袖輕揮而帶起的塵埃,在陽光下輕輕飛舞。姚廣孝用茶蓋輕輕敲了敲杯盞,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咚聲,須臾,彎起眉梢笑了:「善哉,善哉。識時務的人很多,卻不是每個都能完全放下身價。尤其是小姐的後半句話,分量可是不輕哪。」
沈姓,沈姓……
「那到底是要到什麼地方去?」
朱明月起筷給朱能添了些菜,不動聲色地扯開了話茬。
「兇險否?」
金忠作為六部重臣之一,跟朱能一樣,也是原燕王藩邸的功勛。可在立儲的議程中,就在眾武將都極力推選二皇子朱高煦為儲君的時候,唯有金忠站了出來,執不同態度——立儲,當立長。他毅然決然地站在了文臣那邊,成了大皇子朱高熾的擁護者。
「臣女不敢居功。」
「冒充一個素未相識的姑娘,談何容易?」
「本宮也聽說,之前皇上想要賜你郡主封號,亦想讓你重回御前、掌席女官,卻都被你拒絕了。皇上是個念舊情的人,你父親又為皇上盡忠了大半輩子,理應對你有所眷顧。」
宮中女子聚到一起時永遠都會做的兩件事。有時還會聊到女紅、詩書、茶藝……總之,閨房中女兒家的琴棋書畫之趣,同樣適用於宮闈。
當年朱明月尚未出世,卻翻閱過舊時典籍,讀到關於蘇州府沈家的一些記載:
彼時或許仍存僥倖,畢竟金無足赤。像姚廣孝那樣的人,本身學識淵深若海,在儒法道家之學上的造詣頗深,皇上此次傾全國之力修書,便是由他作為總編纂之一,輔助翰林院大學士解縉。可見其人在學問上有怎樣超越諸儒之才學。而他還是當初靖難的發起人,多年攛掇蠱惑,最終輔佐燕王榮登大寶。
「女兒倒是覺得,爹爹不必太過憂慮,許久以來都未嘗見到宮裡面有任何旨意,想必此事還在斟酌;倘若現在就擅自拒了這份好意,反倒不美。何況也不一定就是女兒呢。」
朱能一掌拍在桌案上,道:「那還等什麼?怎麼還不趕緊安排你過去,越早去,越早回。」
「在小女將那暗號發出去的時候,就一直在想是否有再見到姚公的可能;而今姚公現身於此,小女便認為,姚公願意給小女指一條生路。」
剛剛那一槍,擺明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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